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辰悅
小時候,風雨如晦的日子里,我總愛和奶奶一起待在她的藥屋里。
記憶里那里是紅磚黑瓦,灶臺已微微發(fā)黑,藥罐子上總是噗噗地冒著熱氣,屋子里只有一盞小小的燈,昏黃的燈光給屋子帶來了一種古樸安寧的美。
人們都說中藥極苦,所以小孩子們都不愿意來奶奶這。這屋子常年用于熬藥,自然會有人們所說中藥之“苦味”,而我卻不以為然,總覺得在這樣的屋子里可以安靜下來,感受時間一分一秒地滴落。這苦味里有著草木之魂,看著草木在最茂盛的時候被采下,迎著黎明的朝露,在黃昏時候已被奶奶晾干收好,放到小小的藥柜里。這時候它們失去了原有的色澤和新鮮活力,卻多了穩(wěn)重與沉靜,微暗的色澤,微苦的氣息,就好像歷經(jīng)了百年,經(jīng)歷了歲月的沉淀而得到的色味般讓人心安。
藥屋的四周都被種了一些草藥,我愛跟在奶奶身后,看著她將那些草藥采下,完成一些工序,將那些草藥變成那種古樸的顏色——仿佛在一天中經(jīng)歷了一些生死。而這時候,我就纏著奶奶問這問那,她也不惱,只是溫柔地望著我,告訴我這些草木和我們一樣,有美麗的名字。她或許也會好奇我竟不像其他孩子一樣討厭這苦味,可我或許是覺得這中草藥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抑或許是安于與奶奶在昏黃的燈光下熬藥閱讀的感覺,喜歡她如同看那些新鮮藥草一般地凝視著我的溫柔眼眸,那是一種巨大的優(yōu)雅,巨大的美——即使歲月匆匆,韶華易逝,年華不再。
藥熬成時,奶奶常常拿來小木碗,倒著尚沸騰的中藥。倒在木碗里的藥映著燈光,泛著溫潤的光澤。奶奶捧起木碗,仰頭喝下去,眉毛都沒有皺動,而我卻皺著眉,問她這藥苦不苦,她狡黠地笑笑,把碗遞給我,我喝了一口就再也不肯喝第二口。奶奶笑了:“這中藥啊,苦雖苦,你若仔細嘗,會發(fā)現(xiàn)它在你口中會留下甘味的?!蔽夷?,又抿了一口,卻始終不曾品味到其中甘味,唯有苦味在舌尖縈繞,久久不散。
如今才發(fā)覺,中藥的甘味是真的存在的,只是心境不同而已。中藥陪伴奶奶度過了大半輩子,無法逃脫,不如安享這過程;而我心浮氣躁,不明白其中真味怎能知其甘呢?
近來夜讀,讀到苦茶庵主周作人“且到寒齋吃苦茶”,心中不覺一動,想起藥屋之舊事。從《雨天的書》時代開始做“吃茶”,到《五十自壽》的吃苦茶,我不得不驚嘆,那個時代的濃煙和炮火,竟都沒有把周作人的茶庵、茶堂、茶碗打碎。
恍然明白,“苦味”只是內(nèi)心的會意,是散亂歲月的自在與執(zhí)著,是那樣一種先苦而后甘、堅定地相信“夏有涼風冬有雪”便定是“人間好時節(jié)”的情懷?!翱辔丁笔且环N深入骨髓的品質(zhì),嗜苦,可以說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與泰然。
每到落雪時節(jié),就不由懷念起那一個個和著昏黃燈光、圍一紅泥小爐,讀一本舊書,在裊裊苦味中思索感悟的夜晚,我的眼前時常浮現(xiàn)出奶奶沉靜如水的目光,仔細嗅一嗅,似乎還有記憶里的苦味在空氣里浮動。暮冬的簌簌風雪給冬日增添了靜謐與溫柔,在窗外昏黃的路燈下,一瞬間一個驚奇。
也就是懷著這樣一顆有苦味的心,才能在那些支離破碎的日子里,看著春草茫茫,看著江上漫漫霧凇沆碭,卻依然期待著“春在枝頭已十分”那樣一刻的到來。
(作者系揚州大學文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