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莫娜的白屋

周雪凝

“狐貍把我昨天新種的花種子全刨出來吃了。它們沒的吃?！彼f。

“池塘里的青蛙卵我用落葉蓋好了，不然它們會在冬天凍僵?！?/p>

“你看到了嗎，花園里的番紅花都開啦?！?/p>

“我今天解決了一場校園欺凌，他們總是欺負杰利，小孩子并不都善良?！?/p>

“嘗一下這個梨子吧。它每年會在花園結(jié)出兩百多個果實?！?/p>

大概在每日很早的清晨，莫娜·利茲卡萊絲（Mona Liss-Carless）就作為一個堅強的女性打開房門，沖進教學(xué)工作與慈善活動的維度內(nèi)。然后，又大概在每日很早的黃昏，她又作為一位采購?fù)晔卟怂奶鹦呐?，將細膩的情感鋪展在廚房的新式菜譜和臥室的干凈氣息內(nèi)。

這就是我在英國居住時的房東莫娜，她的女兒和我同歲。她在配著淡藍色木門的三層白房子里，給了我一間陽光充足的臥室。三扇幾乎落地的大窗配著乳白色木框，藍紫色變幻的紗簾在潮潤的風(fēng)中搖擺，鴨蛋青色的布質(zhì)沙發(fā)倚在窗邊享受夕曬，旁邊是她從美國海運過來的古老櫥子，再就是帶著陳舊香味的棕木色鋼琴和滾動著肥皂泡氣息的淡色床單。

如果說每次我在英國其他城市遇到了緊張情況，我總是會想著趕快坐車沖回莫娜在布里斯托市為我留的臥房。想抓緊撲進繡著長莖小花的淡紫色被子里，日式紙糊的米色圓燈映在窗玻璃上，是一個大個兒的圓圓的月亮。

芝士界限

“去格勞塞斯特大街可以買到拖鞋和洗漱用品，去特斯科連鎖店可以買到水果蔬菜，如果你想買到最新鮮的食材，周六我可以開車帶你去一個集市。周六還有一個圣尼古拉斯舊貨市場，全是精美小件和古老家居。咖啡的品牌我推薦這幾種。豬肉鋪我有一家很熟悉。給你一本彩頁書，這里有布里斯托市最全的景點歷史介紹?！彼f。

我和莫娜的友誼就是建立在這些樸實、細致、友善的生活事件之中。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看似不算起眼，但是如果身陷異國又沒有人愿意耐心解答，堆疊起來就會變成災(zāi)難性的。每當(dāng)我像金魚吐泡般把一連串的小問題從嘴里滑出來時，莫娜幾乎就在同時在便簽本上寫下了所有合適的答案，她會把全部的所知所想率真地說出來，會把久經(jīng)生活后最實用的經(jīng)驗全部轉(zhuǎn)化為建議。

起初，我沒有預(yù)想過在英國訪學(xué)能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就把要求降至了最低的安全和健康問題。祈求疾病不帶來大的麻煩，祈求不遇到邪惡之人和古怪事件。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外國人打交道，界限在哪里。是謹慎的，還是放松的。是非常獨立的，還是可以適當(dāng)緊密？直到芝士事件打破了我的焦慮，讓我徹底佩服于莫娜的人格魅力，并學(xué)會如何相處。

那是到英國后的第一周，我陷入了“芝士焦慮”之中，因為歐洲人很喜歡在飯菜湯飲中添加豐富口味的芝士，在商店的微凍柜臺內(nèi)永遠擺滿了淺粉色大氣孔、嫩黃色夾層、帶著絨毛白霉或者泛著藍綠紋大理石光感的各式芝士。然而對于肚內(nèi)揣著中國胃的我來說，簡直是挑戰(zhàn)和煎熬。畢竟在西紅柿牛肉或芹菜沙丁魚的香味里夾著濃郁的牛奶味，或在圓煎餅上抹上花生醬、芒果醬、蔓越莓醬、蜂蜜等任何甜味醬汁，都讓我的感知系統(tǒng)受到強烈沖擊，直致最終喪失掉一切可靠的味覺。莫娜大概是在我的小伙伴口中得知了我不愛吃芝士的習(xí)慣。令我沒想到的是，自打知道了此事，她幾乎不厭其煩地在做所有飯菜時，都單獨為我準備一份無芝士特餐，日復(fù)一日，輕松愉快。每晚我們齊坐在一起，無論她是打開烤箱還是掀開鍋蓋，最終都會拿出一個玻璃質(zhì)感的圓碗遞給我，“這是你的，沒有芝士呦?！彼_心地說。自那以后，飯菜與甜點里總會有一份充滿愛心的特殊制品。我問起她這樣會不會給她造成負擔(dān)，她則用最甜的微笑回應(yīng)：“當(dāng)然不會，做這些事情我很快樂，希望你在英國感受到最溫暖的生活?！?/p>

是的，莫娜并沒有感到任何負擔(dān)而是歡天喜地地用心完成了每一件瑣事，她總是輕盈又匆忙地在完成學(xué)校工作后，又轉(zhuǎn)戰(zhàn)到家務(wù)斗爭之中。她已經(jīng)記錄好了每一個人的生日，以便在生日那天親自完成蛋糕烘焙的樂事，她愛在生日甜點的頂部覆蓋上花園里剪下的香草以及新買到的松軟糖霜。莫娜在她的花園邊緣種了一排香料，迷迭香、鼠尾草、薄荷以及百里香大捧大捧地緊挨著，郁郁蔥蔥。她會在料理蔬菜、肉類或者烘焙甜點之時拿著剪刀走進花園，選擇最合適的味覺搭配，偶爾也會把新剪下來的香料葉子讓我嗅一嗅，感受一下新鮮濃郁的清新氣味。雖然我有時候聽不懂她介紹的復(fù)雜香料名稱，但總是感受到她正在愉悅地愛著自然與生活。

貓咪特餐

莫娜有兩只貓咪，她認為有兩只貓咪是正合適的，房子不顯得擁擠，貓咪也不會孤單。成為一只莫娜的貓咪是幸福的。她很注意動物的營養(yǎng)搭配、標準體重和飲水衛(wèi)生，并為它們留足了獨立空間。有掩蓋聲響的淺咖啡色地毯，有可以烘烤爪子的白色暖氣以及帶著鳥聲誘惑的明媚花園。

那只黃黑色花紋錯亂的迸發(fā)著時尚感的貓，已經(jīng)十歲了，那只橘白相間的符合傳統(tǒng)審美的環(huán)形瓜紋貓咪，已經(jīng)十二歲了。

別看它們?nèi)缃衿っS厚，生活安閑。當(dāng)初，它們都是在貓咪流浪所被莫娜抱回來的。英國有專門的貓咪慈善店或者寵物狗、野生動物慈善店等，你可以把淘汰的物品按照喜好捐贈到分門別類的慈善店進行出售，換來的資金也就流向了相應(yīng)的慈善資助部門。貓咪慈善機構(gòu)不僅確保流浪貓的飲食安全，也會把一些主人不得不棄養(yǎng)或是流浪街頭的貓咪在官網(wǎng)進行資料分享，愛貓人士可以根據(jù)它們的過往史、年齡、花色等選擇領(lǐng)養(yǎng)。

莫娜抱回來的貓不止兩只，她曾經(jīng)認真向我講過那些貓咪的前塵往事，比如有一只是千里迢迢從利物浦市來的，有一只是因為主人生了寶寶而放棄了它，還有一只黑白花紋的貓莫娜養(yǎng)了七年，但因為它得了肌肉溶解癥非常痛苦，而在寵物醫(yī)院做了安樂死。她講到了在花園里貓咪和狐貍的對峙與戰(zhàn)斗，講到了昔日一只體壯如狗的貓中惡霸在這一區(qū)域為非作歹，講到了貓咪與池塘青蛙蝌蚪的誘惑與糾葛。看著莫娜回憶起那些生動的日子，我的思維也會繞著花園的樹籬，順著墻邊的花池一路跟進，沖進了有著生命涌動和意外事件堆疊的美而痛的認知中。

圣誕節(jié)前夕人們都奔向了最愛的親人，莫娜也大包小包收拾行李要去澳大利亞陪她的女兒。她臨走的時候，交給我兩個方方正正的紅白相間并鑲著金邊的盒子，上面畫著戴著圣誕鈴鐺的白色貓咪，并標有“貓咪圣誕特餐，配有高級金槍魚、火雞肉以及沙丁魚”的字樣?？吹竭@里，我驚奇地笑出聲，莫娜說這是商店暢銷的特供寵物禮盒，希望圣誕節(jié)在家留守的我可以喂給貓咪們一些特殊食物，類似一頓甜美可口的貓咪晚宴。我當(dāng)然愿意喂它們。因為我也很愛莫娜的貓。莫娜的貓們白天會時常臥在青色沙發(fā)上看人來人往，或者覬覦鳥類，夜晚會作為“壓角石”睡在我厚厚的被單上。剛住進去的日子，那只黃黑花貓會像督查員一般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看我是否對它的白房子造成破壞。每當(dāng)我在廚房里熱火朝天或者在樓梯走動之時，總會感受到一雙黃色的火辣眼睛。它常隔著門窗、玻璃，夾在樹縫里嚴肅觀察我，端著身體板著臉。結(jié)果住久了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個最膽小怕事且幼稚的居住民。年齡已大的貓咪們睡著后會帶著柔柔的鼻息，呼嚕，呲溜，滾著氣泡，煽動睡夢。它們用安穩(wěn)的睡眠給予了我在英國夜晚里帶著絨毛與喘息的安心，這是動物獎勵給我的踏實與尊重。

防盜旅途

“你明天計劃去哪里旅行呢？”每次我?guī)缀鮿倓偦卮鹜晡业哪康牡?，莫娜就已?jīng)又在她的常備小本子上飛快地列出了一堆長長的名詞，從小眾的展覽館到她最推薦的餐廳，從一個不太被外地人知道的古老景點到最經(jīng)典樸素的禮品店，她會欣喜地描繪旅途可能迎來的種種驚奇以及不可形容的壯麗景觀，她也會補充我所不知的古老歷史和需要注意的安全事項。然后她又會快速轉(zhuǎn)移到電腦邊，給我建議出最安全合理的火車或巴士路線?！昂昧?，一切完美，祝你旅途開心?！彼f。然后我們又在愉快的氛圍內(nèi)各自忙碌以及在晚間撲入睡眠。

我就這樣幸運地在莫娜真誠撐開的文化帷幕之下，更深入切實地感知了英國本土的文化與風(fēng)光。坐落在人煙盡頭的19世紀農(nóng)舍古跡、藍色海灣上的克里夫頓碼頭、山頂之上被密樹掩蓋的中世紀城堡、華茲華斯筆下的丁登寺舊址都被我盡收眼底。之后我為了感謝她，就按照城市、村鎮(zhèn)把莫娜給我的建議都整理了出來，可以方便她簡潔快速地幫助到更多的人。

莫娜的“腰間防偷盜小包袋”是讓我異常難忘的物品。12月我要一個人坐飛機去蘇格蘭十天，為此我的焦慮情緒在面部已經(jīng)顯露無疑?！鞍阉鼑谀愕难g，用衣服遮起來吧?！蹦仍谕黹g燈光下對我說，并伸手遞給我一個有長帶子的薄款腰包，她說這是她一直用的，可以把銀行卡、護照那些完全不可丟失的物品塞到里面，掛在我的肚子上。自那以后每當(dāng)我進行超過三天的長途旅行時，莫娜就會從她的櫥子里拿出一個“防偷盜小包袋”，于是這個最實用安全的小袋時常掛在我腰間，如同護身符一樣。我在行進的路途中總是習(xí)慣性地拍拍肚子檢查它是否還在，感受到一種踏實的不可多得的溫暖。

每次旅行夜晚回來，莫娜雖然早早睡去，但是會在廚房給我留好貼著便簽的晚餐，寫著“有烤地瓜、紅菜頭和金槍魚沙拉”，“有牛肉蝴蝶面并配有羽衣甘藍”，并永遠不忘畫一個愉快的笑臉。記得有一次終于鬧了笑話，莫娜在便簽上寫著“晚餐在烤箱（in oven）”，而我則因為旅途的疲倦看成了“晚餐結(jié)束了（is over）”。我在迷惑中失去了晚餐并導(dǎo)致那些洋蔥土豆在烤箱生生地悶了很久。最終我和莫娜在兩天后的大笑中弄清了彼此令人迷惑的行為。

有時旅行回來，我會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又多了一捧白色水仙、一盒系著絲帶的巧克力或者帶著鈴鐺的木質(zhì)掛件，那是莫娜送我的驚喜小禮物。我也時常為她做一些中式經(jīng)典菜品，帶回幾盆產(chǎn)自中國的萬壽菊、百合和春桃花?；▓@里新開的花，莫娜總會跟著時令剪下幾枝，再搭配上百里香的葉子端到我臥室，花園里初結(jié)的無花果，莫娜會采到果籃里分給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會在萬圣節(jié)得到各色糖果，會在十一月的“篝火之夜”看到最棒的煙花。她會在晴朗的寒夜帶我們兜風(fēng)，去看山谷邊的大吊橋在夜下晾曬它的白色鯨骨，會在暖陽午后為我們悄悄補好抽絲拉線的毛衣。我們會在各種節(jié)日互贈帶著貓咪圖樣的賀卡，寫下贊美對方的明亮感嘆句和溫暖陳述句。生活努力地繼續(xù)，我們則試圖更愛生活。

蜜色淚水

我只見過莫娜哭過一次，那是在我送她生日禮物的時候。莫娜只見過我哭過一次，那是在回國的車站道別的時候。在莫娜快過生日的時候，我也快回國了。

莫娜不是浮夸張揚的女性又熱愛簡單的生活，為了買到她喜歡的生日禮物我走了許多街區(qū)。我終于在售賣花園裝飾物的貨架上看到一個石雕貓咪天使，它靜靜地蜷臥著并頭戴沉靜的光環(huán)，收攏的翅膀蓋在熟睡的軀體上。工藝者又在裸石色雕像上故意用深綠的青苔色做舊，我想這大概就是莫娜忠愛的陳舊古樸又俏皮靈動的樣子。

最后一個月，莫娜也在不遺余力地試圖讓我的英國之旅不留任何遺憾。她在陪我完成了去看一場電影的心愿后，又加緊安排了一次短途旅行，地點選在了她最愛的佩恩斯威克洛可可花園。那日莫娜開車帶著她93歲的母親和我以及朋友奔向了漫山花開的公園、草原以及百年冰激凌店，她提前做好了方便攜帶的美味披薩，我則帶了一兜果實飽滿的葡萄粒。在古老的大教堂內(nèi)，我們聽完莫娜母親講述的一排排禱告坐墊背后的刺繡文化史，精致的圖案無一重復(fù)并娓娓敘述著圣經(jīng)系列故事，之后我們又奔向了百年冰激凌老店享受了冰涼甜點，在青色酸檸、乳色原香以及黑色巧克力的口味里享受了生活的安寧。安寧的陽光下，我知道莫娜的棕色頭發(fā)已經(jīng)隨歲月演變成了淡黃色，她的瞳孔里卻始終涌動著愉快氣息。她教會了我如何更直率與熱情，如何勤勞、奮力又自愛，如何塑造極簡而認真生活，如何愛上帶著叢林味道的原木家居，如何辨別香料、果實、動物以及人群。

最后一個晚上，莫娜詢問了我最愛的飯菜并邀請了我最好的朋友，之后她做好了世界上最好吃的覆滿香菇、青椒、西紅柿以及特殊芝士的披薩。最后一個清晨，她親自開車把我和巨大的行李都送到開往倫敦機場的長途車站。我們在車站擁抱以后，祝福了彼此，就獨立地奔赴了各自的下一個目標。

在等車的間隙，我想，這會兒她大概又沖進了繁忙的工作里。但她會在歇息時間給那盆中國萬壽菊澆澆水，她大概又會在周三收到女兒快遞來的裹著粉色山茶與芍藥的感謝花束，大概在周四繼續(xù)在咖啡四溢的客廳輔導(dǎo)那幾個瘦小的孩子，大概在周末會幫朋友去張羅幾場慈善聚會以及看望母親。她大概仍然會在清晨堅強地沖出去，又在傍晚甜甜地笑著回來，攜著瓜果蔬菜。

我沒有想過沒有莫娜的英國生活是什么樣子，我一人在外，無依無靠，她給予了一些無法衡量的幫助，有了她一百分的關(guān)心，我的英國生活就像一個天真、自愛、熱情、果敢的故事。

回國幾天后，我收到了她發(fā)來的郵件：

“我把你落在英國的物品都捐到了貓咪慈善店，它們會變成資金去關(guān)愛流浪貓。我想你應(yīng)該最喜歡這種選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