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fuenty
我到達莫斯科的時候是個大雪天,箱子的輪子陷在二三十公分的積雪里使不上力氣。那是個格外陰郁而漫長的冬天,次年一月有媒體統(tǒng)計,我到的那個12月,莫斯科每天出太陽的時間平均才6分鐘。
貓是廣大莫斯科單身外派人員的取暖首選。莫斯科的冬天漫長又詭譎,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在火柴盒子似的勃列日涅夫住宅樓里窩縮著,一出門就要面臨車被雪埋,鞋子拔不出來,風糊一臉的生存困境。若是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有家有口還單身赴任,那更是孤家寡人無處話凄涼。但如果有貓,就不必空自對著陰云密布的天空借酒消愁了。這么一說,在冬天的莫斯科,貓好像是伏特加的替代品,那一團熱烘烘的毛球,能抵御一切寒冷、抑郁和無聊。
然而在莫斯科養(yǎng)貓,也不是說養(yǎng)就養(yǎng)的。同事推薦我去東南郊的薩達沃市場買貓,他的貓,芳名鐵柱,就是在那里買的。
領養(yǎng)也是個辦法,但手續(xù)極端復雜。俄羅斯人對待動物真如同親生小孩一般。女同事也曾愛心大發(fā)想去領養(yǎng),驅車一個半小時去了隔壁州的領養(yǎng)所。對方要求看一看家里的擺設布局,結論是她家在八層,窗子沒有防盜網(wǎng),還得裝上防盜網(wǎng),等工作人員去家里檢查過確保安全才能領。這可是要了人命了,我思前想后,不堪忍受長途跋涉,還是轉頭去了市場。
在市場轉了半天,最后地攤兒上一只灰白花紋的大腦袋小貓抓住了我的眼睛。付了錢,我怕背包透風,便把貓拿出來塞在胸口,拿圍巾捂住。市場外仍是風雪交加。這小子安逸地四腳踩在我的毛衣上,肚皮貼著我內(nèi)袋里的大鈔,樂呵呵地縮了起來,還響亮地打起呼嚕。同事問我給它取什么名字,我瞅瞅它花不溜秋黑灰相間的后腦勺,信口說了個“皮蛋”。
皮蛋很快成了寵物醫(yī)院的貴客,我本人從小到大去醫(yī)院都沒被這么招待過。
第一次去醫(yī)院打疫苗,醫(yī)生看我沒有預約就闖進去了,一臉不大高興的神色,但打皮蛋從包里出來的那一刻起,她的叨叨就沒完了,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貓:“臺子很涼吧,小腳腳冰著了吧”,“哎呀你這小美人,看看這小臉兒”,“給你量個體溫,可能有點不舒服,馬上就好”……
中途進來個護士,她還招呼護士一塊兒來看,于是兩人開始在我面前對著貓講對口相聲,一點也不懷疑貓聽不聽得懂,情感到位就行——“嘖嘖嘖美人兒”,“你真帥,你有女朋友嗎”,“你有個中國名字耶,好酷”,“來嘴巴張開給你看看牙牙”,“肚子給我摸摸,不要不好意思”,還有一大堆我聽不懂的嘰里咕嚕的感嘆詞。中間皮蛋啃了醫(yī)生一口,她也不惱,只是打情罵俏似的說:“你這個小流氓,人可不是吃的東西哦。”
此后定期打疫苗、絕育體檢、心臟檢查,每次去醫(yī)院都是一場洗滌心靈的彩虹屁之旅。久而久之醫(yī)生記住了這只名字奇怪的小貓,看到我進屋,上來就先對著皮蛋親熱地來一頓“開門吹”。不知道我貓感受如何,我反正挺受用的。
俄羅斯人對動物的喜愛似乎天生狂熱,且?guī)е耆珱]有物種隔閡的平等態(tài)度。只要一貓在手,平時大街上面無表情的莫斯科人全都展現(xiàn)出了第二人格。
兇神惡煞的樓管大媽上我家查看水管,一開門見著皮蛋探頭探腦的,也立馬尖著嗓子同它說話:“哦喲我的小乖乖,這兒還有這么個小美人呢?!?/p>
電梯里遇見身高一米九的硬漢,我見他不住地瞥我的貓包,便問他“想看看我的貓嗎”,他一臉不好意思地一邊問“可以嗎”,一邊趁著電梯從三層到九層的間隙,把手伸進包里搓了搓皮蛋的大腦袋。
拎著貓去趟超市,收銀員也一定求我把皮蛋放出來“抱抱”。這一抱可不打緊,她一邊高呼著“哦,好軟軟”,一邊把全超市的店員招過來,幾個羞澀的少年幫工也排著隊,問我“能不能抱抱”,排隊結賬的奶奶也不心急了,蹭了一把貓,還評論了句“這貓比我家的那只還沉”。
到莫斯科半年后,我出差越來越頻繁。皮蛋逐漸從一只獨居的小貓開始了吃百家飯的生活。但每次出差回來,無論到達的時間多么晚,我總要在回家前先去把皮蛋接上——要是沒有個會撒嬌也會甩臉色的毛球一大早起來踩著你的臉要吃的,誰還有力氣起床上班。
一次在朋友圈曬貓照,我的一位日本朋友評論說:“最近在日本,愛貓的人評價不太好。”我問他原因,說是大家覺得愛貓的人社交上很冷漠。我想了想倒也無法反駁。如果說那些閑暇時候必須約飯聚會,走哪兒都怕寂寞的中年單身赴任人士是“犬系社交”,我們這些冷淡的年輕人就是“貓系社交”——就算住在隔壁,也絕不在休息日進行任何線下交際。但誰說互相看貓的情分,就比互相敬酒弱呢。
養(yǎng)貓圖的不就是這點有限親密,偶爾陪伴嗎?我回復那位日本朋友:“如果你也有貓,我倒是不介意跟你的貓進行社交活動?!?/p>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