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子鈺
愛情是文學(xué)中的永恒主題,殉情和死亡也是耐人思考的文學(xué)主題,此說應(yīng)該沒有多大問題。因為檢點一下我自己讀過的作品,留在記憶中印象最深的,往往是那種用情至深的故事?!都t與黑》《安娜·卡列尼娜》《呼嘯山莊》《簡愛》《霍亂時期的愛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純真博物館》《綠化樹》《黑駿馬》等,自然還有“寶釵黛”,還有“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還有“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甚至還有《愛與同情》——它們都給我?guī)磉^極大的震動。
于是,我對以下這組文章充滿了期待:這些年輕人會涉及怎樣的愛情故事呢?年輕學(xué)者的思考與分析均可圈可點,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而我在興奮之余還想提醒他們的是,琢磨文學(xué)作品中的愛與殉情觀,其實還可以放在古典愛情、現(xiàn)代愛情和后現(xiàn)代愛情的問題框架之下。梁?;虬材茸詺?,這是古典之愛;而當(dāng)王二、陳清揚這對“狗男女”無“倫”可“敦”,只好敦一敦“偉大友誼”時,這大概就是后現(xiàn)代之愛了。馬克思曾說:“愛者在十分沖動時寫給被愛者的信不是范文,然而正是這種表達(dá)的含混不清,極其明白、極其顯著、極其動人地表達(dá)出愛的力量征服了寫信者?!?/p>
——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趙勇
1959年5月27日,上海蘭心大劇院人頭攢動。那天下午,從舊公共租界的里弄,到清真寺的邦克樓,新中國的每個角落都在響著一個主要由附點音符構(gòu)成的旋律,旋律之前是一片有意為之的靜謐,先從G大調(diào)上的B開始,在下屬音D上結(jié)束,和中心位置的主音構(gòu)成了大三和弦,又神不知鬼不覺地移到了下一個下屬音A。這就是從19歲的上海音樂學(xué)院學(xué)生俞麗拿指尖奏出的《“梁?!毙√崆賲f(xié)奏曲》主旋律。
1961年秋天,當(dāng)韓新月和楚雁潮第一次談到這首管弦樂作品時,它仍然是流行音樂。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爆款。而這首作品之所以成為爆款,并不僅僅因為它的題材觸及一個古典時代的殉情故事,而是因為中國對民族音樂的改造獲得了勝利。也就是說,雖然很多人恐怕不愿意承認(rèn),《梁?!分员豢醋魇俏赖南蓸?,恰恰因為它足夠通俗。
當(dāng)我們注意到這個矛盾時,也就要注意到接下來的另一個不太容易接受的事實:韓新月與楚雁潮的布爾喬亞身世。試想想,在一個師資貧乏的時代,一名未受過系統(tǒng)音樂教育的年輕人,怎么能夠演奏得出梁祝協(xié)奏曲呢?考慮到他們各自的家庭背景,認(rèn)真的讀者一定能發(fā)現(xiàn),似乎正應(yīng)了門當(dāng)戶對的法則。但真正美中不足導(dǎo)致了愛情悲劇的并不是韓新月致死的疾病,而似乎是因為楚雁潮是名“卡斐爾”(異教徒),觸犯了禁忌。阻礙他們的,是血。
愛來自血液,所以是熱的,是盲目的,是迅速的,是粘滯的。禁忌則來自對愛之死的恐懼,從源頭上而言,極有可能跟愛情是非常相近的。因此在文學(xué)作品中,反而是禁忌與愛之間的對抗,比理智與愛的對抗要來得更猛烈,它引發(fā)了某種原始的內(nèi)在沖突。正如在天星與容桂芳的戀愛中,傷害了天星的不是容桂芳,而是他的母親梁君璧。出于對失去對母親之愛的恐懼,韓天星崩潰了,他在雨中暴走。
《穆斯林的葬禮》在核心的愛情主題上反復(fù)處理禁忌,道德禁忌(韓子奇-梁冰玉)、宗教禁忌(韓新月-楚雁潮),它的悲劇性也就寓于這些禁忌之中,使打破禁忌的人獲得懲罰。從故事原型來講,霍達(dá)明顯部分借鑒了《哈姆萊特》和《俄狄浦斯王》,甚至把前者嵌入到小說中,讓楚雁潮和韓新月成為了一部校園話劇的男女主角,通過莪菲利亞的自我譴責(zé)和哈姆萊特的延宕,使楚雁潮和韓新月的愛情悲劇有了雙倍的凈化力量。
再度回到《梁?!?,楚雁潮曾經(jīng)在醫(yī)院里播放了這首曲子,而醫(yī)院里是絕不允許有人播放音樂的,這一任性的舉動卻產(chǎn)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匆匆走過去。她看到在旁邊的病房中,一個患急性心肌炎的老太太在仰臥靜聽,顫抖的手攥著床沿;她看到一個肺動脈栓塞、右心衰竭、脾氣又暴烈得想死的漢子,此刻安安靜靜地伏在枕頭上傾聽;她看到病情較輕的幾個病人,被前來探視的妻子或是丈夫攙扶著在走廊里散步,也不禁駐足傾聽……她走過那一排病房,終于找到了琴聲的源頭,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放輕了。她看到新月那洋溢著青春氣息的面龐,看到楚雁潮那疲憊的身姿,就什么話都不說了。纏綿的琴聲向她訴說著一切,真摯的情懷感染著這位并非無情的科學(xué)工作者,科學(xué)在藝術(shù)和情感面前退讓了,她站在門外駐足良久,又悄悄地退去,沒有打擾他們。
我反復(fù)地想,在這樣的場景下,配合著《梁?!返男桑烤故鞘裁丛诖騽又x者?然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還是得先回到這首曲子,在了解《穆斯林的葬禮》對心靈產(chǎn)生什么影響前,看看《梁?!穼Χ洚a(chǎn)生了什么影響。當(dāng)然,主要是為了解釋這樣一部分現(xiàn)象:為什么在聽主旋律的時候,我們會想起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為什么我們會強烈地體會到殉情的沖動。
何占豪和俞麗拿1958年參與組建的“小提琴民族化實驗小組”在成立之初即面臨著巨大挑戰(zhàn):寫不出大曲子。同時,農(nóng)民們不喜歡聽小提琴的聲音,除非他們演奏越劇、滬劇。早期民族化音樂進程中,很多教師認(rèn)為問題出在西方化的作曲技巧與民族樂器風(fēng)格的對接上,但在具體情況上,可能只是演奏手法不同。這意味著,他們將一方面不得不放棄小提琴的把位、弓法,另一方面,又仍然要接受正統(tǒng)的弦樂演奏教育,而這群青年學(xué)生心中很清楚,后者才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何占豪和陳鋼最后選擇了民族化的方法,當(dāng)然,他們也必然要面對來自音樂界的批評,比如說《梁?!返那讲皇亲帏Q曲而是回旋曲,從頭到尾用徵調(diào)式太過古板乏味,配器粗糙等。
《梁?!氛Q生的年份也實在特殊,如果不是有“民族化”這張大旗,恐怕該曲無論如何沒法在1959年上演?!读鹤!返囊优c“送別”段算得上妙筆,不然單單“化蝶”就會顯得過于悱惻,而輕松愉悅的節(jié)奏正是使該作從民間音樂進入雅樂的證明,而不是它宏偉的管弦樂隊編制。針對小說的情節(jié)也是如此,讓《穆斯林的葬禮》從愛情悲劇升華為民族史詩的并非是其熾烈的情感和華麗的表達(dá)方式,而是文中不斷穿插的關(guān)于玉器的知識和那些北大英文系的日常生活。倘若只有韓新月的故事,讀者生發(fā)的就是對個體命運的感嘆。但人們不會忘記,她的出生是在1943年7月,西西里戰(zhàn)役剛剛結(jié)束,盟軍的勝利就要開始。她的父親,“玉器梁”的徒弟、奇珍齋的老板、北平“玉王”韓子奇,默默犯下重婚罪,使她成為了私生女。于是,我們似乎能驗證一點:讓愛情變得迷人的,是愛情之外的事情。正如死亡讓生命顯得可貴,異端驗證了信仰的價值。同時,僅僅寫一場楚雁潮與韓新月的愛情是肯定不夠的,故事中必然地要有陳淑彥與韓天星、韓天星與容桂芳、謝秋思與楚雁潮、韓子奇與梁冰玉、梁冰玉與奧利弗、鬼魂與燈塔上的守護人之間的愛情做對比。
愛情的另一面是恐怖?!盎逼鋵嵞凳玖四撤N可怕的謀殺方式:活埋。在常見的上虞版本故事中,梁山伯去世后,祝英臺在被迫出嫁馬文才途中,在梁山伯墓前祭拜,哀痛之下,風(fēng)雨大作,墓穴裂開,祝英臺跳入墓中,隨后墓穴合攏,風(fēng)消雨霽,梁祝二人化為蝴蝶飛舞。
實話說,第一次聽到這個結(jié)尾時,幼年的我是感到瑟瑟發(fā)抖的。但恐怖達(dá)到一定極限,就能突轉(zhuǎn)成為絕美的愛情想象。在《穆斯林的葬禮》中,有很相似的情景:新月的葬禮上,由親人為她試坑,楚雁潮被特許擁有此項權(quán)利。當(dāng)他躺在墓穴中,恐怕也感到了那種隱憂,但當(dāng)這種被活埋的恐懼同他對新月死別的愛情相連時,就成了痛失所愛的綿延,也讓這一過程成為小說最震撼人心的部分:
他跪在坑底,膝行著進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他深處顫抖的手,撫摩著穹頂,撫摩著三面墻壁,撫摩著地面,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新月將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墻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細(xì)地?fù)崮χ孛?,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淚水灑在黃圖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將場面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愿意離開這里了!
……?……
穆斯林們用手捧起黃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當(dāng)中,默默的,癡癡的,臉上毫無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的靈魂和肉體都留在新月的身邊了!人們啊,把黃土傾瀉下來吧,把我們一起掩埋吧!……
楚雁潮昏迷的恰如其時,既是出于悲痛,也掩蓋了對死亡隱喻的恐怖感。實際上,當(dāng)愛人死去時,我們想到的不僅是對方離開我們?nèi)チ肆硪粋€世界。因為如果另一個世界的想象已經(jīng)存在于我們的腦中,倒好像是我們離開了愛人,繼續(xù)留在現(xiàn)存的世界里,放棄了對往生世界的探索。面對摯愛之死時,生的禁忌與死的禁忌同時在起作用,不然就不會誕生“化蝶”這個復(fù)活節(jié)。殉情是對愛情的信與望,所以在“梁?!钡纳裨捴械玫綀髢敚癁楹麖?fù)活。祝英臺絕不可能提前知道這種考驗,她只是在墓穴中看到了梁山伯的鬼魂。天氣營造了恐怖氣氛,而迎親隊伍是小說的最佳講述者,恐懼使他們的語言變得不再可靠。
但《穆斯林的葬禮》卻不是由旁觀者講述的,這讓它多少顯得不像小說,缺少危機感帶來的愉悅,從題目就能看出來,主題過于厚重,到處是對正面史實的解釋。而矛盾之處又在于,這部小說又主動地把歷史的密碼藏到柜子里。從人物塑造上來看,韓新月出生在世界大戰(zhàn)期間,死時正處三年自然災(zāi)害,從她的生活軌跡(包括她的家庭,除了韓子奇是隱瞞了自己的資本家身份,假裝早已破產(chǎn))中不大看得出這些歷史狀況。因而《穆斯林的葬禮》是反“傷痕”的,有些地方明明應(yīng)歸罪于歷史的,作者卻歸罪于命運。不僅如此,它還刻意地避開身體關(guān)系。楚雁潮與韓新月的柏拉圖式戀愛,暗示了他們即使在另一個時代,另一種身體條件,也不可能走到最后的結(jié)局。但又恰恰是這種不可能性,在歷史缺席的情況下,讓韓新月與楚雁潮的精神戀愛與韓新月的死亡產(chǎn)生了審美的效果。不然我們可以試想一下,從有問題的人韓子奇,到?jīng)]問題的人韓新月,作者通過“玉”和“月”不斷交替的章節(jié)設(shè)定實現(xiàn)了跳躍,這個電影化的策略無疑是高超的,因為它與作品整體共謀,擦除了歷史的粗暴,而實現(xiàn)了作者的粗暴。與格里菲斯的《黨同伐異》不同,這種平行蒙太奇在小說中的使用目的正好是相反的。前者把分散的歷史片段加速展示出來以制造緊張的心理狀態(tài),是為了在結(jié)局中既能得到釋放,也能將全部的歷史歸于同一個意識形態(tài)主題。而《穆斯林的葬禮》卻反其道而行之,它把統(tǒng)一的、連續(xù)的歷史拆開成平行的片段,最終實現(xiàn)的是把屬于個人的東西從歷史中取了出來,把個體還給個體。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藝學(xué)專業(yè)2019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