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不習慣說出來

張艷

1

2020年的寒假，如同漫漫長夜。寒，過去了；假，愣是過不去。

此時我心里開始長草，開始瘋長一種莫名其妙的渴望——我居然迫切地想上班。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完全觸不到班里的三十多個孩子。有組織無紀律的日子里，他們大鬧天宮倒是不需要老師來收拾打掃，但是，功課怎么辦？心散了，拿什么歸攏？

放寒假的第一天，我心里還是充滿美好期待的。想起海子的詩，我說：面朝春節(jié)，張燈結(jié)彩/從明天起，做一個勤勞的人/帶娃，掃除，屏蔽工作。

誰知，時隔七天，面朝春節(jié)變成面對“新冠肺炎疫情”。我每天都沉浸在不安的安靜里，飛鳥的叫聲都變得可疑。我故作鎮(zhèn)定，劃著二月的獨木舟向前，盼著迷霧散去，泊到春暖花開的對岸。我的心情隨著每天的疫情變化而起起落落，除了看美國災難大片，我好像頭一回這么深切渴望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開學的日子到了，我們都不能到校上班。從面朝喜慶的春節(jié)，轉(zhuǎn)換到面朝殘酷的疫情，直到進入最新頻道——面朝希沃、釘釘。

我開始郁悶。

用釘釘？我對著鏡子端詳我的頭發(fā)，短碎已經(jīng)變成妥妥的金毛獅王。出去理發(fā)既危險又是一個難題。那么，視頻直播教學，這教師形象會嚇壞學生吧。

用希沃的話，學生方便看課件，但是看不到我。當然，我也看不到學生。這有個好處，隔著屏幕，孩子們突然變美了——沒有衣服前襟上的菜湯印子，沒有體育課之后鞋子散發(fā)的咸帶魚味，尤其是沒有人破壞紀律……這樣的孩子得有多好呢！你再也看不到班里那五虎上將眼神里的任性、執(zhí)拗或者自以為是。他們就只是靜靜聽你的課，即使不聽，也是靜靜的，因為他們沒有麥。

剛開始，還總有插曲。

我鄭重其事地講課，心里嘀咕不知道他們聽沒聽著。一時，家里門鈴響，我接過門禁電話問是誰，原來是物業(yè)送水。我說，我前天晚上定的水，今天早晨才送，你們這反射弧的長度。物業(yè)道，疫情期間……我沒聽清，因為我瞥了一眼消息欄，學生正在瘋狂轟炸我，說“老師快開門，送水的來啦”“老師您批評他，就像批評不按時交作業(yè)那樣”……我的錯，我忘記了關麥。我只好手忙腳亂地處理了送水的事。剛才講的課再怎么嚴肅，這會兒也已破了氣。

有一次提前15分鐘進入課堂，我看孩子們的就位情況。正趕上家人問我，早點吃什么？我說，隨便，灌湯包或者小籠包搭皮蛋肉粥之類的都可以。消息欄再一次炸鍋——“老師，小籠包不如灌湯包好吃”“您是打算一邊吃早點一邊講課嗎”“老師，吃包子不利于減肥”……

我能說什么？他們總是在我理解不了的方向一路狂奔，我還得挨個兒逮回來。

2

說到底，還是年齡閱歷上有隔閡。心理上，我們之間的代溝寬過東非大裂谷，深過馬里亞納海溝。上個學期末，我好不容易和他們找到一個交集，就是我們同樣摯愛肖戰(zhàn)！這讓我欣喜不已。畢竟，從此以后我們就有了共同的精神紐帶——我們都是粉絲啊。

我打算開學做一期有關肖戰(zhàn)的班會。前些日子，孩子們火速知會我：肖戰(zhàn)出事了！快來圍觀。我還沒來得及查證，他們圖文并茂的消息已經(jīng)發(fā)了過來。圖片上卻是個年輕帥氣的小男生，一臉的膠原蛋白。

??！這不是我的肖戰(zhàn)，這是你們的肖戰(zhàn)啊！

我那款肖戰(zhàn)是國乒教練，帶張繼科拿到大滿貫的那個光頭?。?/p>

我在屏幕這端都能感覺到他們下垂的眼角和嘴角，我們重新站到了世界上最寬的峽谷兩邊，互相禮貌地揮手打招呼，卻誰也聽不見誰。

不過，我最糾結(jié)的并不是上課，而是交作業(yè)。

我讓他們把作業(yè)交在微信群里。我旋正了圖片，逐一看過去……此時血壓像股市K線圖，完全沒有任何前兆地漲跌。

朗讀的作業(yè)也交在這里。我靜下心來細細地聽，聽他們讀《望岳》《登飛來峰》，聽完了，逐一再@他們，給評語。

以前在學校聽學生讀書，我就信服嚴師出高徒，利落地切中要害，短平快地解決問題。讀音不準啦，重音不對啦，不行就示范。聽話的孩子就會“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但有些孩子就基本原地踏步。

現(xiàn)在，我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點醒了我。手機的輸入法直接緩沖了人的嘴比腦子快的毛病。

我們長相甜美的曉西，成績卻總在令人沮喪的那個行列里。此時，她能把一首杜甫的《望岳》讀得支離破碎，甚至把“決眥入歸鳥”讀成“決此人歸鳥”。我咬牙忍著聽完，氣往上頂，只想說：“姑娘！人要是歸了鳥，那鳥歸誰呀？”

忍著怒氣，我和顏悅色地評價她：“我的好姑娘，今天的朗讀比前一次認真，看來課下用心練習了。要是把這兩處改正過來就堪稱完美了……”

沒過一會兒，這孩子居然又給我錄了一遍朗讀，可惜“眥”字還是念錯了。這可是我上課反復教的唯一生字。

我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耐心引導她說：“這個‘眥的讀音就念‘字！剛開始記不住不要緊，因為它不常用。多見幾面，熟了就記住了。就好像咱們班臺上的那些花，天天見，你就記得特別清楚，還告訴我說粉的是李花，紅的是龍船花，五顏六色的是石竹花，是不是？”

曉西很高興，沒一會兒，又寫了兩行“決眥入歸鳥”，還標了生字拼音給我看，問我寫得對不對。

我心頭仿佛突遭重擊：學東西，慢就是快;處關系，疏就是親。每個孩子的知識生長點不一樣，接受能力也不同，老師不急于求成，一點一點地哺育，他們會成長的，正如春牡丹、夏芍藥、秋菊、冬梅，各有各的花期。老師應該學會等待花開，等待果熟，等待孩子們在不同季節(jié)展現(xiàn)他們的美好。

3

網(wǎng)課上四周了?？啾M甘來，距離產(chǎn)生美，網(wǎng)絡把我和學生的關系柔化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心理上的親近。

女生愿意跟我聊聊她們的生活小事，喜歡的動漫啦，中意的美食啦，好像我是她們的中年版閨密。男生會告訴我他們崇拜的籃球明星，他們的關注。我也分享我上學時的糗事，還有我追的新聞。

我們一起追的最令人動容的新聞是關于中國撤僑的“祖國帶我回家”。

生死攸關的時刻，五星紅旗護衛(wèi)僑民平安回到祖國。我說，你看，只要國人有危險，不論你在世界哪個角落，國家都會與你同在，這就是祖國。她會拉住你的手，說，來，跟媽回家！

孩子們對我說，中國是全世界最霸氣的媽！

第一次，不知道是誰提議我們一起唱《我和我的祖國》，我唱的是張藝興的那一句“我的祖國和我，像海和浪花一朵”。我不記得我是哭著笑了，還是笑著哭了。張藝興，是我剛剛了解的藝人，我又和孩子們找到了交集。

這個漫長的寒假，我們用干凈的玻璃窗迎接春光的明媚，用電腦軟件緊固彼此的工作學習。我們多想像飛鳥一樣擁有一個久違的春天，屆時，我們可能會為擁抱一種平平常常的自由而熱淚奔涌。

其實，我更想在我進入教室的那一刻，給每個孩子一個大大的擁抱，并親口告訴我的孩子們：我很想你們，也愛你們。只是，老師不習慣說出來。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0年5月上半月刊，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