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進烏山村

陳道忠

一

鎮(zhèn)政府離烏山村不遠，走路也就三十分鐘路程。林定軍上周就同陳如發(fā)約好了，今天去烏山村調研脫貧攻堅工作。陳如發(fā)長期在鳳堡鎮(zhèn)工作，現(xiàn)在是鳳堡鎮(zhèn)副鎮(zhèn)長、烏山村包隊干部。陳副鎮(zhèn)長想叫鎮(zhèn)里的公務車，林定軍說算了，趁春光明媚，早上空氣清新，干脆走路去。他想反正每天要走一萬步，不如為晚上節(jié)約些時間。

這是林定軍任鳳堡鎮(zhèn)鎮(zhèn)長以來第一次來烏山村。村黨支部書記田均來、村委會主任張應強早早就在村口門樓亭候著。田均來又矮又胖，肉嘟嘟的臉笑起來，眼睛成了一條縫。張應強又高又瘦，青白色的臉像面癱一樣，很難看見笑容。前年他們倆當選后第一次站在一起，負責烏山村選舉工作的陳如發(fā)副鎮(zhèn)長笑著說，你們倆以后就是烏山村的兩尊神，一個是矮八、一個是高哥。人們一看兩人的外表果然像鳳堡鎮(zhèn)正月游神中的矮八神、高哥神。從此，矮八、高哥的外號傳開了。田均來和張應強雖然外表反差大，性格差別也大，但工作配合很好，沒有其他村莊書記、村委會主任暗中爭權的通病，是鎮(zhèn)領導最放心的一對搭檔。

烏山村不大，三百來戶人家，人口一千出頭，是遠近有名的建筑之村。進村的村道是鄉(xiāng)賢捐款修的，平坦寬敞。村道兩邊的廣玉蘭樹花開燦爛，紅的、白的、紫的、黃的、粉紅的，五彩繽紛。村口第一排是別墅群，第二排、第三排是裝修考究的四五層小洋樓。往里走，感覺房屋越來越舊，建筑年代越來越久遠，最后是明清建筑的古厝。烏山村房屋建筑雖然跨越幾百年，但街道、房子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像大樹的年輪，井然有序。

村里靜悄悄的，村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影，連農村常見的小狗、小雞也沒了蹤跡。

“怎么啦？人呢？烏山村的鄉(xiāng)親不歡迎我？都躲起來了！”林定軍笑道。

“不敢，不敢。我們歡迎還來不及。村里人大都出去討生活了，只有一些老年人在家，我馬上通知他們出來迎接領導?！碧锞鶃硐驈垜獜娛沽藗€眼色。

張應強掏出手機，想給誰打電話。陳如發(fā)拍了下張應強肩膀，說：“林鎮(zhèn)是開玩笑，我們還不知道你們村情況？老實說，矮八、高哥，你們倆是不是接到我通知后趕回來的？”

田均來尷尬地笑了笑，趕緊掏出煙：“我們工作沒做到位，怠慢領導了。林鎮(zhèn)、陳副，來，抽煙、抽煙。”

陳如發(fā)將田均來遞煙的手擋回去：“我們倆不抽煙，你也不許抽煙。你老老實實向林鎮(zhèn)匯報你們村情況?！?/p>

“好、好、好！”田均來點頭說，“烏山村的支柱產(chǎn)業(yè)是建筑業(yè)，村民百分之九十從事建筑以及相關產(chǎn)業(yè)，當老板的十二個人，有兩家一級建筑企業(yè)，三家二級建筑企業(yè)，老板帶親戚，親戚帶親戚，老實說，村兩委班子成員也都有自己的事業(yè)，都在外面忙乎。全村絕大部分人在省城、縣城都買了房子。大人在公司、工地工作上班，小孩在省城、縣城讀書，平常時間，就是想打牌都難湊齊一桌。只有過年過節(jié)時候，村民回家了，村里才有人氣，才熱鬧些。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節(jié)，有很多人回來，那個時候你們再來，我保證組織一百人以上拿著小紅旗歡迎你們?！?/p>

陳如發(fā)聽完笑了起來。田均來和陳如發(fā)以前就是朋友，田均來當村支部書記，還是陳如發(fā)三顧茅廬請回來的。他們兩人私交很好，見面經(jīng)常逗趣，開玩笑。

林定軍很感慨：“我三十多年前來過這里，那個時候烏山村全是舊房子，很落后，想不到現(xiàn)在發(fā)展這么好。這么說，你們村提前進入小康社會，全面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了？”

田均來聽話頭，急忙問：“林鎮(zhèn)以前來過我們村？”

張應強聽話尾，如實回答：“還有一戶沒脫貧。”

張應強第一次開口說話，而且說的是大實話，林定軍頓感興趣，回頭望著他，說：“還有一戶就不算完成任務，說明你們這項工作做得還不夠到位，‘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這句話你們不會不知道吧？你們還要繼續(xù)努力?！?/p>

張應強撓了撓頭：“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想幫他，拉他一把，關鍵是他不想富、不要富，整天喝酒，耍酒瘋?！?/p>

“古人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們村還有不想富、不要富的人？他又是哪路神仙？”林定軍感覺奇了怪了，烏山村還有這種人。

陳如發(fā)知道張應強說的是田俊漢。俊漢之所以成為貧困戶、酒瘋子，他很清楚，可這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他建議：“林鎮(zhèn)今天來就是調研脫貧攻堅工作的，這個貧困戶情況很復雜，等下你們慢慢匯報?！?/p>

田均來對林定軍來過烏山村感興趣：“林鎮(zhèn)三十年前來過我們村，說明林鎮(zhèn)同我們村有緣分，是不是有親戚朋友在我們村？”

林定軍知道田均來心思，笑了笑回答：“我父親一個老戰(zhàn)友在你們村?！?/p>

“叫什么名字？我馬上聯(lián)系他。”田均來想刨根究底。

“名字忘記了，那時候我還小。今天就算了，以后有機會?！绷侄ㄜ娖鋵嵵栏赣H老戰(zhàn)友田叔叔名字，那是父親戰(zhàn)場上生死相依的戰(zhàn)友，老父親經(jīng)常念叨他。但他知道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上他了，早在二十年前田叔叔就過世了。今天來烏山村是工作，不是走親訪友，自己剛調來一個多月，同兩個村干部只見過一次面，林定軍不想在下屬面前表現(xiàn)出公私不分的模樣。

一行人邊走邊聊。突然，老房子方向傳來一陣吵鬧聲。原來空蕩蕩的街巷，不知從哪里冒出幾個老年人，慌慌張張地往老房子方向趕去。兩只小狗在老人身前身后閃轉騰躍，遭到主人大聲呵斥。

林定軍想過去看看。田均來說又是那個貧困戶喝酒了，耍酒瘋，沒什么問題。陳如發(fā)也勸林定軍不要過去，醉酒的人，哪認得你是鎮(zhèn)長？吵鬧聲越來越大，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田均來臉色凝重，向張應強使了個眼色。張應強心領意會，轉身去處理事情。陳如發(fā)交代張應強，處理結果回來向林鎮(zhèn)報告。

村委會也是鄉(xiāng)賢捐建的，建在村盡頭的后山腰上。在田均來、陳如發(fā)陪同下，林定軍來到村委會。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村委會主任張應強回來了。他是個實誠人，按照剛才陳副鎮(zhèn)長的叮囑，將事情的經(jīng)過向兩位領導簡單匯報。

耍酒瘋的是田俊漢，早上起來就喝酒，喝得醉酗酗的時候，操起一把菜刀去田俊秀家，聲稱要殺了俊秀，然后自己自殺，讓俊秀墊自己的棺材底?？⌒阆肭迕魈崆盎貋頀吣梗蛔尶h知道，不知怎么一回家就被他看見?？⌒愣阍诩依锊桓页鰜??？h被村里老人勸回去了，我派兩個老人在他家里看著，沒什么大事。

“這還不是大事？這個隱患不排除，出了

事，追責下來，你們兩個跑得了嗎？！為什么不報警？青天白日提刀殺人，你們不報警，這是縱容犯罪！維穩(wěn)、維穩(wěn)，你們是這么維穩(wěn)的？”林定軍越聽越生氣，但他強忍著怒火，保持正常的語氣語速。他想這是作為上級應有的風度，也不愿看見自己的手下太難堪，給以后工作配合增加困難?？蔀跎酱迕篮眯蜗笤谒哪恐修Z然倒塌，剛才對兩個村干部的好印象也一下子消失了。

林定軍雖然語氣很平靜，但句句如刀似箭。田均來羞愧的臉像個肉包褶子。張應強睜著驚訝的眼睛，本來巴掌大的面孔顯得愈發(fā)瘦小。陳如法也愣住了。辦公室里只剩下電磁爐燒水的咕嚕咕嚕聲。

林定軍很失望，兩個村主干就懂得自己包工程賺錢，把村里的工作當成副業(yè)，檢查來了，回來應付一下，敷衍了事，不將黨的方針政策、上級布置分配的任務當回事，不把村里的隱患、群眾的困難放在心上，這樣下去，會出事的。他對這雙號稱鎮(zhèn)領導最放心的搭檔，開始不放心了。

“老陳，你是烏山村包村干部，你說說拿刀殺人的這個貧困戶情況吧。他為什么敢拿刀殺人？”林定軍不相信坐在自己身邊的兩個烏山村主干，他想聽聽陳如發(fā)了解到的情況，他的話應該是真實的，沒有注水的。

鎮(zhèn)長認真，副鎮(zhèn)長不敢馬虎。陳如法說：“田俊漢我比較熟悉，他的父親是烏山村老支部書記，二十多年前過世了?？h為人誠實、勤勞，以前是個小工頭，包些工程，也賺了些錢，發(fā)展前景不錯。當時計劃生育政策嚴，俊漢老婆肚子里八個月的男嬰被催產(chǎn)了，他怪罪當時的村支部書記田俊秀，天天喝酒買醉，沒心思做事業(yè)，最后回到家里。他喝醉了酒，就滿街罵俊秀，有時會拿刀去俊秀家?？⌒氵@兩年都不敢回家。俊漢本質是好的，現(xiàn)在成了這樣，大家都可憐他……”

當陳如發(fā)說田俊漢的父親是老支部書記，二十多年前過世了，林定軍心里咯噔了下。他想，老支書一定是田叔叔，田俊漢就是自己兒時一起爬樹摘荔枝，一起水庫游泳的俊俊了。林定軍實在無法想象俊俊現(xiàn)在成了這樣子，他越聽心里越難受，鼻子酸酸的，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他打斷陳如發(fā)的話，問：“他為什么不想富、不要富？”

“他是死頭腦，一根筋！”田均來趕緊接過話題，“俊漢和我是一個宗族的，是我堂侄，我們小時候就玩在一起。我經(jīng)常勸他，過去的事沒辦法挽回了，想傳宗接代，趕緊賺錢去，錢多了，去做試管嬰兒，現(xiàn)在的社會一切事情總有辦法解決?！?/p>

“矮八，你這說什么話？有錢，一切事情都好解決。那好，你有錢，你去解決俊漢的事情?！标惾绶犚娞锞鶃泶鸱撬鶈?，講話離譜，擔心又惹林定軍反感，趕緊將他一軍，不讓他信口開河。

“我剛才說了，他是死頭腦。只要他愿意去拿點小項目，土方、水電、冷作、防水什么的，一年怎么也能賺不少錢。他就是不聽，死要面子活受罪，整天生活在仇恨里，懷疑別人都是敵人，拒絕別人幫助，這種人實在是沒救了?！碧锞鶃磙q白。

林定軍知道了俊俊致貧的大概輪廓，心里堵得慌。他不想再聽下去，說：“把田俊漢的情況寫一個報告，不怕長，要詳細，送到我這里來。還是那句話‘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你們有什么困難，提出來，我?guī)湍銈兘鉀Q。”

四個人談了半小時工作，然后圍著村子兜一圈。到了村口，林定軍要回單位。

田均來想留林鎮(zhèn)長、陳副鎮(zhèn)長吃午飯，早上特意交代外村的廚師買菜，在自己家里宴請兩位領導。陳如法有意留下來，林定軍執(zhí)意要走，打電話叫來鎮(zhèn)里的公務車。陳如發(fā)沒辦法，田均來也不好強留，大家握手告別。

二

清明節(jié)前，林定軍利用周末時間回老家給父親掃墓。老父親過世五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常常在林定軍腦海里閃現(xiàn)。他講故事的聲音，仿佛還在林定軍耳邊縈繞。

林定軍的父親1949年參軍，是原二十八軍八十二師二四四團團部偵察排的排長。老人家年輕時參加過幾十次戰(zhàn)斗，年老的時候，兒孫們問起哪場戰(zhàn)斗讓他記憶最深，他毫不猶豫地說，1953年7月的東山島之戰(zhàn)。在東山島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他帶著戰(zhàn)士田均同一起到前沿偵察，不料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一顆手雷從上面丟下來，“吱吱”冒煙。田均同眼明腳快，一腳將手雷踢下山澗。手雷在山澗爆炸，田均同冒著手雷爆炸的濃煙，滾下山坡。敵人看見有人跑了，機槍追著他掃射。田均同機智靈活，一眨眼工夫滾了幾十米，消失在山腳下的茅草叢中。老人家貼在石頭縫里，沒被敵人發(fā)現(xiàn)。他說，如果沒有田叔叔的那一腳，沒有他機智勇敢，引開敵人，他這條命就丟在東山島上了，不可能有他的今天。

東山島之戰(zhàn)，他們倆都立了三等功。三年后，兩人同時復員，林定軍的父親在市商業(yè)局工作，田均同在縣供銷社工作。三年困難時期，田均同為了一家人一口飽飯，想回老家種田。辭職前，他特意來市里找老排長談心。林定軍的父親再三叮囑他，國家的困難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恢復過來，勸他要咬咬牙，挺過這一關，千萬不要辭職。過了不久，田均同戴紅花回到了烏山村，任大隊黨支部書記。林定軍的父親對這位自己的老部下、老朋友、救命恩人惋惜不已。

林定軍念初中時很頑皮，可能是青春期叛逆心理，經(jīng)常惹事。暑假時間，他的父親把他送到烏山村田均同家，參加農業(yè)勞動。在烏山村一個星期，他和田均同的兒子俊俊一起去放牛。他們把牛系在樹頭，牛繩放得長長的，然后到處瘋玩，偷摘大隊的荔枝，在蘆溪水庫里游泳。一次在水庫里游不到岸，溺水了。還好俊俊在旁邊，從水底頂住他的屁股，把他推到岸邊。田均同知道了這件事，用竹鞭把俊俊抽得滿身血痕，第二天把林定軍送回老排長家。孩子的安全問題，責任太大，他不敢讓林定軍再在自己家待下去了。

三十年過去了，這一段經(jīng)歷讓林定軍難以忘懷，于公于私，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幫助俊俊盡快脫貧致富。他決定再去一趟烏山村，一來給田叔叔掃墓，二來看望俊俊，解開他的心結，幫助他走上脫貧致富的道路。

為了第二次去烏山村，林定軍做了充分準備。他交代辦公室明天上午自己有私事，請假半天，然后到街上買了蘋果、雪梨、早熟的枇杷三種水果，還有燒雞、鹵鴨、醬牛肉等，還把自己舍不得喝的一瓶飛天茅臺酒拿出來，裝了兩大包，準備明天一早騎自行車去烏山村。第二天臨走前，他又看了一遍田均來送來的關于田俊漢一家貧困情況、致貧原因，以及村委會準備幫助他脫貧方案的報告后，騎車出發(fā)了。

烏山村不大，加上不久前來過烏山村，林定軍大致知道俊俊所住的舊房子位置。由于臨近清明節(jié)，街上的行人比上次明顯多了，一問，林定軍就找到了俊漢家。

田俊漢住的是兩層磚混結構房子，外墻沒有粉刷，紅磚裸露，木頭制的門窗風吹雨打，紅漆剝落，由于建筑時間久了，地基沉陷明顯，與前面幾排的樓房相比，顯得格外寒酸、破敗。房屋的大門關著，說明房主人還沒起床。

林定軍停好自行車，提著袋子，敲響大門：“俊俊，在家嗎？俊俊，起床了嗎？”

一會兒，里屋傳來窸窸窣窣聲響，應該是俊俊起床聲音。約莫五分鐘時間，“咿呀”一聲，大門開了，一個頭發(fā)像枯草一樣的腦袋伸出來，“誰呀，什么事？”聲音沙啞、慵懶，顯然還沒有睡醒。

“我是林定軍，你爸爸戰(zhàn)友的兒子，也是你小時候的朋友，我今天特意看你來了?！睘榱俗尶】÷犆靼?，林定軍自報家門，還特意一句一頓。

俊俊昂起頭，不知是一時適應不了屋外的強光，還是思索陌生來人身份的真假，好一會兒，他才睜開了眼睛，說：“哦，哦，進來，進來，你先進來坐下，我洗臉刷牙，等下就來。”

俊漢臉色暗淡，褶皺又多又深，像濃縮版的陜北黃土高坡。走進大門，迎面是廳堂，廳堂后面是后廳，用插屏門隔開。東西兩間分成四個房間，分別是臥室、廚房、雜物間等。這是典型的20世紀90年代初期閩東農村房型結構模式，那個年代能建兩層水泥樓房，說明房主人曾經(jīng)的輝煌。插屏門前的幾桌正中央擺著觀音塑像，塑像前是個香爐。插屏門左邊貼著“田家堂上歷代元祖宗親”香位，再左邊是兩個老人的照片。林定軍知道，一個是田叔叔，一個是田嬸嬸。

俊漢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一身的休閑服，洗過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下巴的胡須也刮得干干凈凈，顯然是精心修飾過，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林定軍心中暗喜，這么注重自己形象的人，說明有強烈的自尊心，不是田均來說的自甘墮落、心如死灰的模樣。這下有救了！林定軍對俊俊充滿了信心。

“我記起來了，你是福州的定軍哥。我聽說你后來去參軍了，幾十年沒聯(lián)系了，今天怎么突然到我這里來？”俊漢似笑非笑，滿眼疑惑。

“是幾十年沒聯(lián)系了。我在部隊一待就是二十多年，后來轉業(yè)到地方。清明節(jié)到了，這次特意來給田叔叔掃墓，還有看看你?！绷侄ㄜ姀膱蟾胬镏揽】√貏e孝順，要打開他的心結，首先要以情動人，從他的情感上打開缺口，直達內心深處。

林定軍來看自己，而且還要給父親掃墓，這讓俊漢感到很意外，而且很感動。多少年了，有幾個人正眼看過自己，真正關心自己？俊漢顯然有些激動，他張羅著要泡茶、拿煙。

“我不抽煙，喝茶我自己來。你趕緊吃飯去，吃好了一起上山。”林定軍催促道。

“我不吃飯，喝瓶啤酒就夠了?！笨h手上變魔術似的多了瓶啤酒，用牙一磕，對瓶子咕嚕咕嚕就是幾口。

“不急，不急，我這里帶了鹵鴨、醬牛肉呢，正好下酒?！绷侄ㄜ娊忾_袋子，拿出已切片的醬牛肉、鹵鴨。

俊漢有點尷尬：“不用不用，我都是這么干喝，喝啤酒就像喝開水，哪里還要下酒菜？”

“我?guī)淼倪@些東西就是給你吃的。”林定軍把袋子里的食物全部掏出來，擺滿了一桌子。

“那就中午吃吧。中午我們痛痛快快地喝?！笨h建議。

兩人約定中午好好喝一場，一醉方休。

林定軍沒買掃墓用的燭炮、金銀元寶紙?？h家里有，他收拾好裝在一個紅提袋里。林定軍要拿鋤頭、柴刀，俊漢說前幾天他掃過墓，墓地很干凈，不用帶農具了。

一路上，掃墓的人或三五成群結伴同行，或一兩個人孤單行走。上山的人肩扛鋤頭，手提祭品或柴刀什么的。下山人的手中無不例外拿著墳墓邊折下的樹木枝條。他們拿回家插在門框上，保佑一家人一年平安順利。山上鞭炮聲此起彼落，這是山上一年中最熱鬧的季節(jié)。

一路上，林定軍和俊漢邊走邊聊，聊家庭、聊工作、聊兒時的美好記憶，聊分別后的經(jīng)歷?？h講得最多的是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即將大學畢業(yè)，是他的驕傲，可女兒畢業(yè)后的工作問題成了他的心病。他希望這個當官的朋友能幫他解決女兒就業(yè)問題。他再三強調這是他余生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如果這件事情解決了，死也瞑目了。林定軍答應想辦法解決。

田均同夫婦的墓地建在蘆溪水庫西邊的荔枝林里。清明節(jié)氣正是荔枝開花時節(jié)，白色的小花綻滿枝頭，整個荔枝林是一片繽紛世界，空氣里充滿了荔枝花香和蜜蜂的嗡嗡聲。

墳墓是太師椅造型，不大，四周是一圈修剪整齊的茶樹。由于前幾天俊漢掃過墓，墓地干凈利索。林定軍點燃一對白蠟燭，固定在墓碑前的石臺兩邊，然后焚香。他把手中的三條香插在墓碑正中央的石制香爐里，供墓主人;三條插在墓地的左邊，供土地爺;三條插在墓地的右邊，供山神。俊漢給土地爺、山神燒紙后，過來同林定軍一起給父母親燒紙錢。

“俊俊，我剛才給田叔叔說了，保佑你一家人身體健康，保佑你事業(yè)發(fā)達，保佑孫女大學畢業(yè)找個好工作。你有什么要同你父母說的嗎？”林定軍問。

燃燒后的紙錢灰，隨著山風漫天飛舞?？h囁嚅著，眼里閃著淚花，突然間，他雙腿一跪，喊了聲：“爹、娘，兒子不孝，兒子對不起二老！”

俊漢嗚咽著，似乎有無盡的悔恨想傾訴，卻又講不出來，跪在墓前不停地抽泣，淚流滿面。

林定軍心里酸酸的，安慰他：“人都有困難時候，人生都有遺憾，都有不圓滿的地方，關鍵你怎么想，怎么面對?？邕^去，就是一片天。有什么困難，你大膽跟我說，我一定幫你?！?/p>

這句話，林定軍也是對自己說的，他覺得俊漢信任自己，自己有能力也有責任幫他克服心魔，走出困境。

三

中午，林定軍留在俊漢家吃飯，陪俊漢過清明節(jié)?？h把冰箱里所有的好東西都煮了，連同林定軍帶來的幾種鹵味熟食，擺了滿滿一桌。林定軍把茅臺酒開了，頓時，屋子里充滿了濃郁的酒香。

半天的接觸，俊漢知道林定軍是真心真意來的，是真心想幫自己的，幾杯酒下肚后，他再度撕開自己血淋淋的傷口，講述二十幾年前發(fā)生的改變他家庭、改變他后半生命運的那個夏天。

林定軍看見俊漢宣泄差不多了，開始引導他，說：“我也只生一個，也是個女孩?！?/p>

俊漢說：“你是城市人，端鐵飯碗的，老了有退休金。我們農村人不一樣，沒有兒子，在村里抬不起頭，年老了，沒有人養(yǎng)老送終，怎么會一樣呢？”

“現(xiàn)在社會變化太大了，城市不一定比農村好，農村人不一定比城市人差?！绷侄ㄜ娊忉專耙?、我們鎮(zhèn)里有三個公務員，端鐵飯碗的，家在農村，戶口就是不搬，就愿意當農村人。你知道的，以前在城里買房子遷走戶口的人，現(xiàn)在很多人想遷回來，再成農村人，容易嗎？二、我是城市人，端鐵飯碗的，可我也買不起城市中心的房子，市中心的好房子住的也有不少是農村人。說明端鐵飯碗的城市人不一定比農村人強。三、現(xiàn)在沒兒子的人多著呢，我也一樣，難道我們不要活了？不，我們不但要抬起頭，好好活著，而且要活得更精彩，讓別人知道，我們是為自己活著，不是為別人活著?！?/p>

俊漢說：“這些大道理，我知道。你是當領導的，接觸的都是成功人士，他們的心思，你清楚。像我這樣的貧困戶，沒水平?jīng)]能力的人，能跟他們比嗎？山雞不能與鳳凰比。”

“哦，對不起，扯遠了?！绷侄ㄜ娮粤P一杯。要想說服俊漢，接受自己的觀點，要從他的經(jīng)歷講起，從他身邊發(fā)生的事情講起。林定軍換了個話題：“二十幾年前，你建了這么大一棟房子，當時算豪宅吧？那個時候，你應該算成功人士?！?/p>

“沒有，沒有?！笨h羞澀地笑了，喝一大口酒，“我學的是泥瓦匠，從班組長做起，當時運氣好，遇到一個好老板，接了幾個工程，賺了錢，蓋了這棟房子，當時是全村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房子?，F(xiàn)在落后了，別人都建了新樓房，事業(yè)都做得很好。我現(xiàn)在是一沒事業(yè)，二沒新房，做人很失敗?！?/p>

俊漢目光迷茫，神情傷感，陷入回憶中。

林定軍問：“如果有人想幫你，你愿意重新出山，干一番事業(yè)嗎？”

“世界上還有這種人嗎？還有人瞧得起我？”俊漢不相信，“以前村支書均田也這么說，找個大老板幫我。他找的老板是他的親戚，這個人很苛刻，賬算得死死的，賺他的錢不容易。再說，我沒本錢墊款，沒有隊伍，他怎么可能將工程包給我呢？均田嘴巴甜，會哄人，不會真心幫我的?！?/p>

“這個人不是某個人，是一個組織，是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人民政府……”林定軍將黨中央關于脫貧攻堅政策向俊漢做了宣傳、解讀。

俊漢笑了：“中央的政策是好的，到了最底層的農村，想不想執(zhí)行，對誰執(zhí)行，還不是基層干部說了算?！?/p>

林定軍問：“你可以不相信別人，但你相信我嗎？”

俊漢說：“我相信你，我們是兩代人生死之交，我相信，你對我是真心的?！?/p>

“那就好！”林定軍和俊漢干了一杯，“今年鎮(zhèn)里開展精確扶貧工作，我是鳳堡鎮(zhèn)鎮(zhèn)長，要選一個貧困戶結對子進行一對一幫扶，我選你，我們結對子可以嗎？”

俊漢說：“我們是兄弟，我聽你的。不過，我女兒的工作，你可不能不管哦?！?/p>

“幫你女兒找工作，也是我扶貧工作的一部分?！绷侄ㄜ姷哪樕?，露出興奮的笑容。

兩個人說話投機，喝酒高興，不知不覺，一瓶酒干完了。這時，門外涌進一群人，有田均來、張應強，還有兩個建筑公司老板。這次去烏山村，林定軍沒有告訴任何人，不知田均來他們怎么知道的。田均來邀請林鎮(zhèn)長和俊漢一起到一個老板家吃飯，林定軍說吃過了，謝謝好意。張應強說他們剛知道鎮(zhèn)長來了。

俊漢站起來，說要給客人泡茶，可頭重腳輕，雙腿不聽使喚。張應強和一個老板攙扶俊漢到里屋休息。田均來看見來遲了，鎮(zhèn)長吃過飯了，提出是去老板家喝茶還是去村委會喝茶，必須二選一，否則就是不給面子，瞧不起烏山村。林定軍酒量好，半斤茅臺沒問題，頭腦依然很清醒。他選擇去村委會，邊喝茶邊同兩個村主干商量幫扶俊漢的事情。

一行人簇擁著林定軍往村委會走去。

四

鳳堡鎮(zhèn)鎮(zhèn)長林定軍與烏山村貧困戶田俊漢結對幫扶，烏山村兩委班子，特別是村支部書記田均來特別上心，把這事當成自己的事來抓。他對原來幫助俊漢脫貧的方案做了調整完善，然后送到林定軍手上。

田均來提的方案好幾條，也很細，有村里哪個老板最近包了個大工程，土方工程量很大，可分包些土方工程;有村里哪個公司中標某標段公路工程，可分包倒混凝土活;有村里哪個房地產(chǎn)公司開發(fā)的樓盤，房子快要封頂了，可單項承包防水工程等。應該說，這些活都是本錢少，利潤高，符合俊漢現(xiàn)在實際情況的好項目，可這些項目暫時還是個信息，老板愿意不愿意承包給沒有經(jīng)驗沒有團隊的新人？田俊漢有沒有能力做好？完全是未知數(shù)。田均來最后還提個方案，如果提供的以上項目都不成功，干脆投資，把錢投給村里有實力有信譽的老板，資金由村里的基金會出，俊漢坐在家里吃利差。

烏山村是建筑之村，田均來他們想到賺錢的辦法都在建筑方面。林定軍可不一樣，他認為，就是老板給面子，給你個小項目，平平安安做下來，賺些小錢，能不能保證每年都有小工程，每次老板都給你機會？如果沒有，過了一年兩年，又回到貧困線上。林定軍有更深層次的思考?？h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承包單項工程上，應該有新的、更多的出路。就像烏山村的經(jīng)濟，不能全部依賴建筑業(yè)，應該還要發(fā)展其他產(chǎn)業(yè)，拓展新的事業(yè)版圖，這樣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現(xiàn)在的烏山村，城市有商品房的家庭占百分之八十多，中青年都在外地打拼，田地幾乎全部荒蕪，如果不花大力氣振興家鄉(xiāng)，過不了三代，烏山村的人就走光了，村莊就消亡了。振興鄉(xiāng)村是個大工程，國家大力提倡扶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每個縣、每個鎮(zhèn)設立試點村。烏山村的經(jīng)濟實力全鎮(zhèn)首屈一指，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環(huán)境和基礎設施也好，何不把它列入這一批振興鄉(xiāng)村試點村？如果經(jīng)濟發(fā)展了，環(huán)境美化了，何愁凝聚不了人心，留不住鄉(xiāng)愁？林定軍決定在黨委會上提出自己的意見，全力促成烏山村成為這期鳳堡鎮(zhèn)振興鄉(xiāng)村試點單位。

這幾天，林定軍滿腦子都是烏山村、田俊漢的事情。參選振興鄉(xiāng)村試點村，烏山村有很多優(yōu)勢，關鍵是怎么把散落的珍珠串起來，呈現(xiàn)在別人面前。林定軍做了很多功課，翻了很多資料，其中一篇寫烏山村荔枝來源的文章讓他興奮不已。

烏山村后山的這片百年荔枝林，品種叫“狀元紅”，最老的一棵有四百多年歷史，是“荔枝王”?！盃钤t”原產(chǎn)地是莆田荔城區(qū)新度鎮(zhèn)下橫山，系北宋莆田狀元徐鐸所植。相傳，北宋熙寧九年（1076），莆田延壽人徐鐸與仙游楓亭人薛奕雙雙考取文武狀元。宋神宗大喜，在瓊林宴上題寫“一方文武魁天下，四海英雄入轂中”。徐鐸衣錦還鄉(xiāng)后，拜訪下橫山村學友，感念當時在此讀書習文之情，將特地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荔枝苗種植于下橫山蘭水旁，后人就把這株荔枝稱為“狀元紅”。

“狀元紅”荔枝于明朝初年被引進廣西，由于色紅、皮薄、個大、核小、汁甜、味美而大受歡迎，廣為種植。烏山村鄉(xiāng)賢田尚華感念家鄉(xiāng)，從廣西憑祥辭官回鄉(xiāng)時帶回一棵“狀元紅”荔枝種苗，精心培植繁衍?，F(xiàn)在烏山村的荔枝林都是這棵荔枝種苗的后代。以前這種皮薄核小味甘的“狀元紅”荔枝，是烏山村的一個產(chǎn)業(yè)，一張亮麗的名片，后來烏山村的人大多涌向城市，包工程做生意賺大錢去了，誰會瞧得上賣不上價錢的荔枝？現(xiàn)在荔枝林沒人治蟲、施肥、修剪，過不了幾年，就荒蕪了。烏山村振興鄉(xiāng)村方案，林定軍想從恢復百年荔枝林做起，修登山路，建荔枝公園，讓村民、鄉(xiāng)賢看到家鄉(xiāng)新面貌，凝聚人心，然后投入資金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迎來大批游客，作為烏山村第二、第三產(chǎn)業(yè)，解決像田俊漢一樣的低收入人群的困難。

對于田俊漢的脫貧致富問題，林定軍有了新想法。他想，俊漢待在家里二十年了，而且被貼上“酒鬼”標簽，一時半會兒老板們不會相信他，不會把工程分包給他。再說他脫離建筑業(yè)太久了，年紀也大了，建筑市場今非昔比，再回頭重操舊業(yè)，難度非常大。至于借村基金會的錢去投資，吃利息差，林定軍更不贊成。村基金會資金出借，有嚴格規(guī)定，還要辦理相關擔保手續(xù)，俊漢不具備條件。如果村里看在鎮(zhèn)長的臉上借錢給他，自己難免落下以權謀私的嫌疑，林定軍不想落下罵名。不如讓俊漢繼續(xù)留在烏山村，在振興鄉(xiāng)村工作中安排就業(yè)，戒掉酗酒毛病，以后根據(jù)情況量才取用比較實際。林定軍決定叫俊漢來鎮(zhèn)里一次，當面談談，征求他的意見。田俊漢接到林定軍電話，馬上騎自行車來到鎮(zhèn)政府鎮(zhèn)長辦公室。

鎮(zhèn)長辦公室里，林定軍將他的想法、顧慮、讓田俊漢脫貧致富的計劃和盤托出，征求俊漢的意見。林定軍分析得頭頭是道，處處站在自己的角度擺事實講道理，推心置腹，田俊漢又感動了一回。他再次表態(tài)：你是我結對子一對一幫扶的領導，又是兄弟，真心想幫我，我一切都聽你的！其實俊漢心里清楚，現(xiàn)在自己這么落魄，想活出個人樣，不聽林定軍的，行嗎？

今年縣里安排一個振興鄉(xiāng)村名額給鳳堡鎮(zhèn)。省政府紅頭文件，一個振興鄉(xiāng)村名額，配套五百萬資金用于基礎建設。鳳堡鎮(zhèn)有十八個行政村，誰都想摘到這個仙桃，每個村的村干部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動用各種關系，上躥下跳。林定軍屬意烏山村，通知田均來趕緊行動起來，做規(guī)劃，修公園，搶占先機，他在后面助推，爭取將名額攬入懷中。

烏山村是個小村，雖然經(jīng)濟全鎮(zhèn)第一，但綜合排名屬下游，鎮(zhèn)里的紅利好處往往爭不過其他村，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這次林鎮(zhèn)長主動提議，田均來信心滿滿。鎮(zhèn)長是鎮(zhèn)里的二把手，不說一錘定音，起碼是一言九鼎，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田均來在省城召集村兩委、鄉(xiāng)賢開會，商量如何落實林定軍鎮(zhèn)長的宏偉計劃。幾個老板當場報名捐款，村主任張應強決定三天后回村實施，一個鄉(xiāng)賢答應馬上聯(lián)系設計院，讓設計院盡快到烏山村做總體規(guī)劃。大家一致認為，即使這次“振興鄉(xiāng)村”落選了，我們也要趁熱打鐵，動員鄉(xiāng)賢捐款，加大家鄉(xiāng)基礎設施以及信俗文化建設，為子孫后代建造一座美好的精神家園。

田俊漢的女兒燕燕念的是環(huán)境藝術設計專業(yè)，正準備畢業(yè)論文。林定軍交代田均來讓燕燕參加烏山村規(guī)劃設計團隊，做一份文創(chuàng)設計。在設計過程中，燕燕很用心，從烏山村的新石器時代的貝丘文化遺址寫起，隋唐古墓、宋朝瓷窯、明朝抗倭洞、烽火臺、清朝古厝、紅色革命等，一顆顆閃亮的珍珠被她串了起來。烏山村歷史不斷代，文化不斷層，讓林定軍驚嘆不已。

烏山村人熱愛家鄉(xiāng)、建設家鄉(xiāng)的熱情被激發(fā)出來了，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俗話說，人心齊，泰山移。他們邊設計邊施工，三臺鉤機日夜奮戰(zhàn)，幾天時間，荔枝公園的雛形出來了，蘆溪水庫四周搭起了鋼管架，準備建一座可容納兩百人同時垂釣的釣魚臺。

俊漢是泥瓦匠出身，被田均來安排做荔枝公園工程的監(jiān)理，一天一百五十元，一個月工資加補貼五千元。林定軍為避嫌，不好經(jīng)常去烏山村，可田均來和張應強三天兩頭來鎮(zhèn)政府請教林定軍，田俊漢也一天一報工程進度情況。

五

烏山村轟轟烈烈的基礎設施建設拉開了序幕，新來的鎮(zhèn)長同烏山村某個人有特殊關系，有意將振興鄉(xiāng)村名額給烏山村的消息漸漸傳開了。其他村的村民眼紅了，綜合排名靠前村莊的村干部坐不住了，這不是以權謀私嗎？有人直接找領導反映情況，憑什么呀？有人寫匿名信，懷疑其中有錢權交易，要上級查明真相，嚴肅處理。

上級批轉的意見和下級反映的問題都集中到鳳堡鎮(zhèn)黨委王書記這里來。王書記在基層摸爬打滾幾十年，這種事情見多了，處理起來可謂輕車熟路。他決定同林定軍談談，向自己工作的最后一個搭檔，也是繼任者傳授一些農村工作經(jīng)驗。他退休時間快到了，領導找他談過話，不出意外的話，林定軍就是他的繼任者。

王書記來到三樓鎮(zhèn)長辦公室，臉上掛著以往常有的笑容，漫不經(jīng)心地問：“定軍，聽說你爸一個戰(zhàn)友是烏山村的，是生死之交，有這回事嗎？”

林定軍搖頭嘆息：“是呀。我上個月去看他的兒子，想不到他家是村里唯一沒有脫貧的家庭?！?/p>

“聽說你準備幫他脫貧，想把振興鄉(xiāng)村的名額給烏山村，讓村干部將工程給他做？”王書記微笑著望著林定軍的眼睛。

林定軍心里一驚，睜大眼睛回望他，說：“想幫他脫貧是真的，有意將振興鄉(xiāng)村名額給烏山村也是真的，但絕沒有意思讓村干部將工程給田俊漢干，絕對沒有?！?/p>

王書記拍了拍林定軍肩膀，安慰道：“幫助貧困戶脫貧致富是我們的中心工作，這我支持你。什么振興鄉(xiāng)村的工程你想包給誰干，我不相信有這回事。振興鄉(xiāng)村名額給誰，你說的不算，我說的也不算，上級定了誰才是誰，拼的是實力。子虛烏有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農村工作，不好做?！蓖鯐浿懒侄ㄜ娷娙顺錾?，以前在機關工作，沒有農村工作經(jīng)驗，做事急于求成，很容易被別人揪辮子，不免為他感到擔心。

林定軍是個聰明人，聽懂了王書記的弦外之音。農村工作不比軍隊，不比機關，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干部的一言一行直接影響黨在群眾中的形象，關乎黨組織的公信度和群眾滿意度，以后工作中一定要慎之又慎，細之又細。

王書記同林定軍談過話后，林定軍也找田均來、張應強談話，告誡他們講話要謹慎，以免引起不良影響。實際上林定軍也沒有承諾這名額一定給烏山村，而是鼓勵烏山村努力爭取這個名額，先走一步。現(xiàn)在村民的士氣鼓起來了，基礎設施建設熱火朝天進行中，氣可鼓不可泄。林定軍交代兩個村干部做好兩種思想準備，拿到名額，固然可喜，拿不到名額，也沒損失，而且也有收獲，荔枝公園建起來了，水庫垂釣區(qū)搭起來了，去烽火臺的登山道開始修了，村民們只會感謝，不會責難。

田均來答應再也不敢到處吹牛，不管名額能不能拿到，對林鎮(zhèn)長只有感激，絕沒有埋怨。今年荔枝公園修起來了，村委會準備辦一場百年荔枝品嘗會，宣傳千年古村烏山村，推介仙果百年荔枝，為下一步鄉(xiāng)村游做準備，懇請林鎮(zhèn)長到時一定光臨。臨走時，張應強緊緊握著林定軍的手，說：“沒有林鎮(zhèn)長推動，就沒有烏山村今天的變化，烏山村村民感謝您。”

過了兩個多月，縣政府宣布，鳳堡鎮(zhèn)列入縣鄉(xiāng)村振興鄉(xiāng)村的是東山村，烏山村遺憾落選了。又過了一個月，王書記退休了，林定軍代理鳳堡鎮(zhèn)黨委書記，黨政一肩挑。

大暑節(jié)氣到了，烏山村荔枝成熟了，一團團紅彤彤的荔枝墜下枝頭，像怕羞的姑娘，紅著臉在綠葉叢中躲閃。一場百年荔枝品嘗會開始了。

一早，林定軍書記和陳如發(fā)副鎮(zhèn)長走路來到烏山村村口門亭。門亭擺放一個大拱門，上面寫著：鳳堡鎮(zhèn)烏山村百年荔枝節(jié)。兩邊的立柱貼著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最喜說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下聯(lián)：幾人學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門亭的上空有十幾個空飄，是烏山村排名前列的公司、企業(yè)老板放的，祝詞多是歡迎來賓，祝賀家鄉(xiāng)荔枝節(jié)。

這是林定軍半年來第三次來到烏山村。他看見立柱這副對聯(lián)，似曾相識，好像在福州什么地方見過，今天放在這里，還是很貼切的。烏山村還是有高手，不愧是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村莊。寬敞的村道上排著一長溜小汽車，后面還有很多行人、小汽車不斷向前涌來，村子里傳來嘈雜的聲音，有鑼鼓聲、音樂聲，更多的是人的聲音。

很多在外地的烏山村人回來了。一個青春靚麗、女學生模樣的姑娘向林定軍走來。她笑盈盈地問：“您是林書記林伯伯吧？我是燕燕。”

“哦，我是。你是俊漢女兒，燕燕？你怎么認出我？”林定軍感到好奇。

燕燕說：“我爸爸告訴我您的模樣，田書記、張主任專門交代我在村口等您來?！?/p>

“這矮八，自己不來，高哥也不來，叫一個小女孩來接，這些村干部過分了，我等下好好修理他們?！标惾绨l(fā)憤憤不平。

“書記村主任忙著呢，我是村委會主任助理，代表烏山村村干部熱烈歡迎領導光臨?！毖嘌嘈χ龀鲆粋€邀請姿勢。

“一畢業(yè)就當村干部，解決了工作問題，不簡單！”林定軍望著燕燕朝氣蓬勃的面孔，欣慰地笑了。

陳如發(fā)知道，田燕燕的村委會主任助理，林定軍是打了招呼的，他今天這么講，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陳如發(fā)不由得笑了起來。

村道上，街道里，人流如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向前涌去。林定軍和陳如發(fā)在田燕燕引領下，健步走向后山荔枝公園。今天，那里是甜蜜的世界，歡樂的海洋。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