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系列”散文詩的探索與實踐

扎西才讓

《桑多鎮(zhèn)的男人們》和《桑多鎮(zhèn)的女人們》一樣，都是我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桑多系列”中的一部分內(nèi)容。“桑多”，在藏語里，是“大夏河源頭”的意思。而大夏河，藏語名桑曲，史書上叫漓水，是甘肅省中部重要河流之一，發(fā)源于甘南藏族自治州夏河縣和合作市境內(nèi)，流經(jīng)河州，注入黃河。我工作且生活的地方，算是大夏河的上游。從1999年開始，我就關注此地的歷史沿革、宗教文化、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資源。了解得多了，就有創(chuàng)作“文學桑多語法世界”的沖動。我在紙上，用文字慢慢地畫出了桑多河、桑多山，和雪山之下、長河之畔的桑多鎮(zhèn)。因此，“桑多系列”的寫作，既是對藏區(qū)村落的深描，也是對百姓生活的還原。

“桑多系列”以書寫桑多鎮(zhèn)為核心。桑多鎮(zhèn)，在現(xiàn)實里，在我的筆下，就是青藏高原上的一個中國小鎮(zhèn)。平時，我就在其中生活，而在寫作時，這鎮(zhèn)子就被我用放大鏡無限放大：我能清楚地看到誰在祭祀祖先，誰在準備農(nóng)具，誰在禮佛，誰在遠行，誰在甜睡，誰在愉快地打電話，誰和誰在鄭重其事地碰杯，誰和誰在口是心非地戀愛，誰和誰在爭爭吵吵中走向了不可預知的未來……桑多人在小鎮(zhèn)幾百年來的生存狀態(tài)，本身就是個人類繁衍生息的樣本，需要以志書或文學的方式加以記載。

“桑多系列”的創(chuàng)作，對我而言，顯然是成長的另一階段。眾所周知，成長，是一個肉體量變的過程，也是我們的思想和情感趨向成熟的過程。讀古典詩詞或先哲典籍，少年時，讀出來的只有歡喜和憂傷；青年時，讀出了憤怒和痛苦；中年時，讀出的則是平淡、幸?；蜥屓弧懽饕惨粯?。我青年時期的寫作，癡迷于對自身生活特別是愛情生活的展現(xiàn)，覺得人世間最美好也最痛苦的，莫過于愛情了。歌頌地域和民族時也一樣，走的是籠統(tǒng)的、單純的、直接的路子，仿佛一個在曠野上大喊大叫或沉迷游走的浪子。

年近五十，終于明白：寫作，是個人的事，但又不是個人的事。因為你年輕時的痛苦，別人也有；你經(jīng)歷過的甜美，別人也曾品嘗；你感受到的喜悅與幸福，在他人的世界里，早就上演了上千回。我寫作時的聚光燈，不再僅僅聚照我自己，倒是更關注他人的世界：他們在干什么？他們在想什么？他們試圖保留什么改變什么？他們的命運，是否關系到更多的民族？他們的努力，是否影響并改變著人類的生存？就這樣，我關注著這個鎮(zhèn)子上的居民，了解他們的喜怒哀樂，尊重每一個人物的自由，珍惜每一個人物的生命。甚至，我要借助于他們，喚醒這人世間被私欲遮蔽的溫暖，呼吁世人繼承善良、誠實、仁慈的美好品德，恪守自省的精神，滋養(yǎng)悲憫的情懷。

當我從一個熱血青年變成油膩大叔，從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變成人類社會觀察者的時候，我才真正感受到寫作的重要性。2018—2019年，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里，我在一個藏族村落駐村，干精準扶貧工作。在田間地頭，在高山牧場，在村落莊院里，頻繁的接觸，使我從村民的身上，感受到或豪邁或含蓄、或陽剛或陰柔、或熱烈或安靜的生命的氣息。它們是如此強烈，小時候我感受不到，也不曾體驗，而今，我意識到，他們始終這樣真實而堅韌地生存著，有的渾渾噩噩、庸庸碌碌，有的胸有大志、放眼天下。（當然，我也看到了他們中的小部分人懦弱猥瑣的形象，思考過他們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他們粗重的呼吸，他們發(fā)亮的眼睛，他們帶著腥味的汗氣，甚至他們或高聲大嗓或低沉嘶啞的聲息，都讓我覺得：他們要走進畫布，走進文學，走進電影，走進歷史文化的長廊，在中國人物群像譜里，留下他們濃墨重彩的肖像。

這使我更清楚了今后的寫作方向，明晰了寫作內(nèi)容。我分明地感受到了身上的重擔：我得用文字塑造桑多人的形象，勾勒他們的神情，釋放他們的愿望，觸摸他們的靈魂。（除此之外，我一介書生，又能干啥呢？又能干好啥呢？）“桑多系列”的創(chuàng)作，其意義莫過于此。

在文體選擇上，我更傾向于用自由、開放、真切、優(yōu)美的散文詩來進行抒寫。在《散文詩》某年某期的“重磅”欄目里，我強調(diào)自己的散文詩觀：“越來越覺得散文詩是一種開放的文體：不僅能詩意再現(xiàn)日常里的詩性、生存中的哲思、人世間的故事，更能深度發(fā)掘鉤沉的歷史、民間的意志和時代的精神。這文體，不是一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小平臺，而是一座直面世界拷問靈魂的大舞臺?！边@種文體較之于詩歌，更為自由而豁達；較之于散文，更加嚴謹而熱情；較之于小說，更是簡潔而清晰?；谶@種對散文詩的認知，使我越來越認同周慶榮等先輩提出的把散文詩納入“大詩”的寫作觀。我以為，這個“大”，是視野，是容納，是吸收，是規(guī)模，是突圍，是創(chuàng)新，更是千軍萬馬奔馳的疆域。我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也就有了詩歌的語言、小說的情節(jié)、散文的意蘊。

《桑多鎮(zhèn)的男人們》，就有著這種鮮明的特色，對我而言，算是一種有效的嘗試。使我能夠有信心完成“桑多系列”這座冰山隱藏于水面之下的更多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