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散羊
街巷是城市公共空間的重要部分,不但具有交通學的現(xiàn)實意義,還是穿行其中的個體交流情感、傳播信息、即興審美,甚至用以存儲公共記憶的場域。被我們建造出來的街巷及其城市空間,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幾何學的、結構化的容器,甚至通過封閉與容納、邊界與開放、深居與簡出同時建構我們精神的空間。觀察成了我們對自身空間化的一種救贖,就像帶殼的軟體動物的“一次艱難的外出”。梅一梵的散文詩組章《漢中街巷十二時辰》,以街巷為經緯,移步換景,光影交錯,虛實相生,寫出了漢中作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的底蘊,以及類似于“沉重的肉身”式的真實存在。
一、空間化的時間
街道是城市的掌紋,更是歷史的掌紋。在散文詩中,梅一梵如數(shù)家珍般敘寫出漢中市區(qū)的十幾條街巷,仿佛漢中的歷史陳陳相因、層層堆疊,正在被作為空間的街巷“講述”著。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談到:“人們有時以為能在時間中認識自己,然而人們認識的只是在安穩(wěn)的存在所處的空間的一系列定格,這個存在不愿意流逝,當他尋找已逝的時光時,他想要在這段過去‘懸置的時間中飛逝??臻g在千萬個小洞里保存著壓縮的時間,這就是空間的作用。”在梅一梵介于稗史和檔案式的描述中,歷史似乎變成了可以抵達的地方,盡管“毋庸置疑,古漢臺當然是從漢朝來的,它走了兩千多年,才替劉邦走到這兒,實在很辛苦。//它走了兩千多年,也沒有走出漢中城,實在很辛苦”。街巷成了這些歷史片段的“索引”,穿行其中的人被物化的歷史,或空間化的時間所激蕩。“以后,它們再也不靠‘代寫訴狀 ‘起名算卦‘補鍋修傘‘換拉鏈改舊衣服的招牌,過日子了。”在這個敘事性的場景里,時間和空間似乎都不純粹了。
梅一梵用街巷的空間形式,既克服又綜合了城市“包含在其結構中的時間因素”。街巷縱橫交錯,古漢臺、鐵匠鋪、龍圣祠、三臺閣、凈明寺、清真寺、東塔、文公祠、當鋪、南市場、市政府等空間性地編織在一起;街巷的敘事縫隙里,漢朝、清代、民國以及當下被“并置”且“同在”,“窗根下的鳳仙花、雞冠花、繡球、向日葵,看不出和上個世紀有什么不同。//梁下的檐板、雀替、匾額、窗欞、滴水檐,看不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街巷成為一個“復雜的蘊含著諸如權力、宗教、身份等要素的多維社會文化指涉系統(tǒng)”。因此,梅一梵的這一組散文詩,不是游記式的景觀化書寫,也不是個體情感與歷史記憶的碰撞和升華的“生命化寫作”,而是通過街巷空間場景及其多維指涉系統(tǒng),深刻揭示了人間、時間和空間的復雜關系。它們相互索引,相互指證,又相互抵消。就像這一組散文詩的標題所暗示的那樣,“街巷”與“時辰”的糾葛是“人為”的,而這又恰恰印證了人的蓬勃的造物力量。
二、空間化的公共精神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指出,空間不僅是容器或形式,由于作為主體的人參與其建構,“空間已經轉化成為一種人的思想活動的重要認知場域”。街巷在梅一梵的眼中,不僅是絕對的“物理空間”,“百年門頭上的瓦松認得我,鋪首門環(huán)認得我,拴在枇杷樹下的兩只羊,對我咩咩,笑”;也很難被定義為具有差異的“社會空間”,“這時,縱然再不成器的鐵,也會妥協(xié),也會認命,也會把思想的頭顱,熬成锃光瓦亮的镢頭、鋤頭、耙子、犁頭”;也不只是“一個結構”,而是超越地方性知識或者權力地理學的一種“主體化”的形態(tài),也就是列斐伏爾所說的“精神性空間”。街道作為城市的“切口系統(tǒng)”形成的空間,甚至被譽為是“社會公共空間的典范”。梅一梵的《漢中街巷十二時辰》一直在想象力和神圣感之間徘徊,而最終將街巷的“功能價值”落腳于公共精神的傳達上。就像“當文公祠和磨子橋站在一起,我反倒不那么詫異了。好像它們原本就是筋連著筋,皮連著皮,鎖骨連著鎖骨”。
文學不同于城市街道設計導則,梅一梵關注的也不是街道空間公共性的優(yōu)化,而是對業(yè)已空間化了的公共精神的詩學提煉?!疤热裟膫€地方光有南,沒有北,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哪怕現(xiàn)挖、現(xiàn)鑿、現(xiàn)掏,也要折騰出一個北來。要不然對歷史無法交代,縣志上也是一個極大的漏洞。”我們這個民族是不能“找不到北”的,就算是為了對稱和對稱才能實現(xiàn)的中庸,都必須要在器物的相鄰性上做足文章。對空間化的公共精神進行細致觀察,挖掘出蘊藏其中的人性內涵,甚至觸及到民族精神或國民性格等公共命題,讓我們不得不感嘆梅一梵這一組散文詩的文本價值。街巷不是櫥窗里的藝術品,而是漢中市實實在在的公共空間,是具備一定公共功能和社會價值的“公共產品”。公共空間是活的,我們必須打破官能體感的壁壘才能真正融入其中?!按丝?,我剛剛走進巷子,陽光就噗嗤一聲醉了。//它曉得,我又要掂量一尺巷。//掂量,我家陽臺上的雪花,開累了沒有?!蔽覀円辉俦幻芬昏罄綕h中的街巷上游走,是因為那個經驗空間里有著我們共同的精神履歷。
之所以說創(chuàng)作和解讀《漢中街巷十二時辰》是“一次艱難的外出”,那是因為在這場詩學漫步中,我們面對的是散文詩版的“清明上河圖”,里面有太多的線索、景觀和秩序,需要我們去探求、互動和恪守。而街巷作為抽象和具象相結合的藝術空間,不但表征了詩人深情的、深度的以及深沉的內心世界,也讓我們直觀感受到了漢中這座城市的精神內涵和文化風貌。梅一梵這種空間化寫作向度,似乎也在另一個維度上擴大了散文詩的體量和容量。從這個角度上看,梅一梵的《漢中街巷十二時辰》還具有文體實驗的詩學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