孫鵬飛
1
前前后后有二十人來我這里面試,最后一個是李夢佳。她是所有面試者中條件最好的。她很白,說話很慢,大夏天里找不到像她這樣白,像她說話這么慢的。
我想她之所以來這里,多半是投給那些正規(guī)公司的簡歷一時半會兒還沒有得到回復。
我們是在一些同城軟件上截取的招聘信息,不管應聘者需要的崗位是工程師、律師、翻譯,還是理發(fā)師、電工,我們都安排面試。
照例是要填一張表,李夢佳填好表格,她猶豫了會兒,然后交給我。在這之前,我一直在看她。她學的是會計,在這個小縣城要求也不高,一月五千元就行。
這次我跳過了談夢想環(huán)節(jié),直接告訴她,這邊底薪是五千元,員工工資一般一萬元到十萬元不等,包括五險一金、車補房補、雙休年假等福利。
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雀躍,倒是比較謹慎,問我這是什么工作。
我同前面幾個人講的都不一樣。比如,高薪招聘,副部級央企,講師,售后主管,區(qū)域經理等等。而且招聘崗位的要求也低,基本上只要求大專以上學歷。問及實際工作內容,通常我的介紹非常模糊,這些剛畢業(yè)的孩子很難搞清楚具體崗位內容是什么。
她坦言自己沒聽懂,我說,你現(xiàn)在不需要懂,明天來參加培訓吧,會有專業(yè)人士給你講解。怕她不來,我又加了一句,期間不需要你工作,工資照發(fā)。
她在考慮。
但是我知道我已經穩(wěn)住她了,年輕人只是看似有很多選擇。
她走后,我?guī)е鴪F隊到農村去做演講。
2
我在我們村大群里發(fā)了兩百塊錢的紅包,分四次發(fā)的。這之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聚集在村委,我們把一輛農用車打開,布置了大舞臺,然后員工給到場的鄉(xiāng)親發(fā)掛歷、豆油、小水桶。之后分批上去演講。講的內容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所以未雨綢繆,買份保險吧。
他們講解著如何解決人生的種種擔憂時,鄉(xiāng)親們領到了豆油、水桶,已經走得差不多了。我嘆著氣在現(xiàn)場抽了支煙,自己也回了趟家。我爸媽都在,他們挽著沾滿泥巴的褲腿,坐在院子中央的小馬扎上,土灶里熬好了小米粥,正打算吃飯。我問他們要點兒錢,目的是還車貸。我媽去里屋給我拿錢了。我爸只是吃著自己碗里的面疙瘩,沒跟我說一句話。我爸對我不是太滿意,因為我每次來都在群里發(fā)大紅包,這說明我有錢??晌覐臎]往家里交過錢。
我媽把錢交給我,問我要不要吃點兒。家里的碗都沒刷,我看著就沒食欲。
這會兒陳秘書急急忙忙跑來說我的跑車讓人開走了。我都跟著陳秘書跑出院子了,我爸突然在身后嚷,叫你多大的腦袋戴多大的帽子,就是不聽。
到了村口,一個三人寬的大胖子從我車上下來說,車子勁兒很大,問我多少錢買的。知道他是常勝,我松了口大氣。常勝領著他的小胖兒子,他兒子光著腳光著膀子,蹲在地上吃桃子。我問常勝要不要給小胖兒子買份保險,我說,現(xiàn)在買,等兒子成年后,我們還會把錢返給你,很劃算。常勝說,那到時候我去哪里找你們?我笑說,你不知道我,我還會跑?。康撬⒉淮蛩阗I。
他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是誰呢?
我記得有一段時間我很崇拜常勝,長大后倒是忘了這件事。
小時候一受人欺負,我們小孩子總是報常勝的名號。我們經常吹噓常勝的事跡,有些不外乎是傳奇故事,我甚至看完黃飛鴻金雞斗蜈蚣,都要張冠李戴的安插在常勝身上。
村里路沒修,暴雨天到處坑坑洼洼,我上學打算穿著小水鞋涉水而行,他還濺自己一身水只為從后面抱我過去。
其實常勝在上中學時,以他為首的團伙就真正的做大做強了。他們曾一人一根棍子把老師堵在家門口,常勝說,你毀了我的前途。說完就一棍子把老師打暈了。
他輟學早,是村里第一個去網吧的,第一個去蹦迪的,第一個不去彌河洗澡,去市游泳館曬日光浴的。
他算是十里八鄉(xiāng)的名人了。
可我記得跟在常勝身邊的還有一個人,很熟悉的面孔,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了。
3
隔天李夢佳到的時候培訓已經開始了。她化了淡妝,匆匆忙忙進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電梯。電梯四壁都映襯著我倆,我倆挨得很近,我抱著胳膊,手肘就處在她胸口位置。我們都聽到了會場中一波一波熱烈的掌聲。
我們的課程先從保險行業(yè)講起,國家扶持,人民支持,先確定這是一個富翁頻出的行業(yè),然后慢慢講到工作內容。然后要說說提成。一單壽險提多少錢,財險提多少錢。已經說了很多次,連我自己都深信不疑的一句話是,一月只需賣幾單,輕輕松松月入過萬。
這跟昨天大學生來面試時候說的只做售后,不賣保險,完全不一樣。所以,培訓期間是有少數(shù)人離開的。
即使我事先承諾他們,聽課就有錢拿。也有人會走。
除了請一些懂宣傳的專業(yè)人士講課,還會要求轉正的員工講。像是昨天在村里演講那般。在動員大會上,我會代表公司宣導各項獎勵方案。其中包括員工講述自己銷售經驗,上臺講一次,明碼標價五百塊錢。講完之后,陳秘書會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上報到總部,之后我們便等著獎勵層層落實下來。
上午無風無浪,中間我買了兩杯咖啡請李夢佳喝。天氣預報說下午有雨,結果沒下起來。到了下班時間,暴雨如注。晚上又刮起大風。我便約李夢佳吃飯,她還有個同學也在,我說一起吃,她同學不好意思上我的車,自己打車走了。
我和李夢佳在步行街的小館子吃飯,雨水太大,吃完也沒法立刻回家,只好去看場電影。李夢佳比我想象中的要善良,她太好說話了。路上遇到乞丐時,她拿了兩張五十元的錢給乞丐。這個過程倆人都在雨中。我拉著她說,那是騙子。她說,不管是不是騙子,這一刻他在淋雨你看不到嗎?
我便不說話。我討厭騙子。他們原本可以自食其力,可是他們選擇了騙人。
電影結束后我倆坐在小沙發(fā)上吃剩下的爆米花,邊吃邊聊。我隱藏了自己仍在還車貸的事實,虛構出自己的身價是擁有著兩套超過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年薪百萬。
我現(xiàn)在是金牌組經理。公司分六個組,青銅組,銀牌組,金牌組,高級青銅組,高級銀牌組,高級金牌組。高級青銅組的底薪是兩千,每往上一級,底薪只是加兩百。
即使處在我這個位置,賣不動保險,仍是逃不開工資發(fā)不下來的命運。
李夢佳說自己不適合干保險這一行當,我問為什么,她說不懂得跟別人交流。我牽了她的手。她對于我虛構出的這一切都沒有感覺,只是說,是不是太容易讓你牽到手了。
我?guī)ゾ频辏蒙矸葑C登記時她在一邊等我,在走廊上她也沒有說什么,好像一切與她無關。刷了房卡開門,她徑自走到床前坐下來。我推倒她,她才忽然明白自己的處境。
我想她是遲鈍,反應比別人慢。
她起來好幾次,我都把她推了回去。
4
雨水一片片打在窗口上,我站在落地窗前抽煙,得到李夢佳,我竟有了此生無憾之感。此生無憾沒多久,我想起了那個女孩。
我曾給一個朝思暮想的女孩寫情書。因為一紙情書,放學后兩個城里孩子一前一后堵著我,我當時在自行車上沒有下來。有個剛冒出胡茬子的同學舉著情書問我,我承認了,他劈頭扇了我倆耳光。
我好幾個同學都看見了,他們都裝作沒有看見,騎上車子走了。
常勝當時在菜市場搬運蔬菜。他發(fā)完車之后到學校路段買油炸串,隔得遠,他或許沒認出我,他只是張望著喊了一嗓子,扇我的同學看了他,他罵了一句,后來那些人都散了。
這時候我想到一個人,常常出現(xiàn)在常勝身邊的一個人,他叫少羽。常勝、少羽帶著我去趕過集。那是我第一次趕集,集市在彌河對岸,一般家長不讓我們小孩子去彌河。常勝買了叫花雞,少羽買了油條、麻花,常勝的雞沒有給我吃,盡管我饞的流口水。少羽倒是把油條、麻花分給我了。我只是一個小孩子,還從沒有人這樣對待我。
那兩年常勝帶著少羽撬鄰居的鎖,有幾次鄰居碰上了,也有幾次報了警。常勝進去過一次。少羽最后一晚是在臺球廳通宵打球,天亮后還在鐵軌上睡著了。之后,少羽就被槍斃了。少羽死后,我們當時在一起的小伙伴,和常勝是疏遠的。他成了光桿司令。
5
為期一個月的培訓結束,到了轉正階段。當初進來二十來個人,只走了兩個,分區(qū)總監(jiān)對我的成績比較滿意,順利拿下這一單,他承諾升我做高級青銅組經理。
公司講“帶單”轉正,就是自己給自己買保險。只要花五千給自己買保險,下個月到手的工資,會超過四千元。
實施的過程比我想象中還要順利。
我唯一擔心的也只是李夢佳會走。當然,最后她留下來了。
她過來問我?guī)无D正的事,我說,很劃算,培訓了一個月白賺了一份保險。她還是不懂,問我這不就是白干了一個月嗎。先拿出五千買保險,再把保險錢以工資的形式發(fā)還,那這一個月,我沒有創(chuàng)造任何收入。
我聽她這么說,頭一次考慮起這個問題。她在期待我解答。我說,不管怎么說轉正之后就是正式員工了,咱們的獎勵方案都很誘人,你不要總考慮這些小事情,把眼光放長遠。
轉正后分區(qū)總監(jiān)來參加我們正式員工的開門紅活動。開門紅期間根據個人銷售額和團隊銷售額,獎勵名目繁多。除了錢,也有環(huán)球旅行的名額。開門紅之后,很快會進入季度考核,合格的員工都要得到晉升。晉升一般是業(yè)績和人力。就是說一個新人,想要晉升為組經理,要求所賣的保險傭金超過四萬元,還要招募十個新人入職。
在晉升環(huán)節(jié),開始有老員工離職。陳秘書也找我遞交了辭職信。她說,總等不到公司兌現(xiàn)的獎勵,動員大會一級一級開,大家跟著熱血沸騰,獎勵兌現(xiàn)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我傳達著總監(jiān)的話,說是部門正在核算中。但陳秘書不打算再等了。陳秘書走了之后,連著幾天都在下雨。我也沒有辦法帶著團隊出去擴展業(yè)務,只好像過去那般,再一次從親戚朋友入手。我向員工承諾,保險數(shù)額過萬的,可以向總部申請,配送一輛電瓶車。
不知道是不是電瓶車的功效,我接到很多電話,都是咨詢我保險業(yè)務的。后面幾天甚至很多老百姓涌來找我們。
我一一解釋著意外保險、健康保險、財產保險其中的區(qū)別。他們問我,生病住院能不能報銷,我說,可以,但是進口藥就不報。他們在猶豫,集體沉默著,后來人群中有人發(fā)問,得了小病報銷嗎。我說,只要是買保險前沒有病史,就報。
又有人問我,大棚倒了,報銷嗎。
我說,這是另一種保險。
他們沒人說話,我講起了保險報銷的范疇。
有人打斷我,急吼吼問大棚倒了,要買哪個保險。
單子實在是太多了,看來我送出去的豆油、水桶,都得到了回報。有好幾單,我白白送給了李夢佳,她也小賺了一筆。和李夢佳一起來的幾個孩子倒是抓住了機遇,晉升了兩級,都成了銀牌組經理。
后面幾天常勝也來了。
常勝現(xiàn)在不干活,像個家庭主婦那樣,在家里帶孩子。他媳婦自己種大棚養(yǎng)家。
他喜歡打網游,他媳婦用斧頭劈了電腦,常勝把線接在電視機上,借著這個更大的屏幕打網游。他媳婦劈壞了電視機,他又去買了更大的。這次他說,你看著辦,劈了這個,我買更大的。
后面他媳婦就由著他了。
常勝說,連著暴雨,大棚里進了水,土墻架不住天天泡著,得買份保險。
6
臺風利奇馬快要來了。它來之前,每日都下暴雨,水位在持續(xù)暴漲中。不光我們村的菜農來買保險,鄉(xiāng)鎮(zhèn)上越來越多的菜農都慕名而來。他們都攥著現(xiàn)金來,來了也只是集體觀望著,并不買。派個代表來問我們保險有什么好處,通常我沒有講解完,他們中一旦有一人搶先買了保險,剩下的像是過去搶豆油、搶水桶,也都一擁而上。
就這樣我?guī)е陆M建的這支隊伍,每天接單量都不少于兩百。我知道這個月過去之后,雖然我還是我,但我已經不是我了。
我將是嶄新的我。
晚上我冒著大雨回了村,二驅的低配跑車在泥濘路淪陷了,四面八方的雨水灌進水洼,兩個車轱轆沉沉地墜了下去。眼看水位就沒過我的發(fā)動機。我捶胸頓足仰天長嘯嗚呼哀哉之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吶喊著從屋檐下沖出來給我推車。他們緊緊貼住車身,一二三呼著號子,勁兒使在一處。我想真是混出來了。我和幾十年來都沉默寡言的爸爸,喝了小酒。我到院子里撒尿,小雨在落著,天氣預報說兩天后臺風利奇馬就來了。
我望著灰蒙蒙的夜空一直在展望我的未來,像是無數(shù)次接待面試,問年輕人你的夢想是什么。
兩天后,利奇馬來了。
小縣城三個水庫的水積滿了,在一天之內下了紅頭文件,全部泄洪。聽說排水量達到了黃河流量的三倍。
彌河上游的幾個村子都撤離了。
抗洪官兵來了一批,在主干道和橋口駐守著。
我們村口也堆滿了沙袋。
馬路上的水往村里流。村里的大灣早就填了,蓋起了蔬菜大棚?,F(xiàn)在雨水漫進來,大棚的三面土墻都塌了。
我爸倒是不擔心自家的大棚,反正買了保險。
也有部分那天晚上幫我推車的鄉(xiāng)親打電話來問,這幾天買保險來得及嗎。也有親戚來問我,我問他們早干嘛去了。親戚一直覺得我干保險不著調,現(xiàn)在倒反過來求我了。我數(shù)落幾個親戚一通,打給分區(qū)經理,經理說可以,要我盡快安排。
我那幾天忙的時候都把工作帶到了家里,用家里的老式電腦做保險單,都做黑了屏。
7
利奇馬來的時候穿墻破壁,大批樓廈頃刻間接連倒伏。說是漫天要價的抽水泵愣是一夜之間搶購一空,最后一個賣到一萬,有菜農為了搶到差點鬧出人命。臺風過去之后,不僅保險單沒有減少,一連數(shù)日,反而像水位那樣暴漲。
有菜農塌了大棚,來找我們索賠。我解釋說,我只管接單子,遇了災,理賠的事情就要分區(qū)總監(jiān)管理了。
總監(jiān)說買保險之前他的大棚就塌了。
菜農倒是老實,說是我們有言在先,只要塌了就給報。
總監(jiān)拿簽署的文件,一條條給他解釋。
也有菜農是符合理賠條件的,總監(jiān)批示了,要他找財務報。
下午這個菜農堵住我說,財務說部門正在核算。
我跟他握了手說,老鄉(xiāng),你得相信我們。
好說歹說終于打發(fā)掉他,我得以去參加每周的主管大會。我打好了領帶昂首闊步上臺講話,匯報這一周以來的工作情況。頻頻博得掌聲。之后我們大拿決定搞一個業(yè)務競拍。就是有意愿晉升的員工,繳納一千到五千元的競拍錢,如果這個季度實現(xiàn)了晉升,可以獲得五萬到十萬元的獎勵。
競拍活動在公司租下的星級酒店千人會議室中舉辦,活動由頭到尾全部交給我主持。
活動過后,大拿把我們幾個經理叫到一起開了場小會,會議之后我又升了一級。聽說我再上一級是個虛掛人力的幽靈上司,就是說我的權利比我認為的還要大。
接下來的幾天,我最忙的時候硬是推掉了幾單,我去開發(fā)區(qū)看了幾套地勢高的房子,準備買。在我同李夢佳提出同居之后,我想著給她一個家。
去年的臺風蘇力和蘇馬倫發(fā)生了藤原效應。一個停滯的時候,另一個會推著它。所到之處,竟是墻倒屋塌。小縣城開發(fā)區(qū)的幾個歐美風格的小鎮(zhèn)炒到兩萬多,兩層地下停車場進了水之后,降到了四千一平。我念書時候朝思暮想的女孩,就在那邊買的房子。
知道這些,我還放了掛鞭。兩百響的鞭炮。
我現(xiàn)在,就打算在地勢最高的地方買。
8
常勝也來了,在我們公司門口蹲著抽煙。他家的兩個大棚都塌了。他一見我就問我什么時候給報銷。我說,咱們走正規(guī)程序。他說,他家的大棚不符合申報條件。我安慰他,報銷一類的,都受法律保護,誰也走不了后門。他問我買保險的時候怎么不告訴他。
我說,買保險的時候你咋不看清楚。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說我騙他。
公司的幾個保安把常勝按住了。
我很惋惜這種人,自己平時打游戲,家里不管不顧,這會兒倒是為點兒利益急了。
像是我在村大群里發(fā)個紅包,分油、分小禮品,都跑來搶。
進了辦公室,我泡了茶,外面又要下雨。大廳里有不少菜農在鬧,我懶得理這些野蠻人,已經安排保安清理了。
保安把菜農趕出去,菜農還跳著腳罵我們。我站在窗口,忍著把一杯茶水兜頭潑下去的沖動。
外面落著毛毛細雨,常勝坐在臺階上,一副有眼無珠的樣子。我想起最后一次聽常勝的傳說。那會兒我高中,少羽還沒死,常勝叱咤風云的團隊經營得如日中天。那會兒我喜歡跟村里伙伴看一些色情片。我們之間傳的最多的也是常勝的事跡……
下班后這群人在雨中等著我們,他們圍上來嚷嚷,我不理他們,我?guī)е顗艏焉狭塑?。李夢佳有些心疼他們,一直問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吃完飯我?guī)е顗艏讶ゾ频辍謫栁以撛趺崔k,那么多菜農找到她。我說,你不要管,公司會處理好。李夢佳說,可我心里不踏實,我說,他們熱乎幾天就走了,不敢鬧,不然我叫警察。
李夢佳把臉埋在我胸口,問我可不可以把錢賠給他們。
我說,我沒有這樣的權利。再說,他們符合賠償要求,公司會賠。不符合,說什么也沒用。
李夢佳說,那我可不可以,把他們的錢偷偷還給他們。
我說,你覺得可以嗎,簽過白紙黑字?
李夢佳又說了幾遍該怎么辦,她起來穿衣服要走人,穿好衣服就別過臉去哭了起來。她一哭我心里也慌了,忙安慰她。她又說,能不能把他們的錢還給他們。我說不行,她提出要分手。我只好認慫重新安慰她。
她說起小時候的幾件事。
記憶里,有兩次看到死去的小鳥的尸體。其中一次她把小鳥撿起來了,回家找了一塊泡沫板,然后去路邊摘了很多顏色的小花。把小鳥放在泡沫板上,撒上那些花朵。最后去小河邊,親眼看著泡沫板飄走。還給它許了一個愿望。
還有一次,跑回家拿了一只紅筆和小木片,但是紅筆在木片上寫不出字來,就拿鑰匙在上面劃出了四個字,小鳥之墓。然后去田野里,有低低的灌木草叢的地方,把小鳥埋了,插上小木片。
后來的很多次,路過田野的時候,都會朝那邊望一眼。
但是慢慢的長大了,開始害怕那些動物的遺體。繞開或者根本不敢看。她擔心有病毒或者別的什么??傊桥K?;蛘哂X得它們可憐而難過幾秒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