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會計滑向深淵背后的“三重標簽”

史珮瑾

季怡說，今后不管過了多久，自己可能都沒法忘記 2020 年 1 月 17 日。

那 一天，馬爾康市人民檢察院對她貪污一案正式提起訴訟。當天法庭上，坐在28 歲的她身后的，是前來參加警示教育的馬爾康市部分機關事業(yè)單位的財務人員。

當聽到檢察官宣讀起訴書，說她于“2018 年 9 月至 2019年6月通過網(wǎng)銀轉(zhuǎn)賬和電匯憑證轉(zhuǎn)賬的方式將單位兩個賬戶中的公款共計 547.1 萬元轉(zhuǎn)入其個人銀行賬戶內(nèi)，予以侵吞”時，季怡仍舊對 547.1 萬這個數(shù)字感到恍惚——“原來自己真的不知不覺中拿了公家這么多錢?！?/p>

三個月后，馬爾康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定被告人季怡的貪污數(shù)額為 547.1 萬元，對其以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一年，并處罰金人民幣 60 萬元。

“泥瓦匠”

“泥瓦匠”是馬爾康市紀委監(jiān)委第三紀檢監(jiān)察室主任德欽措了解完季怡的財務狀況后，做出的總結(jié)。“她在各種可以借到錢的平臺之間游走，一直在拆東墻補西墻，就是個給自己補窟窿的‘泥瓦匠?！钡職J措告訴記者，在考進馬爾康市人民醫(yī)院財務科當會計之前的2013年到2017年，季怡一直在都江堰的一家民營企業(yè)當人事助理。對于這份工作，季怡并不滿意，她曾向身邊人不止一次透露“自己就是個打工妹”。

顯然，每個月2800元的收入，對于90后季怡來說，并不夠。“購物欲望特別強烈，總是想要‘買買買，超前消費這個概念，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奔锯虻職J措坦露。

當工資再也不能為季怡的“購物車”買單時，2015年10月，季怡申請辦理了第一張信用卡，并通過這張信用卡實現(xiàn)了“財務自由”。“每次刷卡的感覺特別好，總覺得花的不是自己的錢?！被貞浧鹱约恨k完信用卡的狀態(tài)，季怡說一開始就是刷卡買衣服、口紅，可后來總覺得自己信用卡上的剩余額度還有很多，又開始買機票、訂酒店。

“很快，我每個月消費的金額就遠遠高于我的工資。于是我就開始申請分期還款?！钡珱]多久分期還款的賬單就讓季怡開始吃不消了，“到了2017年初，信用卡分期賬單一個月要還的錢比我一個月掙的錢都多?！?/p>

2017年3月5日，還沒發(fā)工資的季怡因為還不上信用卡賬單，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網(wǎng)絡借款。在借款平臺上，她借了6千元，12個月分期付款，其中3000多元用來還款。“因為每個月還款500塊，我覺得不多，所以剩下2000多我就花了?！钡搅?月，季怡又通過另一個平臺借了6000元——“還信用卡，還有之前那個借款平臺上的分期?！?/p>

到了2017年7月，季怡通過阿壩州事業(yè)單位考試順利考進馬爾康市人民醫(yī)院財務科，徹底告別“打工妹”身份。對于這件喜事，她獎勵了自己一次旅游。顯然，這次旅游對于“打工妹”來說價格不菲，季怡從另一個貸款平臺上又借了12000元為這份獎勵買單。

“搬運工”

從“打工妹”搖身一變成為馬爾康市人民醫(yī)院財務科會計，季怡的“一屁股債”也跟著她從都江堰到了馬爾康。

到了2017年9月，季怡累計的欠款已經(jīng)有6萬多元?！懊看慰斓竭€款日期的時候，我就找一個新的借款平臺借錢，還上一個平臺上借的?！奔锯鶎k案人員說。

好景不長，2018年5月，因為欠款太多，各大平臺開始拒絕季怡的借款申請。就在這時，求錢心切的季怡看到了一個App，借錢流程和以往的一模一樣，“只是利息稍微高了點兒”，于是想也沒想就借了1500元。

不過，季怡告訴辦案人員，這筆輕松借到的1500元，她拿到手的實際只有1050元?！傲硗獾?50元，是利息，而且這只是7天的利息。如果沒還，就會利滾利。”至于自己到底在某個平臺借了多少錢，季怡并不是都清楚。留置期間，辦案人員調(diào)查得知，之前季怡曾經(jīng)在一個平臺借了10萬元卻還了80萬元，當辦案人員告訴季怡這事時，季怡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套路貸”的圈套。

“她已經(jīng)深陷泥沼，那個時候她的欠款加上要還的利息已經(jīng)達到了20多萬元?！瘪R爾康市監(jiān)委委員劉蘊潔說。

2018年9月22日，季怡收到一筆臨時出納小毛轉(zhuǎn)給自己的4萬元，而實際應轉(zhuǎn)的是4000元。這筆轉(zhuǎn)賬的失誤直接刺激到季怡，讓她產(chǎn)生了“把公款轉(zhuǎn)給自己并不難”的想法。

于是，2018年9月25日就成了季怡人生的“分水嶺”——這一天，她通過網(wǎng)銀轉(zhuǎn)了一筆13000元的公賬到自己的銀行卡上。短短幾分鐘，就有上萬元到自己的賬上，毫不費力的操作讓季怡覺得“比想象中的簡單多了。”

除了網(wǎng)銀，季怡發(fā)現(xiàn)臨時出納小毛對財會工作不熟悉，又打上了電子匯單的算盤?！耙婚_始我還擔心辦理電子匯單的柜臺姐姐會問我，結(jié)果什么都沒說。而且我一直沒覺得自己做了很大的錯事，就是覺得很興奮。”

之后，季怡以職工午餐補助、貸款等各種名義，填寫了很多電子匯單?！暗敲恳还P我都把金額控制在5萬以內(nèi)，因為超過5萬的話就需要填寫支票，這就需要身份證。”

“她就像一個‘搬運工一樣，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通過先后150次轉(zhuǎn)賬，‘搬空了馬爾康市人民醫(yī)院的‘金庫?！鞭k案人員說。

在留置期間，季怡還向辦案人員透露，在自己的150多次轉(zhuǎn)款里，只有一次經(jīng)手了現(xiàn)金。也是在那一次，季怡的腦子里第一次閃過“原來我拿了公家這么多錢”的念頭?！半娮愚D(zhuǎn)賬不像現(xiàn)金拿到手上，會帶來很大刺激。到最后，我欠的錢實在是太多了，已經(jīng)麻木了。”

季怡告訴德欽措，其實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欠了多少錢，也不知道自己轉(zhuǎn)了醫(yī)院多少錢——“因為沒時間想，更不敢想?！碑斅犝f自己一共轉(zhuǎn)走了547.1萬元時，“她自己都嚇壞了，一直念叨著‘完了，完了。”德欽措說。

“乖乖女”

見到季怡的第一眼，劉蘊潔其實是有些驚訝的。

“她非常內(nèi)向，和我想象的不一樣。”辦案人員說，看著那個打扮樸實、有點黑黑的、臉上有許多小痘痘的90后小姑娘，誰都不會把她和貪污犯罪聯(lián)想到一起。

在對季怡宿舍進行搜查時，結(jié)果同樣讓辦案人員驚訝。和之前預想的家中會有不少奢侈品、名牌產(chǎn)品不一樣，季怡的衣柜、梳妝臺都放滿了淘寶買回來的便宜貨。

“我看了下她買的包包，最貴的也就幾百塊錢，甚至幾十塊錢的都有?！眲⑻N潔說，“她轉(zhuǎn)了500多萬公款，花得最多的一筆錢，是給自己買了一部6000多塊錢的蘋果手機。”

和辦案人員同樣驚訝的還有季怡的同事。

一直到2019年端午節(jié)，馬爾康市人民醫(yī)院的出納需要轉(zhuǎn)出一筆20萬元的經(jīng)費時，才發(fā)現(xiàn)賬戶里大量資金不翼而飛?！暗词乖谀莻€時候，大家都沒有想到會是她?！奔锯囊幻赂嬖V記者，“一直以來，大家都覺得她工作很認真踏實，也很樂于助人。”

而這個結(jié)果對于季怡的父母更是難以置信，從小到大都是“乖乖女”的女兒，怎么會貪污那么多錢呢？

辦案人員告訴記者，季怡的父母對季怡的期望很高，這也讓季怡從小就養(yǎng)成了在父母面前要“乖”的意識。不僅如此，“她小時候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她老家的人都知道她很優(yōu)秀，這讓她的自尊心很強。但高中被父母從鄉(xiāng)鎮(zhèn)送到州里最好的學校讀書之后，因為跟不上，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p>

成年后的季怡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都害怕父母對自己生氣、失望。也正因此，在參加馬爾康市事業(yè)單位招考時，一直到確認自己通過了筆試，季怡才敢向家里人說明情況，“因為害怕家人說她不安心工作”。

正因為害怕父母失望，在負債累累的時候，季怡選擇求助貸款平臺，而不是向家人開口尋求幫助。

當被問及究竟在多少個平臺上借款時，季怡有些崩潰?！八龑嵲跀?shù)不過來了，只說了至少有100個。”

即使在留置期間，季怡手機上的追債電話，從沒有停止。有一天早上，季怡的手機充滿電后放在辦案人員的辦公桌上。當三個小時后開完會的辦案人員回來，發(fā)現(xiàn)那個手機沒電了。再一開機，發(fā)現(xiàn)有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是境外的上百個未接來電，“誰能想到，催債電話都能把手機打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