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霧。從馬莊騎車到攬月橋,眉毛就白了。
這段路王彩虹騎了五年,閉著眼睛都能過去。有一次下大雪,騎不了車,步行,雪刺著雙眼睜不開,她幾乎是閉著眼睛走過去的。
攬月橋旁邊是水印西堤,水印西堤旁邊是香頌溪岸,香頌溪岸再過去呢就是橡樹灣了——當然,堤、岸、灣是不存在的,都是小區(qū)名。王彩虹挺喜歡這些開發(fā)商絞盡腦汁取出的名字,念它們時,每個字在舌尖上輕輕跳躍后自己就蹦出來了。
王彩虹在橡樹灣工作,準確地說,是橡樹灣2區(qū)南幢601室。
這是王彩虹進城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格外珍惜。在此之前她也不是沒上過班,她在仙女鎮(zhèn)上的鞭炮廠卷過鞭炮,在農(nóng)藥廠干過包裝工。怎么說呢,那些活兒都是死的,不用動腦子,每天坐在一只小方凳上,到下班屁股都不用挪一下,她所負責的就是方圓一平方米內(nèi)的活兒。而現(xiàn)在呢,每天干什么、每個細節(jié)都是要動點腦筋的,并且,她管轄的范圍從1平方米擴大到126平方米。
沒錯,王彩虹是個保姆。橡樹灣2區(qū)南幢601室的保姆。
這么說,沒有一點故弄玄虛的意思,因為對于這份工作,王彩虹充滿了熱情。工作時間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十個小時,下午可以休息一陣,周日也可以休息一天。每天下班后她騎四十來分鐘車回家,再把家里的雜事收掇一下,晚飯后,王彩虹還會伏在飯桌上寫一會兒,記一記第二天要做的事,或者突然想到的前一天被漏掉的事項。這時,她讀初二的兒子就會覷過腦袋看一眼,鼻子里輕輕嗤一聲。王彩虹便用手虛掩著,將幾個東倒西歪的字涂成黑黑的一團。
進了大門,王彩虹就推著車步行了,小區(qū)里的路曲曲折折,不太適合騎車,不過,她挺喜歡的,走在四季常青的樹叢中,腳是輕的。穿過一個紫藤架,過一道小木橋,再經(jīng)過一小片矮冬青,就到樓下了。
她把車架好,不乘電梯,而是從樓梯爬上去。樓棟里僅一部電梯,這時是上班高峰,把電梯留給那些趕時間的人吧,她時間富余。一層層往上爬,每經(jīng)過一個門口,王彩虹都會瞟一眼,腳步稍作停留——半開著的鞋柜、踢得東一只西一只的男式拖鞋、后幫被踩得凹下去的高跟鞋、蹭得發(fā)黑的腳墊、倒扣著的運動鞋、敞著口的垃圾桶等等,這些似乎都能透露門內(nèi)的某種信息。
她感到氣喘吁吁起來,倒不是體力不支,而是看多了那些擺放整齊或歪斜的鞋,幸福又憂傷。她索性停下來,趴在拐角處的窗臺上歇著,不知道是外面的霧更濃了,還是自己吐出的熱氣模糊了玻璃,外面的一切顯得極不真實——紫藤懸浮在半空,芭蕉葉像魚一樣游動。這時,王彩虹便看見了那個背影,像從水里鉆上來一樣,她貼近玻璃看著,直到背影被建筑物擋住了才直起身子。
繼續(xù)向上,在一扇空蕩而干凈的門前停下來,601到了。她打開門,屋內(nèi)闃靜無聲,和昨晚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仿佛空氣中飄漾的洗潔精氣味還沒來得及散去,從昨晚到早晨的這段時間被剪掉了,完好地銜接起來,王彩虹感覺自己并沒有離開太久,只是剛剛走出門又返回來了一樣。
她趕緊走到窗口,背影又看見了,遠了些,她覺得背影不像是往遠處走,而是往深水里潛入,慢慢地,連一點輪廓都看不清了。
背影是601的主人,陳笠,今年五十歲。和王彩虹的時間正好相反,陳笠早上八點出門,晚上六點才能回到家中,常常是王彩虹剛進門,他披著衣服出門;晚上他一回來,王彩虹也要下班了。好像兩人在進行一場接力賽,而接力棒就是陳笠常年臥床的妻子胡老師。
王彩虹把鑰匙放進口袋里,鑰匙扣上的小玩意發(fā)出一點脆脆的樂聲,第一次拿到鑰匙時,王彩虹不知道這類似豎琴的小玩意是什么。箜篌,對方告訴她。王彩虹用手指輕輕撥了一下樹脂上的小琴弦,又是脆脆一聲。
2
王彩虹先去臥室看胡老師,對方閉著眼睛躺著,和王彩虹第一次見到時一樣,一動不動。多年如一日,大概說的就是這意思。究竟是何種原因?qū)е屡P床的,王彩虹并不十分清楚,大略知道一點是與腦顱出血有關(guān),術(shù)后就這樣了。王彩虹到來時,胡老師已經(jīng)臥床幾年了,刀口如一條蜈蚣伏在腦袋上,王彩虹第一次給胡老師洗頭時嚇了一跳,手摸上去像縫得粗糙的壘球。后來,頭發(fā)長了,剪短,再長,再剪短,幾次之后,蜈蚣就不見了,褪成白白的一道印子。
王彩虹的工作就是照顧胡老師,以及打掃這126平方米的衛(wèi)生,下班前再做一頓簡單的晚餐。
晚餐這一項是王彩虹自己主動加上去的,跟購物時的買一贈一一個意思,她覺得對方給出的薪水偏高了,她要對得住這個數(shù)字。王彩虹稱陳笠陳老板,給她發(fā)薪水的就該叫老板,沒錯。陳笠被這個稱呼弄得束手無策,幾次令其改口均無效。她固執(zhí),他也隨和,笑笑,隨她。
陳笠的晚餐是簡單的,一粥一菜,或兩菜。王彩虹做好了,陳笠也回來了,如果是夏天,先盛出來冷一冷,陳笠到家了粥也半涼了。王彩虹是不留在這兒吃晚飯的,陳笠也不用客氣,一是因為飯菜簡單,二是希望她能多點時間回家。
上午通常用來打掃衛(wèi)生,每個旮旯,絕不馬虎;中午暖和的時候,王彩虹給胡老師擦洗身子——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要是在夏天,還好辦,衣服單薄,穿起來比較方便,秋冬之后就麻煩了,好在不必每天擦洗的。王彩虹做這些時習慣先喊一聲“胡老師”,當然,對方是不會應聲的,連眼皮都不會動一下,只聽得三個字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繞了一圈又噼里啪啦落在地板上。胡老師仰面躺著,嘴巴微張,下唇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臉上的皮膚是失去彈性的緊繃,暗灰,呈凝固的湯汁顏色。王彩虹第一次見時,胡老師就是這樣的,五年過去了,還是這樣,要不是導尿袋每天被淡黃色液體積滿,跟死了是沒什么區(qū)別的。
每隔兩天會有一次大便,仍然是沒征兆的,涂滿了護墊,清洗時要脫下褲子,灰白的私處像蘆花似的亂糟糟,很刺目。這個時候,王彩虹就會感到一陣難過,為胡老師,也為陳老板,這樣沒有尊嚴地活著,還不如死去。
在王彩虹之前,照顧胡老師的事都是陳笠來完成的,當然,也找過別的保姆,都做不來,嫌臟。陳笠要工作,還要照顧胡老師,每天像戰(zhàn)斗一樣,失控,焦躁,王彩虹到來后,才逐漸變得有序了,將他從灰頭土臉的日子里解救出來。
下午的時間王彩虹是要洗衣服的,除了剛剛給胡老師換下來的外,還有陳笠的,襯衫,外褲,或者內(nèi)衣,原本都是陳笠自己囫圇地塞在洗衣機里,但王彩虹執(zhí)意搶過來手洗——她不相信洗衣機能干好這些細致的活兒。王彩虹沒洗過除丈夫之外別的男人的衣服,一開始,還略帶羞澀,那些內(nèi)衣和襯衫在手里搓揉的時候,臉會騰地紅一陣。再后來,就不再臉紅了,變得理所當然起來,甚至感到親切。
傍晚,王彩虹要將前一天晾在陽臺上的衣物收下來,疊整齊,分門別類放好。做完這些,離做晚餐還有一會兒,王彩虹便可以坐在沙發(fā)上發(fā)會呆,或者趴在陽臺上眺望遠處,目光在方塊一樣的群樓上慢慢跳躍,一直到達視線的極限。她知道在樓房消失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了——一個叫馬莊的地方,雖是村莊,卻沒了田地。那里住著她的丈夫、她的兒子,還有她的公公婆婆。他們都是老實人。丈夫在一家工廠里當搬運工,大概是白天把力氣用盡了,回到家中總是一言不發(fā)。公公婆婆呢,一輩子都在種地,田畝被征用后他們變成不種地的農(nóng)民了,這使他們無所適從,于是在離家很遠的建筑工地附近開墾出一點地來,每天扛著農(nóng)具步行過去,在地里消磨一天時光和力氣。她的兒子呢,成績平平,這一年開始叛逆,變得更不愛說話,能用鼻子代替的發(fā)音絕不用嘴。這是一個相對沉默的家,仿佛一切都潛在水下,幽暗,沉寂,時不時地涌動著水泡的破滅聲。王彩虹覺得每個人都在水底憋著一口氣,在離開家的那一瞬間才探出頭來。
這也許也是王彩虹珍惜這份工作的原因吧,尤其是傍晚這段屬于自己的時光,自由、輕盈、透明,她趴在欄桿上,像回到少女時代,對遙不可及的遠處充滿了幻想,看累了,就將目光落在小區(qū)里,落在那些郁郁蔥蔥的葉子上。有時,看走神了,忘了時間,直到陳笠出現(xiàn)在紫藤架下,才猛地一驚,但她并不急于離開,而是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近。王彩虹覺得這種感覺挺有意思的,她每天看著他出門,又等待著他歸來。
3
陳笠喜歡花草,陽臺上種了一些仙人掌和吊蘭。餐桌上也有一只花瓶,一年四季插著花,春天康乃馨,夏天百合,秋天非洲菊,冬天就插蠟梅了。王彩虹到來后,花變成了蔬菜——青菜,洋蔥,韭菜苔。王彩虹的意思是反正都開花,還能省下買花的錢。有一次洋蔥開花了,弄得一屋子的辛辣氣味。陳笠也不說什么,搖搖頭,笑笑。再后來,他主動把萎掉的蔬菜扔了,給花瓶裝一點清水,放在桌子中央,等待著王彩虹的蔬菜。
陳笠是樂器廠的琴師,胡老師臥床前他在民族樂器團,因為隔三岔五出差,不得已換了工作。
王彩虹聽他彈過琴,回來早的話,他會在胡老師床邊或書房里彈幾曲。琴是古琴,幽靜而曠遠,如低吟,如傾述。一曲完了,陳笠便垂下兩臂靜坐著,看著床上的人發(fā)呆,期待什么奇跡似的。王彩虹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胡老師,她的手指,她的臉頰——不過,什么反應都沒有,就連電視劇里常有的那種眼角滑出的淚水也看不到,真是令人絕望。這個時候,王彩虹會感到十分難過,心里有絲絲的疼,像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樣。
她還能聽到嗎——陳笠突然幽幽說道,像在問王彩虹,又像自言自語。他將腦袋埋在手里,過了會兒,像個小孩一樣抽噎起來。
王彩虹愣在一旁,不知道該怎么辦,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泣,那種不由自主的、壓抑著的哭聲像是從水底傳上來的。她走過去,遲疑著,最后還是將自己不太柔軟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肩膀突然顫動起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像珠子掉在地上一粒粒在彈跳。他反身握住王彩虹的手,把臉埋在這一雙手里,仿佛接受某種恩典似的,哭得更大聲了。
外面天黑了,起了風,有樹葉被抽打在堅硬物體上。屋子里沒有開燈,黑色無邊無際,如遼闊海面。就這樣,他們保持這個姿勢好一會兒,當各種聲音逐漸平息了,海浪把他們推到了岸邊。剛剛過去的那一瞬間,竟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晚上騎車回去,王彩虹把鑰匙掛在龍頭上,顛簸的緣故,鑰匙碰撞著箜篌小掛件,發(fā)出嗶嗶的聲音。小掛件是陳笠廠里在一次民族樂器展上的小禮品,王彩虹問箜篌和豎琴發(fā)出的聲音有什么區(qū)別呢。當然,王彩虹也是隨便一問,因為她連豎琴的聲音都沒聽過。
豎琴的聲音像是從水下發(fā)出的;而箜篌的聲音,像是從澄凈的水上發(fā)出來的。陳笠說。
秋天過去,陳笠要出一趟差,敦煌,有客戶需要定制一款莫高窟壁畫中古代箜篌,陳笠不得不親自跑一趟。陳笠不在的幾天,王彩虹需要24小時在這兒了,她在601的時間就更多了,雖然她對這個屋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留下來過夜還是第一次。晚上,她在衛(wèi)生間洗了澡,換上帶來的干凈衣服,躺在客房里的簡易木床上,一點睡意都沒有。遠處有貓叫聲,向著不可知的神秘之處叫喚,在一個個樓棟間彼此呼應。
王彩虹索性起來,先在陽臺上坐了會兒,又去了陳笠的書房,除了掛在墻上的古琴外,還有一些她說不上名字的琴,王彩虹用手指輕輕撥了一下,沉悶的一聲。再換一根弦,愈發(fā)沉悶。王彩虹就這樣一件琴一件琴、一根弦一根弦地撥著,試圖找到一個從清澈水面之上發(fā)出的聲音。她在書房里待了很久,直到身子感到?jīng)隽瞬呕氐酱采?。這時電話突然叫響,是陳笠打來的,也沒什么事,就是叮囑將門窗關(guān)好,夜里降溫了,要是床上冷,櫥里還有被子。王彩虹“嗯嗯”應著,第一次這么晚和陳笠說話,第一次感到一種細致的關(guān)心。電話那頭似乎風很大,像哨子似的。陳笠說敦煌干燥得很,風沙大,茫茫戈壁寸草不生,真不知道當年人們是怎么走過絲綢之路的……
掛了電話,王彩虹久久不能入眠,電話那頭的聲音,以及從陳笠嘴里蹦出的詞語,莫高窟,絲綢之路,彩塑,箜篌,等等,王彩虹感到多么遙遠和陌生啊,但這種陌生卻使她難過又親切。她把頭埋在被子里,忍不住哭出聲來。
4
陳笠出差剛回來,王彩虹的男人就出事了,他在搬運貨物時被身后的卡車撞倒了,小腿骨折,需要住院。王彩虹向陳笠請了假,一周,兩周,三周……每延長一點時間,她都感到十分不安,生怕他要換人,找別的保姆。她最后一次打電話延長請假時間時,有些吞吞吐吐,可臨了時還是說了一句——要是等不及就找別的人吧。掛了電話后的王彩虹十分沮喪,同樣,另一頭的陳笠也很失落,他想,她是不是不打算再來了。
腿傷恢復得很不好,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不習慣把自己交給床,剛能下地,就偷偷干活兒了,他把家里的農(nóng)具磨得锃亮,等王彩虹發(fā)現(xiàn),骨折處已經(jīng)腫起來了,骨頭出現(xiàn)錯位。他們?yōu)榇藸幊沉艘活D,兩個平時沉默寡言的人吵起架來火力一點都不弱,接著,他年邁的父母也加入進來,他們的兒子也加入進來,到后來大家已經(jīng)不知道起先為何而爭吵的,每個人都顯得精疲力盡,癱坐在地上,像海嘯之后一片狼藉。
第二天早上,太陽升起來了,所有人又回到了沉默之中,她的丈夫不得不把自己拴在床上,等待時光流逝。兩個老人依舊去郊外開墾荒地,漸行漸遠的身影不像是走向遠處,而是走向地下;她的兒子也去學校了,什么時候離開的也無人知曉。
王彩虹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她還沒想好要去哪里。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好像正在趕赴一件件重要的事,所有人都在忙碌,仿佛她是個局外人。一個學生模樣的男生正站在超市門口吃著早飯。這個時候應該上課了,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王彩虹想起自己的兒子,想起他叛逆和倔強,心里沉甸甸的。她多么想上學啊,讓知識改變命運,成為老師,成為醫(yī)生,或者成為陳笠那樣的琴師。她想起小時候,家庭條件差,總是最后一個繳全學費,作業(yè)本都是那種又黑又糙的回收紙做的,一寫字,筆畫就洇得粗粗的,筆尖在紙上停留的時間稍長就是一片墨跡,像山水畫。紙面上還有一些小疙瘩,用手摸去,像盲文。她常常將它們一粒粒摳下來,是一截草梗,有時候是一團棉絮,還有一回竟是小甲蟲的尸體。東西倒是摳下來了,作業(yè)本上卻露出一個個小洞,讓人非常沮喪。初中沒畢業(yè)王彩虹就輟學了,等到兒子出生,對兒子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句話:知識改變命運。她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了。
王彩虹繼續(xù)前行,視野里的綠色越來越少,冬天漸漸深了,陽光很透明,像蠶絲一樣輕輕纏繞在手背。她把那串鑰匙掛在車龍頭上,鑰匙和箜篌碰撞出清脆之聲,叮,嗶,鈴……每一聲都是透亮的,在蠶絲一樣的光線上跳躍著。她在認真傾聽,像從前站在黑暗中的傾聽,期待著那一點劃破黯淡蕭條的日子里的樂聲。
等王彩虹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橡樹灣601的樓下,她抬頭看六樓的陽臺,胡老師和陳笠的衣服正沐浴在陽光下。她低下頭,推著車便往回走,到了紫藤架下又折回來,反復幾次,才架上車,往601走去。
王彩虹沒有用鑰匙開門,而是手在門上輕輕啄了一下。門突然開了,陳笠站在門內(nèi)。兩個人都怔怔地看著對方,似乎都不相信出現(xiàn)在眼前的一幕。一個多月不見,都憔悴了不少。如果這是電影或電視劇里的場景,一定是兩個主人翁相擁而泣,久久不能平靜。而實際情況是王彩虹突然說了一句,我來上班了,便走了進去。
5
日子緩緩向前流淌,像溪水分流后又匯合在了一起。
又有兩個冬天過去了,胡老師仍然沒有醒來,當然,也沒有停止生命跡象。王彩虹每天騎著自行車趕到601,打掃,擦洗,做飯,然后在陳笠回來后離開,他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了如指掌。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洗,他的氣味,她熟悉。
陳笠還在民族樂器廠工作,單位離家不遠,步行過去。早晨吃一點昨晚剩下的稀飯,八點不到,王彩虹就來了,她總是披著一身陽光或霧氣,再或者,是一陣風,陳笠總是從她身上看出外面的天氣的。有時王彩虹還沒到,他就出門了,不坐電梯,他也喜歡走樓梯了,保準能在樓梯上相遇。他們不需要像鄰里之間客氣地打個招呼,而是看一眼,或者笑一笑。他們太熟悉了,像一家人。
他越來越喜歡襯衫上陽光的味道,以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就連洋蔥開花時滿屋子的辛辣味都使他感到舒服。是的,他們越來越習慣并依戀著彼此。好像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甚至更久。
601里的一切,陽臺、衛(wèi)生間、餐桌、沙發(fā)、琴,包括一動不動的胡老師,都成了他們共同生活的部分。他們已不再希望躺在床上的那個人能夠醒來,但也害怕她某一天會死去。他們認真虔誠地伺候著,翻身、擦洗、更換衣服——小心翼翼的,仿佛那已不再是一具身軀,而是某個神靈,保佑著這珍貴的平靜生活。
然而,床上的人還是死了。
靈堂是設(shè)在小區(qū)公共多功能廳的,那些天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人,親戚、朋友、同事、等等,就連陳笠自己都難以相信,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親友。她的兒子也從國外回來了,仿佛這些年來一直等待著這一天。大家都為陳笠感到高興,終于可以解放了,也不必再雇保姆來照顧了。喪事結(jié)束后大家和陳笠道別,包括陳笠的兒子,一切都結(jié)束了。
是的,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
他們都發(fā)現(xiàn)對方頭發(fā)白了很多,知道除了這幾天的操勞之外,還有心里隱秘的悲傷。
王彩虹打算再做最后一次晚餐。她認真地淘米、切菜,每一個動作都極其細致,陳笠也過來幫忙,給她遞一根蔥,或幫忙關(guān)上水龍頭。兩個人無聲又緩慢地做著這一切,直到晚餐好了,王彩虹才開口說道——得走了。
陳笠看著她,正在盛粥的手遲疑在半空。半晌,才說,一起吃頓飯吧。
這是兩人第一次一起吃飯,誰都沒有說話,各自低著頭,只有輕輕地唆著粥的聲音。窗外已暮色降臨,黑暗像水一樣包圍過來,都忘記了開燈,當他們的視線從各自的碗里抬起來時,突然發(fā)現(xiàn)插在花瓶里的青菜開花了,金色,像小火苗一樣在黑暗中跳躍。
菜花,還有這花瓶、桌布、椅子、壁燈、沙發(fā)、地磚、過道、墻角、天花板、陽臺,以及他身上的氣息——多么熟悉啊,王彩虹環(huán)顧著四周,眼睛有些潮濕。
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放在桌子上,鑰匙和小箜篌碰撞發(fā)出脆脆的一聲,十分干凈。
陳笠接過鑰匙,在手掌里慢慢摩挲著,很久,開始撥動琴弦,每一個聲音都在水面之上,一曲之后,他將箜篌從鑰匙扣上取下來,送給了王彩虹。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家簡介:
湯成難,生于1979年,江蘇揚州人。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鐘山》《上海文學》《作家》等。獲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一屆黃河文學雙年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出版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另有小說集《月光寶盒》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