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忱
叮咚,手機響起微博消息提示音。
屏幕微微閃爍,是何歡特別關(guān)注的博主剛剛發(fā)布的一條動態(tài):@幾何_:聽《她》說。
幾何是近兩年炙手可熱的網(wǎng)絡(luò)創(chuàng)作型歌手,因聲音清澈明朗且富有少年感而深受歡迎。熟知幾何的粉絲都知道他曾有過一個愛而不得的姑娘,今天發(fā)行的這首《她》,歌詞就來源于他們之間的真實經(jīng)歷。
“蔥蘢夏日映入眼中/我說多多關(guān)照/三生有幸望見你的笑……”清澈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蕩開記憶的旋渦。隔著數(shù)年光陰,一去不返的歲月突然開始在她腦海中回放。然后,定格在了有他的那一幀。
那是幾年前的9月,開學后的第二節(jié)化學課,老師安排他們到實驗室做實驗。何歡左手拿著試管,正在傾倒液體。她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周遭喧嚷的環(huán)境似乎全然與她無關(guān)。
實驗小組是按學號分配的,此時她身旁是個看起來不太靠譜的搭檔。何歡并不在意,至少,比起聒噪的,她更能接受這種埋頭苦睡的類型。
“喂,陳為,醒醒!”鄰桌男生似乎與她的搭檔是舊識,見那人紋絲不動,便毫不客氣地上手推搡起來。
“誰啊?”被推醒的男生抬起頭,他伸手揉揉眉心和惺忪的雙眼,額前凌亂的碎發(fā)很好地印證了他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
鄰座問:“陳為,你實驗做好了嗎?”
“實驗?”男生顯然被問住了,“什么實驗?”
“去問你的美女搭檔嘍!”對方嬉笑著說完,而后轉(zhuǎn)回自己的實驗。
陳為這才回頭看向他的搭檔。那家伙原來不是信口開河,女孩真挺好看的,臉龐白皙,長發(fā)束成馬尾,露出纖細的脖頸。不知不覺,他的耳朵尖微微泛紅。
何歡沒介意他的目光,而是平靜地對上視線。他細碎的劉海覆在額前,發(fā)質(zhì)柔軟整潔,第一眼看去就是干凈的男孩子。她這么想著,幾秒后,陳為撇開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麻煩問下,這節(jié)課我們要做什么實驗?”
她的嗓音清冷:“課本第6頁。”
“好的?!彼Y貌致謝,頓了頓,又露出微笑,“我叫陳為,以后就是搭檔了,多多關(guān)照?!?/p>
她也彎了彎唇角,“何歡,你也是。”
下課鈴聲響起,同學們陸續(xù)結(jié)伴回了教室。
那時候還是有同桌的,她遠遠看見自己藏藍色的書包旁站著一個人。陳為也沒想到新同桌竟然是她,不過很快笑著點了點頭。
雖然剛上高一,學習的壓力也是不容小覷的。開學不久,一本又一本教材、練習冊便摞成厚厚一堆。驀然間,何歡手臂一痛,白皙皮膚上浮起堅硬書角刮出的血痕。
“給你。”陳為用筆敲敲課桌,下一瞬,一個創(chuàng)可貼被移到她的身旁。
何歡接下他的好意,“謝謝!”一般來說,她未注意到的事就更不會被別人注意。他大概是為數(shù)極少的特例。
何歡的個性略清冷,這幾乎是所有同學對她的第一印象。她不怎么主動找人搭訕,大多時候,她只是靜默、專注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她不討喜,也不惹人厭,如同隱形人一般,被身邊的同學敬而遠之。只有同桌陳為會細心地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甚至給予安撫。
開學不久,學校組織了一場辯論賽。每個班都要挑選四位同學參賽。開篇立論的一辯,以及在自由辯論時有很大發(fā)揮空間的二辯、三辯名額早早被爭搶,唯獨沒人報名不起眼的四辯。這個位置順理成章落在了何歡身上。辯論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愛好,爭取到一個名額也算滿足了。她盡量勻出時間來準備比賽。深夜里,她看著最終敲定的發(fā)言稿,滿意地笑了笑。
“溫飽是不是討論道德的必要條件”是比賽的主題,已經(jīng)不新穎,所以各種辯論稿在網(wǎng)上傳得紛紛揚揚。何歡他們是正方,首先發(fā)言。
當何歡聽到己方一辯與網(wǎng)上完全雷同的發(fā)言時,不禁皺起了眉頭。如果對手恰好也看過那篇稿子,那他們的立論很容易就會被駁倒。
當正方二辯起來質(zhì)疑對方觀點時,比賽進入了高潮。反方也不甘示弱,用“當一個貧窮的小孩偷你一塊面包時,你會用道德去譴責他嗎”把二辯堵得啞口無言。眼看對方氣焰越來越高,何歡站起來,說:“那如果他偷的是一個窮人僅剩的維持生計的食物,你會用道德譴責他嗎?”對方很快開始轉(zhuǎn)移話題,自由辯論繼續(xù)熱火朝天地進行。
最終,何歡方險勝。其他三位辯手與班級的同學歡呼慶祝,卻無人記得她的及時救場。一旁的陳為看在眼里,當何歡擲地有聲地反擊回去時,他的全部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明明平時不怎么開口,一開口卻一鳴驚人,這次辯論的勝利,她功不可沒。
“何歡,”他輕喚她的名字,何歡轉(zhuǎn)過頭來,“我覺得你剛才表現(xiàn)得很棒?!彼f著,把一顆紅豆奶糖遞給她。
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贊美,卻觸動了她的心弦。此時,她在少年眼中看見了真誠、堅定的光芒,如同溫暖的陽光,照進她冰冷的世界。即便在后來分開的許多年里,他也是她心中不曾蒙塵的太陽。
和陳為真正熟悉起來,還是在一堂班會課后。當時他們正面臨文理分科的重要抉擇。班會主題是“我的夢想”。其他同桌都已經(jīng)熱火朝天地討論開了,只有他倆還沉默著。
“我想知道你的夢想?!边€是陳為率先開口。他不移目光,十分期待她的回答。不知什么緣故,她居然第一次向他人吐露心聲:“我想考京華大學化學系,畢業(yè)后從事化學研究?!彼矚g做實驗,探索未知的感覺帶給她歡愉。
“那你呢?”何歡問。陳為并沒有直接作答,而是輕輕哼起一首何歡未曾聽過的歌。即便沒有吉他伴奏,周圍一片喧囂,少年的音色也動聽極了。
“你想當歌手?”
“準確來說,是唱作人?!彼φf。
“你眼里帶著光芒,那是少年最好的模樣?!倍嗄旰?,何歡偶然看見這句話,一下就想起他當時的樣子。從那一刻起,她的心有了變化。
從陌生到熟絡(luò),日子就這樣一天天走過。眼看圣誕節(jié)將至,一種微微曖昧的氛圍彌漫開來。何歡是典型的南方姑娘,來北方念高中是由于父母工作調(diào)動。和許多南方人一樣,她對雪有特殊情懷。于是,當陳為對她說“我?guī)闳タ唇衲瓿跹钡臅r候,她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下來。
那天,和平時穿校服的樣子很不一樣,他穿了一件灰色大衣,配一條純黑西裝褲。雪從傍晚開始下,他在路燈下等待的時候,已落了一身。
“何歡?!鄙倌甑穆曇粼陟o謐中響起。有那樣一個剎那,她簡直懷疑自己身處偶像劇中,一切都美好得如同夢幻。
當他朝自己緩緩走來,尤其在他為她系上圍巾的時候,她覺得,是夢也沒什么不好,她甘愿就這樣沉溺在他的溫柔里。
陳為折騰許久,終于圍出一個還算漂亮的造型。他長舒一口氣:“好難,這還是我第一次替別人系圍巾?!?/p>
所以才如此笨拙啊,何歡心底沒由來地生出一絲歡喜。
雪紛紛揚揚地下,落滿他們的肩頭。她全然不覺得冷,畢竟,有他的冬天就是溫暖的日子。
就那樣靜靜立著,很久很久。望著她有些發(fā)顫的雙腿,他輕輕開口:“天色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彼y得任性一回,“我想再看會兒雪?!?/p>
他假意嘆了口氣:“小姑娘真是沒見過世面啊,往后下雪的日子還多著呢!”
“那下次你還陪我來看?”她問得小心,生怕他不允。
“陪??!”你的余生我都打算奉陪,何況是一場雪呢!思酌至此,陳為不禁勾了勾唇角,“所以啊,小姑娘,走吧!”
得到他肯定的回復,她不由得雀躍起來,雖然面上還強裝著平日的清冷。那夜,他們伴著簌簌落雪,靜載一路月光,無言地走過長長的街巷。
那一夜,何歡在日記本上寫下:“今夜的大雪和今夜的他,多希望時光定格,別再流走?!笨僧敃r的她并不知曉,那是她學生時代最后一次與陳為見面。
現(xiàn)實中的離別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就如一場冬雪突然來襲,而她的陽光突然不辭而別。
她看著身旁空落落的座位,還在擔憂陳為是否因病缺課。在分秒必爭的高三,任何時間都容不得浪費。一下課,她便小跑著去辦公室打電話,卻聽見陳為好友的嘆息:“那小子啊,聽說是去了南城,以后都不來了!”
“好端端的,他家也在京華,去南城做什么?”
“好像家里出事了……”
何歡無心再聽下去,腦海里不斷回蕩著那句——“他以后都不來了!”陳為這個騙子!說好陪她看雪,轉(zhuǎn)眼就獨自離開,走得毫無征兆。她很少落淚??纱藭r,淚珠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滴接連不斷地淌下來。
陳為好友不知何時來到她面前:“何歡,你別太難過。陳為托我把這封信轉(zhuǎn)交給你。他說不定處理完事情就回來了呢……”說著,把印有合歡花的信封放在她手心,匆忙跑開。
不會的,他不會回來了。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長久的離別,他又怎么會給自己留下那封信箋。信箋上只有寥寥幾句:原諒我沒和你告別。未來要實現(xiàn)自己的初心?。≡改阋磺邪埠?,再見。
她挨個去問與陳為關(guān)系好的男生,可沒有人知道。
整整一天,她都沉默著,腦海里全是他的影子。不知從何時起,他在她心里有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早已習慣了他在身旁,也嘗試去依賴一個人,愿意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xiàn)出來。
那是很純粹的、不懼傷害的喜歡。
陳為之后,何歡突然決定放棄報考京華大學,將目標定在了南城。父母也沒有阻攔。何歡性子倔,加之南城的醫(yī)學院不失為一個好選擇,他們便默許了。
而此刻的陳為正身處南城第一醫(yī)院。為了讓父親的病得到良好治療,他才被迫轉(zhuǎn)學來南城。
轉(zhuǎn)眼已是枝葉蔥蘢的初夏,距離高考不遠了。他一邊看護著熟睡的父親,一邊背單詞。不經(jīng)意抬眼看向窗外的時候,他又想起了何歡。
不知道她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該不會因為昨天又奮戰(zhàn)到深夜而頂著兔子般的紅眼睛吧!她一向控制得很好,可他卻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疲憊。看她實在累到不行時,便輕聲附耳:“趴一會兒吧,我替你記筆記。”何歡總能在醒來后發(fā)現(xiàn)擋在自己面前的書,以及筆記本上清秀的字跡。陳為有時因為一閃而過的靈感熬夜寫歌,第二天她也照樣替他遮掩。這是兩人之間的小默契。
陳為輕笑了下,繼續(xù)埋首詞海中,睫毛垂下一片陰影。曾經(jīng),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無憂無慮的唱作人。而現(xiàn)在,他明白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存在鴻溝,必須暫時放棄夢想,撐起家中的負擔。那回不去的年少時光,那想見卻見不到的故人,都是青春留下的遺憾。
大學畢業(yè)后,何歡孤身留在南城。她常常感慨天地之大,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陳為的蹤跡。
“歡姐!”醫(yī)院里新來的小護士抱著一摞病歷本匆匆跑來,她是何歡在南城醫(yī)大的師妹,畢業(yè)后也來了一院工作。
“哎,歡姐,我的偶像幾何出新歌了,給你安利一下。”小護士的眸子亮晶晶的,“他的聲音可好聽了,你一定會喜歡的?!闭f著,掏出手機,點開一首名為《歡喜》的歌曲。何歡側(cè)耳聽著,柔和明朗的前奏結(jié)束,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那是陳為的聲音,她非常肯定。何歡怔住了,無法用言語表達此刻的心情,只聽他緩緩地唱著?!澳銊偛耪f,這位歌手,叫什么名字?”良久,她開口。
“幾何,‘為歡幾何的那個幾何?!狈劢z對于幾何的認識,大多源于他的置頂微博:@幾何_:我是幾何?!盀闅g幾何”的幾何。山水有相逢,幸識。
確切來說,幾何,也就是陳為,是在兩年前開始進入二次創(chuàng)作圈的。幾經(jīng)周折,他終于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也有能力去追求心中所愛。
三年前,他從高中好友口中得知何歡來了南城,當時便很想去找她,可那時的自己卻沒有護她周全的能力。為了更好地重逢,他一邊拼命工作,一邊慢慢找回自己的初心。其實,他開通微博,更多是源于執(zhí)念——如果我能站在更廣闊的地方,是否有一天你會聽到我的聲音,然后等我向你走來。
所幸,何歡聽到了。她紅了眼眶,真好啊,他的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她決定主動奔向他。
陳為剛登錄微博,數(shù)百條消息便彈出來。他驀地被一個用戶名吸引了目光——何歡。對方發(fā)來的消息很簡單:陳為,我們繁錦路咖啡館見。
即便咖啡館里人頭攢動,他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幾年不見,她留了長發(fā),還是熟悉的眉眼,只是抬頭看過來時眼里不再是清冷,而是滲著歡喜。
何歡有很多想說的話,可到了嘴邊只剩一句:“好久不見?!?/p>
陳為簡單解釋了自己當年離開的原因,何歡靜靜地聽著,好像這樣也算參與了他那段狼狽的歲月。
末了,陳為開口:“你愿意和現(xiàn)在的我在一起嗎?”
何歡認真注視著他的眼眸,那里面有經(jīng)年不變的光芒。她微笑:“從過去到現(xiàn)在,我都愿意?!?/p>
不久,陳為發(fā)布新歌。何歡做了《為歡幾何》的第一個聽眾。
“明滅,不知是誰的心跳/回憶是插曲,你是主旋律……”歌聲緩緩漫過心間,當唱到“多渴望,落日昏黃,而你在身旁”時,身旁靜靜陪著她的陳為輕托她的后腦勺,深深落下一個吻。
(摘自《南風》2020年第4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