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越人
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lǐng)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公元前139 年,從沒出過遠門的宮廷侍從官張騫,出了一趟遠門:出關(guān)中、過河西、走戈壁、越天山。誰也沒想到,這次說走就走的“去看看”,竟為方興未艾的漢帝國,打開了一個大大的世界。從此,地中海的葡萄、西亞的石榴,開始移植到西漢宮苑;漢武帝的上林苑里,有了異域的鳥獸,如孔雀、大象、獅子、鴕鳥;長安的街頭,開始出現(xiàn)高鼻梁、藍眼睛的胡人客商;未央宮的樂團中,引進了胡笳、琵琶、箜篌等外來樂器……
那個時候,包括漢武帝劉徹在內(nèi)的多數(shù)漢朝人,都不知道帝國遙遠的西部是何狀況。
先秦時期,各個諸侯國跟邊疆部族一直在進行交流、融合,不過那種交流極其有限。華夏民族誕生以來,以“天下之中”或“中央之國”自居,這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觀下,人們把國土以西的廣大未知區(qū)域泛稱為“西域”。
一不小心,張騫打通了通往西域之路,其行為被《史記》稱為“鑿空西域”。空,即孔,意思是孔道。鑿空,就是開辟交通孔道。
除了以農(nóng)耕立國的漢朝,中國西北當時崛起了強大的游牧部落——匈奴。匈奴的強勢,不僅威脅著漢朝西北邊疆,更是成為王朝與外界交流的障礙。張騫,就是在這種背景下登上歷史舞臺的。
那時,有限的情報讓漢朝獲悉:曾經(jīng)生活在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的大月氏人,因為匈奴的攻擊,遠走至天山的盡頭。與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月氏取得聯(lián)系,共同夾擊匈奴——這是張騫出使西域的直接目的;除此之外,此行還有更長遠的設(shè)想——探知西域風土人情,為日后深入交流開辟長期可行的通道。
一路上,大部分區(qū)域是干旱氣候區(qū),出隴西后,沙漠、戈壁、雪山接踵而至,這是中原人難以適應的惡劣環(huán)境,他們還要防范草原和叢林中的野獸;人文方面的障礙是,沒有地圖、語言不通,又要穿越敵國匈奴的地盤,路上還有難以預料的盜匪。
張騫還是義無反顧地去了。
“鑿空”西域前,張騫的前半生甚至無從考證,生年不詳。在司馬遷的巨著《史記》中,關(guān)于張騫早期經(jīng)歷的介紹只有一行字:“漢中人也,建元中為郎?!币馑际牵瑥堯q是漢中郡人,漢武帝建元年間擔任“郎”,即侍從官。
侍從官,常在宮中站立行走,形象特別重要。據(jù)此推斷,張騫的身材應該很好,長相比較英俊。
張騫這樣一個對國家的對外交流和開疆拓土做出重要貢獻的人,在當時并沒有被專門立傳,而是出現(xiàn)在《史記·大宛列傳》中——在其中,張騫也是因講述西域地理而被動出現(xiàn)的角色。
不難看出:奉命出使之前的張騫,在西漢公務員隊伍里,職位、身份毫不起眼。
漢武帝知道:敢于冒險的人,一定要從那些迫切需要改變命運的人之中選擇。皇榜發(fā)出之后,張騫主動請纓,經(jīng)過篩選最終成為持漢節(jié)出使的人選。
使團出發(fā)地并不是長安,而是位于今陜西淳化縣的甘泉宮。在那里,張騫接過竹制使節(jié),和副手匈奴人堂邑父一行,躍上胡馬,掉頭向西。誰也沒想到,這一轉(zhuǎn)身就是13年。遠遠目送的漢武帝和轉(zhuǎn)身遠行的張騫,這一幕,讓我想起了15世紀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期的西班牙國王與即將出海的探險家哥倫布。
相似的形勢,不同的時代:舊大陸的時代,匈奴人阻斷河西走廊,東方人張騫打馬向西,尋找盟友,打通東西方交流的通道;新大陸時代,奧斯曼土耳其切斷海上絲路,西方人哥倫布駕著帆船向西,尋找熱土,開辟歐洲和東方之間的新航道。
當然,這兩次開拓行動性質(zhì)上有所不同。新航路開辟或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時代背景是,西方帝國主義想通過尋找新的貿(mào)易航線來開拓殖民地,以擴充財富。西班牙國王,既是政治首腦,也是財團資本家的代言人。張騫的時代,漢帝國通西域的目的是消除匈奴對邊境的威脅,而后與西域廣大地區(qū)建立互通有無、和平友好的關(guān)系。
公元前2世紀的張騫兩次出使西域,探知了關(guān)于西亞、歐洲地區(qū)的相關(guān)信息,這些內(nèi)容過去是中原人聞所未聞的。公元15世紀的哥倫布四次出海航行,最終到達美洲,為狂熱的歐洲人找到了可以掠奪、殖民的新熱土。
他們是各自時代的先驅(qū):張騫之后,班超、甘英等人繼續(xù)探索更多的東西方交流通道;哥倫布之后,迪亞士、達伽馬、麥哲倫繼續(xù)開辟更多的新航路。按西方學者將哥倫布、麥哲倫等人的探險視為“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邏輯,我們也可將張騫通西域視為一次“地理大發(fā)現(xiàn)”。張騫的行動不僅拓展了漢朝人的視野,也讓歐亞各國第一次了解到遙遠東方的中華文明。
“東方哥倫布”是西方話語視角的說法。如果從時間上來說,這并不合理,因為張騫在前,哥倫布在后,后者被稱為“西方的張騫”才是合理的。
張騫走的時候,并沒有大張旗鼓,因為畢竟要穿過匈奴人控制的地盤。過了漢朝轄境隴西之后,使團悄悄進入河西走廊。為了躲避匈奴人,他們?nèi)辗剐?,但最終還是被發(fā)現(xiàn),匈奴人為了從其身上探知漢朝情報,將其軟禁在匈奴王庭長達十年。
其間,張騫手持漢節(jié)不失,雖然娶了匈奴妻子,生了兒子,但沒有忘記使命。
公元前128年的一天,他和副手逃出匈奴王庭,一路向西進入新疆塔里木盆地,翻越蔥嶺,即今帕米爾高原后,終于找到了大月氏,當時活動在今烏茲別克斯坦的費爾干納。不過,大月氏人安居樂業(yè)已久,不想再找匈奴復仇。
一年后,未達成使命的張騫選擇塔里木盆地南緣的路歸國,一路經(jīng)過多個西域小國,到匈奴地盤時又被囚禁一年,幾經(jīng)周折后逃出。
公元前126年,一路出生入死的張騫,回到了長安。此行,張騫并沒有達成漢武帝交給的“初衷”,也沒有帶回任何禮品,但最豐厚的收獲留在了張騫的腦海中,他一五一十地向皇帝、朝臣講述過去人們一無所知的西域,那里的山脈、河流、物產(chǎn)、風俗……紛紛出現(xiàn)在地圖上,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張騫不在中原的這13年,蟄伏60多年的漢朝開始了對匈奴的反擊,但總體上負多勝少,因為馬上的匈奴人神出鬼沒,草原沙漠中沒有地圖的漢軍很難找到目標,卻總是在孤軍深入時被匈奴人伏擊。而歸來之后的張騫成了一張活地圖,他多次隨軍北上、西征。衛(wèi)青、霍去病在戰(zhàn)場上的大獲全勝,離不開張騫情報的加持。出使西域之前只是郎官的張騫,歸來之后升任中大夫,又因在漢匈戰(zhàn)爭中的功勞,而被封為博望侯。
公元前119年,張騫再次出使西域,這一次使團人數(shù)達到300人,攜帶大量禮品。此時,河西走廊被漢朝控制,并設(shè)立了郡縣。張騫一行順利通過并經(jīng)天山北麓到達今伊犁盆地至巴爾喀什湖一帶的烏孫國。在聯(lián)合抗匈問題上,烏孫國最終沒有做出決定。公元前115年,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張騫返回長安。
總的來說,張騫兩次西域之行,外交使命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但收獲了更偉大的成果,用司馬遷的話說:“于是西北國始通于漢矣。然張騫鑿空,其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此信之?!?/p>
意思是,從此之后西北各國開始跟漢朝來往相通。這里的交通孔道是張騫開辟的,所以來往的人們都在交往中常常報上博望侯(張騫的封爵)的名號,因此得以互相信任。
就這樣,張騫成為漢代絲路上的第一網(wǎng)紅。
使團、軍隊之后,更多的足跡來自商隊。漢朝的物產(chǎn)源源不斷地進入西域,并轉(zhuǎn)運至更遠的南亞、西亞、歐洲。異域的風物也絡(luò)繹不絕地輸入長安,并進入廣大內(nèi)地。
原產(chǎn)地中海的葡萄、原產(chǎn)西亞的石榴,開始移植到西漢宮苑;漢武帝的上林苑里,有了異域的鳥獸,如身毒的孔雀、大象,安息的獅子、鴕鳥,最重要的是大宛的“天馬”,據(jù)說汗血寶馬就是天馬的后代。長安的街頭,開始大批出現(xiàn)高鼻梁、藍眼睛的胡人客商;未央宮的樂團中,引進了胡笳、琵琶、箜篌等外來樂器。
此外,今天熟悉的瓜果蔬菜也都是從張騫時代開始引入的:石榴、葡萄、苜蓿、芝麻、核桃、無花果、蠶豆、綠豆、黃瓜、大蒜、大蔥、胡椒、茴香……它們原本的名字,標識著其舶來品的身份,如蠶豆原本叫胡豆、大蔥原本叫胡蔥、大蒜原本叫胡蒜、核桃原本叫胡桃、石榴本來叫番石榴。
實際上,這些物種有的是張騫時期傳入,有的是其死后傳入,之所以把很多物種視為張騫帶來,應該是“網(wǎng)紅帶貨”的加持。但誰也無法否認:沒有張騫的“鑿空”,中國人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見到這么多的異域珍奇。
美國歷史學家克羅斯比提出,從大航海時開始,美洲與歐洲、非洲和亞洲之間的物種交流頻繁,并引發(fā)了諸多革命性的事件,因其自1492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后一直進行,故命名為“哥倫布大交換”。
比哥倫布早17個世紀的張騫,因鑿空西域也帶來了亞歐大陸兩端空前的物種交流,而且還有許多文化、技術(shù)的傳播。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將漢唐時期,因張騫的開拓而帶來的交流、傳播效應,視為“張騫大交換”。
因為開拓西域有功,張騫的人生命運因此改變,最終成為位列“九卿”的大行令,成為負責賓客禮儀的外交活動負責人。張騫去世很久后,絲路之上還在傳揚他的美名。無論是各國使者互訪,還是商人貿(mào)易,常以提“博望侯”為信用標識。張騫以親身經(jīng)歷,為中國人繪制了第一張“世界地圖”,讓中華文明第一次與世界有了深入對話。他是一位探險家、外交家,當然也配得上地理學家的稱號。20世紀90年代,各學科權(quán)威專家領(lǐng)銜編纂出版的《中國大百科全書》首次出版,地理學分卷“地理學家”條目中第一個名字就是——張騫。
(摘自“大地理館”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