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青
這扇窗戶據(jù)說常年這么開著,每個住進來的人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發(fā)現(xiàn)這一點,卻從未有人想過把它關(guān)起來,哪怕外面正冰天雪地。窗戶是橫向推拉式的,安裝了限位卡,最多只能打開三十公分。這三十公分,可以有效阻止病房內(nèi)的人從這個窗位有意無意地墜下樓去,也讓這里的人能沒有阻隔地享用室外的……風(fēng)景。
風(fēng)景么?喬白眉頭緊擰,淡白的嘴唇輕輕抿成一條線。
迎面是一座教學(xué)樓。
五排十二列。她數(shù)了數(shù)墻上懸掛的空調(diào)室外機,統(tǒng)一的款式和顏色,排列齊整,像是一聲令下就能做起廣播體操來。此時,有幾間窗戶開著,橙黃色的長條課桌上擺滿書本。才七點多,許多教室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學(xué)生。
這一幕讓她回憶起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與如今的她仿若隔了一層薄薄的白紗,朦朦朧朧,猶近似遠,微風(fēng)拂過,白紗隨風(fēng)漫起,用力努努鼻子,依稀可以嗅到紗那邊的空氣,淡淡的,像玉蘭的香。
類似懷念的感覺。
只有對現(xiàn)實不滿,才會懷念過去。喬白輕輕地甩甩頭,她不想對現(xiàn)實抱有更多的怨恨和敵視,她正努力用平和的方式去同它和解。她不是一個樂觀的人,卻也不是一個悲觀者,她更像或者說她更希望自己是一個旁觀的利己主義者。
教學(xué)樓的后面疊矗著幾幢舊式樓房,窗欞和墻壁泛著臟兮兮的碳黑色,在陰郁的天空下,透著一股悲愁,這悲愁是經(jīng)年的柴米油鹽結(jié)出的垢,是逝去的時間篩下的碎渣。
她緩步走回床邊,躺下,雙手交迭于腹前,雙腳交叉緊扣,從少女時代起她就時常以這樣的臥姿盯著天花板,感受時間從耳畔一點一滴地淌過,匯進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帶著她的人生一起流向未知。這兩日,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會看到自己在煙波浩渺中蹣跚而行的背影。
右手食指無意碰到左邊手腕上戴的標簽帶,上面標著她的名字和床號,還有二維碼,對著二維碼輕輕一掃,她在這家醫(yī)院所有的信息就可以輕松查看。這兩年,她幾乎每隔三個月就要來這兒一趟,醫(yī)生護士們大多認識她,連幾位勤快熱情的護工和保潔員都能叫得出她的姓氏。這一層樓里每一間病房她都踏足過,每個房間的用途和里面的擺設(shè)她都再清楚不過。這次能住進七號雙人病房,有幸運的成分,也有被關(guān)照的成分。
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住進來,上一次沒等手術(shù),她就做了逃兵,好在醫(yī)護們對她的情況都了解,并賦予相當(dāng)?shù)耐?,所以并不計較她的臨陣脫逃,只是這一次他們精明了,再三跟她確認,是否已做好一切準備。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喬白心頭一顫,連額角的神經(jīng)都跟著抖動,看到來電是新雇的阿姨,不免又是一陣失落。
阿姨問她還要帶什么東西。她想都沒想,就請她順路再買幾包濕巾和抽紙來,眼下她最需要的就是這兩樣,其他的都不急。
前天晚上住進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病床上藍白條紋的三件套換掉,為了和病房的氛圍匹配,也為了不惹眼,她特意帶了一套簇新的,沒有用過只在帶來前洗了一下,澄白澄白的,鋪陳開,聞得見熏衣草香和陽光的味道。床鋪好后,她就開始拿消毒濕巾擦理暫歸她使用的部分物品,一張高及腰部的小方桌,一張小方凳,還有一個內(nèi)嵌在墻里的長方形儲物柜,然后就是她的病床。明知自己有些反應(yīng)過度,但還是難以抑制,她本能地感到這間房里到處充斥著無所不能的病菌。
她做這些的時候,隔壁23床病友一直在溫言提醒她,這里的東西都是消毒清潔過的,盡管放心用。她不好否認,只好借口自己皮膚敏感來搪塞。23床自然聽出她話里的言不由衷,臉上神情不免有所流露。她瞥在眼里,涼在心里。眼下她的四肢尚能靈活自如,可以成全自己的小性子,等到做完手術(shù),她還有資格和能力嫌棄這、挑剔那的么?
就在這時,手機再次響起,她那顆還未平定的心又狂跳起來,看著屏幕上閃動的名字,腦子甚至出現(xiàn)一陣眩暈,她從床上爬起,重新走到窗邊。
電話接通后,她還處在眩暈的狀態(tài),或許是真緊張,也或許是心虛,可她并不要怎么樣,她完全可以坦然面對自己,面對他人。
“小白,好久不見!”
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做好一切情緒上的準備,但此時,這個聲音還有這樣的話語,還是讓她的情緒瞬間急劇墜落。而情緒失控的災(zāi)難是她眼下最需要避免的。她于是睜大了眼睛,視線極力眺進那幾幢舊樓房數(shù)不清的窗欞里……沒有看到一個人影移動,一種撲朔迷離的虛幻感彌漫開來。
眼淚被倒逼了回去,她對著手機平靜地道,“我一會兒發(fā)個位置給你,要是手頭沒有什么要緊事的話,就來我這一趟吧,不會耽擱你很久的!”
沒等對方反應(yīng),她就掛了電話,打開微信,找到對方的消息界面,把自己的位置發(fā)給了他,指尖點動間,沒有遲疑,沒有中斷,一氣呵成。
護士站就在病區(qū)門口,田野在那附近徘徊時,喬白看到了他,他感應(yīng)到似的,轉(zhuǎn)眼看見她,臉色凝重,眼眶里黑漆漆的,可分明又有光,那光浮在黑暗上面,像夜幕上搖搖欲墜的星辰。
曾經(jīng),他們在一起時,她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里面有某種比寶石更可貴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她也說不上來。在遇到他的眼睛之前,她只在書上讀到過類似的眼睛,但那樣的眼睛通常都是跟女主人公有關(guān),跟她半分錢關(guān)系都沒有,現(xiàn)實中也從沒見過,她一度以為那些蠱惑的描述不過是夸張的寫法,再或根本就是騙人的。
她有時會想,大概就是他那雙眼睛牢牢吸住了她,令她眷戀不舍,仿佛可以為他放棄一切,犧牲所有,而她之所以沒有,只是因為現(xiàn)實將一切阻隔了,想到這個,她又覺得自己其實更愛尊嚴和自由。
“23床呢?”進門后,田野看了她一眼,便移開目光,快速打量了一下病房。
聽他問及23床,喬白這才想到自己在別人口中也不是喬白,而是25床。
“她快出院了。上個月做的手術(shù),前不久傷口積液感染,這回相當(dāng)于二次手術(shù)。一大早跟著出去做操了。”
“她多大年紀了?”田野的臉上還能夠強裝鎮(zhèn)定,但抖動的雙腿出賣了他。
喬白闔下眼簾,說,“好像快到五十了,正值更年期,是做對外貿(mào)易的?!?/p>
“換一家醫(yī)院吧,我那兒有熟人,這家并不是省里最好的?!?/p>
“這里的醫(yī)生護士我都熟了,環(huán)境我也了解?!?/p>
兩人陷入沉默。窗外,一陣鳥鳴聲傳來,聽著像是不止一種鳥,有好多種。喬白坐在床沿,聽著那些鳥叫,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種渴望,如果僅憑聲音就能聽辨出鳥的名類就好了。
“為什么不早一點兒告訴我?”田野打破沉默。
喬白側(cè)了側(cè)身,掃了一眼房門,說,“現(xiàn)在也不晚。我請了保姆,是她陪我一起過來的,她經(jīng)驗豐富,是這里一個護工推薦的。”
聞言,田野愣了一下,一抹黯然順著他的臉頰對稱地延展開來,但很快又被他攏進嘴邊兩道淺淺的法令紋里。他問,“這會兒她人呢?昨晚沒有陪護你?”
“還沒手術(shù)呢,要她陪護做什么?”
“我想先看一下她本人?!?/p>
“過會兒就該到了,我讓她幫我買些東西一起帶過來?!?/p>
“你住進來,大家都知道么?我一點兒消息都沒聽到?!?/p>
“大多數(shù)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眴贪椎皖^看著自己的手腕,藍白色的腕帶溫和不刺激,這里的顏色,除了白就是藍,間或還有粉,溫馨得像家一樣。她抬頭,目光蹭了一下田野的眉心便移開,“再說,他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區(qū)別。”
“喬玉得病的時候,你們家族的這件事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你干嘛要一個人承擔(dān)下這些?親人、朋友不就是在這種時候最起作用嗎?”
“他們起不了任何作用,和我最親的人都不在了!”喬白說完這句話,急劇喘了幾下,像是呼吸不過來。
“還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你和喬玉畢竟還是不同的!”
喬白轉(zhuǎn)過臉來,將目光移到對面男人的臉上,自他進門后,這是她第一次正視他。在他的眉心猶疑片刻后,她還是將視線落入他的眼窩。
這是一個不明智的舉動,男人甚至起身,往她面前走了兩步,她慌地起身,快步走到窗前,腰腹頂住窗沿,上半身慢慢前傾,直到鼻尖快要碰到玻璃才定住。窗外那些鳥已經(jīng)飛走了,了無痕跡,剛才聽到的那些聲音,仿佛是幻覺。舊樓房的更后面是一些新建不久的商業(yè)樓,雖然高大簇新,但架不住四周“老破舊”不留情面的拉扯,生生削去了不少氣勢。
兩日來,她不止一次地站在這里遠眺,游離虛弱的視線多數(shù)時候會自覺地繞過這些新舊摻雜的建筑,躍進遙遠的虛空,直至被天際變幻的光線吞噬干凈,她才回神。整個眺望的過程中,她是無意識的,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只是依循身體的本能,覺得往遠處望就對了,就像此刻。
和田野的初遇是她至今覺得最美好的一件事。
那是一個有清明月光的晚上,不早不晚,圓滿透白的月亮斜斜地掛在她公司的大樓旁,皎潔的月輝擦過筆直的墻棱,均勻地灑在路面上。她在等紅燈,他也在等紅燈,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兩個站在斑馬線的同一端,各自看著對面燈箱里紅色的數(shù)字從“55”一點一點變成“5”……意外就在那一刻發(fā)生。
不是英雄救美的戲。田野起初常為此感到遺憾,當(dāng)時被推開的要不是他,而是他推開了她,就完美了。還常把喬白是他的救命恩人掛在嘴上,說一定要以身相許才能把這份恩情給還清。
這話頭幾回聽了喬白還會發(fā)笑,后來在朋友面前,她每聽一次就戳穿一次,“不過一個醉漢騎的電瓶車,三十碼的速度,你這么大個子,就算真被撞上了,頂多也就是傷條筋動根骨吧,怎么就那么嚴重,還性命之攸呢?!?/p>
讀大學(xué)時她曾談過一場戀愛,青春洋溢,七情六欲,五味雜陳。畢業(yè)時,因為姐姐和姐夫都在這個城市工作,所以她想留在N市,而他應(yīng)聘去了南方G市,她不想走那么遠,只能各自別過。選擇的過程并不如何痛苦,周圍的人都是一樣,大家一起痛,一起哭,再一起整裝上路,仿佛生活就該如此。
畢業(yè)后,她進了一家國有建筑公司總部做會計,公司業(yè)務(wù)遍布全國各地。她平時常駐總部,很少出差,所以工作還算穩(wěn)定。她膚色、五官、身材、個頭長得不錯,平時也頗愛惜自己,整體姿色算是過人,但她從來以為美貌不過一時的鏡花水月,是一個可以吞沒別人更容易吞沒自己的陷阱,因而整個人看起來多少有些清冷,不茍言笑,如此倒少了許多麻煩,她樂得清靜。
和田野交往不久,她就坦白自己家族有基因性缺陷的問題。之前,經(jīng)同事朋友的介紹和單位的聯(lián)誼,她也接觸了幾個初見心儀的男青年,但只要她把家族有基因缺陷的事一坦白,他們就面現(xiàn)難色了,她自然就知趣地不為難人家。
可田野不一樣,他說人總有一死,誰也不知道自己是早是晚,難道沒有基因缺陷就不會罹患癌癥、就不會英年早逝了嗎?他的想法和她不謀而合,專注當(dāng)下享受當(dāng)下,至于未來,悉聽尊便吧。
嘴上這么說,田野在行動上也這么證明了。她能感覺到他對她的那種依戀和珍愛。他們很投合,不止心靈上,身體上也是。交往一年半之后,田野就向她求婚。那一段時間,她徹底暈迷在愛情里,忘記了自己的與眾不同,以為自己和尋常女子一樣,會沿著世俗給定的路線,按部就班地戀愛婚嫁生子。直到一個下午,田野的媽媽找來她的公司,將她約到樓下一家茶餐廳。臨近中午,廳堂里已經(jīng)不少顧客,因為沒有提前預(yù)約,散座已被訂滿,只剩包間,包間也僅有一個半小時的空當(dāng),喬白本想換一家,但田野媽媽作主要了包間。
她預(yù)感到田母此行不善,但摸不準她是為什么,之前上門見過兩三次,彼此相處還算融洽的,她一時想不出這突然的造訪有什么意味,一邊心懷忐忑地介紹餐廳的特色菜,一邊征求對方的意見。田母顯然心思不在吃上,介紹哪個菜,她都說可以,好在喬白平日從田野口中聽了不少他媽媽的事,知道她平常的喜好和忌口。菜點完后,就給她斟茶。
田母是小學(xué)老師,一輩子能說會道,但是兩杯茶水下肚,她仍然一言未發(fā)。喬白越發(fā)覺得事情不妙,可她向來不擅言辭,彼時更不敢多言,也不知從何說起,只有陪著默默喝茶,等對方先開口。
很快,第一道菜上來了,杏仁西芹炒蝦仁。趁著熱氣,她夾了一個清亮的蝦仁、一顆鮮黃的杏仁和一片翠綠的西芹放到田母的碗里。田母沒有動筷子,反而抹起了眼淚,眼淚越抹越多,越多越抹,其間幾次欲言又止,很快眼睛就又紅又腫。
“當(dāng)初她測得系數(shù)是75,比我的危險系數(shù)還低一些,不照樣沒能逃過?!?/p>
“但是,你的生活還沒有真正開始……”
“你是指婚姻生活么?”
“不管怎么樣,喬玉至少該體驗的都已經(jīng)體驗了?!?/p>
喬白搖搖頭,喬玉最后的一段日子,她一直陪護在側(cè),喬玉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后來就算已經(jīng)神智不清,但干枯的右手始終緊抓著她的手不放,程海濤和程曉幾次想把她的手替換出來,可喬玉就是不松手。除了對死亡的恐懼和不甘,喬玉心里還埋著怨恨和委屈。
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她的神情也毫無安詳之意,死亡不是解脫。她曾不止一次地說她能感覺到無比沉重的死亡就懸在頭頂?!八耆梢砸幌伦拥粝聛戆涯阍冶?,可它偏不,它要一點一點將你磨銼,磨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你逃無可逃,不得不屈服,當(dāng)你終究乖乖認命的時候,它將你收走了?!?/p>
喬白從沒有想過在彌留之際,喬玉會那般依賴她,而她心里的惶恐也不亞于喬玉,喬玉一走,從此這個世界上,同她有直系血緣關(guān)系的就僅剩下另娶的父親和外甥程曉了。身后像是塌了一面堅實有力的墻,一面可供她隨時依靠著喘歇的墻。也是自那天之后,她似乎就再未徹底開懷過,生活像是被涂了一層煙灰的底色,任何的精彩都無法掩蓋。
“我不想像她那樣被死神牽著鼻子走,我不能重蹈她的老路。這兩年來,對死亡的恐懼超越了一切,快要生不如死了,我必須做出抉擇?!?/p>
姐妹倆相差8歲,在沒有媽媽的照料下,尋常人家,這個年齡差,姐姐足夠扮演母親的角色了,但可能媽媽走時,喬白已經(jīng)年紀不小,而且她早慧,喜歡讀雜書,小小年紀就極有自己的主見,所以喬玉在她眼里,僅僅是個姐姐,許多時候,她是不贊同這個姐姐的想法和做法的。當(dāng)初,對于基因檢測結(jié)果這一件事,她和喬玉的表現(xiàn)完全不同。這其中固然有她年紀尚幼的原因,那時她才15歲,但她以為根本上還是喬玉過于悲觀,悲觀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在她看來,已往不可復(fù),未來不可期,當(dāng)下才是最重要的,何況距離30歲還有漫長的15年,距離40歲,天吶還有25年,40歲以后的生活她完全就沒有概念了,覺得那真是太過太過遙遠了,可怕可怕。相較而言,喬玉居安思危的意識過于濃重,自從檢測結(jié)果出來,她就像換了一個人,時刻關(guān)注自己的身體狀況,惶惶不可終日。懷孕期間更是如臨大敵,稍覺得不對就往醫(yī)院跑。精神意志完全被肉體束縛,無法抽逃。
喬白雖不希望喬玉困住自己,但對于姐妹倆這種性格上的差異,她似乎又很樂意看到,這在某種程度上證明了基因并非那么強大、那么無孔不入。這么一來,她越發(fā)地專注于自己的事情,相較于喬玉費盡心血才考上一所三本院校,她在學(xué)業(yè)上的表現(xiàn)要優(yōu)異得多,高考成功考進N市一所知名的財經(jīng)大學(xué),后來又被順利地保送本校研究生。課余她喜歡旅游、攝影、寫博客,日子過得自我又充實。
只是命運有它既定的軌道,就算喬玉再小心再注意,該來的還是避無可避。
六年前春節(jié)前夕,喬白從海南回來剛滿半年,喬玉有一天無意間在左胸右上限摸到一個小疙瘩,不大,但是能感覺得到體積,她不知道這個小疙瘩是怎么來的,她很注重自檢,每天的例行公事十二年如一日,每半年還會到醫(yī)院做常規(guī)體檢,她做到了珍愛生命,為何這個醫(yī)學(xué)上叫做腫塊的東西還是找上門來了。心驚膽戰(zhàn)中,噩夢還是降臨,腫塊穿刺物初步檢測結(jié)果是惡性。
令喬白意外的是,一向心態(tài)消極的喬玉在面對這個結(jié)果時,竟是十分平靜,覺得另一只鞋子終于落地了。表面上工作、生活、家庭全都亂了套,但誰都不意外,誰都做好了準備。程海濤帶著喬玉直接去了北京,雖屬早期,但手術(shù)后還需要化療輔助治療。在手術(shù)方案的選擇上,夫妻倆起了分歧,程海濤擔(dān)心有后患,喬玉卻執(zhí)意選擇保守治療方案,程海濤最終依了喬玉。在北京一治就是大半年,程海濤為此還錯過了單位一次十分難得又關(guān)鍵的職位晉升的機會。
第三次化療完,喬玉就戴起了帽子,化療反應(yīng)遠不止這些,深更半夜的劇烈嘔吐,從骨到肉的深度疼痛,手腳四肢的酸脹麻木……她都熬過來了?;貋砗笏哪甓计桨矡o事,等著再堅持一年,挺過危險期就好了,可她沒挺過。
她的離世徹底打亂了喬白賴以為生的那套思想體系,原先勉強算得上飽滿的安全感陡然被一個尖銳物扎了個洞,里面的氣體急遽漏出,泄了氣的安全感在半空中一陣胡飛亂躥,然后徹底癟掉,一頭栽到地面。
她像是當(dāng)年的喬玉附體一般,每天都要對著鏡子自檢兩到三遍,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都足以讓她驚慌失措。在她的眼里,胸前的飽滿不再是美麗又極富生命意義的性征,而是兩枚隨時可引爆身體的炸彈,引子很可能就埋在其中某一根纖細的經(jīng)絡(luò)內(nèi),皮膚表面突然隆起的一根青筋,內(nèi)里莫名的一陣脹痛,連眼周漸漸深重的黑眼圈都被她視作一種不良的信號,令她焦慮不安。
她極需要別的什么來重新填滿這份安全感。
在此之前,家族里沒人有勇氣采取預(yù)防性手段,但喬白深知其她族人同她沒有多少可比性。外婆生有四個兒女,大姨家是兩個兒子,她們家是一對女兒,下面還有兩個舅舅,兩個舅舅家都是獨生子。孫子輩里面,大姨家清一色女孩,都還只是小學(xué)生,三舅家也有一個孫女,今年才上幼兒園。目前只有她是基因缺陷的直系傳承者。這兩年她一再咨詢這個領(lǐng)域的專家,密切關(guān)注國外的一些訊息,正是有這方面的考慮。
專家們意見的判斷依據(jù)就是她的基因檢測結(jié)果,而她沒有人能給出更明確的年齡區(qū)間,比如40歲前、50歲前、60歲前。她從未奢望自己長命百歲,如果醫(yī)生給她明確60歲前不會病發(fā),那么她絕不可能在這個年紀考慮做什么預(yù)防性手術(shù)。
“你那80%的比率,是70歲前發(fā)病的預(yù)測累積風(fēng)險率。”
“我知道,但沒有人給我確切的時間,是40歲前、50歲前,還是60歲前,要是真能活到70,我也就知足了?!?/p>
“但你要知道就算做了預(yù)防性手術(shù),并不意味著風(fēng)險就根本解除了?!?/p>
聞言,喬白點點頭,“我知道?!?/p>
她自然不會因此嫌田野站著說話不腰疼,她了解他,他也十分清楚她的情況,早在戀愛期里,他們就曾探討過這個問題,雖未深入,但交換過彼此的看法。如今她的想法完全變了,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活著比什么都重要。近來,每每靜心回想時,她甚至還會覺得后怕,當(dāng)年自己的心還真是夠?qū)挼摹?/p>
“以前,我覺得只要不是百分之百的概率,就值得賭上一賭,可我現(xiàn)在不敢了,勝券永遠掌握在命運的手中??赡苷媸悄昙o大了吧。”
外婆去世的時候,她還只是個小學(xué)生,驚悚于短短幾個月時間,外婆整個人都變了,原本慈祥的面容竟然流露兇態(tài),形銷骨立,眼睛凹陷,嘴角歪斜,平常十分隨和守禮的老人變得脾氣暴躁,嚴酷苛刻,叫人難以忍受。而媽媽在臨終前,夢中驚醒一般,突然瞪大眼睛,雙手死死地抓住她和喬玉的手,一遍遍地念叨不想死,不想死,還想活。盡管在厄運降臨之時,她曾樂觀地表示,一雙女兒已經(jīng)長大,就算死也沒什么大顧慮,但在大姨相繼也查出同樣的病后,她就瘋魔了,她有一對女兒啊,與此同時,整個家族也瘋魔了。
很快就有人打聽到基因檢測這個神奇的名詞,于是所有的女人、女孩都跑去上海做了檢測。喬白姐妹倆是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前去的。當(dāng)時媽媽已經(jīng)病重,他們?nèi)齻€人心情低落到極點,特別是正值青春期的喬白,本來對自己的第二性征就很敏感,加之并不了解基因突變的意味,對BRCA1、BRCA2這些字母組合也是一頭霧水,反倒對暗中傳揚開的家族詛咒論更感興趣,所以一度抗拒上海之行,但被媽媽以死相逼。全程她都緊緊偎著喬玉,寸步不離。在醫(yī)院里,需要她做的其實并不多,醫(yī)生只是抽走她5毫升的外周靜脈血,余下要做的就是等待。
檢測結(jié)果自然很不樂觀,爸爸和喬玉背著媽媽抱頭痛哭,喬白也哭,但不是為自己,她不以為這個數(shù)據(jù)有什么可怕,要到70歲呢,還有五十多年的時間呢,她哭更多的是為媽媽,她無法想象沒有媽媽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昨天,手術(shù)方案已經(jīng)定了,明天一早就手術(shù),嚴主任親自主刀?!彼究紤]也去北京手術(shù)的,但是相較于一個陌生環(huán)境和不熟悉的醫(yī)生,倒不如這里更令她安心,她不需要再勻一些心思出來應(yīng)對新環(huán)境、新醫(yī)生、新護士。
田野聞言,猛得站起身,不知是動作猛烈了還是過度緊張了,他伸手扶了一下墻,嘴巴張開時,竟沒能發(fā)出聲音,他咽了口唾沫,再次張口,聲音仍有一種撕裂感,“誰給你簽的字?總不至于這個也是保姆吧?”
“我不是還有親生父親么。”喬白輕聲一笑,似乎是被剛才田野的動作惹笑了。
媽媽離世1年多后,爸爸就開始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她氣得搬離家里,申請了住校。那時的她并不能理解有些孤獨和空虛,不是朋友、兒女能夠填補得了的,它需要肌膚之親,需要耳鬢廝磨才能夠得到有效的緩解。到N市上了大學(xué)后,遠離家鄉(xiāng),她慢慢認識到這點,對爸爸的氣恨也就漸漸淡化了。何況爸爸一直在經(jīng)濟方面給她們姐妹以補償,喬玉治病自費的部分,他就給負擔(dān)了一半。而她做這個手術(shù)也得到了他的支持,經(jīng)濟上和精神上,他說他無法再承受一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苦了,拜托她一定要愛惜自己。
“我請你過來,主要是為了我自己,出院后,我會去海南,集團在那邊正式設(shè)立了分部?!边@話說得像是寬慰,不過喬白本意也是寬慰。她原不想驚動他,可她知道只有過了他那一關(guān),她才真正過了自己這一關(guān),過了自己這一關(guān),其他的關(guān)就都不是問題了,回避田野就是回避自己。
“我一直尊重你的選擇……”說這話時,田野的目光一直很堅定地看著她。
喬白沒有迎視下去,轉(zhuǎn)開了臉,是啊,就像當(dāng)年,她一聲不吭地跑到海南,他就“尊重”了她的選擇。人生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選擇?
“每一個選擇都面臨著后悔,但和活著相比,和多活幾年相比,后悔這樣虛無的情感實在是微不足道?!?/p>
田野聽了這話,無奈地低下了頭。
“明天,你就不要過來了?!?/p>
“我來?!?/p>
“你來我會生氣?!?/p>
“那過幾天我再來?!?/p>
“過幾天你也不要再來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今天能來!”
手術(shù)室里寒氣逼人,里面的幾個醫(yī)生助手雖然戴著口罩,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但毫不妨礙她能準確地認出他們,副主任李林引著她走到手術(shù)臺前。
一躺上手術(shù)臺,就有一股穿透力極強的寒冷滲進背部肌理,很快直抵五臟六腑,難以抵御,她的兩條腿止不住地打起哆嗦,牙齒也在微微打顫,這讓她意識到,她在害怕。自己的身體似乎已呈懸空狀態(tài),背下接觸的不是一張有著醫(yī)療用途的二維平面,而是一種存在,一個立體空間,里面充斥著恐懼,承載著生死,連接著天上地下。
她不由想起喬玉離世的那天。
室外的空氣焦灼燥熱,但病房內(nèi)卻似一個陳年的冰窟,病床上的喬玉臉色蒼白無血,仿佛不是因為生命在逝去,而是空氣太冷??粗@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除了難以忍受的冷,她感覺不到其他什么,只有冰冷的空氣在源源不斷無孔不入地鉆進汗毛孔,穿過血肉,把她一顆脆弱不堪的心凍得四分五裂。
那股冷意順著記憶穿越而來,連接到她此時的空間,兩下的冷融為一體,她覺得自己正在觸摸死亡,感受死亡,體驗死亡。死亡的確是冰涼的,它不可能火熱,生命力的流逝,正是熱能的流逝。
游離的神思讓她忘記叫冷,直到嚴主任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她才回歸意識一般地顫聲驚呼“好冷啊”。
嚴主任安慰道,“不急,馬上會給你蓋被的?!?/p>
很快,一塊又一塊沉實的墨綠色被子覆裹到她的身上,卻遺漏了右邊的肩頭,她出言提醒,于是又一塊被子蓋了過來,她沒覺得溫暖,但也不再感到冷。
嚴主任和麻醉師商量完麻藥的配置就走了過來,伸手按了哪里的一個按鈕,頭頂?shù)臒艄忸D時亮了起來,她反射性地閉上眼睛。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暈睡過去的,只記得緊闔的眼簾上方有一團白光,起初她還能意識到那是手術(shù)燈的光,很快那光就變成一輪圓月,渾圓的月亮白得不夠透徹,里面纏繞著絲絲縷縷的黃,這么一來它的光澤就被潔白的路燈給比下去了。當(dāng)最后一柱意識抽離腦海時,那白里透著黃的光已經(jīng)漸變成紅色的,上面依稀有數(shù)字在流動,5、4、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