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漁
成化七年,舉子邱良棟進京趕考,行至北直隸豐城蘆灣村時,見天色已晚,就到村中借宿。
村頭有戶人家,倒也干凈,騰出間屋來讓他住。吃過晚飯,邱良棟就關(guān)上房門,秉燭看書。直看到夜半三更,邱良棟眼有些花,看字已然不清。他揉揉眼睛站起身來,推開窗子一看,但見月色清明,不覺興致大增,出門來賞月色。
來到村口,忽然看到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過來,邱良棟忙著閃身藏住。夜行之人,八成不是什么好貨色,還是躲開為妙。卻說那二人,不一會兒就來到他前面,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是個車軸漢子,另一個是瘦子。那瘦子邊走邊叮囑道:“二哥,你記住了,咱們只搶錢財,不害人命!”那二哥點頭應道:“我知道!”
兩個人說著話就往村里去了。邱良棟暗暗地想,自己若是沒碰上那也就算了,現(xiàn)在都碰上了,哪能不聞不問?要說沖上去把那倆人逮住,他還真沒那勇氣,但他可以另想辦法呀。
那兩個人剛一過去,邱良棟就摸到一塊土坷垃,朝著一家院里扔過去。土坷垃一落地,就聽到“啪”的一聲響,接著就聽到一陣狗叫。那兩個人見有動靜,忙著藏到了一堆土坯后面。隨即,那家門開了,主人開門探頭往外看了看,沒見人,就扭身回去了。那兩個人見沒了動靜,便繼續(xù)往村里走。
邱良棟見扔土坷垃沒用,一時也沒了主意,就悄悄地跟上去。
那二人左拐右繞,來到村中一座院落前。這家該是富裕人家,幾間正房都是青磚的,高高的院墻雖是土坯,但也打著青磚的根基,還有個西跨院。二人來到墻外,聽聽墻里沒有動靜,二哥就矮下身子,瘦子踏上他的肩膀,二哥往起一站,瘦子就扒住了墻頭,翻身而下,進了院子,打開院門,二哥也進去了。邱良棟悄悄跟進去。
二人闖進屋去,以刀相逼,很快就把家中的3個人給綁了。邱良棟捅破窗紙,偷偷瞄眼看著。只見這家的男人50來歲,面白,稍胖,留著幾綹胡子,眼睛也是圓的。女人仍在瑟瑟發(fā)抖。還有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好像還沒睡醒,眼都睜不開。男人祈求:“兩位兄弟,我家的錢財你們盡可拿走,可別傷害我的家人。我這里先謝過二位了。”
二哥問道:“你家的錢財都藏在哪里了?”
男人沖墻角的立柜一努嘴,說就在那下面。兩個人就去挪開立柜,又掀開一塊青磚,下面有個木盒,打開一看,有兩個銀錠子。二哥把銀錠子揣進懷里,不滿地問道:“怎么才這么一點?”男人說:“只有這么多。頭年打了口井,把銀子全花了?!蹦鞘葑诱f道:“有錢人鬼著呢,經(jīng)常把錢藏在別人想不到的地方。他要把銀子藏在井里,任誰也找不到?。 倍缫慌哪X門說:“對!咱去井里找找!”
邱良棟忙著隱身在暗影里。
那二人出了房,來到院子東南角的水井邊上,探頭往下看了看。水井里很黑,但井底的水卻反射著淡淡的月光,如碎銀一般。二哥到雜物間里去尋了繩索和竹筐,還有蠟燭,然后讓瘦子坐進竹筐里,手中端著蠟燭,他往下放繩子。
瘦子一點一點進到井里。
忽然,院外的樹梢上傳來一聲瘆人的大嘯,接著,一團黑影凌空而下,朝著二哥猛撲過去。二哥慘叫一聲,竟向井里跌去。井里又傳出一聲沉悶的慘叫,接著就是“撲通”兩聲,然后就歸于平靜了。
邱良棟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神來,趕忙跑回房主家,叫醒了房主,讓他快去喊里正。
里正和房主跟著邱良棟來到那戶人家,還沒進門,先聽到一陣哭聲。進門一看,卻見男人倒在地上,臉色鐵青,口吐白沫,已經(jīng)死了。里正連忙將母子二人的繩子解開。那二人驚恐萬分,抱在一起,身子還在抖著。里正又點燃了火把,對著井里一照,果然看到井里有兩個人,忙著叫人給撈出來,放到一旁,著人看守?,F(xiàn)在剛是后半夜,城門未開,只得等天亮再去縣衙報案。
邱良棟是人證,不能走開,里正就讓他借助的房主陪著他。邱良棟覺得此事太過蹊蹺,就跟房主打聽那家人的情形,房主就跟他一五一十地講起來。
那家的男人,就是死了的那個,名叫蘇大生,除了侍弄十幾畝地,冬天農(nóng)閑時還做花生酥糖,到附近各縣去賣,很受歡迎,倒也賺了不少錢,算是個富戶了。但他命運不濟,頭一個媳婦過門幾年就死了,給他留下個兒子叫蘇滿意。十幾年前,他又娶了鄰村的小寡婦,生了個兒子,名叫蘇滿平。在屋里被捆起來的就是那個蘇吳氏和她的兒子蘇滿平。
邱良棟問道:“蘇滿意咋沒在家呀?”
房主說,蘇滿意的姥姥姥爺年紀大了,家里又沒別人幫忙,地里的莊稼都快管不了了,蘇滿意幫他們?nèi)ナ岸迬滋?。那孩子今年十五六歲了,也是個干農(nóng)活兒的好手,聽說也會做花生酥糖。手巧有啥用,命苦啊,小小年紀就死了娘,這又死了爹。房主又感慨地說,樹大招風啊,要不是他家蓋了青磚大瓦房,沒準兒賊還不惦記他家呢!
邱良棟又問:“那個孩子,蘇滿平,是蘇大生的吧?”房主忙著答道:“是。蘇吳氏挺本分的,過門都十幾年了,沒聽說過啥花花事。蘇滿平也是她嫁過來以后生的,挺像蘇大生。蘇大生也挺喜歡他!”
日上三竿,知縣鞏義蓬帶著差役們急匆匆地趕來了。聽說出了三條人命,鞏義蓬給嚇得夠嗆。鞏義蓬身材不高,稍有些瘦,但眼睛卻很亮,精神矍鑠,很是干練。他先帶著捕頭、仵作進了院子,查看了院里和屋內(nèi)的情形,又叫來蘇吳氏、里正、邱良棟和房主問明情況。房主和里正都是后來被叫來的,說不出啥來。蘇吳氏只說被捆在屋里,聽得外面響起幾聲嘯叫,蘇大生就嚇得心驚肉跳,后來就撲倒在地。邱良棟也把他看到的都講了一遍。鞏義蓬得知邱良棟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就安慰他說,案子若破得快,也用不了幾天,當不會誤他的事。邱良棟想想也是無奈,只得點頭應了。
鞏義蓬馬上吩咐仵作,對3名死者檢驗。捕頭帶著差役們找鄰居問詢,看能不能了解到一些異狀。他仰頭看著院墻外面的那棵大槐樹,問邱良棟:“你說有一個黑影從樹上飛下來,邊嘯著邊去襲擊這個二哥?”邱良棟道:“那黑影先嘯,再飛來襲擊的他?!膘柫x蓬又問道:“那黑影,是什么鳥?”邱良棟說,是只黑色的大鳥,但具體是什么鳥,他卻沒看清楚。鞏義蓬說:“要說敢襲擊人的鳥,黑色的大鳥,應該是鷹?!彼羞^兩名差役,讓他們到附近去打聽打聽看誰家馴著鷹。
仵作也已驗完了尸。蘇大生沒有外傷,也沒中毒,眼睛充血,心包脹鼓,應該是嚇死的。那兩個人,卻是溺亡。二哥雖被鳥襲擊,腦上有抓痕,但痕跡較淺,不至于死。下面的瘦子,卻是先被砸暈,又溺亡的。鞏義蓬擰緊了眉頭,追問道:“你說什么,蘇大生是被嚇死的?”仵作說:“是?!膘柫x蓬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又沒被鷹襲擊,怎么會被嚇死?”邱良棟也不解:“難道屋里又發(fā)生了什么可怕的事?”鞏義蓬說:“蘇吳氏沒說發(fā)生了什么呀。外面一聲慘叫,他就嚇得倒在地上,叫他不應,當是死了?!鼻窳紬澋菇o氣樂了:“蘇大生忒也膽小了!”
鞏義蓬又讓里正來認尸,里正說這兩個人并不是村里的。鞏義蓬又命差役去查找二人身份。
這邊剛安排下去,卻聽到“咚”的一聲悶響。眾人扭頭看去,卻見一個小伙子被門檻絆倒在地,爬起身來,沖到屋門口,往里看著,顫聲問道:“娘,真是我爹出事了?”眾人這才知道,這個孩子就是蘇滿意了。蘇吳氏卻只是哭,說不出話來。蘇滿意看到他爹躺在地上,就跪下來嚎啕大哭。不會兒,他止住了哭,奔到鞏義蓬面前,跪倒磕頭,痛哭著說:“請大老爺為我做主啊!”鞏義蓬道:“本官自當盡心竭力!”
又過得兩個多時辰,差役帶回幾個人來,說他們的家人一宿未回,特帶來辨認。那幾位家屬一看,就認定兩人了。那個二哥名為蘆金明,瘦些的叫蘆金利,是叔伯兄弟,都是鄰村牛尾巴灣的。兩個人平素就喜歡偷雞摸狗,這出去了,也沒人當回事,早上沒回,家人也不找,直到差役們?nèi)フ遥@才跟著來看看。
鞏義蓬說道:“這二人深夜行竊,被鷹撲擊,掉到井里淹死了。你們運走葬了吧。”那兩家人也不敢說啥,套了馬車來,把兩個人的尸身拉走了。鞏義蓬又看了看蘇大生的尸身,覺得再留著也沒啥用了,就讓蘇滿意也葬了吧。蘇吳氏忽然跪倒磕頭,說蘇大生暴斃,冤情未明,還是先放幾日,等案子破了再葬不遲。
鞏義蓬面色一緊,問道:“蘇大生明明是被嚇死的,純屬意外,有何冤情?”蘇吳氏又叩了一個頭,說道:“大人,小女子向來膽小,卻也未被嚇死,我家丈夫怎么就會被嚇死了呢?”鞏義蓬說道:“人各有命。你不是親眼看到他被嚇死的嗎?”蘇吳氏說不出話,但那神情卻是明顯不服氣的。鞏義蓬又勸她,尸身已勘驗完畢,留著也無大用,他還會再查下去的。蘇吳氏只是緊閉著嘴巴,卻不肯吐口。鞏義蓬也沒辦法說服她了。
鞏義蓬交代已畢,看看再呆下去也不會有啥收獲,就要打道回衙。邱良棟忙著過來問他,自己是否可以走了?鞏義蓬道:“蘇大生雖是被嚇死的,但也有元兇,須得查出來,你辨認清楚,才好再走。”邱良棟不能就走,也是無可奈何。他也沒心思看書做文章了,滿腦子都是那三具尸首。
吃過晚飯,蘇滿意忽然來訪。邱良棟把他讓到屋內(nèi)。一日之間,蘇滿意像是長大了許多,滿臉悲戚,眼圈兒還紅著。邱良棟不解地問道:“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蘇滿意說道:“我爹死時,我不在跟前。聽說先生你在我家院里,不知你聽到我爹留下什么話沒有?!鼻窳紬潛u了搖頭,說他那會兒正躲在墻角兒,并沒看到屋內(nèi)情形,也沒聽到屋內(nèi)有人說話。蘇滿意嘆口氣,沒再說話。
邱良棟思索片刻,還是問出了在他腦中縈繞不絕的那個問題:“你爹怎么那么膽小,竟會被嚇死?”蘇滿意好像對這個問題毫不意外,輕輕搖了搖頭說:“并不是我爹膽小,而是這嘯聲可怕。每聽到這嘯聲,村里都會有人死去?!?/p>
邱良棟興趣大增,忙著問他是怎么回事。蘇滿意就一五一十地講起來。說來也怪,村里隔三差五,就會聽到嘯聲。這間隔時間不定,有時是三兩天,有時是三五個月,時間長了,人們就特別害怕這嘯聲了。人們怕了這嘯聲,也怕了這鳥,每到鳥嘯時,人們都躲在屋中不敢出來,直到此時,也沒人見過那鳥,更不知如何嘯的。邱良棟點點頭:“原來如此!”
送走了蘇滿意,邱良棟感覺很是困倦。從昨天夜里到現(xiàn)在,他還沒睡覺呢,哪能不困。他吹滅蠟燭,早早就睡了。
夢里,他又回到了蘇家的院子里,又聽到了嘯聲,然后就看到那黑色大鳥朝他撲過來。他嚇得一激靈打個冷戰(zhàn),驀然醒了,卻已出了一身冷汗。他翻了個身,正想睡去,卻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韼茁晣[聲,異常恐怖。整個村子,都靜得出奇,連看家狗都不叫了,倒不知是不是被這嘯聲嚇住了。更甭說人了,倒不知有多少人在瑟瑟發(fā)抖呢。邱良棟卻是不怕的,昨天夜里他已聽到了嘯聲,更見過了那黑色大鳥,不也沒把他怎么樣嗎?他披衣下炕,出了院門,嘯聲仍在。他循聲找去,又來到蘇大生家墻外,那嘯聲正是從大槐樹上傳來的。他仰臉尋著那只黑色大鳥,想看清它是什么鳥,卻聽撲簌簌一陣響,一只黑色大鳥騰空而起,一邊嘯著一邊向村外飛去。鳥影很快就淹沒在黑暗里,不一會兒,那嘯聲也聽不到了。
第二天一早,邱良棟留神村里的動靜。可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沒聽說誰家死了人。夜梟嘯則有人亡,真是無稽之談啊。邱良棟正撇嘴,就見房主氣呼呼地回來了。邱良棟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房主仍是氣憤難平,就講開了。
蘆灣村村口原有口水井,那是全村人吃水用的,泉眼旺盛,水也甘甜,已不知吃了幾十幾百年,從沒出過問題??深^年蘇家在自家院里打了一口井,興許是動了水脈,這口井出水就少了。他剛剛?cè)ヌ羲?,井底的水還沒小腿深,打不上水來,往后這日子可怎么過,可不要氣死人嘛!
邱良棟忽然想到書中曾講過一個烏鴉喝水的故事,笑笑說,你們往井里扔些石子,把水位抬高,不就能打上來水了。房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你真是個書生!往井里丟了石子,堵住了泉眼,那水還不都跑他家井里去了?”邱良棟拍拍腦門兒說:“慚愧,慚愧,原來我比烏鴉還笨呢?!?/p>
房主無奈地嘆了口氣說:“若是沒淹死人,到蘇家的井里挑水也是可以的。但這剛死了人,那井水哪還敢吃呀。夜里再到老井去試試,沒人挑了,沒準兒水會多些呢。”
這時,有個差役來傳話,說是知縣大人有請。邱良棟跟著差役出門,門外已拴了兩頭毛驢,邱良棟就跟著差役進了縣城。
鞏義蓬在書房里接待了他。寒暄過后,邱良棟就問他案子的進展怎么樣了。鞏義蓬微嘆口氣,說差役們共在全縣找到了5位馴鷹人,但他們都沒有作案時間。他把邱良棟找來,就是想問問他有沒有新發(fā)現(xiàn)。邱良棟就把昨天夜里又聽到夜梟嘯的事情講了。鞏義蓬頓時來了興趣,問道:“可有人死了?”邱良棟搖了搖頭。鞏義蓬笑道:“夜梟勾人命,真是無稽之談啊。老百姓愚昧不可及!我倒是想問問你,你感覺誰是殺人兇手?”
邱良棟一驚:“大人,你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蘇大生是被嚇死的,這純屬意外,怎么又有殺人兇手了呢?”鞏義蓬詭秘地一笑,說道:“那是我撒下的迷魂陣,連蘇吳氏都看出來了,你卻還沒明白。蘇吳氏說得對,夜梟是在院外的大槐樹上發(fā)出的嘯聲,全村人都聽到了,怎么偏偏蘇大生被嚇死了?只怕其中另有緣故。有人用嘯聲殺他,那也未可知。不查明白,本官于心不安?!鼻窳紬澆挥X拍拍腦門兒,暗叫自己糊涂。鞏義蓬又盯著他問道:“你感覺誰是兇手呢?”
邱良棟忙著說道:“小生愚鈍,還請大人點明?!?/p>
鞏義蓬頓時來了興趣,說道:“古往今來,殺人者,無非為了幾種緣由:為仇、為情、為財。本官已派人打聽清楚,蘇大生做人本分,與人為善,生意才做得那么好,也未與人結(jié)仇。他的原配病死后,他娶了蘇吳氏,之后二人也守規(guī)矩,從未有齷齪之事,這為情一劫也不存在了。最后剩下了財。蘇大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蘇滿意,小兒子蘇滿平。蘇滿平為蘇大生與蘇吳氏所生,極受寵愛。蘇滿意是他與亡妻所生,又大了些,情感上就有些疏離。蘇滿意已16歲,蘇大生正為他說親,一旦說成了,就要跟他分家另過。他家的家產(chǎn),將來就都是小兒子蘇滿平的。如若蘇大生現(xiàn)下死了,那就得由蘇滿意當家作主,家產(chǎn)自然由他支配。所以,蘇大生之死,蘇滿意才是最大的贏家?!?/p>
邱良棟點點頭:“聽起來倒是合情合理?!?/p>
這時,一名差役跑過來稟報,說是蘇滿意已經(jīng)帶到了。鞏義蓬微微一笑,說道:“你就等著看場好戲吧?!闭f完,他穿上官服,升堂問案,讓邱良棟躲在堂側(cè)聽審。
鞏義蓬端坐案后,驚堂木一拍,差役就把蘇滿意押上來了。鞏義蓬問道:“蘇滿意,你是如何嚇死你爹的?快快如實招來!”蘇滿意直叩頭:“小民冤枉?。〈罄蠣?,別說我爹生我養(yǎng)我,他還要蓋房給我娶媳婦,我哪能殺他呀?這幾日,我都在我姥爺家,從未出過村子,有我姥爺為證,請大老爺明察?!?/p>
鞏義蓬冷笑道:“你爹給你娶了媳婦,你就得分家另過,偌大的家業(yè),就得給你兄弟。你貪戀家業(yè),這才起心殺了你爹。你深夜回家行兇,你姥爺又怎看得見?奸佞小民,拉下去,打!”差役們拉起蘇滿意就下去打。20大板下來,蘇滿意被打得皮開肉綻。他再也受不住了,就招了。鞏義蓬命人把他關(guān)入牢中。
鞏義蓬回到后衙,拿著認罪書,對邱良棟說道:“看看,和我想得一模一樣吧?果真是個逆子!”邱良棟接過認罪書來看了看,完全是按照鞏義蓬的話寫的。他就說道:“大人,此事恐怕不妥。他說為了圖財害命,特馴了一只夜梟??墒牵l見過他的夜梟呢?只怕是屈打成招,倒冤枉了他呢?!膘柫x蓬一擺手說:“什么叫屈打成招?人是苦蟲,不打不行。明日我叫差役去走訪,只要有人見過他馴夜梟,這罪名就坐實了。本官后天就可派人往京里去送結(jié)案文書,你可一道跟著走,也省了你許多周章啊?!?/p>
邱良棟看鞏義蓬想法已定,不愿多費口舌,趕緊告辭出來。此時,已是午后,邱良棟沒吃午飯,肚子已餓得“咕咕”叫了。他見有家店賣驢肉火燒,就買了兩個,邊吃邊走。他要趕往蘇滿意他姥姥村,問問他這幾日的行蹤。邱良棟腦子里也是一團亂麻,更不知道蘇滿意是不是真兇,但這樣打出來的認罪書,也未免有些草率了。忽然,一只黑色大鳥猛撲過來,邱良棟猝不及防,嚇得兩手去抱腦袋,驢肉火燒卻脫了手。那黑色大鳥叼起驢肉火燒,飛走了。邱良棟驚魂未定,仰頭看著那只黑色大鳥,認得是一只大烏鴉,卻落到不遠處的墻根處,把驢肉火燒給了一個小老頭兒。那小老頭兒看著邱良棟,得意地笑著說:“驢肉火燒得偷著吃,誰讓你舉在手里的?現(xiàn)下是我的嘍!”說著,他就大口地吃起來,還不時地撕下一塊遞給烏鴉。烏鴉也吃得津津有味。
邱良棟不覺笑了,湊過去問道:“大叔,你馴的烏鴉呀?”老頭兒點點頭。邱良棟就笑:“烏鴉丑,叫得也不好聽,還不吉利,你咋不馴別的鳥,非馴只烏鴉呀?”老頭兒說:“別的鳥,有力氣搶你的驢肉火燒嗎?”邱良棟又把手里的另一個驢肉火燒遞給了他:“大叔,咱這縣里,還有誰會馴烏鴉呀?”老頭兒說:“東店的關(guān)大麻子?!?/p>
邱良棟連忙趕往東店。
關(guān)大麻子瘦得像個猴兒,但臉上的幾個麻子卻很大,也更明顯。邱良棟進到他家的時候,他正逗烏鴉玩兒呢。見到邱良棟,他微微一愣:“你找我有啥事兒?”邱良棟冷冷地說道:“我已等了你兩天,你還不去投案,還非要差役來抓你嗎?”關(guān)大麻子生氣地說:“你胡說什么呢!”
邱良棟不疾不徐地說道:“前天夜里,你帶著烏鴉悄悄跟隨蘆金明、蘆金利二人,來到蘆灣村。見他們進屋去綁蘇大生一家,你就爬到了院墻外的大槐樹上。二人到水井邊來,蘆金利下井尋寶,蘆金明在上面放繩子,你發(fā)出嘯聲,烏鴉襲擊蘆金明,蘆金明掉進井里,二人皆死。我趕去找房主,你趁機帶著烏鴉溜走。是也不是?”
關(guān)大麻子臉色變得煞白,顫聲說道:“不是,不是?!?/p>
邱良棟說道:“烏鴉的爪子抓破了蘆金明的頭頂,它的爪子上還有血跡。這也是你能抵賴的嗎?”
關(guān)大麻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忽然就捂住了臉,說道:“我只想懲治他們一下,沒想到會把人淹死!”
邱良棟忙著說道:“那二人雖死了,但你是無心之失,跟知縣大人說明情形,必能從輕發(fā)落。若是你還不肯說明,又牽累蘇滿意領了一個謀害生父的罪名,你良心何安?”
關(guān)大麻子點點頭,就跟著邱良棟奔了縣城。
到了縣衙,關(guān)大麻子一五一十地講了事情的經(jīng)過。蘆金明和蘆金利那兄弟倆,偷雞摸狗,胡作非為,鄉(xiāng)親們是敢怒不敢言。他們犯的錯不大,就是告到衙門,頂多也就挨兩板子,可他們要是盯上了你家,那可就麻煩大了。也正因為如此,二人更加囂張。
關(guān)大麻子家養(yǎng)了幾只雞,原是靠雞蛋換些油鹽,誰知那雞莫名其妙地少了兩只。關(guān)大麻子猜到是被蘆家兄弟偷走了,可他娘卻死活賴上他媳婦偷吃了,他怎么說他娘都不信,就指桑罵槐地數(shù)落他媳婦饞。他媳婦冤屈啊,氣急之下就想不開了,買了老鼠藥就吃。虧得發(fā)現(xiàn)早,灌下金湯,她把老鼠藥吐出了大半,算是撿回了一條命,可腦子給毒壞了,生生就傻了。關(guān)大麻子恨透了蘆家兄弟,就想報復他們一下。
關(guān)大麻子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用了一年多的工夫,馴好了一只大烏鴉,藏到了蘆金明家門外。等到夜晚,蘆金明和蘆金利又相約著出去干壞事,他就悄悄地跟上去。他原本想的是,等到蘆家兄弟干完了壞事,他就放出烏鴉,襲擊那兄弟倆,把他們攔住,主人就能出來,把他們暴打一頓,他好解解氣。倒沒曾想蘆家兄弟這回膽子忒大,竟進屋行搶。他一想,這也正是個好機會呀,鬧出大動靜來,鄰居們把這兄弟倆逮住,他們就該坐大牢了。等到那兄弟倆來到井邊,他就一聲大嘯,那烏鴉猛撲下去,倒把蘆金明撲騰到井里去了。他看出了人命,心下害怕,見躲在暗處的邱良棟急慌慌地走了,他也忙著溜下樹,帶著烏鴉走了。
鞏義蓬冷冷地說道:“你卻沒想到,你這一聲嘯,倒把蘇大生也嚇死了!”
關(guān)大麻子連忙磕頭,辯解道:“大老爺明察呀。我只是嘯了一聲,蘇大生怎么就會嚇死呢?他家別的人,也有被嚇死的嗎?他家的鄰居,有被嚇死的嗎?”鞏義蓬頓了片刻,說道:“蘇大生的死,你卻是脫不了干系的。先關(guān)進大牢,不怕你不招?!标P(guān)大麻子沖邱良棟喊道:“兄弟救我!我冤枉呀!”差役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拖下去了。
邱良棟忙著懇求鞏義蓬:“大人,蘇大生被嚇死一事,確實還需要再查,不該直接落到關(guān)大麻子頭上。”鞏義蓬笑道:“他說不是他嚇死的,我說是,到底是不是,就聽刑部的吧。我倒想問問你,你怎么想到是他?”
邱良棟說,他反復回想那天的情形,感覺那聲嘯雖然像夜梟之嘯,但夜梟之嘯,往往一連發(fā)出許多聲,而且是邊飛邊嘯。但他聽到的那嘯,卻在黑色大鳥飛起后再未出現(xiàn)。而那飛撲而下的黑色大鳥并不像是鷹隼,更像是烏鴉。他看到老頭兒馴的烏鴉會搶火燒,飛翔的姿勢也與那黑色大鳥無異,他就確信那只黑色大鳥就是烏鴉了。他找到關(guān)大麻子,說烏鴉爪子上有血,其實是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猜測的,關(guān)大麻子做賊心虛,一下子就招認了。
鞏義蓬給他豎起了大拇指:“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彼匾馊?0兩銀子,算是對邱良棟幫他破案的獎賞。邱良棟也不客氣,就收下了。
關(guān)大麻子被關(guān)進了大牢,倒洗清了蘇滿意的嫌疑,蘇滿意被放了出來。邱良棟雇了一輛毛驢車,把蘇滿意扶上去趴好,就一路送他回家。
蘇吳氏見他回來,很是高興,一迭聲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不在家,家里沒了主心骨,可就亂了套了?!碧K滿意說:“我爹是被嚇死的,也不知這嚇死人算不算殺人,用不用償命。大老爺?shù)故钦f了,即使我爹入了土,也不耽誤他查案子。我看,還是讓我爹入土吧。”蘇吳氏說:“我聽你的。”蘇滿意說,村東的三叔公乃是紅白喜事的操持,就交給他辦好了,他自會料理得妥妥帖帖。蘇吳氏應了,就去找三叔公了。蘇滿意忽然轉(zhuǎn)臉看著邱良棟,問道:“先生還有什么愁事?案子已破,你可以進京趕考啦?!?/p>
邱良棟嘆了口氣,說道:“你爹不該是被關(guān)大麻子嚇死的,卻被著落到他頭上,他也冤呀?!碧K滿意說道:“是啊?!?/p>
這時,就聽墻角傳來“吱吱”兩聲叫。邱良棟循聲看去,卻見一只老鼠被老鼠夾子夾到了,正在拼命掙扎。他眼珠兒一轉(zhuǎn),忽然有了個主意。他膽子小,不敢動那老鼠,讓蘇滿意用根細繩捆了老鼠的脖子。那老鼠雖然嘴尖牙利,但卻咬不到那細繩。邱良棟把老鼠扔進一個瓷瓶里。
二更時分,村中已是萬籟俱寂,卻聽大槐樹上忽然傳來幾聲嘯。那夜梟竟又來了,嘯得那般恐怖,令人毛骨悚然。村子里的狗,竟也怕這嘯聲,一聲都不敢出。
邱良棟從瓷瓶中提出老鼠,來到院中,把細繩拴到一棵小樹上,躲在一旁。那夜梟竟不為所動,仍站在樹上嘯著。邱良棟思忖片刻,從廚房里找出一塊生肉來,放到地上,那夜梟猛撲過來,大口地啄著肉吃。邱良棟就站在一旁,那夜梟旁若無人。那夜梟幾口吃完了肉,竟走到邱良棟身邊,仰頭看著他,好像沒吃飽,在跟他要肉吃。
邱良棟心念電轉(zhuǎn),他大步回到房里,對蘇滿意低吼道:“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就不肯說!”蘇滿意低聲說:“你在說什么?我不懂啊?!鼻窳紬澱f道:“這夜梟,乃是你父親蘇大生所馴,對吧?”蘇滿意怔怔地看著他,一時無言以對。
邱良棟長舒了一口氣:“我都明白了。”
蘇滿意驚詫地問道:“你明白什么?”
邱良棟分析,那天夜里嚇死蘇大生的,并非是關(guān)大麻子那一聲嘯,而是夜梟的嘯。如果他猜測不錯,這只夜梟就是蘇大生馴的,一直藏在他家的山林里,不為外人所知。蘇大生每逢秋后農(nóng)閑時,都做了花生酥糖到各處販賣,那只是個幌子,其實是帶著夜梟外出行搶。搶得了財物,換回銀錢,帶回家中。
那天夜里,蘆家兄弟到他家來搶劫,蘇大生就先生了疑。這兩個人不過是小痞子,只敢小打小鬧,今天怎么就這么大膽子呢?兩個人還敢綁了他們,又到院里去搜井,那更是明火執(zhí)仗了。這時,關(guān)大麻子嘯了一聲,烏鴉襲擊蘆家兄弟,他卻是不知道的。而關(guān)大麻子那一聲嘯,卻引來了藏在山林中的夜梟,接連幾聲嘯。蘇大生聽在耳中,卻不啻于晴天霹靂:蘆家兄弟逮了他的夜梟,窺破了他的秘密,才敢如此猖狂。而此事一旦露餡,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他心頭一緊,竟死了。
蘇滿意學會了做花生酥糖,才知道這營生本小利薄,并不能像他爹那樣賺來大把的銀錢。他一直懷疑他爹在外面干著見不得人的事。所以,他爹死了,他也不想追究,只想早早掩埋,也就不了了之了。
蘇大生死了,那只夜梟沒人喂,它吃慣了送到嘴邊的肉,又不會捕食,餓得飛到蘇大生家院墻外的大槐樹上嘯,這才是它每夜都來的緣由。
蘇滿意跪下來,給邱良棟磕了兩個頭,懇求道:“還請先生別跟別人說起這事兒,就給我爹保存一點兒顏面吧。不然,我哪還有臉在這村里呆下去?”邱良棟問他:“為了你們的顏面,就該讓關(guān)大麻子多受牢獄之災?”蘇滿意不說話了。
第二天一早,邱良棟再來找蘇滿意,想問問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卻發(fā)現(xiàn)蘇家已人去屋空,蘇吳氏、蘇滿意和蘇滿平,已不知去向。蘇大生,已被草草掩埋在院子的一角兒。
邱良棟看著那座青磚大院,一時無語。墻外的大槐樹上,那夜梟又發(fā)出不懷好意的嘯聲,聽著像笑,更像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