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賦呈現(xiàn)音樂美的三重維度＊

王 云

（上海戲劇學(xué)院藝術(shù)研究所，上海200040）

《禮記·樂記》：“夫樂者，樂者，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保?］1032這大約是世上幾乎所有民族都推崇音樂的基本理由，然而，不同民族推崇音樂的深層理由各不相同?！墩撜Z·子路》記孔子語曰：“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保?］522而《禮記·樂記》則云：“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保?］977音樂乃治國平天下的工具，這是儒家為其重視音樂而給出的深層理由。儒家思想在古代意識形態(tài)中占據(jù)主流地位，而這一深層理由又契合“政治正確”，因而即使墨家“非樂”，也絲毫未能動搖儒家的音樂價值觀，自然也未能動搖古代中國人對音樂超乎尋常的推崇。正因為如此，古代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呈現(xiàn)音樂美的詩詞賦。①從一些呈現(xiàn)音樂美的詩詞賦中，顯見它們受到儒家禮樂思想的影響。唐吳筠《聽尹煉師彈琴》：“鄭聲久亂雅，此道稀能尊?！碧茀螠亍斗詈蛷埳崛碎w中直夜思聞雅琴因書事通簡僚友》：“憶爾山水韻，起予仁智心?！碧啤扼眢筚x》：“且禮則常履，樂焉可闕?！?/p>

不過，描述音樂絕非文字所長。美國音樂學(xué)家克麗斯汀·福尼和約瑟夫·馬克利斯在其《音樂的樂趣》中說；“音樂語言不易被迻譯成自然語言。你不可能從言說音樂的文字中推知某一段音樂本真的聲音……”①The Enjoyment of Music：“The language of music cannot easily be translated into the language of words.You cannot deduce the actual sound of a piece from anything written about it….”［3］5文字無法還原音樂，哪怕在最小程度上，卻又要讓人領(lǐng)略音樂美，那唯一可行的便是以各種具體手法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這是詩詞賦呈現(xiàn)音樂美的總綱。審視它們呈現(xiàn)音樂美的眾多具體手法，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手法皆出自以下三個維度。

一、以音樂的特征彰顯音樂美

蘇軾《前赤壁賦》寫簫聲：“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薄捌薄霸V”和“嗚嗚”謂簫聲所含有的音調(diào)之特色，“怨”和“慕”謂簫聲所抒發(fā)的情感之特質(zhì)。這似乎告訴我們，詩詞賦所描摹的音樂特征不外乎此二者，前者形而下，后者形而上，且后者往往由前者所彰顯。若沒有猜錯，上引“泣”與“怨”、“訴”與“慕”之間應(yīng)該有著一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與西方19世紀(jì)中葉之前的詩歌直抒胸臆這一抒情方式大異其趣的是，中國古代詩歌往往借景、事、物言情，因而有著高度的意象性。歐陽修《琴》：“琴聲雖可狀，琴意誰可聽？”把音樂之“聲”狀寫得具體可感總要比把音樂之“意”狀寫得具體可感容易得多。出于以上兩個原因，中國古代詩詞賦大多以具象的也即隱喻性的語言來描摹音樂的音調(diào)特色，甚至進而顯示音樂的情感特質(zhì)，鮮見僅僅以抽象的也即透明性的語言直接描摹音樂的情感特質(zhì)。

其一，以自然聲響描摹音樂的音調(diào)特色，從而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音樂的內(nèi)容源自人們的思想情感，而音樂的形式則源自自然聲響，用朱謙之先生的話來說，那便是“宮商雖千變?nèi)f化，卻都是大自然的音樂之流之一波”。［4］18說到底，音樂不過是音樂家從自然聲響中提煉出來的，用以表達人們思想情感的音調(diào)化、節(jié)奏化了的聲音，因而人們就有可能以比較和諧的自然聲響（接近于音調(diào)化、節(jié)奏化了的自然聲響）來模擬樂聲的音調(diào)特色。

琴（古琴）既是地位最崇高的樂器，也是傳說中歷史最悠久的樂器之一，故呈現(xiàn)古琴聲之美的詩詞賦數(shù)量最多。北齊蕭慤《聽琴》：“弦隨流水急，調(diào)雜秋風(fēng)清?！碧苿㈤L卿《幽琴詠上禮部侍郎》：“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碧评铐牎堵牰髲椇章暋罚砻堵牰髲椇张婕恼Z房給事》）：“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fēng)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歐陽修《琴》：“颯颯驟風(fēng)雨，隆隆隱雷霆?！币颉案呱搅魉钡浜汀讹L(fēng)入松》曲，故以水聲、松濤和山籟來模擬古琴聲的詩句不勝枚舉，但看多了，總覺得它們不如李白的“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聽蜀僧濬彈琴》）氣勢恢宏；不如明高啟的“應(yīng)留西澗水，千載寫余音”（《夜訪芑蟾二釋子因宿西澗聽琴》）含蓄蘊藉；不如岑參的“此曲彈未半，高堂如空山；石林何颼飀，忽在窗戶間”（《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余味曲包。琴聲然，其他樂聲亦然。歐陽修《生查子·彈箏》：“雁柱十三弦，一一春鶯語?！泵鲃⒒端堃鳌ご岛嵡脰|坡韻》：“露咽秋蟬，霜凄白鶴?！痹谝宰匀宦曧懗尸F(xiàn)其他樂聲之美的詩詞賦中，宋劉過《聽阮》別具一格：“卻將江上風(fēng)濤手，來聽紗窗摘阮聲。”

如果說“西澗水”和“萬壑松”等還都是大自然原本就有的聲響，那么下引詩歌中的聲響卻大多是有了“人化了的自然界”后才產(chǎn)生的聲響。唐張祜《楚州韋中丞箜篌》：“千重鉤鎖撼金鈴，萬顆珍珠瀉玉瓶。”唐韋應(yīng)物《五弦行》：“古刀幽磬初相觸，千珠貫斷落寒玉?！卑拙右住杜眯小罚骸般y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碧K軾《琴》：“風(fēng)生瀑布已清絕，更愛玉珮聲瑯珰?！薄般^鎖”“金鈴”“玉瓶”“古刀”“幽磬”“銀瓶”“刀槍”和“帛”皆非自然物，因此它們受外力影響或它們之間相互影響而產(chǎn)生的聲響，顯然不是大自然原本就有的。

其二，以視覺形象描摹音樂的音調(diào)特色，從而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文字塑造視覺形象和塑造聽覺形象都是間接的，都必須借助于人的第二信號系統(tǒng)，在這兩者之間，前者恐怕更容易。從接受角度看，用文字塑造的視覺形象要比用文字塑造的聽覺形象賦予受眾更大的想象空間。因此詩人在描述音樂形象時，往往將其訴之于一定的視覺形象。

王昌齡《琴》：“仿佛弦指外，遂見初古人；意遠風(fēng)雪苦，時來江山春?！蓖醪g《箜篌引》：“彈作薊門桑葉秋，風(fēng)沙颯颯青冢頭；將軍鐵驄汗血流，深入匈奴戰(zhàn)未休?！表n愈《聽穎師彈琴》：“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任飛揚。”在這類以視覺形象狀寫樂聲的作品中，以花狀寫樂聲（尤其琵琶和笙之樂聲）的并不鮮見，如南朝梁徐勉的“含花已灼灼，類月復(fù)團團”（《詠琵琶》）；唐郎士元的“重門深鎖無尋處，疑有碧桃千樹花”（《聽鄰家吹笙》）；唐殷堯藩的“玉桃花片落不住，三十六簧能喚風(fēng)”（《吹笙歌》）。難道琵琶和笙的音色更易令人聯(lián)想“紅杏枝頭春意鬧”不成？

以視覺形象來呈現(xiàn)音樂美，之所以能取得較好的藝術(shù)效果，乃因為人類有著聯(lián)覺（synesthesia）這一特殊的聯(lián)想能力。錢鍾書先生將聯(lián)覺稱作“通感”或“感覺挪移”，他的《通感》對中西文學(xué)作品中的聯(lián)覺現(xiàn)象，尤其視聽聯(lián)覺（在聲音作用下產(chǎn)生某種視覺形象）現(xiàn)象多有深刻闡發(fā)。實際上，中國人早就意識到這一心理現(xiàn)象?！抖Y記·樂記》記師乙語曰：“故歌者，上如抗，下如隊（墜），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勾）中鉤，累累乎端如貫珠?！笨追f達疏曰：“此一經(jīng)論感動人心形狀，如此諸事?！月曇舾袆佑谌?，令人心想形狀如此?！保?］1340此言若換成漢馬融的話，那便是“聽聲類形”。馬融《長笛賦》：“爾乃聽聲類形，狀似流水，又象飛鴻。泛濫溥漠，浩浩洋洋；長矕遠引，旋復(fù)回皇?！痹谒墓P下，長笛吹奏出的樂聲忽而讓人仿佛目睹浩浩洋洋之流水，忽而又仿佛目睹旋復(fù)回皇之飛鴻。《通感》評說道：“馬融自己點明以聽通視?！保?］67顯見他在使用這一手法時頗具自覺意識。

在描摹音調(diào)特色時，自然聲響和視覺形象難免拼合或糅合在一起。李白《示金陵子》：“金陵城東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來，隨人直度西江水?！焙鲆娞靿嬕黄?，又聞西江流水聲，故此為拼合。唐五代韋莊《聽趙秀才彈琴》：“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晴波指下生；蜂簇野花吟細韻，蟬移高柳迸殘聲?！闭l又能將雨、波、蜂、蟬的聲音從巫山、湘水、野花、高柳的景象中徹底剝離出來，故此為糅合。有時要辨識一句詩是否糅合型還真不容易。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后一句無疑是視覺形象，前一句究竟是視覺形象還是自然聲響，抑或兩者兼而有之，也只能見仁見智了?！锻ǜ小吩瞬簧侔褬仿暠茸鳌爸椤钡闹形髟娋浠蛭木?，且說它們大多意謂樂聲“仿佛具有珠子的形狀，又圓滿又光潤”。若要挑選一種樂聲最像珠子，那無疑是琵琶聲了，因為琵琶的音色最具顆粒感。然《通感》卻從語境的角度認定白居易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琵琶行》）僅僅“是說珠玉相觸那種清而軟的聲音”。［6］67-68如是判斷大可存疑。

其三，以抽象概念直接點出音樂的情感特質(zhì)，且輔之以視覺形象，從而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宋晏幾道《菩薩蠻·箏》：“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這段箏聲所傳遞的情感之特質(zhì)無疑是“幽恨”，但這是一種怎樣的幽恨呢？晏幾道既未賦予其形象，也未暗示受眾聯(lián)想的路徑。這終究不是注重意象性的古代詩詞賦的主流寫法。歐陽修《琴》：“用茲有道器，寄此無景情。”唐孟郊《楚竹吟》：“欲知怨有形，愿向明月分?！币魳匪惆l(fā)的情感一定是“無景情”，然它卻可能“有形”，即被賦予形象。

張祜《聽箏》：“分明似說長城苦，水咽寒云一夜風(fēng)?！碧祁櫅r《聽角思歸》：“故園黃葉滿青苔，夢破城頭曉角哀?！卑拙右住段逑摇罚骸坝秩琦o報喜，轉(zhuǎn)作猿啼苦?！碧凄崘帧逗涨罚骸扒鷶嚓P(guān)山月，聲悲雨雪陰?！彼乌w汝鐩《聞舟中笛》：“吹怨蘆管慘，含凄雁影寒?！泵骱尉懊鳌洞档选罚骸瓣P(guān)山月落腸應(yīng)斷，樓閣秋生響易悲。”這些詩句中的“苦”“哀”“喜”“悲”“怨”“凄”等因有形象的烘托皆具體可感。在這類詩句中，最令人叫絕的應(yīng)為明陳繼儒的“有時弦到真悲處，古戰(zhàn)場中蟋蟀聲”（《鼓琴》）。以“蟋蟀聲”來模擬古琴聲實在俚俗得有點不倫不類，然以“古戰(zhàn)場中蟋蟀聲”來詮釋古琴聲的“真悲”卻足以化大俗為大雅，它不僅令人發(fā)思古之幽情，而且使“真悲”完全落到實處。

除了直接將抽象的情感特質(zhì)形象化外，另有間接形象化之法，那便是用典。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烏孫部落家鄉(xiāng)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币庵^古琴聲中的哀怨之情仿佛如遠嫁烏孫國的漢江都公主和解憂公主、遠嫁吐蕃國的唐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的異鄉(xiāng)哀怨之情。不過，這四位公主中唯有江都公主的異鄉(xiāng)哀怨之情正史中有明確記載。江都公主即謀反未成后自殺身亡的江都王劉建之女劉細君，元封六年，漢武帝為籠絡(luò)烏孫國以便與其聯(lián)手抗擊匈奴，便將她作為和親公主嫁給烏孫昆莫（國王）獵驕靡?！稘h書·西域傳》：“公主至其國，……昆莫年老，語言不通，公主悲愁，自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氈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保?］3903今人稱其歌為《悲愁歌》。

以典故使抽象的情感特質(zhì)形象化之手法源遠流長。韋應(yīng)物《五弦行》：“燕姬有恨楚客愁，言之不盡聲能盡?！碧茥罹拊础端薏毓郝狚R孝若彈琴》：“離聲怨調(diào)秋堂夕，云向蒼梧湘水深?！彼侮惼铡豆纳分唬骸捌鄾龀托鲁顢?，清切湘靈舊怨多。”元趙孟頫《聞角》：“抑揚如自訴，哀怨不堪聞?！唤癜粤晡荆亲R舊將軍。”明吳儼《聽鄭伶琵琶》：“江頭商婦愁無限，塞外明妃恨不同?！鄙弦娋浞謩e用了“燕姬”“楚客”①屈原有多次被流放的經(jīng)歷，故有此稱?！妒酚洝で袀鳌罚骸靶哦娨桑叶恢r，能無怨乎？”、娥皇和女英、“湘靈”②屈原《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宋洪興祖《楚辭補注》：“……此湘靈乃湘水之神，非湘夫人也。”湘夫人即娥皇和女英。、“舊將軍”（漢李廣將軍）、“江頭商婦”③江頭商婦即《琵琶行》中潯陽江頭那位“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塞外明妃”（王昭君）之典，有了這些典故，便在此文本與他文本之間建構(gòu)起互文性，正是這種有意建構(gòu)的互文性，讓受眾擁有了聯(lián)想路徑，想見了歷史場景，從而間接地獲得了形象感。

二、以音樂的效果映襯音樂美

以文字描述音樂形象之美勉為其難。對于世上任何難以描述的形象美，有時避免對其進行直接描述而代之以對其效果的描述不失為明智之舉。萊辛《拉奧孔》說：“詩人就美的效果來寫美?！薄霸娙税?，替我們把美所引起的歡欣，喜愛和迷戀描繪出來吧，做到這一點，你就已經(jīng)把美本身描繪出來了！……既然感覺到只有最完美的形象才能引起的情感，誰不自信親眼看到那種最完美的形象呢？”［8］119-120

其一，以聽者的反應(yīng)描述音樂效果，從而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聽者最典型的反應(yīng)莫過于被感動得淚流滿面甚至淚沾衣襟。白居易《琵琶行》：“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就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既描述自己流淚，也描述他人流淚，但大多數(shù)詩人僅執(zhí)其一端。岑參《秦箏歌送外甥蕭正歸京》：“清風(fēng)颯來云不去，聞之酒醒淚如雨。”此為自己流淚。唐嚴(yán)維《相里使君宅聽惠澄上人吹小管》：“今夕襄陽山太守，坐中流淚聽商聲?！贝藶樗肆鳒I。孟郊《聽琴》：“聞彈正弄聲，不敢枕上聽。”為何不敢枕上聽？難道怕淚水沾濕了睡枕，難道怕浮想聯(lián)翩以至長夜無眠？

白居易《五弦》：“坐客聞此聲，形神若無主；行客聞此聲，駐足不能舉?！睔W陽修《玉樓春·琵琶》：“不知商婦為誰彈，一曲行人留未發(fā)?！彼瓮跷渥印队駱谴骸ぢ劦选罚骸耙宦暵浔M短亭花，無數(shù)行人歸未得?！比缤v足傾聽，生發(fā)鄉(xiāng)愁也是聽者典型的反應(yīng)。李白《春夜洛城聞管》：“此夜曲中聞?wù)哿稳瞬黄鸸蕡@情?！碧评钜妗兑股鲜芙党锹劦选罚骸安恢翁幋堤J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唐盧綸《湖口逢江州朱道士因彈琴》：“引坐霜中彈一弄，滿船商客有歸心?！北戎谏弦?lián)，同樣寫生發(fā)鄉(xiāng)愁的以下三聯(lián)皆意在言外。李益《從軍北征》：“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明楊載《聞鄰船吹笛》：“江山萬里不歸家，笛里分明說鬢華?！睆堨铩堵犂詈喩先舜堤J管》：“月落江城繞樹鴉，一聲蘆管是天涯。”一聲蘆管，便讓聽者有身處天涯之感，顯見言外有鄉(xiāng)愁。

唐常建《高樓夜彈箏》：“曲度猶未終，東峰霞半生?！币灰孤牪蛔愕墓~聲該是怎樣的箏聲？如果說最夸張的是唐施肩吾的“卻令燈下裁衣婦，誤剪同心一半花”（《夜笛詞》），那么最具奇思妙想的當(dāng)屬唐徐安貞的“銀鎖重關(guān)聽未辟，不如眠去夢中看”（《聞鄰家理箏》）。聽者可以是經(jīng)驗世界中的人，也可以是超驗世界中的神仙或鬼妖。岑參《秋夕聽羅山人彈三峽流泉》：“幽引鬼神聽，靜令耳目便。”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應(yīng)讀作：深山妖精來竊聽——引者注）。”李賀《李憑箜篌引》：“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本尤豢勺屔裣晒硌駜A聽，吳剛徹夜不眠，顯見古琴聲和箜篌聲之大美。

其二，以假想中的經(jīng)驗世界或超驗世界的變化描述音樂效果，從而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曹丕《善哉行》：“淫魚乘波聽，踴躍自浮沉；飛鳥翻翔舞，悲鳴集北林?！蹦铣惤偂顿x詠得琴》：“戲鶴聞應(yīng)舞，游魚聽不沉?！碧评顛兜选罚骸爸鸫得坊?，含春柳色驚。”經(jīng)驗世界或超驗世界的變化不僅表現(xiàn)于動植物對優(yōu)美樂聲的反應(yīng)，有時還表現(xiàn)于無機的自然物對優(yōu)美樂聲的反應(yīng)。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川為凈其波，鳥亦罷其鳴?！崩钯R《李憑箜篌引》：“十二門前融冷光，①長安城四面各三門，共有十二門。此句意謂樂聲的暖意仿佛消融了長安城里的寒氣。二十三弦動紫皇。”上引兩聯(lián)的前一句皆描述了無機自然物的反應(yīng)。孟郊《楚竹吟》：“昔為瀟湘引，曾動瀟湘云；一驚鳳改聽，再驚鶴失群；江花匪秋落，山日當(dāng)晝曛。”動物、植物和無機自然物的反應(yīng)三者齊全。在以假想中的世界變化來描述音樂效果的詩句中，想象最大膽，意象最奇詭的無疑是李賀的“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李憑箜篌引》）。②這一類手法在西方文學(xué)中也不鮮見，如奧維德對俄耳甫斯歌聲之效果的描述：“他的歌聲引來了許多樹木，野獸聽了也都著了迷，石頭聽了跟著他走。”［古羅馬］奧維德，《變形記》，楊周翰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221頁。

其三，以關(guān)于音樂的典故暗寫音樂效果，從而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古代的音樂典故幾乎都與音樂效果密切相關(guān)。李白《聽蜀僧濬彈琴》：“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托南戳魉?，遺響入霜鐘?！睋?jù)嵇康《琴賦》中的“伯牙揮手，鐘期聽聲”，顯見此詩暗用了《列子·湯問》中人們耳熟能詳?shù)牟篮顽娮悠诘牡涔??！案呱搅魉彼淖忠惨虼说涔识闪藘?yōu)美琴音之代稱。此詩中的“客心洗流水”應(yīng)讀作“流水洗客心”，它有兩層涵義：蜀僧濬的優(yōu)美琴音洗滌了詩人的客中情懷；通過優(yōu)美琴音這一媒介，蜀僧濬與詩人有了知己之感。雖用典，然文字卻毫不艱澀，顯示了李白高超的語言技巧。

同樣暗用《列子》中典故的還有李賀《李憑箜篌引》和蘇軾《前赤壁賦》?！独顟{箜篌引》：“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列子·湯問》：“薛譚學(xué)謳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9］127“空山凝云頹不流”顯然從“響遏行云”脫胎而來?！肚俺啾谫x》：“余音裊裊，不絕如縷?！薄读凶印珕枴罚骸拔繇n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保?］127-128“余音裊裊，不絕如縷”顯然從“余音繞梁欐，三日不絕”衍化而來。伯牙的古琴聲、秦青的歌聲、韓娥的歌聲如此美妙，那么，蜀僧濬的古琴聲、李憑的箜篌聲、“客”的簫聲又焉能不美妙。上述三個典故都是為詩人反復(fù)運用的熟典。如李嶠《琴》：“子期如可聽，山水響余哀。”明常倫《琵琶》：“白雪調(diào)終宴，青云遏遠天?！崩畎住稊M古》：“弦聲何激裂，風(fēng)卷繞飛梁?！?/p>

北周庾信《和淮南公聽琴聞弦斷》：“一弦雖獨韻，猶足動文君?！表f莊《聽趙秀才彈琴》：“不須更奏幽蘭曲，卓氏門前月正明?！彼鼈兘允褂昧怂抉R相如琴挑卓文君的典故（《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李白《金陵聽韓侍御吹笛》：“王子停鳳管，師襄掩瑤琴。”元倪瓚《王都事家聽周子奇吹笙》：“風(fēng)流自有王子晉，留取清樽吸月明?！彼鼈兘允褂昧送踝訂蹋ㄍ踝訒x）吹笙作鳳凰鳴的典故（《列仙傳·王子喬》），李詩同時還使用了春秋衛(wèi)樂官師襄子（孔子曾從其學(xué)琴）的典故（《史記·孔子世家》）。與王子喬一樣，王母侍女董雙成也善吹笙（《浙江通志》卷一九八），故唐曹唐在《小游仙》中說：“花下偶然吹一曲，人間因識董雙成。”

三、以音樂的來源暗示音樂美

音樂從何而來？音樂自然是人演奏或演唱出來的。如果不是聲樂，一定是人憑借著樂器演奏出來的。如果既非聲樂，也非即興創(chuàng)作，一定是人憑借著樂器和樂譜演奏出來的。此外，演奏音樂還與某種場所有關(guān)。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人，作為創(chuàng)作工具的樂器和樂譜，作為創(chuàng)作空間的場所都是音樂創(chuàng)作的因素，也即本文所謂的音樂來源。古代詩人有時正是利用了這些因素來暗示音樂美的。

其一，通過描述音樂家的內(nèi)心情感和人生遭遇，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抖Y記·樂記》：“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保?］978音樂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否飽含情感對于音樂的質(zhì)量至關(guān)重要。孟郊《聽琴》：“聞彈一夜中，會盡天地情?！比粢魳芳覠o情，何以讓受眾“會盡天地情”？因而明示飽含情感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便成了暗寫音樂美的一種手段。盧綸《宴席賦得姚美人搊箏歌》：“有時輕弄和郎歌，慢處聲遲情更多?！崩畎住稊M古》：“含情弄柔瑟，彈作陌上桑。”宋張炎《法曲獻仙音·聽琵琶有懷昔游》：“聽到無聲，謾贏得情緒無剪。把一襟心事，散入落梅千點。”比之于上引三聯(lián)，以下詩句似更能讓人獲得現(xiàn)場感。南朝梁簡文帝《賦樂名得箜篌》：“欲知心不平，君看黛眉聚?！卑拙右住洞玫茏又x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珠顆淚沾金捍撥，紅妝弟子不勝情?！卑拙右住兑构~》：“紫袖紅弦明月中，自彈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本桶凳疽魳访蓝?，具體明確的情感要比籠而統(tǒng)之的情感更具指向性。白居易《夜調(diào)琴憶崔少卿》；“今夜調(diào)琴忽有情，欲彈惆悵憶崔卿?！泵魍蹂觥顿淉嬌岛崱罚骸扒飦硪娫驴嗨細w，不覺悲涼指間作。”因憶友而惆悵，因思鄉(xiāng)而悲涼，音樂之美便愈加具體可感。

《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保?］976人生遭遇也是一種“物”，音樂家的內(nèi)心情感因此“物”而生，進而抒發(fā)于音樂。從“自言本是京城女”直至“夢啼妝淚紅闌干”，白居易《琵琶行》以二十二句之篇幅“轉(zhuǎn)述”了這位少為“長安倡女”，“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的琵琶女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自敘”。她的身世以及與之相呼應(yīng)的“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等詩句，有力地映襯了不時顯現(xiàn)“幽愁暗恨”的琵琶聲。同樣，王昌齡《箜篌引》也以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而今卻“顏色饑枯掩面羞，眼眶淚滴深兩眸”的老兵之身世映襯了其彈奏出的以“苦幽”為基調(diào)的箜篌聲。

如果說上引二詩以演奏家的人生遭遇來映襯樂聲，那么，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則以作曲家的人生遭遇來映襯樂聲。此詩兩種標(biāo)題中的“胡笳聲”或“胡笳弄”即蔡琰（字文姬）參照胡笳調(diào)而寫成的古琴曲《胡笳十八拍》?！逗鬂h書·列女傳》：“興平中，天下喪亂，文姬為胡騎所獲，沒于南匈奴左賢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素與（蔡）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10］2800由《胡笳十八拍》歌詞（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和蔡琰歸漢后創(chuàng)作的五言體《悲憤詩》可知，此曲抒發(fā)的正是蔡琰對自己的人生遭遇，尤其是歸漢前“別稚子”這一經(jīng)歷的“憤怨”和“悲嗟”。《聽董大彈胡笳聲》開篇便說：“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且不論作者有無主觀意圖，這些詩句客觀上在蔡琰的人生遭遇與董廷蘭的古琴聲之間建構(gòu)了互文關(guān)系。蔡琰的身世以及與之相呼應(yīng)的“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等詩句，有力地烘托了以“幽音”為基調(diào)的古琴聲。

其二，通過描述音樂家的演奏技能和容姿服飾，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蘇軾《書李伯時山莊圖后》：“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保?1］2211沒有起碼的物化技能，就不可能有音樂；沒有精湛的物化技能，就不可能有美的音樂。易言之，精湛的物化技能是產(chǎn)生音樂美的必要條件。既然如此，那么描述了這一必要條件，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音樂美。

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中的董大（董庭蘭，或董廷蘭）是唐玄宗和唐肅宗時期的著名琴師。在李頎筆下，他的彈琴技藝十分了得：“言遲更速皆應(yīng)手，將往復(fù)旋如有情。”手法如此嫻熟，古琴聲焉能不美？白居易《琵琶行》序：琵琶女師出名門（“嘗學(xué)琵琶于穆、曹二善才”），且又“名屬教坊第一部”，①此琵琶女年少時只是“長安倡女”，又常與“五陵年少”打交道，因此不太可能是宮里的“內(nèi)人”（在宮內(nèi)服役的歌舞伎），應(yīng)該是“外供奉”（臨時被召入宮內(nèi)服役的歌舞伎），盡管這里說“名屬教坊第一部”?！扒T曾教善才伏”，顯見其演奏技藝之高超?！杜眯小访枋龅溃骸稗D(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兔夹攀掷m(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居然可以“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居然可以“信手續(xù)續(xù)彈”，卻又“說盡心中無限事”，琵琶聲之美則不言而喻。

以精湛技能暗示音樂美的適例很多。盧綸《宴席賦得姚美人搊箏歌》：“忽然高張應(yīng)繁節(jié)，玉指回旋若飛雪?！痹斓聺櫋逗挖w季文觱篥吟》：“緩急應(yīng)節(jié)如解牛，清風(fēng)席上寒颼颼?！痹覀菟埂独顚m人琵琶行》：“一見世皇稱絕藝，珠歌翠舞忽如空；君王豈為紅顏惜，自是眾人彈不得?！蹦攮憽堵犜瑔T外彈琴》：“兩忘弦與手，流泉松吹聲?！泵鼽S姬水《聽查八十彈琵琶歌》：“抑揚按捻擅奇妙，從此人稱第一聲……據(jù)床拂袖奮逸響，叩商激羽高梁上……回飆驚電指下翻，三峽倒注黃河奔?！奔妓嚾绱司?，音樂自然精美。

南朝梁沈約《詠箏》：“徒聞音繞梁，寧知顏如玉。”此聯(lián)意謂，只聞箏曲之美，難道不知彈箏者之美？①此詩中的“寧知”即“寧不知”的縮略語。沈約《夜夜曲》之一：“河漢縱且橫，北斗橫復(fù)直。星漢空如此，寧知心有憶？”清張玉穀注：“星漢寫夜景也，卻即慨其不知心憶……”張玉穀《古詩賞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444頁。沈約由音樂之美涉及或推知音樂家之美，然更多的詩人卻以音樂家之美暗示音樂之美。音樂家的容姿服飾美，她彈奏出的音樂就一定美嗎？詩人們的答案是肯定的。宋張先《剪牡丹·舟中聞雙琵琶》：“酒上妝面，花艷媚相并?！泵魍醴a登《長安春雪曲》：“煖玉琵琶寒玉膚，一般如雪映羅襦?！泵魇臁兑孤犈谩罚骸版虫蒙賸D未關(guān)愁，清夜琵琶上小樓。”在此類詩句中，最具秾艷香軟之品質(zhì)的，恐怕要數(shù)明許觀的“六孔恍疑嬌黛潤，幾斑還帶粉香溫”（《詠湘妃竹簫應(yīng)教》）。

大多數(shù)詩人干脆連音樂之美也一并寫出，真可謂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南朝陳吳尚野《詠鄰女樓上彈琴》：“青樓誰家女，開窗弄碧弦。貌同朝日麗，裝競午花燃?！彼那俾暪徊煌岔懀骸耙粡棸?，再撫哭春鵑?！卑拙右住豆~》：“云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彼墓~聲果然美奐美輪：“猿苦啼嫌月，鶯嬌語泥風(fēng)。”宋僧惠洪《臨川康樂亭聽琵琶坐客索詩》：“玉容嬌困撥仍插，雪梅一枝初破臘?！蹦敲此呐寐暷兀俊叭蘸婊ǖ坠馑茲?，嬌鶯得暖歌唇滑；圓吭相應(yīng)啼恰恰，須臾急變花十八?！睂懪砸魳芳胰唬瑢懩行砸魳芳乙嗳?。王弼《贈龐生吹簫》：“青年白晢吹者誰，龐子風(fēng)流妙音樂?！?/p>

其三，通過描述音樂家所使用的樂器和所演奏的樂曲，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李白《聽蜀僧濬彈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此聯(lián)不僅表現(xiàn)了蜀僧濬的非凡氣派，而且還點出了他手中那把名貴古琴。晉傅玄《琴賦》序：“齊桓公有鳴琴曰號鐘，楚莊有鳴琴曰繞梁，中世司馬相如有綠綺，蔡邕有焦尾，皆名器也?！本G綺原本就是四大名琴之一，更因為司馬相如的傳奇人生和精湛琴藝，故“綠綺”在后世成了名貴古琴的別稱。李嶠《琴》：“風(fēng)前綠綺弄，月下白云來?！蹦攮憽堵犜瑔T外彈琴》：“郎官調(diào)綠綺，谷雪賞初晴。”琴好，撫琴的技藝自然也好，否則何以匹配？琴好，撫琴技藝好，音樂自然就美。音樂美就是這樣被烘托出來的。與“綠綺”異曲同工的是李賀“吳絲蜀桐張高秋”（《李憑箜篌引》）中的“吳絲蜀桐”。蠶絲和桐木不僅是制作古琴的最佳材料，也是制作箜篌的最佳材料，而吳地所產(chǎn)之蠶絲和蜀郡所產(chǎn)之桐木又為優(yōu)中之優(yōu)，顯見李憑所用的是品質(zhì)優(yōu)良的箜篌。劉禹錫《武昌老人說笛歌》：“當(dāng)時買材恣搜索，典卻身上烏貂裘?！眱r格不菲且千方百計搜尋而得，這自然是品質(zhì)優(yōu)良的笛子。

如同名器，名曲同樣可以烘托音樂之美。白居易《琵琶行》：“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初為《霓裳》后《綠腰》?！薄赌奚延鹨虑芳础赌奚延鹨挛琛罚翘瞥栉柚械募蟪芍?。白居易似乎特別鐘情于它，他在《霓裳羽衣舞歌》中說，“千歌萬舞不可數(shù)，就中最愛《霓裳舞》?！薄毒G腰》（《六幺》《錄要》）亦為唐朝著名的歌舞大曲。元王士熙《李宮人琵琶引》：“瓊花春島百花香，太液池邊夜色涼。一曲六幺天上譜，君王曾進紫霞觴?！弊鳛楣徘倜?，《胡笳十八拍》和《廣陵散》也經(jīng)?，F(xiàn)身于呈現(xiàn)音樂美的詩歌。一首名曲，又遇上一個出色的演奏家，他會演奏出何等美的音樂？一切皆不言自明。

其四，通過描述音樂家演奏音樂的環(huán)境，令人聯(lián)想音樂形象并進而感受音樂美。在演奏音樂的環(huán)境中，主角自然是音樂，主要配角當(dāng)為“江”和“月”。唐劉滄《江樓月夜聞笛》：“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橫笛怨江樓。思飄明月浪花白，聲入碧云楓葉秋。”張祜《瓜州聞曉角》：“寒耿稀星照碧霄，月樓吹角夜江遙?！笔臁兑孤犈谩罚骸傲巡宦暯掳?，碧云飛起四山秋?！睏钶d《聞鄰船吹笛》：“江空月寒江露白，何人船頭夜吹笛?！比绻f“江”和“月”是主要配角，那么，“樹”（木）“云”（霞）“山”（峰）“風(fēng)”和“花”等則為次要配角。李頎《琴歌》：“月照城頭烏半飛，霜凄萬樹風(fēng)入衣?！背＝ā督角倥d》：“江上調(diào)玉琴，一弦清一心。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唐丁仙芝《剡溪館聞笛》：“山空響不散，溪靜曲宜長。”宋韓維《再和堯夫飲楊路分家聽琵琶》：“春湖水淥花爭發(fā)，好引紅妝上畫船?！壁w汝鐩《聞舟中笛》：“孤音起水面，余韻到云端。”金郭彥邦《秋夜聞彈箜篌》：“露重花香飄不遠，風(fēng)微梧葉落無聲?！痹暋稛o題》：“游絲風(fēng)煖飐飛花，窈窕簫聲隔彩霞。”

借景言情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主流抒情方式。描述的是美景，抒發(fā)的卻是聞音聽樂之后贊賞的情感；描述的是美景，抒發(fā)的卻是因被音樂感動而生發(fā)的愉悅、惆悵和凄涼等情感。正是這樣的情感令人在不經(jīng)意間領(lǐng)略了音樂的美。在這類詩歌中，唐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省試湘靈鼓瑟》）最耐人尋味；劉禹錫的“揚州市里商人女，來占江西明月天”（《夜聞商人船上箏》）最含蘊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