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振鳴
顏值,是網(wǎng)絡(luò)時代的新詞,魯迅時代沒有???,也許是從英文cool譯借過來的,魯迅時代也不這么用。這些新詞說明了語言文字是隨時代發(fā)展演進的社會現(xiàn)象,因為說“顏值”,世人已都能懂,也許更能引起年輕人閱讀的興趣。
胡須
魯迅一生的照片很多,黃喬生先生編輯的《魯迅影集》中共收入魯迅照片114張。但只有一張“斷發(fā)小照”是沒有胡須的,拍攝時間是1903年。那時他在日本東京弘文學(xué)院讀書,才22歲,也許須發(fā)還不硬實,斷發(fā)時連胡子也刮干凈了。最初一張留胡子的照片攝于1909年的日本東京,那時他28歲。大約從這時起,魯迅的胡子越來越濃密了,直到逝世的那一天,仍然留下一張有濃密胡子的遺像,以至于魯迅遺容的石膏面膜上還沾上了幾根魯迅的胡須,那面膜現(xiàn)在就陳列在上海魯迅紀念館,讀者可以去驗證,又黑又粗的。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父母所賜的東西不能丟,是孝順的表現(xiàn),這習(xí)俗從西周就有了。男人留胡須,似乎是一種成熟的標志,文化人士中留胡須的真是不少,蔡元培、李大釗、周作人等的標準像中胡須都是各有特色的。李大釗的照片上是個戴眼鏡,留八字胡須的學(xué)者,遇害時年僅38歲。魯迅說李大釗“橢圓的臉,細細的眼睛和胡子,藍布袍,黑馬褂,就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其間還隱約看見絞首臺。”表達了他的悲痛之情。
魯迅對胡須其實頗有研究。他有篇雜文《說胡須》,講述了自己胡須的故事:
魯迅從日本回家鄉(xiāng),在船上與船夫聊天。那時他的胡子兩端是向上翹起的樣式,那船夫以為他是外國人,夸他中國話講得好。魯迅解釋說:“我是中國人,而且和你是同鄉(xiāng),怎么會……”船夫卻哈哈大笑,說魯迅真會講笑話,搞得魯迅挺無奈。后來又有一位“國粹家兼愛國者”罵他:“你怎么學(xué)日本人的樣子,身體既矮小,胡子又這樣……”魯迅辯道:“可惜我那時還是一個不識世故的少年,所以就憤憤地爭辯。第一,我的身體是本來只有這樣高,并非故意設(shè)法用什么洋鬼子的機器壓縮,使他變成矮小,希圖冒充。第二,我的胡子,誠然和許多日本人的相同,然而我雖然沒有研究過他們的胡須樣式變遷史,但曾經(jīng)見過幾幅古人的畫像,都不向上,只是向外,向下,和我們的國粹差不多。維新以后,可是翹起來了,那大約是學(xué)了德國式。你看威廉皇帝的胡須,不是上指眼梢,和鼻梁正作平行么?”總有人指責(zé),總要辯解,于是魯迅就聽其自然生長了,“聽其自然之后,胡子的兩端就顯出毗心現(xiàn)象來,于是也就和地面成為90度的直角。國粹家果然也不再說話,或者中國已經(jīng)得救了罷?!焙酉蛳略摏]問題的吧,可是改革家們又出來指責(zé)了。有一天,魯迅終于研究出胡須備受指責(zé)的原因,“知道那禍根全在兩邊的尖端上。于是取出鏡子,剪刀,即刻剪成一平,使他既不上翹,也難拖下,如一個隸書的一字?!?/p>
魯迅晚年說:“當(dāng)我年青(輕)時,大家以胡須上翹者為洋氣,下垂者為國粹,而不知這正是蒙古式,漢唐畫像,須皆上翹?!濒斞笇δ切λ暮氉兓闷娴娜苏f:“總之我從此太平無事的一直到現(xiàn)在,所麻煩者,必須時常剪剪而已?!边@“時常剪剪”的深意,表達了魯迅的一種犀利的堅持。
時下蓄須的國人似乎又多了起來,書畫界、影視界甚至文學(xué)界的大腕們有很多蓄須者,然而那蓄須的目的只有扮酷,去迎合那些有大叔控的粉絲們而已,殊不知,蓄須史也是有很多學(xué)問的。魯迅的胡須,透出一種強烈的男人的大叔氣質(zhì),真的很酷。
顏值
關(guān)于顏值,魯迅也給一些外國名家作過評估:“托爾斯泰,伊孛生(按:通譯伊卜生),羅丹都老了,尼采一臉兇相,勖本華爾(按:通譯為叔本華)一臉苦相,淮爾特(按:通譯王爾德)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呆相了,而羅曼羅蘭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按:通譯高爾基)又簡直像一個流氓?!濒斞敢幌虿幌矚g扮成葬花黛玉那樣的小鮮肉,這大約是希望中國人成為一個強壯的民族吧。
北京魯迅博物館的展廳中有一件魯迅穿過的長袍,結(jié)合魯迅全身照來丈量,他的身高大約不足1.60米,然而肉身的小個子魯迅并不妨礙他精神的高大。由魯迅的顏值來評判、刻畫魯迅的形象,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民國國民,但他又是那么地不普通。
我們只是通過照片來看魯迅的顏值,看看見過魯迅的人怎樣說吧:
日本仙臺醫(yī)專的藤野嚴九郎是魯迅少年時學(xué)醫(yī)的老師,他曾回憶魯迅在日本讀書時的情形:“周君身材不高,臉圓圓的,看上去人很聰明。記得那時周君的身體就不太好,臉色不是健康的血色?!边@是有照片為證的。
作家章衣萍的夫人、女作家吳曙天有一天與孫伏園同去看魯迅,她描述:“在一個很僻靜的胡同里,我們到了魯迅先生之居了。房門開了,出來一個比孫老頭更老的老年人,然而大約也不過50歲左右罷,黃瘦臉龐,短胡子,然而舉止很有神,我知道這就是魯迅先生。魯迅先生愛說笑話,然而他自己并不笑。周作人也愛說笑話,但他說笑話時自己也笑。這就是他哥倆說笑話時的分別?!?/p>
魯迅老友林語堂說魯迅:“他機警的短評,一針見血,誰也寫不過他。平常身穿白短衫、布鞋,頭發(fā)剪平,濃厚的黑胡子,粗硬蓋滿了上唇。一口牙齒,給香煙熏得暗黃。衣冠是不整的,永遠沒有看過他穿西裝。顴高,臉瘦,一頭黑發(fā)黑胡子,看來就像望平街一位平常煙客。許廣平女士愛他,是愛他的思想文字,絕不會愛他那副骨相?!?/p>
魯迅夫人許廣平第一次聽魯迅講課,得到的第一印象是:“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來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約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且硬,筆直的豎著,真當(dāng)?shù)谩l(fā)沖冠的一個‘沖字?!币幌蛞詾檫@句話有點夸大,看到了這,也就恍然大悟了?!巴噬陌稻G夾袍,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彎上、衣身上的許多補丁,則炫著異樣的新鮮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紋。皮鞋的四周也滿是補丁。人又鶻落,常從講壇上跳上跳下,因此兩膝蓋的大補丁,也掩蓋不住了。一句話說完:一團的黑。那補丁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別熠耀人眼。小姐們嘩笑了!”
1926年作家白薇在日本讀了魯迅的《吶喊》,她說:“我讀了才驚知中國有一位文才魯迅,在我的幻想中,以為他是矯健及俏皮的青年。不久我回到廣州,郁達夫先生對我說:‘魯迅是中國唯一的美少年。”
1932年11月,魯迅赴北平探母,北方“左聯(lián)”成員王志之曾邀請魯迅去北平師范大學(xué)演講,他回憶初見魯迅的情形:“我被高度震懾住了,當(dāng)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我只恍惚感到當(dāng)前坐著那位老頭子灰黑色的頭發(fā)是那樣凌亂,好像剛從牢里放出來,濃密的眉毛和胡須好像在很活躍地聳動,顯得有深厚的涵蓄,我想到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生的經(jīng)驗和富貴的智慧潛藏在里面?!?/p>
英國作家蕭伯納訪問上海時見到魯迅說:“都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但我覺得你比高爾基漂亮?!濒斞赣哪卮鸬溃骸拔依狭藭痢!笨磥?,魯迅對自己的顏值信心滿滿。
魯迅好友曹聚仁在他寫的《魯迅傳》中說:“魯迅的樣兒,看起來并不看樣偉大,有幾件小事,可以證明。有一回,魯迅碰到一個人,貿(mào)貿(mào)然問道:‘那種特貨是哪兒買的?他的臉龐很削瘦,看起來好似煙鬼,所以會有這樣有趣的誤會的。又有一回,他到上海的南京路外灘惠中旅館去看一位外國朋友(好像是史沫特萊);他走進電梯去,那開電梯的簡直不理他,要他走出去,從后面的扶梯走上去。看樣子,他是跟苦工差不多的?!?/p>
馬幼漁的女兒馬玨(1930年代,馬幼漁任北大教授,女兒也在北大念書),寫她初次見魯迅的印象:“魯迅這人,我是沒有看見過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樣子,在我想來,大概和小孩子差不多,一定很愛和小孩子在一起的。不過我又聽說他是老頭兒,很大年紀的。愛漂亮嗎?大概愛穿漂亮西服罷;分頭罷,卻不一定,但是要穿西服,當(dāng)然是分頭了。我想他一定是這么一個人,不會錯誤?!焙髞眙斞傅剿胰チ?,她從玻璃窗外一看,只見一個瘦瘦的人,臉也不漂亮,不是分頭,也不是平頭。她父親叫她去見見魯迅,她看他穿了一件灰青長衫,一雙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她覺得很奇怪,她說:“魯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這么一個不愛收拾的人;他手里總是拿著一個煙卷,好象腦筋里時時刻刻在那兒想什么似的。我心里不住地想,總不以為他是魯迅,因為腦子里已經(jīng)存在了魯迅是一個小孩似的老頭兒,現(xiàn)在看了他竟是一個老頭兒似的老頭,所以很不相信。這時,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看著他吃東西,看來牙也不受使喚的,嚼起來是很費力的?!蹦菚r,魯迅還不到50歲,卻已顯得十分衰老了。
你的樣子
蕭紅去看望魯迅,說:“周先生,我的衣服漂亮不漂亮?”
魯迅答:“不大漂亮。”又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并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又說:“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薄叭耸莶灰┖谝律?,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魯迅有極高的審美力,一生喜愛美術(shù),晚年倡導(dǎo)新興木刻,審美,魯迅是行家。對自己的樣子,他實際上是很重視的。他從日本歸國后,從事老師、公務(wù)員等工作,著裝上也是非常在意的。身上有時穿西裝,有時穿灰布長袍。冬天是灰布棉袍,春秋是灰布夾袍,初夏是灰布大褂,夏天是白色竹布或洋布大褂。褲子基本上是西褲,這比當(dāng)時中式的褲子方便且利落。在紹興做學(xué)監(jiān)時還常拿一根手杖。下雨時使用的雨傘是新式的布傘而不是當(dāng)時通用的油紙傘。皮鞋是黑色無帶的,穿脫方便。在北京時常到前門外青云閣或內(nèi)聯(lián)升買布鞋穿,魯迅常走路,老北京的千層底布鞋很適合他。魯迅在上海時常穿的是一雙膠底球鞋,可能是因為走路舒適的緣故吧。魯迅一生的著裝都很儉樸,大都是灰色系,從他一生的照片看,是民國時期典型的帥男,至今仍有震撼力。
魯迅的一首《無題》詩是對自我的一篇描述?!斑\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舊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
民國以來,跨時最長、流傳最廣泛的影像恐怕就是魯迅了。魯迅之后的美術(shù)家,其中特別是版畫家、油畫家、雕塑家,幾乎都創(chuàng)作過魯迅的形象。但不同時期的魯迅形象又各有不同,染著時代的痕跡。藝術(shù)創(chuàng)作要體現(xiàn)藝術(shù)家眼中的形象,于是魯迅的形象就大有不同。比如雕塑,魯迅最早的雕塑應(yīng)該是魯迅去世時日本雕塑家奧田杏花從魯迅遺容上直接翻制的。面膜上的魯迅遺容,削瘦、蒼老,然而雖然是躺著,仍是一副高昂著的模樣,似乎在說:“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中國的許多著名雕塑家劉開渠、張松鶴等,直到現(xiàn)在的雕塑家吳為山都雕塑過各種形態(tài)的魯迅像。版畫中的魯迅形象就更多了,因為他是中國現(xiàn)代版畫的倡導(dǎo)者、先驅(qū)者。橫眉的、立目的、拿筆的、拿槍的、微笑的、思考的,百態(tài)千姿,一萬個人心中就會有一萬種魯迅的形象,這都源于魯迅一生留下的寫真照片、美術(shù)家們塑造的美術(shù)形象以及人們閱讀魯迅時產(chǎn)生的審美反映,這就是魯迅顏值的魅力所在。影視、網(wǎng)絡(luò)的發(fā)達,引發(fā)著粉絲們對明星偶像顏值的關(guān)注,美的、丑的,都可以是人們茶中飯后的談資。魯迅的樣子,真的長得很特別,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的確可以靠臉吃飯的那一種,是集美貌與才華于一身的中華帥老頭。陳丹青說:“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fēng)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對著鏡頭,意思是說:怎么樣!我就是這樣!”陳丹青沒有親眼見過魯迅,他是從照片和魯迅著作中讀出來的。
魯迅離世80多年了。關(guān)于死后,魯迅的本意是:“趕快收斂,埋掉,拉倒?!薄安灰鋈魏侮P(guān)于紀念的事情。”然而魯迅作為一種中國文化的符號,始終攪動著中國文化各個領(lǐng)域的波瀾。借用羅大佑的一句歌詞作結(jié)尾:“不明白的是為何人世間總不能溶解你的樣子?!濒斞傅臉幼樱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