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小年斬釘截鐵對我說:我不喜歡某某某。
這么激烈嗎?我微微一驚。
小年說:誰都喜歡被人羨慕,但總拿自己的事情說叨,又或者刻意說反話來體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越感,就會讓人頭疼又無語。某某某正是如此。
有一次考試,她的成績排名是全校前十,所有人都夸贊她,她卻扯著嗓子大喊:“不是吧?我考得很差呢!分數(shù)很低了。”瞬間,她周圍好幾個同學撇了撇嘴,默默地離開。
還有一次課間,大家一起討論喜歡的食物,當一位同學說喜歡抹茶味的哈根達斯時,她忽然插話:“哦!哈根達斯啊?我家冰箱里都堆滿了。我都快吃吐了,現(xiàn)在這個對我毫無吸引力?!闭f喜歡哈根達斯的女生一臉郁悶,不知所措,其他人也不接話,空氣中彌漫著尷尬。
她總是這樣顯擺,讓大家無所適從,自己估計也不知道已經(jīng)被厭惡……
小年最后說:我怎么才能讓她改掉這個毛病呢?
她問得很認真。就像不久前,有個年輕的熟人認真地問我:我怎么覺得我在群里一發(fā)言就冷群?我覺得他們好像不太喜歡我。
我差點兒沖口而出:你的感覺沒錯。
熟人有個毛病,就是很自然地、全方位地炫耀自己否定別人,自然到了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A說:我給你們推薦個薯片。
她說:國產(chǎn)的呀,國產(chǎn)的不能吃,國產(chǎn)的一只雞養(yǎng)活一片廠。薯片我都從來只吃日本產(chǎn)的北海道三兄弟。
B說:我最近瘦了哦,我的腰圍只有68了。
她說:不能光看腰圍,還要看胸圍,我的胸圍是……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和某某某一模一樣?唯一的區(qū)別是,某某某尚一無所知,而這個年輕的熟人,聽見了周圍的沉默,嗅見了空氣里的冰。
小年問我:“那你和她說了什么?”
我想說很多,最后什么也沒說。我也曾是個自恃高明的家伙。有人說,我當時有個口頭禪:不是。
不管人家說了啥,我本能反應就是先否定他/她,再說自己的。有時候,我說完了,人家——已經(jīng)忍了半天的人家——說: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我又為自己辯解:不是。我是什么什么……意思。
再回想起來,我得承認背后的動因只怕是想刷存在感:我不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我有話要說;也是要刷優(yōu)越感:我比你們聰明,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而且我要告訴你們;多少也有表演性在里面:仿佛隨時有觀眾有聽眾,我一開口就是即興演出,每15秒都有一個包袱。說話不是說話,是當作脫口秀。
我也是用了很長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這樣做有多愚蠢。
他們跟我的表達,也許是想聽附和、建議,或者就是興沖沖地分享,但第一不想被Diss,第二也不想聽其他人的高見。我穿愛馬仕開寶馬和誰有意義呀?我顯擺完了還把輕車暖裘送人不成。
尤其是:我能保證我永遠是對的嗎?威風八面地開口,一說話處處露拙,簡直是送上門去給人當笑柄。
而且,我想脫口秀,人家也想呀。既然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搶先當了逗哏演員,我就說幾句:“唷;真的嗎?可不,去你的吧……”愉快地給他們捧個哏,就算我日行一善了。
我漸漸學會了當一個不走心的聽眾:人家的話,愛聽我就多聽點兒,不愛聽我就不聽;我自己的話。只是陳述我的觀點我的想法,不針對任何人——除非我真的想攻擊。而如果你想聽我的真知灼見,你得付錢。
既然如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年輕的熟人,能覺悟到這一步,已經(jīng)是好的開端了。
也許她也會慢慢地、最開始可能很艱難地,調(diào)整自己的說話方式。
當然也可能一輩子調(diào)整不過來——一定有獨特的環(huán)境、獨特的養(yǎng)育方式,讓她成為獨特的自己,她有權利保持她的獨特,外人不必置喙。
我對小年說:我當時對年輕的熟人閉嘴,我也不會建議你開口。有些事,由他去吧。
她說她的,你充耳不聞就是。
甚至,這件事對你是有益的:她提供了一個負面形象,是一個已經(jīng)立在那里的“易錯題”,你知道你討厭什么樣的人,恰足以讓你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也許過些年,你認出她言談里的真知灼見,不討厭她甚至欣賞她也未可知。
別妄想教誰做人,教做人是最蠢的事兒。
而學做人——其實全靠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