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有妻子的轎車沖進池塘之后

方圓記者 張振華 查丹 崔啟夢

說話間，老張已彎下腰，撈起一個蝦籠子。突然，隨著一道亮光從遠處襲來，從水塘靠近公路那一側開來一輛私家轎車，居然直接一頭扎進水塘里

2016年7月18日凌晨3時20分左右，因為正值農歷六月十五月圓之夜，皓月當空，蒼穹澄凈。安徽省宣城市去往古泉鎮(zhèn)宣城技術開發(fā)區(qū)宣九線的一條寬敞公路上，車輛稀疏，人聲靜謐。

宣州區(qū)古泉街道居委會居民老張和妻子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穿過團山加油站，去往對面的水塘收蝦籠。老張捉蝦多年，對蝦的習性了如指掌，蝦對外面的聲響格外敏感，一有動靜就會拼命掙扎、逃竄。夜幕漸稀、晨曦將至，是收蝦籠撈蝦的最好時候。老夫妻倆按照多年的習慣，一前一后走在清涼的月光下。老張帶著一個氧氣泵、一根竹竿和一個水桶走在前面，妻子跟在他后面，打著手電筒給他照亮。夫妻倆要去的水塘就在團山加油站的斜對面，從家里走到水塘也就3分鐘。

“老頭子，你昨晚在哪里下的網(wǎng)，還記得嗎？”

“這個事我還能忘了嗎？你當我老糊涂了嗎？瞇著眼睛，我也找得到。就在這兒，你在旁邊站著，等我?！崩蠌埖膭幼骱驮捳Z一樣快，說話間，老張已彎下腰，撈起一個蝦籠子。

突然，隨著一道亮光從遠處襲來，從水塘靠近公路那一側開來一輛私家轎車，居然直接一頭扎進水塘里！

“啊呀！老頭子！不好了！出大事啦！”老張妻子尖銳的喊叫，撕破了寧靜的月夜。

撈蝦老人遇見落水一家人

車子沖入水塘的聲音特別大，從聲音判斷距離老張夫婦也就幾十米的樣子。老兩口趕緊扔下手頭的活兒，匆忙地跑到汽車落入水塘的那一邊。

“奇怪了，剛才還看見水里有車燈亮著呢，怎么跑過來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俊崩蠌埰拮右荒樏曰?。

“別管這么多了，我在這邊看看車上有沒有人需要幫忙，你去對面的加油站借個電話，趕緊打電話報警！”老張順手撐著捕魚用的竹竿，探著身子從岸邊朝水塘里慢慢下移。

“有人掉進水里了嗎？能聽見我說話嗎？”老張扯開嗓子喊了幾聲之后，突然，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水里鉆了出來。

“人掉水里了！我剛把我兒子救出來，你先幫我抱著，我老婆還在水里面，我下去救她！”月色的水塘邊上，因為視線不好，老張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長相，但聽聲音可以判斷是個男子。老張本能地伸手接過了落水男子遞過來的孩子，幫他抱著，回到岸上。

“小伙子，我這里有個竹竿，你拿去讓你老婆抓住，說不定能把她拽上來。”“小伙子，這時間也有一會兒了，救人要緊啊，我年輕的時候當過兵，要不我把你孩子放在岸邊，我和你一起下去救她?！薄靶』镒印崩蠌堉泵诺?、不停地和落水男子說著自己能想到和可以采取的措施?？刹还芾蠌堅趺粗薄⒃趺唇泻?，那個落水男子只是淡淡地說了句，“不需要，我一個人行，不要兩個人搞，我一個人搞行的，人在水里沒有多重，你幫我把娃娃看好就可以了”。

“那你小心點，別讓你老婆把你抱住了哈?！崩蠌埗谒械哪凶樱瑩膬蓚€人一起沉入水中。

老張還聽見一個女人在水里說，“我不抱他”。

而后，老張聽到那個落水男子說：“你抓我臉干什么？”之后，就聽見一陣啪啪啪的打水的聲音。一會兒，打水的聲音結束了，就聽見那個男子說：“人沒有了，摸不到了?！?/p>

老張站在岸邊，指揮落水男子說：“趕快扎猛子下去，到水里摸一下?！庇谑?，落水男子扎猛子潛到水里摸了一會兒，說道，“找不到了?！?/p>

老張著急地說：“換一個地方摸嘛！水池也不大。挨個地方摸一下?！庇谑锹渌凶佑秩ッ?，但是，他沒有扎猛子，而是用腳在水里試探著。他繼續(xù)在水里各種試探搜索著，但始終沒有再摸到那個女人。

“大半夜的你們去哪兒呀？”老張問他。

“去南京給孩子看病?！?男子回答。

“為什么不走高速呀？”老張說。

“我是古泉人，走高速也要經過這里。”男子說，“你幫我報警吧?！?/p>

“我老伴已經去打電話報警了?！崩蠌埜嬖V男子。

“找到了！找到了！”落水男子喊起來。

“趕緊撈到岸上，撈到岸上。”老張著急地喊著。

等落水男子把水里的女人撈到岸上，放到地上時，民警和120急救車都來到現(xiàn)場了。

“人已經不行了。”醫(yī)生檢查落水女子后說。

很快，火葬場的人直接把撈上來的女子裝到裹尸袋子里抬到了火葬場的車上。那個孩子只有兩個月大，一直睡在老張的懷里，蜷縮著身子，一聲不吭。老張看著那么小的孩子，心里一陣難受，把孩子交給了女護士。

“謝謝您的救命之恩。我給您磕頭了?！甭渌凶庸蛟诘厣希o老張磕了幾個頭。

活生生的一條人命眨眼間就這樣沒了，望著給自己磕頭的落水男子，老張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心想，水塘本來并不是很深，在車子落水后，這個落水男子要是第一時間同意自己下水營救那個女人，人或許還能有救。

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接到老張妻子的報警電話后，宣城市公安局交警支隊民警、消防官兵和醫(yī)護人員迅速趕往事故現(xiàn)場。在對現(xiàn)場進行細致勘查后，交警支隊一大隊事故中隊長靳冀帶著輔警小張準備回到大隊做事故材料。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靳冀和小張一起研究案情問道。

“我感覺，這里面有些問題挺奇怪的?！毙堈f，“第一，我感覺這個男子的表現(xiàn)不正常，在醫(yī)護人員進行急救的時候，他不但沒有守在一旁，反而自己跑到救護車上坐著。咱們以前處理類似交通事故時，正常人遇到這個情況，早就崩潰了，要么號啕大哭，要么悲痛欲絕，但我從他臉上看不到他有多么悲傷和難過?！?/p>

靳冀說道：“你說的這些情況，我也看出來了，憑以往的經驗，我感覺這事不簡單。第一，事故當事人說自己是和老婆帶著小孩去南京看病，為什么要選在凌晨這個時間點出發(fā)？出發(fā)的方向也不合情理，去往南京的人，大都不會選擇這條又繞又偏的路。第二，我仔細觀察了現(xiàn)場，在水塘靠近公路的這一邊，岸上每隔一兩米都種有比較高大的樹，可是，唯獨車輛落水的地方，兩棵樹的距離比較遠，有五米左右，這人的車子正好順著這個間隙沖入水里，非常巧合也很蹊蹺。第三，當事人說他是因為看見右邊有人突然竄出，心急之下打方向盤，導致車輛失控落水的，但按照常理來說，假如你右邊出現(xiàn)緊急情況，你的第一反應肯定是往左邊打方向，不是嗎？”

靳冀繼續(xù)分析，“當然，真實的情況，我現(xiàn)在還說不準，這需要進一步的偵辦證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事故現(xiàn)場圖你也做好了，拍照片時，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路面上除了幾片被風吹落的樹葉，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沒有剎車痕跡！”小張回答。

“是的，我和李德亮大隊長一起復勘現(xiàn)場的時候，我們再次仔細查看了現(xiàn)場，李隊長發(fā)現(xiàn)車輛在落水前碾壓草叢的痕跡異常，碾壓痕跡不符合緊急避險制動痕跡，現(xiàn)場的草皮并未翻起，而是呈現(xiàn)倒伏狀，這說明當事車輛并未采取制動措施，就是說，開車人很可能是故意開進水塘的，有放任的嫌疑。而且這個車子出事的時候，車子的燈光是熄滅的，車輛的車窗有縫隙，車上的鑰匙也不在車上，這都不正常。其他類似事故中，車輛大燈一般都會亮很久，車窗一般都是封閉的。鑰匙在駕駛人口袋里，這也不正常。按照常理判斷，駕駛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根本無心再去關閉車燈、拔掉車鑰匙?！?/p>

更蹊蹺的是，一個保險公司的人和靳冀提到，女性死者在出事前10多天才投保了巨額的人身保險，保金達到了400萬元。辦案警察在走訪現(xiàn)場時，加油站的員工反映，案發(fā)前一天，這個車子多次出現(xiàn)在水塘旁邊，他們還記住了這個車的車號，附近的監(jiān)控視頻也證實了員工的話。

警方研判，這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發(fā)現(xiàn)“案中案”

根據(jù)偵查的情況，2016年7月22日，本案由宣城市公安局交警支隊移送到宣城市公安局開發(fā)區(qū)分局。7月25日，犯罪嫌疑人、死者丈夫張大鵬在其住處被民警抓獲。7月26日，該局以張大鵬涉嫌故意殺人罪立案偵查。

在證據(jù)面前，張大鵬承認，其想制造一起交通事故謀害妻子，騙取巨額保險金還債。2016年11月29日，該案移送宣城市檢察院審查起訴;2017年2月27日，該案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2017年3月27日，再次移送審查起訴;2017年4月25日，宣城市檢察院以被告人張大鵬犯故意殺人、保險詐騙及其伙同被告人鄧小剛、徐大強等8人保險詐騙案，向宣城市中級法院提起公訴。

為何此案還涉及鄧小剛、徐大強等人呢？據(jù)宣城市檢察院第五檢察部主任高軍介紹，中國人保財險宣城市分公司在接到張大鵬被公安機關抓獲并偵查的消息后，對其相關的保險行為進行了調查和盤點，發(fā)現(xiàn)張大鵬等人有騙保的嫌疑。于是，該公司理賠中心向公安機關報案：2015年5月12日、8月6日、9月3日，徐大強、高小華、王一寧伙同張大鵬制造假車禍，偽造交通事故，騙取保險。

原來，張大鵬和別人合伙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廠，在做生意的過程中，他無意中找到了一條不同尋常的“生財路”。

2015年5月12日6時，宣城人鄧小剛駕駛大貨車沿貍橋方向行駛，行至荒無人煙處與在此等候的徐大強駕駛的貨車發(fā)生追尾相撞事故。鄧小剛的車頭嚴重變形受損。后來，他向交警隊報案，謊稱徐大強倒車致其車輛受損，并由交警隊為其出具責任認定書，徐大強負全責，鄧小剛無責。事實上，鄧小剛駕車追尾徐大強的車，本應由鄧小剛負全責，但鄧小剛無車損險，徐大強有車損險，遂報警稱徐大強倒車致鄧小剛車受損。直到他們將受損車拖到張大鵬的修理廠，才向保險公司報案，這是為何呢？這其中有個“秘密的合作”，那就是這中間，張大鵬和鄧小剛簽訂了車輛轉讓協(xié)議。

保險公司對于該車輛定損2萬多元，鄧小剛倚仗車輛所有權，不認可保險公司的定損，并自己找鑒定機構進行定損，張大鵬仰仗自己的修理專業(yè)知識的優(yōu)勢，大大提高了修理和定損費用。不久，張大鵬拿著鄧小剛轉讓車輛所有權的協(xié)議，以車主名義向法院提出訴訟，要求保險公司賠款75790元，法院以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最終判處保險公司賠付張大鵬75790元。

在這個理賠事件中嘗到了甜頭，張大鵬便一而再地如法炮制，掙些快錢。

2015年8月5日，宣城人高小華、施小崗在某地發(fā)生倒車事故，他們勾結張大鵬，用同樣的辦法，獲法院判決保險公司賠款66700元。

2015年9月3日凌晨3時30分，高小華、施小崗又以同樣的手法制造了兩車倒車碰撞事故，造成一方車頭嚴重損壞，再由張大鵬拿著購車協(xié)議，以車主身份向法院訴訟，最后法院判決保險公司賠給他89000元保險賠款。

為了騙取保險金，張大鵬先后與鄧小剛、徐大強、王一寧等8人合謀串通，隱瞞交通事故真相，偽造事故發(fā)生現(xiàn)場，編造虛假的事故經過，并使交警部門作出錯誤的事故責任認定。同時，張大鵬還偽造了《車輛掛靠協(xié)議》、貨車轉讓協(xié)議、收條等證據(jù)，以此取得訴訟主體資格，提起民事訴訟，欺騙法院作出錯誤的判決，非法謀取保險公司的賠償款。

鄧小剛、施小崗等在得知張大鵬因騙保殺害了自己的妻子被公安機關抓走后，害怕了，便主動到公安機關交代了他們與張大鵬一起策劃制造的3起事故騙取車險保險賠款的行為，而此時，保險公司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并報案。

在發(fā)現(xiàn)“案中案”后，宣州區(qū)法院啟動再審程序，于2019年4月26日裁定撤銷了涉案的生效民事判決，同時刑事判決王一寧等8人有期徒刑四年至兩年不等。

他為何要殺死妻子

今年10月22日，《方圓》記者來到宣城市檢察院就本案采訪了該院第二檢察部主任陳駿。陳駿全面分析了張大鵬殺妻的動機。

據(jù)陳駿介紹，本案初審開庭時，張大鵬當庭翻供。同時，對于其為妻子購買保險的目的，他也拒絕承認是為了以后詐騙巨額保金，對事故原因，他辯解是因避讓行人導致車輛沖入池塘，造成其妻子郭某某死亡。

經調查發(fā)現(xiàn)，為達到騙保目的，張大鵬處心積慮，精心做了多方面的準備。2016年7月6日，他給妻子買了4份保險。辦案人員從張大鵬的手機上發(fā)現(xiàn)，其于2016年7月16日到7月17日先后多次搜索“人落水后多久溺亡”，“車子落水之后如何自救”等信息，在給妻子買了保險十多天之后就動手醞釀殺妻的計劃，在妻子溺亡第二天，就籌謀向保險公司提起索賠，并積極辦理索賠事宜。為了逃避警方偵查，心虛的張大鵬還誘導朋友做假證，幫他圓謊。他自知半夜3點去給孩子看病，情理上說不通，而且他走的那條路也不對，于是案發(fā)后，他對警察說，自己半夜3點走那條路是因為自己跟朋友約好，到朋友那里拿錢，朋友欠了自己1萬元錢，自己拿上錢，再去醫(yī)院給孩子看病。他給朋友打電話叮囑，如果警察問他，一定要這樣說。

而且，張大鵬表面上是個很疼愛妻子的好男人，但背后其實有一個結識多年的情人。而在妻子水塘溺亡后，妻子的家人最初都難以相信是他故意為之，在岳母等人的眼里，這個女婿人還不錯，不大可能故意殺害妻子。得知真相后，張大鵬妻子的家人異常吃驚。

據(jù)陳駿介紹，被告人張大鵬在供述中提到自己的作案動機時曾說，他殺害妻子，騙取巨額保險金的目的很多，一方面可以結束其與老婆的關系，和情人在一起;另一方面，自己得到賠償金后，還可以償還之前因為開汽修廠、房貸、車貸、參與賭博等欠下的巨額債務，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陳駿說，當前發(fā)生的多起騙保案，每一起個案的背后，動機大都相同，幾乎都是被告人身背巨額債務無力償還，投機取巧，利欲熏心，動了歪念，喪失了人性。就本案來說，張大鵬殺妻騙保并不是他的一時糊涂，而是屢次騙保得手后的變本加厲。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張大鵬為騙取保險金而殺害他人，數(shù)額特別巨大，其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保險詐騙罪。被告人張大鵬主觀惡性深，人身危險性大，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依法應予嚴懲。

2017年10月9日，宣城市中級法院對本案審理作出一審公開宣判，以被告人張大鵬犯故意殺人罪、保險詐騙罪，對其數(shù)罪并罰，決定執(zhí)行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罰金人民幣五萬元，對其限制減刑。2018年4月11日，二審法院駁回張大鵬的上訴，維持原判。

陳駿強調，張大鵬殺妻騙保及系列騙取車險賠款的案件既涉及車險，又涉及人身保險，其手段殘忍、邪惡，實屬罕見，但其欺詐手法，一路走來并非深不可測，其詐騙車險賠款屢屢得手，直至喪心病狂到殺妻騙保才敗露，這一系列過程應該引起相關部門的高度警惕。如何改善執(zhí)法環(huán)境，堵塞法律漏洞，防范欺詐者的惡意行為值得各個方面深思反省。

鑒于張大鵬妻子死亡，他入獄服刑后，兩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無人照料，缺乏保障，檢察機關按照相關規(guī)定為兩個孩子申請了司法救助，以助力兩個孩子的成長和學習。（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