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藝
我不喜歡春天飄滿柳絮的街道,不喜歡學(xué)校中午一成不變的盒飯,不喜歡同桌刷題時把筆按得咔咔響……但我最不喜歡的,是姥姥逐漸佝僂的身體和失去的記憶。
姥姥是個很厲害的老太太,做過戰(zhàn)地護士,給受傷的戰(zhàn)士打鎮(zhèn)定劑,炮彈就在身邊炸響,手都不抖一下。她什么大風(fēng)大浪都見過。我沒有受到思想封建的父親太多的壓迫,也是由于他憚于老太太的威懾。
我生下來時, 是兔唇。護士把我抱給我媽看,我媽躺在床上捂著眼睛一個勁兒說:“不要,不要?!薄按笱劬﹄S咱家?!崩牙芽戳丝次遥D(zhuǎn)而安慰我媽,但我媽依舊倔強地把頭扭過去。
我爸在外地跑生意,聽說我媽生的是個女兒,還有兔唇,直接把已經(jīng)訂好的車票退了。我姥姥知道這事后大罵他不配當(dāng)?shù)?/p>
除了兔唇,我的咬合似乎也有問題,導(dǎo)致我除了容貌不行以外,吐字也不夠清晰。但父親執(zhí)拗地不肯為我拿出更多的錢,只是把我的兔唇簡單地縫合了一下,毫無審美可言。
我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的缺陷。我討厭出門,討厭見到陌生人,對于成群結(jié)隊打打鬧鬧的同齡孩子,我總是心生恐懼,見到他們便繞道而行。面對迎面走來的人,我會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去,趁他還沒有注意到我的臉。
姥姥對此一直埋怨我父親的狠心和摳門,為了給我早日攢夠修復(fù)手術(shù)的費用,她返聘到私人診所,圓滾滾的身材重新穿上護士服,像只護犢子的北極熊。我用童真的聲音說:“姥姥你是白衣天使。”她哈哈大笑說:“那也是個老天使了?!?/p>
我八歲那年,父親從南方老家奔喪回來,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去世了。他袖子上戴著孝,伏在桌子上喝悶酒。他大著舌頭說:“老頭走了,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還能趴在他墳頭哭,給他披麻戴孝。可我要是走了,誰給我上墳,誰在我的墳頭哭呀?”說到傷心處,還流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就在我面對此情此景不知所措時,他突然暴躁地抄起拖鞋朝我揮來,叫罵著讓我滾。
我哭著出門去找姥姥,一直以來,她都是我的避風(fēng)港。姥姥看到我臉上的鞋底印和淚痕,邊哄邊拉著我的手,去熟人的餐館里給我點了最愛吃的鍋包肉,讓我乖乖等她回來。就在我忘記剛才的委屈津津有味地啃著鍋包肉時,姥姥已經(jīng)一只手撕著我父親的衣領(lǐng),一只手扇他的天靈蓋,嘴里還“開導(dǎo)”他:“以后你死了,讓你姑娘好好在你墳頭哭一場,天天擱家里給你燒香!”
十歲的時候,父母終于在熱戰(zhàn)冷戰(zhàn)交替中簽了停火協(xié)議——他們離婚了。我爸回到他的南方老家,我媽則天天忙東忙西顧不上管我。她在地下服裝城有個攤位,以前我爸負(fù)責(zé)去廣東進貨,現(xiàn)在她一人當(dāng)兩人使,分身乏術(shù),無暇顧及我。我只好一直跟著姥姥,她憑著精湛的燒菜手藝,把我喂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
我跟著姥姥去過無數(shù)次北京,她把攢下的錢都花在了我的臉上。我做過大大小小許多次復(fù)原手術(shù),鼻子以下終于像樣了,再加上母親這邊祖?zhèn)鞯臐饷即笱?,我總算是個好看的女孩子了。但多年來養(yǎng)成的孤僻性格積重難返,我在同學(xué)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交不到什么朋友,唯一說得上話的人就是姥姥,我所有的溫暖和安全感都來自這個脾氣火暴的老太太。
老人們總是容易被忽視,姥姥也不例外,我習(xí)慣了她對我的照顧,也對家里井井有條的一切習(xí)以為常,卻沒注意到她漸漸地開始丟三落四。我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還經(jīng)常以此開她的玩笑,她很落寞地摘下老花鏡,捋捋花白的頭發(fā)自言自語道:“唉,人老了,老糊涂了?!?/p>
直到姥姥被居委會的熟人送回家,說她在走了幾十年的社區(qū)里迷了路,我才驚覺姥姥這是病了。去醫(yī)院全面檢查后,診斷結(jié)果是腦萎縮,沒有治好的辦法,只能吃藥緩解,但病情會隨著時間漸漸嚴(yán)重?!八詈髸裁炊疾挥浀谩!贝蠓蚓嫖覀冋f。
姥姥的病如同一把木匕,遲鈍緩慢地往我和母親的心臟中插去,這種感覺,比直接被利劍刺中要痛苦十倍百倍。我眼見著完整的姥姥日漸消失,時間帶著她一點點從我的指縫中流走。
記憶力的迅速衰退,使她經(jīng)常記不得三餐是否吃過。明明剛剛吃過面條,五分鐘后卻嚷嚷著自己沒有吃飯,我耐心地告訴她已經(jīng)吃過了,她跳腳說自己肚子餓,等我無奈地把飯熱好端給她時,她驚愕地望著我問:“不是剛吃過嗎?”
升入高三后,我的課業(yè)十分繁重,照顧姥姥的重?fù)?dān)便落在了我媽肩上。在這種顛三倒四中,我媽徹底崩潰了。姥姥動不動就消失,她只好拋下手頭的客人四處尋找。好在她把手機號碼寫在姥姥的領(lǐng)口上,經(jīng)常有好心的路人打來電話提供姥姥的位置。她眼看著營業(yè)額日益慘不忍睹,終于在姥姥再一次被民警送回家時,朝她的母親大吼:“說了你不要亂跑偏不聽,你再跑就把你送到養(yǎng)老院去!”
姥姥縮成小小的一團,驚惶地望著眼前這個頭發(fā)蓬亂、聲嘶力竭的女子,宛若犯了錯的孩子。我走過去抱住她,小聲安慰她,但她顯然無法理解眼前的雜亂,只是呆呆的,一言不發(fā)。
筋疲力盡的母親請來保姆照顧姥姥,要求只有一個,就是看好她,別讓她亂跑。這看似簡單的要求卻難倒了三任保姆,有時只是去個衛(wèi)生間的工夫,姥姥就不知所蹤。
“ 老太太好像在找什么東西?!钡谌齻€保姆辭職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我問她姥姥在找什么,她想了想說不知道。不過她常聽姥姥不停地嘀咕:“ 壞了,別是給扔了?!比缓缶屯馀堋?/p>
我苦苦思索姥姥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被扔了,卻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離家太遠,我報了本市的大學(xué),以此逃避宿舍的集體生活,更重要的是,可以守著姥姥,及時關(guān)注她的動態(tài)。
姥姥依然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只是糊涂的時間和頻率明顯增加了。我也發(fā)現(xiàn),她糊涂的時候,確實是在搜尋著什么,滿臉的焦慮和擔(dān)憂,先是在屋里團團轉(zhuǎn),然后就要往外跑,怎么都勸不住。我難過地拉著她說:“姥姥,你去干什么???”姥姥叫我的名字,我說:“姥姥,我在這兒啊?!彼齾s茫然地望著我的臉,只當(dāng)我是陌生人。
那天上課時,身在外地的媽媽火急火燎給我打來電話,說姥姥在省醫(yī)院和人發(fā)生沖突,讓我趕過去看看怎么回事。
我給老師道了歉,沖出校門打車過去。在兒科走廊,一圈人圍觀一個老人朝一個男人揮著拳嗷嗷叫。男人一臉蒙圈和委屈,朝圍觀群眾投來無助和求救的目光,還要來回躲著我姥姥雨點般的拳頭。
“連親閨女都不要了,你不配做父親?!崩牙褮饧睌?,抓著男人不放,“你嫌棄她是姑娘,還嫌棄她有兔唇,我知道你想扔了她,沒門!老太太我還沒死呢,我來養(yǎng)?!?/p>
“老人家你認(rèn)錯人了?!比文莻€男人怎么解釋,姥姥卻什么都聽不進去。
我趕緊擠進去,拉住姥姥,看看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他懷里還護著個襁褓,襁褓里嬰兒的臉一閃,和我曾經(jīng)一樣,是個兔唇。
男人在我的幫助下終于擺脫了姥姥的糾纏,我不停向他道歉。姥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不顧我的安慰,向來往的人求救:“他要丟了我的外孫女,快抓住他!”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
我恍然大悟,原來姥姥一直尋找的是幼年的我。
我剛出生那會兒,父親曾看似開玩笑地向我媽提過,要不把我過繼給他在南方老家無兒無女的大哥,這樣可以再生個二胎,這話被姥姥無意中聽到了,從此在她心里系成個疙瘩,多年來在心底揮之不去。當(dāng)她犯病時,這個疙瘩便在潛意識里復(fù)蘇,提醒她四處尋找嬰兒時期的我,家里找不到就跑出去找。這也是為什么姥姥總愛去省醫(yī)院,我當(dāng)年就是在那兒出生的。
我哄姥姥說她外孫女在家里,剛睡醒哭著找她呢。姥姥將信將疑跟在我身后,數(shù)落著我父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在她眼里,不過是發(fā)生在昨日。
我心中百感交集,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才好。
回到家里,姥姥看了眼表突然大叫一聲:“哎呀,要去王大夫那上班了!”然后急得團團轉(zhuǎn)找衣服。我趕緊翻箱倒柜把她以前穿的白大褂掏出來,給她披上。穿上護士服的她顯得心滿意足,又過了一會兒,竟歪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張著嘴發(fā)出微微的鼾聲。
我疲憊而安心地抓著她干枯的手,靠在沙發(fā)上,聞著她熟悉的氣息漸漸沉入夢鄉(xiāng)。蒙眬中,姥姥穿著潔白的護士服伏在窗口,面向太陽,張開雙臂,她的臉已經(jīng)滿是滄桑和皺紋,但眼睛卻如同新生兒般清亮和懵懂。
她的背上長出兩只白色的翅膀,帶著她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看不見。
(清荷夕夢摘自《讀友》2019 年第6 期,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