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氣十二行 [組詩]

凸凹

立春詩

華南一帶的老虎，在更廣大的

地理中，正以虛詞的設(shè)身處地

落實撩妹的激動

這有點像人類的開篇

為了共祖的烏托邦

先人必須退至更遠(yuǎn)處、更高處

貼近我們的族譜與骨頭，成為

并非傳說與神話的人文始祖

我的老家，即便立春了

也還與春姑娘隔著漫長的一步之遙

這一天，除了具象的單衣者

人人春風(fēng)拂面，銹鐵開花

雨水詩

熱不需要，冷不需要

苦樂不需要，愛恨不需要

不需要光明與黑暗

不需要管理與評估

甚至陽光也不需要

甚至春風(fēng)也不需要

甚至大米、大肉、大酒也不需要

甚至連大詞的水也不需要

這個節(jié)氣，需要的，只是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你的水

你的毛毛細(xì)雨一樣沁人心脾的水

你的過時不候、一去不回的憂傷與悔意

驚蟄詩

比巖石更硬的冬眠。比時間更長的

冬眠。比黑暗更深刻的冬眠

比沉默更高遠(yuǎn)的冬眠。比大海

更盛大的冬眠。比缺氧更促狹的冬眠

只有這個雷能打醒

只有這個雷能打醒

這個雷，一年中，是首雷，一生中，是首雷

這個雷，一個雷，是三個雷

這個雷的三，是三生萬物的三

這個雷打醒了那么多的雷，打醒萬物

萬物中，我是蟄伏得最無恥最荒誕

被最后打醒的那一場大夢……

春分詩

生在驚蟄之右，清明之左

雷把我打醒，我把大地打醒

大地又以破釜沉舟、拆去退路為鞭

趕我上路。所有的定氣，始于春分，這一生

不管怎么輪回，都逃不脫趕到春分的因果

攀登赤道的宿命。在晝與夜的海上

鹽和魚的主張，把我穿刺成

時間的判官。節(jié)令令身體一分為二：

前邊是雨，背后是雷。分割，一碗水端平

不管怎么努力，從黑道入白道

白道入黑道，即便與太陽同命

也隔著一粒稻米的距離

清明詩

清明是一座山

我們在向陽的一面進(jìn)入陰歷

我們擺酒，上香，下淅淅小雨

對著一堆土，細(xì)捻親人的慈良、清明和偉大

清明這座山上

我們在背陰的一面進(jìn)入陽歷

我們喝酒，縱歌，拼舞

用郊外的踏青，為春天開光

這座叫清明的山

多少年了，不虧不盈，不悲不喜

笑聲只與淚水持平

生死只與大地相當(dāng)

谷雨詩

谷雨住在我身體里。我的身體

一直下著雨，下著谷物的雨

雨把谷物下下來，谷物把雨下下來

而谷雨又哪里只是雨呢

“春雨貴如油”，說的是這個季候的雨水

比油貴。缺油水的年代

我們的身體何曾五谷豐登

一是糧少，二是再多的糧

也會癆腸寡肚。身體的外邊，過了今夜

至多半月，再不會如沐春風(fēng)

——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谷雨在

農(nóng)業(yè)的身體，水旱從人，不知饑饉

立夏詩

母親是位美麗的女子

她叫春天。作為她唯一的兒子

你的一生，都是夏天最朝陽的那一部分

最戀母的那一部分

母親用一場植物的雷雨為你送行

你回以一場金屬的雷雨向母親告別

你一出生就是三十歲

你一輩子都是三十歲

火熱的夏天是你立的國

你的母親寧愿在春天當(dāng)一世末代女王

也不愿越雷池半步來夏天當(dāng)一天太后

兒子的獨立，是母親的鮮花與宗教

小滿詩

這是一個需要灌漿的日子

河流需要灌漿，作物需要灌漿

人民需要灌漿。啥啥都需要灌漿

啥啥都需要用灌漿去排開實證與偽證

去防御真理與謊言

但也不能灌太多。太多了

血管撐不住，語法撐不住

小滿就可以了。這個日子的小滿

比圓滿還圓滿。在離這個日子很遠(yuǎn)的地方

我曾遇到一位十六歲的鄉(xiāng)下女子——

一位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大生活

她的名字叫小滿。她喜歡吃苦菜

芒種詩

農(nóng)閑的反義詞、天平和貴人

左手忙刀槍入庫，右手忙厲兵秣馬

所有糧食的鋒芒，在太陽與

雨水的言辭里，盤算臧否

從農(nóng)業(yè)的公式看出

刈麥與插秧，是天大的事

因為這個，萬源，初中時期

我就參加過學(xué)校的義務(wù)支農(nóng)活動

那是五六月間，鐮刀用旱地

吃我手上的血，螞蟥用水田

吃我腳上的血。幾十年了

我的記憶，從沒那樣手忙腳亂過

夏至詩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這一天，光明獨寵北方

這一天，最美的星空學(xué)習(xí)大雁展翅

向北回歸

多么好的時辰和天景，心跳和概率

對于明天是吉是災(zāi)

天上地下的祖宗一言九鼎

吐字成讖。犧牲是必要的

農(nóng)人比城里人更加干凈，更加

明理。這的確是老皇歷

這的確不是老皇歷——

怎么翻也翻不過的一只蛙鳴的祈念

小暑詩

小試的牛刀從偏南的方向浪過來

沒關(guān)系，是人都能扛得住

況且，還有剛碾出的大米，剛

磨出的小麥，供詞語外的左鄰右舍

嘗新，吃出好心情?？諝獾谋胤?/p>

一刻不停地生產(chǎn)，搬運

以一當(dāng)十，更換我們的衣衫、季候

為了上好更嚴(yán)厲的一課

我們不得不以冷靜、清修的心情

接受一堂熱情的預(yù)備課

今天，火，是我們的牧師

鐘聲打在身上，邪氣，不瘟不火

大暑詩

我們的家園成了火山口

每一分鐘，都是一把刀片子

凌遲著我們的臃腫、不舍和慚愧

一些人忍著，一些人逃亡

一些人揭竿而起

每座縣城，總有幾個會水的學(xué)生

被液體的時間收了去

赤條條，去得干凈利落

決絕得就像他們的親人

一輩子也沒把淚水流干凈、流利落

即便退涼的黑夜，也躲不過這一劫

多如空氣的螢火蟲正傾巢出動

立秋詩

孟秋來了，北斗的風(fēng)氣指向西南

禾谷的命數(shù)偏向成熟

梧桐落葉，砸在大地上

有著十萬噸級的疼痛和歡喜

八月瓜的器官、誘惑

讓一位少年的身體秘宮

駐扎進(jìn)一萬個夏天的激情與火熱

離三十那么遠(yuǎn)，少年卻早早立了

退暑的大革命，退潮一樣洶涌、凌厲

所有人的祈禱都感到了爽愜

只有全族最老的那位盲人看見

秋老虎進(jìn)村了

處暑詩

七月半，鬼亂竄

太陽偏南，不再光明正大

悶聲悶氣，陰到熱

先是一只，后來是所有鷹

開始捕鳥、祭鳥

儀式鋪天蓋地。之后食下諸鳥

只有懷胎的鳥兒例外

鷹的旨意是

讓那些體內(nèi)的翅膀

打開，飛向神的遠(yuǎn)方

當(dāng)然，把暑處理掉的

還有已成氣候的稻秫■粱

白露詩

過完所有的壞天氣就等這一天

過完這一天又可以去過所有的壞天氣

這一天，早和晚什么都不做

一心等著露的君臨

白天什么都不做

一心等著金子長成秋的樣子

秋長成金子的樣子

這一天，金子散發(fā)白色的金光

金色的白光。蟬的鳴叫

是寒的顏色、寒的形狀。這一天

千好萬好，還是在詩經(jīng)中的樣子最美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白露為霜

秋分詩

平分秋色的刀，對晝與夜來說

是一分為二的。平分秋色的刀

是月亮做的。用

這把刀去收成勞作

白天不用擦汗，夜里不用掌燈

不冷不熱的大地

農(nóng)人用火紅的頌辭

完成家國的豐收敘事，讓小村的

大廣場，仰起頭來，靠天吃飯

今日，說是祭月

其實是借雙重的節(jié)氣

祭一把刀，一把月牙的刀

寒露詩

你把露燈提手上

溫暖就比腳下的路，剛好長了

一盞燈的距離

寒不管怎么到來、廣大

都被我收成一滴露的突然、晶瑩和微小

秋分早，霜降遲

菊花刀刀鳴鐘聲

在這扇初寒的門前

我已等了十六個萬萬年

等你把我提起

提成你一生的路燈、孤燈

然后，抓一把麥子上路

霜降詩

太陽把一部黃經(jīng)念到210度的火候

季秋左右不是

不知該把前瞻還是后顧

當(dāng)真理。再或者，退到后顧的后邊

讓前瞻與后顧循環(huán)往復(fù)

永無止境地交換心臟與場地

這跟霜，降下去，或升起來

或壓根沒有霜，有點類似

總之是熱的信仰兌現(xiàn)了冷的消息

倒飛的鳥兒，最后叫了聲天涼好個秋

孩子們開始跑上后山

耍拳，爬樹，等待火棘打霜

立冬詩

冬天來了，冬天來了

快快讓牛羊的膘油，長得比冰雪厚

草料囤得比牧山高

快快在地里挖一條跑道

讓冬小麥跑得比寒流快

秋推著冬，夏推著秋

春推著夏，冬自己去推春

冬天就這樣被推了來

四人的共力，構(gòu)成一鏈漂亮的長句

冬天想脫身出來

也只能自己走自己

從身體的南部，走向身體的北方

小雪詩

小雪的動靜，有點肖似當(dāng)年的

南下干部，一路走來

沿途城市，一座一座，接管了去

統(tǒng)治了去?，F(xiàn)在，小雪還沒來

來的是她的風(fēng)，她的消息

樹上的北斗七星

將斗柄指向十點鐘方向

被寒冷逼迫的雨水，像猜測到上意

紛紛讓位，回到天上的宮殿

雪，來與不來

只是雪自己問自己的一則天氣預(yù)報

一個小小疑團

大雪詩

七十二候，只有三候

最是白凈：一片冰心

在玉壺。仲冬伊始

我看見你的飄動，天空也裝不下

一個倒影，就封了大河的口

而修辭又那么小

小到一句暖心的話還沒說好

就化了?，F(xiàn)在

開車出城，上山見你

你只需送我一件你的斗篷

我就成了你的人——

雪人那么多，我的黑鷹也不識我了

冬至詩

漢武帝說，四海之內(nèi)

所有的時間皆兄弟

一年的二十四種光陰、日子和想法

必須等分，心平氣和，沒有誰可以多吃多占

平氣的劃分，從冬至開始

舉頭三尺有神靈

地上的事情，上天定

冬至大如年。這一天

多少人放下鋤頭，站在水邊

看星象敘事的倒影

說出：羊的存在、命數(shù)與犧牲

說出：出門在外的動詞，快快回家過節(jié)

小寒詩

冷啊。這一天，我所在的南方

冷比昆侖大，比珠穆朗瑪高

蛇讓出地盤，蜷縮在最深的洞中

比小蟲還小

我的父親就生在這一天的附近

老人家一生都沒胖過

到死都長著一副干冷的樣子

老人家說過，過刀、過火、過小寒

不■過這一天的冰刃，不知什么叫寒心

不■過這一天的寒心

怎會為一句知暖知冷的話

叫天空一樣空茫的眼睛，蓄滿熱淚

大寒詩

一年的壓臺戲，一歲的壓卷之作

在今天展開。今天

太陽把一部黃經(jīng)著到了三百度

這是三百床被子的加持

但還是不夠

俗話說得好，下雪天不冷

化雪天才冷。大地最后的冷

在今天發(fā)出蠟梅的尖叫

冷得那么美！真好，今天，立春在望

我最喜的那些女人，那些

咳嗽、氣喘，黛玉一樣多病的女人

身子南歸，凍壞的心思冬去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