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有花自然香,何須桂與蘭;
小小一針芒,挑刺有所專。
原旺旺又引吭高歌他所喜歡的閩劇段子了。他屋子里的樂聲一響起來,左鄰右舍的人就會靜下來,豎起耳朵聽他邊唱邊噠噠噠地敲擊著打擊樂。人家為什么喜歡聽呢?因為原旺旺確實唱得好,有板有調(diào),字正腔圓。昂揚明快的調(diào)和詞,聽了,讓人渾身都有勁;哀怨的曲和句,一唱,人家自會一臉憂傷甚至抹眼淚。鄰居從他所唱的調(diào)子和高歌的詞句中,也能懂得旺旺這一天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心情好不好。
當然,原旺旺所唱的多數(shù)是很低沉很傷感的曲調(diào)。比如:
可憐我瑞云年紀小,
三歲離開娘親懷,
爹攜兒拋鄉(xiāng)離井,
一路流落到楚州來。
爹和你度過幾寒暑,
爹難道不愛你小裙衩,
若不是四面楚歌生路絕,
怎割舍你我骨肉兩分開……
住在旺旺隔壁的原有方最理解旺旺了。
原有方是原來島的黨支部書記,也是原旺旺的堂叔。反正原來島上的男人都姓原,雖然分有三個祠堂,但睜眼閉眼不是兄呀弟呀,就是伯呀叔呀。而原有方和原旺旺是一個家族的,認真算起來,他們是五服內(nèi)的。用原來島上人的話來說,叫作“很親”。
原有方也喜歡聽原旺旺唱的閩劇詞曲。他愛聽的是明快歡樂的曲調(diào)。尤其是在過年過節(jié)的當兒,他最擔心隔壁傳來哀怨悲傷的歌聲。這不是說原有方這人封建迷信思想作怪,他一聽那種曲子就不舒服。要是外人,聽旺旺那長吁短嘆的調(diào)子,總以為在哭喪。
往往是,他不喜歡聽的東西,旺旺卻偏偏唱得勤唱得響唱得泣不成聲。
他一聽見旺旺唱到上面這段子時,他就曉得旺旺今天一定又不開心了。原有方想,這家伙要是腦子還開竅,哪一天沒有開心的事?
這天的原旺旺為何不開心呢?原有方很清楚。
下午,他找了旺旺。旺旺接到通知時,很高興,以為又有什么新的補助補貼項目錢或者米呀油呀糧食要他來領(lǐng)。哪想到,到村部辦公樓,剛坐下,原有方就明確告訴他,根據(jù)上級精神,要取消他的貧困戶資格,同時取消低保。原旺旺聽到這里明白了,取消低保,意味著每個月由政府發(fā)給他的一千多元錢一分也沒有了。
旺旺聽了這消息,以為原有方跟他開玩笑。他笑著說,不會吧,書記,這么好的政府,又這么多的錢,怎么說取消就取消了?如果我們貧困戶都沒了,那么政府的錢花到哪里去?
原有方說,政府的錢花的地方多著呢。就說我們村,不僅要建設新碼頭、蓋衛(wèi)生所和老人院,還要建通島大橋,然后,建設通島路。
旺旺說,有錢建設大項目,也不差我們一點點錢。一年才萬把元啊。
原有方說,這是政府的政策,我們村一個貧困戶也不能有。政府不鼓勵像你這樣年輕體健的人再拿這份錢了。所以,你要趕緊有個準備,趁早謀個事做。
關(guān)于脫貧摘帽的事,原旺旺其實早有所聞。他最憂慮最擔心的也正是這個??傆幸惶?,把他的貧困戶帽子給摘了,保障的錢給停了。聽到這方面的風聲已經(jīng)一年多了,他看見卡里每個月照樣有錢進賬,以為這只在電視和報紙上說說而已,與他無關(guān)。哪想到,最令他煩惱的這一天還真的來了。
旺旺見他的堂叔一副認真樣,他相信了。他很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我能做什么呢?
原有方說,你虛歲三十幾,正是如日中天的年齡,手腳齊全,又有這么好的一副身體,你怕什么?人家能養(yǎng)魚養(yǎng)海帶,你不能養(yǎng)嗎?人家能開船做海鮮買賣,你不能做嗎?你看,我們的原來島,哪有像你這樣,長得關(guān)公相,又一副孔武有力的身子,卻只知道唱呀唱,到如今還是光棍一條!你說,再這樣吃低保吃下去,有哪個女的會找上門來?你難道真的愿意打一輩子的光棍了?
旺旺無語。
在村上,或者說在他的家族里,他最敬重的人就是原有方。在他眼里,堂叔原有方是有思想有水平又有能力也最有人情味的人。原有方當村干部村書記,他服氣。因此,在原有方叔叔面前,有些話被他說重,甚至被罵了,他也不敢頂撞。
原有方繼續(xù)說,我知道,你呀,主要是思想問題,演戲演斯文了,臉演白了,手腳演干凈了,頭腦也演懶惰了,不愿意扎起褲管和袖子下海里做事,怕臉色曬黑手腳變粗。說白了,你心里還一直裝著戲,總想著有一天,有哪個劇團再請你出山,你再瀟瀟灑灑去演英俊威風的小生!
原有方說到他的心里去了。
旺旺就是這么想的,像我這么高的演藝水平的生角,一定有一天會被大劇團重金聘走的。他所想的理論依據(jù)是,現(xiàn)在政策這么好,又大講文化自信,閩劇,受這么多民眾所喜愛的劇種,低迷只是暫時的,它的振興指日可待。所以,他不必焦慮更不必糾結(jié),好好地休養(yǎng)幾年,重上舞臺再展示他的才藝。他所操心的是,如果為了生存和生活,一時性急了,和鄉(xiāng)親們一樣,隨大流也干起養(yǎng)殖做賺錢的事,萬一做到半途,突然劇團請他來了,自己如何脫身?正因這個夢想,旺旺死心塌地想呀想,真正是連做夢都在夢著演戲的事唱戲的事。盼望著像當年那樣,推門而來的是某個閩劇團的老板或者戲劇師傅。也因為如此,他夢見希望時,就來一段酣暢淋漓的選段,既敲擊樂器,又張大嗓門;失望了,他就涕泗滂沱,聲調(diào)凄婉,長歌當哭。
為此,他被鄰里鄉(xiāng)親稱作戲迷,甚至有人在背后嘲笑他是戲癲。
戲迷原旺旺確實是有著演戲和唱戲的天分的。他天生是一個演小生的角色。自小他就長得天庭飽滿,雙眼如炬,且腰身挺直堅實,步履有風。上小學時,他就盯上村上一班愛唱戲的人了。夏天,一到夜晚,這個小戲班就聚集在屋外的埕地上,吹拉彈唱。鑼鼓一響,旺旺就坐不住,背著家人,悄悄地溜到這伙人身邊,靜靜地看呀聽呀。這樣跟班大約半個月后,他入迷了。一次,打小鑼的人解手去了,旺旺看見放在椅子上的這面小鑼,兩眼發(fā)光,立即抓起小鑼,隨著他們的節(jié)奏,拍打了起來。打小鑼的人解手回來一看,有人接了他的小鑼,便站在身后細聽,覺得這小家伙竟然奏得有板有眼,就故意讓他奏到底。結(jié)束了,其他人才發(fā)現(xiàn)剛剛敲小鑼的是這毛孩子,甚是好奇,便問了他的名字和年齡。旺旺一一道來。這伙人很高興,邀他唱一曲。旺旺便唱開了。他唱的是《荔枝換絳桃》的段子:
只采摘荔枝送他止渴,
但憂慮男女何須避嫌疑。
時近午,看河沿,
行人稀少,投荔枝表我一片癡情。
令人家嘆服的是,旺旺詠唱這折戲時,還配合上了動作,一舉手一投足,又眉目傳情,完全符合劇中節(jié)奏和旋律。他們情不自禁重開樂器,為他做了配樂。就這段下來,小戲班的人全服了。他們紛紛贊嘆,一致認定,這小家伙定是他們這伙人最有實力的傳承人。于是,便動員旺旺,晚上可以一起來熱鬧。這正合他的心思。
這個小戲班子由十多人組成,是島上民間自發(fā)的自娛自樂的團體。他們因為共同的興趣和愛好走到一起來了,十多個人還集資買樂器,一到漁閑時節(jié)便集中訓練。他們也沒請師傅來教導,完全屬于自編自導自練自演自看的“五自”組織。后來,名聲大了,鄉(xiāng)親們有婚慶嫁娶活動什么的,就請他們出來捧場,用鑼鼓和歌聲來營造氣氛增添喜氣。這樣,邀請表演時,也或多或少給他們一些勞務費,或者叫作辛苦費。有了小積蓄,他們心更熱了,不但添置配全了樂器,還開始排練閩劇折子戲。到了春節(jié),他們還上了村大禮堂的舞臺。這個時候,旺旺已經(jīng)跟隨他們十多年。雖然跟了這么長時間,可他的年齡還未滿二十歲。按旺旺的說法,這十多年,是他最幸福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有出場活動,每個月他和其他隊員一樣,都能分得幾百元。那時候的幾百元能做很多事,和做生產(chǎn)的人比,也就差那么一兩百元。但他不看重錢,村里給他分配的海區(qū),他全送給了他哥哥興興。可以這樣說,他需要的是表演的機會。實際上,從這時候起,原旺旺對演戲已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果然,不久的一天,鄰縣一個閩劇團的老板慕名登門來了。
這老板是帶著師傅一起來的。一看旺旺的外表,就給他打九十分了,再一聽他的嗓音和腔調(diào),還有一招一式的表演,他們倆暗自稱嘆:遇上戲神了!
老板開了價,月薪三千!三千,當時算是高薪了。
旺旺更干脆,他說,藝術(shù)本無價,說錢不藝術(shù)!只要你們滿意,我去!
原旺旺就跟著他們走了。
這正是閩劇風生水起的時候,老板的這個劇團因為有了原旺旺這么一個生員角色,如虎添翼,一個月演足三十個晚上,且場場爆滿。那時,閩劇團多是被鄉(xiāng)村包場的。一個夜場戲資兩千元。據(jù)說,這個劇團之前的那個小生,不僅人長得不怎么樣,身體又虛弱,才三十來歲就腎虛得厲害,演一場戲下來都喊累,至少要休息一天才能繼續(xù)演出。因了這個人,劇團一個月至少少演了十五場,工資不減,伙食照辦,老板損失自然大了。自從來了旺旺,劇團如生龍活虎一般生機勃勃。不僅夜間演,白天有場,繼續(xù)演。令師傅欣慰的是,排新戲,讀過劇本后,旺旺的戲一點就通,甚至是無師自通。更讓老板滿意的是,旺旺從不提工資的事,隨便哪一天給他發(fā)工資都行。在團里,因為老板敬重他,大家對他都高看三分。這樣,旺旺在團里簡直如魚得水,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初來乍到時,他有些靦腆,僅一個月,他在團里就成了個十分活躍的人物,不僅正式演唱時活躍,平常和伙伴們相處,也虎虎生風。團里演職人員剛好五十人,旺旺是年紀最小的,從他的身材和長相看,人家以為他應該年紀靠近三十歲,一聽說他二十歲都不到,大為驚訝。團里女演職員二十多人,當旺旺剛出現(xiàn)時,她們興奮了一陣子,認為,他們的團終于來了個真正有貌有才的小生了,哪想到,她們中,竟然沒有一個年齡比他小的。女生們起先對他畢恭畢敬的,一聽說這么小這么嫩時,她們和他開起玩笑來不再拘謹。特別是年紀稍大一些的女生,一高興總愛摸他的臉頰。下戲了,或者新到一個地方,未開戲前,女生總喜歡拉旺旺上街市走走逛逛,還要請他消夜吃點心。這日子啊,對旺旺來說,簡直過得比蜜還要甜。他早把家鄉(xiāng)原來島忘記得一干二凈,也把家里的父母兄弟全放下了。他也知道,有哥哥在,家里的事、父母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
日子如水般嘩嘩嘩地過去了,一晃就是十年。這如金般的十年,對原旺旺而言,似乎比十天還短。三千六百多天的日子,在人家眼里,旺旺仿佛依然那個模樣,仍然年輕有活力,依然八面威風歌聲十里,依然有童稚之氣。天天生活在有素質(zhì)有文化又有脂粉味的劇團里,他覺得結(jié)不結(jié)婚無所謂,而且,這十年中,也沒有哪個人提起要他討個老婆成個家。十年間,他就這樣隨劇團東一縣西一鄉(xiāng)地輾轉(zhuǎn)奔走,在一場又一場的閩劇里,揮灑他的青春和年華。
如果日子就這樣下去,多美??!可是,不知從哪一天起,劇團的生意出問題了。請戲的個人或者集體越來越少。從這一年開始,他發(fā)現(xiàn),戲場里的座位越來越空。從一半一直銳減到只有幾十人,甚至十多人。最悲哀的一場是,竟然空無一人!面對這現(xiàn)實,他開始憂心忡忡。心想:難道是自己的演出水平出問題了?難道是戲資開得太高了?或者是,看戲的人沒有心情擠不出時間來了?
算是被他猜準了一點。市場經(jīng)濟的快車啟動后,大家都在拼時間拼效率拼效益,說白了,歸根到底一句話:拼錢!誰會把時間花在看咿咿呀呀長腔短調(diào)的閩劇上?后來,一個伙伴告訴他,戲劇的輝煌時代要過去了。人家不會再花錢坐在戲場里看古里古氣的《甘國寶》或者《十五貫》了。人家手上有手機,家里有電腦,愛看什么有什么,愛怎么看就怎么看,何必花錢呢?
聞此,旺旺幾乎要癱軟在地。沒有人看戲了,那劇團還能有嗎?劇團沒有了,自己怎么辦?難道要失業(yè)回家去?還真的,拖了將近一年的時候,老板撐不住了。老板最后一次召集大伙來,難過得哽咽了,雙手作揖,對大家說:對不住各位了,形勢所迫,只好請各位另謀高就……老板說不下去了。過了許久,他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又說了兩句:之前怠慢了大家,請諒解。哪一天,閩劇再興起時,我一定再請各位來。希望各位不要忘了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日子,不要忘了我們共同演的那一場場戲……說完,老板竟然哭了。
在老板說這話之前,師傅早已卷了被褥,先人一步走了。
就這樣,這個閩劇團似乎是眨眼間樹倒猢猻散,各自默不作聲地背包走人。
在原旺旺看來,這現(xiàn)實對他很殘酷。他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原來島上。
一腳從渡船踏上岸,旺旺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原來島變了。新房子一座座矗起來了,路又寬又平,碼頭邊泊滿了大小不一裝有機器的船。他記得,之前只有舢板船和大帆船。他想,這樣看來,鄉(xiāng)親們,包括他的哥哥興興,做生產(chǎn)用船也像城里人一樣開車作業(yè)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不出他所料,他的興興哥搬到新村住了。住在自己隔壁的堂叔原有方的舊房子也變成新房子了,還像模像樣地建成三層半,簡直就是一幢小別墅。
旺旺最急于知道的是,他曾經(jīng)跟隨著學的那個小戲班子,如今還夜夜笙歌嗎,他們還記得他嗎?
當夜,他從興興哥那里了解到,十年里,這個小戲班也隨著形勢變化而變化了。有四位老人走了。其他的,有三人與別人合伙投資買了大船,到外海跑海運去了。另三人,在村前的海上做起了網(wǎng)箱養(yǎng)魚,一年賺上幾萬元。還有一人,好像在跑買賣海帶的生意。三個女的,或者做了媳婦或者當了婆婆,日子過得可好啦。
旺旺聽了很不好受,躺在床上一夜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也不會想到,才短短十年,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變化?幸虧這十年間靠演戲的工資收入積攢下二十來萬元的錢,不然,兩手空空回來,不是活活餓死掉?一想到卡里存有的二十來萬元錢,他又輕松多了。二十來萬,如果什么都不干,一天吃掉五十元的話,一個月一千五,一年才一萬八,十年也只吃掉十八萬。這樣一想,他心里一下子強大起來了。有這么個十年,他不相信他所喜歡的閩劇不會重整旗鼓,他所在的這個劇團不會重新組建。一旦有這一天,憑我旺旺的演藝之才,還有為人處世,這個團或者那個團必定會請上門來的。越往這方面想,他的信心和勁頭就越足??磥?,卡里的二十來萬元錢還得做好保密工作,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要是讓人家知道了,有人張口向他借錢怎么辦?或者找他合伙投資什么的,怎么辦?
還真被他想到了?;丶业谌欤绺缗d興找他來了。
興興不是找他借錢來的。興興作為他的親哥哥,完全是出于關(guān)心他的事業(yè)和婚姻問題上門來的。
興興問他:既然回來了,打算做什么生產(chǎn)?
旺旺說,我暫時不打算做生產(chǎn)。
興興:那你靠什么吃飯?
旺旺:放心,我自有辦法。反正,我不會連累你和爹娘。
興興:我擔心的是,你要是沒有一個職業(yè),找對象也難。
旺旺:老婆對我而言,無所謂。要是想討老婆,不瞞哥說,這幾年里,我在劇團里隨便挑一個都比我們島上的女人強。
興興:那為什么不找一個帶回來呢?
旺旺:這事,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憑我的個頭和長相,討個女人難嗎?
興興:現(xiàn)在人的眼睛都盯在錢上,你要是沒有職業(yè)沒有事業(yè),又沒有錢,你長得再俊,也很難有女人找你來的。
旺旺不語。
興興接著說:我想,你如果手頭上有幾萬元錢的話,聽哥的,跟我?guī)讉€人合伙吃個股。你如果能一塊下海上船最好不過;你要是不想或者不愿意干苦力活,那么,你坐在家里等分紅也行。
旺旺一聽這話,連忙擺手。他說,哥,我哪有錢?要是有錢,我也不會回來,把錢隨便投到什么上都行。聽說有人炒股都發(fā)了。我就是因為沒錢才回家來的。再說,我如果投資,我就得下船去,可是,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會暈船的人,一遇上風浪就嘔吐,哪還能在船上做事?我這個人不會只投資不做事的,要做就要像樣地做。這事,以后再說吧。我相信,我在家的日子不會太長,說不準某一時某一刻,請我去的劇團說來就來了。
興興:我看你還是現(xiàn)實一點,好好找個事干,先過好日子,等哪天有劇團來了,再走不遲。演戲還不是為了錢,為了過日子?
旺旺:不一樣的。哥,你還不明白嗎?我這個人是演戲的命。除了演戲,別的事,我不但做不來,就是做,也是沒興趣的!
興興聞此,失望地搖了搖頭,走了。
興興一走,他關(guān)了門,對剛才自己杜撰的一番謊言有些得意,便搬出他從劇團帶回來的那支二胡,開始自拉自唱:
同鄉(xiāng)同朝深厚誼,
吳家之子何異于李家之兒;
奴夫與相爺本相知,
日日并肩步丹墀。
旺旺拉呀唱呀,唱興奮了來勁了,或者拉累了乏了,他就獨自喝起酒來,一杯米燒酒,一碟空心菜,或者一盆小魚干,一邊飲一邊回憶他唱戲的日子。好在他的父母隨他哥住新居去了,他一人獨來獨往,也自由自在。
不知不覺地,兩年時間一晃又過去了。興興一次偶然的機會見到旺旺時,大吃一驚,這哪像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胡須長得拉碴兒,滿頭蓬厚的發(fā)絲把旺旺的臉龐遮得只剩下兩只黑溜溜的大眼珠。背好像也駝了些。他穿著一身又寬又大的衣褲,整個人變得神情木然。在外人看來,不是失魂落魄的風流才子,也是流浪乞討的瘋癲之人。
見此,興興只好找堂叔原有方來了。
原有方正和家人在吃午飯。聽興興這一說,他問興興,旺旺有什么不正常?他不是天天唱閩劇嗎?越唱越好聽了。
興興說,有方叔,他已經(jīng)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不信,你抽空上他家看一看。
原有方真不相信,放下手上的飯碗,當即隨興興來到隔壁旺旺的家。
門一開,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這香味什么味呢?原有方和興興都說不上來,只是覺得聞得很舒服,也很刺激,聞了還想再聞。原有方想,有這么好聞的味道,會有什么問題?
旺旺正在飯桌前吃飯,一見他們倆進屋來,連忙起來,想把餐桌上的飯菜收拾一下,可是來不及了。原有方已經(jīng)看見他餐桌上的三道菜:一小碟的魚干,一小盆小白菜,一碗蝦皮清湯。
原有方搖了搖頭,說,旺旺,你這過的是什么日子?人家現(xiàn)在是沒有十盤菜,也有三碗兩湯。瞧你這蝦皮喲,好像都發(fā)霉了。
旺旺說,這是沒錢人過的日子嘛。有錢,誰不懂得生活?
原有方說,誰讓你過沒錢的日子?你睜大眼睛看一看,我們原來島三千多人,哪個人日子過得像你這樣邋遢?長得一表人才,連老婆都沒有。你看你哥,有你這么俊嗎?有你這么有才藝嗎?他住上新房子了。
旺旺說,人和人不可比。我哥是比我有錢,他有錢,有新房子住,有老婆和孩子,可是,他有我自由嗎?我單身,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再說,他會演戲嗎?會吹拉彈唱嗎?實話告訴你,不是我不想討老婆,而是時候未到。不是有句話叫作有福自然來嗎?你別笑我的飯菜寒酸,這是我在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啊。你們都不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眼下的處境是暫時的,你們?nèi)绻J為我目前過的是苦難的日子,那么,我就是要在這樣的處境下,修身養(yǎng)性。不用擔心我哪,我人高馬大,不吃不喝餓半個月都不倒啊。哈哈。
原有方說,好,你有這種思想就好,希望你能夠修出好日子來。
說完,原有方背著手步出他的屋子。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對旺旺說一句:我看,你還是先找個事做吧。一直待在家里拉呀唱呀不是辦法。拉和唱,不能當飯吃的。
旺旺說,我跟我哥說過了,我這一輩子只能做演戲的事,別的,我不會做,也不想做。
原有方再次搖了搖頭對旺旺說,你這人被戲誤了!
原旺旺就是這一次被定為困難戶吃低保的。
那天,原有方從旺旺家出來后,心情沉重。他反復在思考旺旺這個人。他認為,自己作為村里的一把手,又是旺旺的堂叔,無論從哪個層面看,都得幫他一把助他一力,不能讓他如此這般地頹下去。你說旺旺這個人有問題嗎?頭腦是正常的,體質(zhì)是正常的,能吃能喝能睡覺,還能唱戲和彈琴,不像有問題。如果說問題,那就是這家伙一根筋,死心塌地要演戲。這事怎么幫?總不能讓村里出錢替他辦一個劇團,請他去演戲吧?嗨,家族中怎么會出這么個人呢?
旺旺的事確實令原有方頭疼。眼不見為凈,他看過旺旺所吃的飯菜后,心里一直憋著,從那碗霉味蝦皮湯和那碗黏糊糊的不知什么米煮下的飯食看,他可能算得上村里最困難的人了。原有方想,還好上級重新下達的困難戶名額沒有安排下去,等研究時,自己一定想辦法把旺旺排進去,能給他多少是多少,總算自己盡力替他辦了件實事。這樣,于里于外有個交代。
不出原有方所料,兩委會研究人選時,爭議來了。一個支委提出質(zhì)疑,認為旺旺不符合條件,理由是,旺旺分明是個年輕又健康的人,必須靠自食其力解決吃飯問題。如果給他吃低保,不等于慫恿了懶惰、支持了不勞而獲?另一個支委和一個村委也持這個意見。原有方趕緊做了說明。他說,你們都說對了,旺旺確實是個如日中天年紀的人,手腳也齊全,有勞動能力,可是,你們不知道,我住在他隔壁,天天聽著他長聲短調(diào)地唱大戲,可笑又可氣。我心想,旺旺啊,你的娘都靠你哥哥一人養(yǎng)了,你還悲什么悲?那天,興興拉我到他家里一看,真是傷心哪!你們猜一猜,他吃什么?誰都想不到,他喝蝦皮湯,而且是長霉了的蝦皮湯!我差點眼淚都流出來了!你們說,我們島還有誰過這個日子?我動員他,找個事干,好好做人。他呢,嘴巴卻硬得很,說他日子過得很好,他是苦中有樂啊。還說,他只能演戲,除了戲,別的事不做了。你們說說看,像這種人有什么法子呢?在我們眼皮底下,總不能看著他一個活跳跳的人被餓死吧?我想,他如果是個正常的人,吃一段低保,做幾年的困難戶,他也會為自己感到羞恥??!
大家聽原有方這番話,明白了。這事就這樣被定調(diào)了。從這一年起,原旺旺成了原來島上最年輕的領(lǐng)證的貧困戶、低保戶。
當然,外人不知,這些證件都是興興替旺旺辦下的。興興擔心旺旺受不了貧困和低保的字眼,故意把兩本證藏起來,只把存折交給了旺旺。旺旺呢,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見每個月有錢打進來,心想,這又不是我搶來的,你們誰給我,我不管,反正我就先收下吧。后來,當他知道這些錢是怎么回事時,他好像變得麻木,認為政府給他的這些錢是理所當然的順理成章的。再后來,旺旺對這些錢有了依賴。只是他沒說出來而已。
日子對原來島的普通老百姓而言,很像島前的海水一樣,平平淡淡地漲呀落呀地流淌著。幾年時間過去了。該養(yǎng)魚的人養(yǎng)魚,該養(yǎng)海帶的仍然養(yǎng)海帶,該跑船運的跑船運,趕漁的繼續(xù)趕漁。原有方呢,依然是島上的書記,旺旺呢,他好像沒有出現(xiàn)原有方所說的那個羞恥感心理,依舊他的敲鑼打鼓、唱戲彈琴。
全島七百多戶三千六百多人的原氏人家,似乎相安無事地打發(fā)著他們的日子。
仿佛是突然的一天,不一樣了。
原有方是在鎮(zhèn)黨委召開的會議上聽到這個政策的。新政策規(guī)定,三年之內(nèi),所有貧困戶務必全部摘帽!令原有方頭疼的是,還有一條規(guī)定,這個脫貧摘帽必須是實打?qū)嵉?,不能虛晃一槍,不搞?shù)字脫貧。歸根結(jié)底一句話:必須做到精準脫貧。什么叫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呢?說白了,就是,村里要為沒產(chǎn)業(yè)而又有勞動能力的貧困戶找到一個讓他們生存和發(fā)展的實業(yè),保證他們有飯吃有房住有事做。還要做到一個貧困戶至少有一個村干部幫扶,直至幫到脫貧為止!
一聽這政策,原有方頭疼了。他一想,在原來島,這不分明是對著旺旺說的嗎?在開會回來的路上,原有方就為旺旺脫貧摘帽的事發(fā)愁了。
當天夜里,他就開會傳達部署。
原有方剛說完開頭幾句話,兩委干部議論開了。
村主任老原先發(fā)聲。他說,其他兩戶好辦。利利有海區(qū),因養(yǎng)魚虧了缺資金,幫他貸到款就活了;保保家呢,沒海區(qū)又缺勞力,這也不難,按政策,想辦法調(diào)整一兩方的海區(qū),勞力,再發(fā)動他的親友幫一幫,三年內(nèi)沒問題。旺旺呢,三不像,不像沒身體,不像沒頭腦,不像沒資金,他只想唱戲。怎么幫扶呢?誰愿意幫扶他呢?
當年第一個提出反對旺旺吃低保的那個支委,用調(diào)侃的口氣,說,這還用討論?幫扶旺旺自然是有方書記的事。有方書記你說是嗎?你名字都叫有方了,難道還沒方嗎?再說,他也是你的自家人,你不幫他,幫誰?
大家立即附和。對呀,幫旺旺扶旺旺,你有方書記責無旁貸??!
原有方笑了,他這一笑,有苦的味道。他想,這支委說得對,旺旺是自家人,我不幫他誰去幫他?再說,向來最難做的事也都是書記扛著,幫扶旺旺脫貧致富也是件好事,再麻煩再頭疼也得做。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愿意幫不想幫,誰還敢做呢?
這樣想著,原有方做了表態(tài)發(fā)言。他說,既然你們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那么,我就不推辭了。我會盡力盡心去做。但是,關(guān)鍵時候你們要一起來。還有,正如村主任剛才說的,像旺旺這種三不像的人,必要時,要給予一些特殊的措施,到時候,你們要理解和支持我。
就這樣定了。
兩天后,原有方找旺旺來了。
他決定對旺旺采取特殊的辦法——虛虛實實三步走。
所以,當旺旺一跨進村部,他就先來個虛的,把要收回他低保資格的消息告訴了他。其實,真正取消低保還有兩年時間。
旺旺先是吃了一驚。他想,這些年來,他正因低??ɡ锩總€月有一千元錢的進賬,日子好多了。僅憑這多出的一千元,他的三餐有魚有肉有蔬菜,兩餐還各有半斤的米酒。去年還買了個全自動的電飯煲,連煮飯都不用動手了。這是多愜意的事!如果少了這一千,可能還得喝蝦皮湯。前幾天,他正打算,要是銀行肯貸款幾萬元給他湊一湊,他也像他哥一樣買一套新村套房,那真是好呀!可是,為什么政府突然要把他的低保金給收回去了?難道有方叔不想幫他了?
他問原有方:別人也收回嗎?
當然的,統(tǒng)一收回。這是國家政策。原有方說。
旺旺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又問了一句:不能再寬一些時間?
原有方:要寬時間,你說個道理來。不然,一直吃低保,對你這樣有文化有臉面的人,名聲不好聽呀!
旺旺:道理就是沒職業(yè),困難呀。
原有方:你什么原因沒職業(yè)?
幾天前,也正是旺旺想貸款買房子的時候,他同時也想過,自己今年快四十歲了,古人的話有道理,坐吃山空。一直等劇團結(jié)果劇團老是不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難道就這樣空等到底嗎?要是三五年沒劇團來,過了五十歲,到那時,估計劇團也不會要自己出山了。
旺旺說:我想做也能做到的,你們不給我做;我做不到也不想做的,你們卻要我做。請問家叔,要是我按你們的想法做,萬一虧本,誰負責?或者說,我的生產(chǎn)做到一半了,外面的劇團請我去了,我一半的生產(chǎn)怎么辦?
原有方聽到這里,心想,這家伙有希望了。他說,這要看你要做什么樣的生產(chǎn)項目。
旺旺:我想養(yǎng)魚,可是,沒海區(qū)。
原有方:你真想養(yǎng)魚?那我就把我家的部分劃一片給你先養(yǎng)著。如果哪一天你真的要去演戲了,我把你的部分收購下來,可以嗎?
旺旺:真這樣做,我沒話說了。但是,我沒有錢怎么辦?
旺旺不想把他的存款暴露出來,他要留這筆錢買房子,或者真的一輩子無所事事了,留著當養(yǎng)老金。
原有方看出旺旺找借口回避現(xiàn)實,便說,我不相信你沒錢。你自己算一算,在劇團演了十多年的戲,工資收入哪兒去了?
旺旺沒想到他的堂叔會跟他算這個賬,被他這一問,旺旺的臉霎時紅了起來。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原有方說,你有錢,但我知道,你不會有太多的錢。如果真養(yǎng)魚了,投資的錢不夠,我可以出面替你擔保三五萬,你說呢?
原有方想,不采取這樣特殊的措施和辦法,很難把這家伙改造過來。現(xiàn)在先哄他變思想變腦筋。沒改變他,不僅誤了這個自家人,自己的任務也沒法向上面交差。既然幫了就幫到底。他相信,這家伙只有腦筋轉(zhuǎn)彎了,思想通暢了,才會用演戲的功夫做生產(chǎn)。大不了,真的虧了,就算自己投錯資走錯路了。誰讓你原有方是著原來島的支部書記呢?
堂叔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旺旺認為自己沒有退路了。他只好說,讓我回去想一想回你,可以嗎?
旺旺說著便轉(zhuǎn)身離開。
原有方攔下他,說,還有,你如果真的有心養(yǎng)魚,而且把魚真正養(yǎng)起來養(yǎng)好,我給你一個特殊政策。
旺旺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忙問:還能給我什么特殊政策?
原有方:你猜猜看。
旺旺:總不會給我送個老婆來吧?
原有方笑著說:說明你這人也想討老婆。你再猜猜看,有沒有比老婆更重要的?
旺旺頓時兩眼發(fā)亮,激動地說:難道請我演戲去?
原有方:比請你去演戲還強!
旺旺:真的?
原有方:我跟你開玩笑嗎?
旺旺驚訝地問:那是什么?
原有方:村里出錢,請你去組建一個小戲班。
旺旺簡直不敢相信,村里怎么肯出錢讓他組戲班子?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他更加吃驚地盯著原有方看,心想,你在哄我嗎?
原有方說,你看什么看,這個前提是,必須在你退出低保、摘掉貧困這個帽子之后。不然,哪有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在演戲在唱歌?
旺旺瞪大的兩只眼珠子好像快掉出來似的,興奮地喊道:堂叔,我的堂叔,你真這樣做,我聽你的,馬上做生產(chǎn)去!你給我海區(qū),錢的事不用辛苦你了,我自己想辦法!
原有方手指著旺旺的鼻子說:你可要說話算話呀!
當然!旺旺應了一聲,轉(zhuǎn)身,飛一般地離開了村部。
原有方為什么對旺旺采取這個特殊政策呢?
他是這樣想的,原來島這么大,人口這么多,改革開放前,島上就有一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戲班子,而且所演的《杜鵑山》《沙家浜》等戲,都演得不錯,還跨縣出演。這些年來,大家重于抓發(fā)展經(jīng)濟,把鄉(xiāng)間文化給冷落了。島上人家除了談論經(jīng)濟上的事之外,就是喝酒甚至賭博。特別是那幾個喜歡夜間聚集吹拉彈唱的老人走了后,海島的夜空寂靜下來,靜得很虛很悶,偌大的一個島成了文化空島,這怎么行呢?如今,海島生產(chǎn)形勢越來越好,經(jīng)濟發(fā)展之路越來越寬,群眾日子過得越來越甜,還有,村財比之前也殷實多了,在這樣的光明前景面前,如何能沒有文化娛樂生活呢?去找也難找旺旺這樣一個如癡如醉的戲迷,村里花些小錢,利用并發(fā)揮他的專長和喜好,把鄉(xiāng)村文化給興起來,這不是很好嗎?再說,有個小戲班,村里有什么喜慶活動,可以隨時把這支現(xiàn)成的隊伍拉出來造造聲勢,也是群眾所需要的。此外,借這個機會,能把旺旺這一根筋轉(zhuǎn)過彎來,讓他步上自食其力之路,不是兩全其美嗎?
當夜,旺旺的屋子里傳出了一段十分浪漫悠揚的歌聲:
我與她非親非故,不過近鄰
那姑娘曾在荷亭見面
自別后日夜思念不停
離千山,隔萬水
千山萬水不忘歸
早于黃葉落地秋季轉(zhuǎn)
遲則寒梅開花帶雪回
馬蹄追逐北雁至
千里關(guān)山似箭歸
大約是半年過后,原來島海域里多出了一片涂有紅色標志的漁排。漁排上的屋子呢,上的卻是藍色。引人注目的是,藍屋子的外墻上,畫有一大段色彩繽紛的五線譜。村上人一問,才知道這是原來島上大戲迷旺旺的漁排。
有人不解地說,像旺旺這樣的戲迷還能養(yǎng)魚做生產(chǎn)嗎?
當場有人反駁道:養(yǎng)魚又沒有什么大技術(shù),你以為是造原子彈?生產(chǎn)的事啦,不管多笨的人,只有肯學都會。你信不信?人家旺旺不到一年,養(yǎng)好魚了,他還會演戲和唱歌呢。
果然,差不多旺旺養(yǎng)魚快一年的時候,夜間,他的漁排上成了最熱鬧的風景,不少愛唱歌愛聽閩劇的人,都自然而然地向他的漁排聚集而來。
漁排上空最常聽見的是閩劇《漁船花燭》的唱段:
心不寧,睡難成
船頭明月正光明
伴對孤帆,江山如畫
夜思景色,暢我心神
昔日榮華怎相比
扁舟漁網(wǎng)當作虛屏
……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