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建
老屋往事
家鄉(xiāng)是豫西南的一個普通小村落,村子不大,二三十戶人家的樣子。小村東頭曾經有一處五間堂屋、三間東屋的農家院,那里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家,也是祖輩父輩曾經生活的地方。
遺憾的是,由于年久失修,老屋已于十年前轟然倒塌,不復存在。
在我心里倒塌的不僅僅是老屋,更重要的是從此心里那一片牽掛就再也沒有了寄托,因為我最親的爹媽已先于老屋的倒塌而先后離去。
我想,老屋應該是有靈性的,它所庇護的孩子們陸續(xù)離開家鄉(xiāng),飛到遙遠的地方謀生,就連親手建造它的爹媽也駕鶴西去,老屋應該是不忍獨守寂寞才做如此了斷的。
思及此,也便有些釋然了。
其實,媽媽在世時曾數(shù)次向我交代老屋事宜,她說,“這個老宅子是咱們老王家世代的祖宅,你的兩個哥哥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房子。這個老宅子你要守護好,將來哪天在外邊混不下去了就回來,這里是你的根,到啥時候也不要丟棄它!”彼時我還單身,后已成家在小城里謀生,年輕氣盛的我懷揣一顆浮躁的心追名逐利,并沒有體會到媽媽的叮囑里有些什么特別的東西。而今已近知天命年紀的我再次回味起媽媽的話,對于媽媽的叮嚀就有了一些特別的感悟,在媽媽的心里,老屋是子女們永遠的避風港!
老屋是媽媽嫁到王家后和老爹一起親手翻修的,由原來的搖搖欲墜到堅固的土墻草房。在老屋里,我們六兄妹先后降生并在這里長大成人,爹媽給了農村父母所能給予的最好的照顧,老屋則給全家以最有力的庇護,讓我們快樂成長。
八十年代末,四鄰都相繼蓋起了瓦房。不甘人后的爹媽遂在老屋的基礎上,挑掉了草房屋頂,用自種的洋槐、楝樹、椿樹等大樹做檁條和椽子,又買來了紅機瓦,用青磚將土墻的墻角和墻裙外包加固,五間草房就變成了機瓦房。在四周各種樹木的郁郁蔥蔥下,青磚紅瓦倒也別有一番情調。
說情調,一生專注農活并忙著養(yǎng)育子女的爹媽也許是不知道的。他們知道的是草房變成瓦房后不會再漏雨了,省卻了許多央人修繕的麻煩。
老屋里還生活著一群可惡的小精靈,它們就是老鼠。從原來的草房到后來的瓦房,它們始終不離不棄。豐收的糧食圈和房間的頂棚都是它們的樂園,每晚關燈后糧食圈附近“唧唧、吱吱”的聲音,土席搭成的頂棚上老鼠們“撲騰、撲騰”的賽跑追逐。盡管對它們無比厭惡,卻也無可奈何,只得任由它們相伴相隨。
老屋雖然很簡陋,但它卻庇護了一代又一代的家人。老屋因了家人的居住和維護而靈動,家人因了老屋的遮風避雨得以休養(yǎng)生息。
老屋承載了父輩們的夢想,成為遠離家鄉(xiāng)的游子心中那一縷淡淡的鄉(xiāng)愁,亦是對家鄉(xiāng)思念的寄托。
倒塌的老屋,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時常徘徊在老屋原址,想象著老屋曾經的樣子,想念它的莊重,想念它的包容。
遠行的媽媽,您是否會因老屋的倒塌而怪罪于我呢?您的不孝子沒有照顧好老屋而讓您失望了吧!
盡管老屋已不復存在,但那里始終都是我曾經的搖籃,是我最初出發(fā)的地方,終將是我一生的牽掛!
老井
小村的西南方向有一口老井,與環(huán)繞村莊的小河相毗鄰。
老井的修建年代已無從考究,村里健在的老人們都說自己就是吃這眼井水長大的。
老井不深,水面離地面約兩米多,水深約三米多的樣子。
老井的水冬暖夏涼,全村的人、畜用水全靠老井供給。老井的井口是用兩塊半月形青石板鋪就的,兩塊石板中間形成一個類似長方形的井口。
到老井挑水一般是勞力們的活,也是一個有點技術含量的活。打水人兩腿騎跨在兩塊青石板上,雙手持扁擔一頭的鐵鉤,另一頭的鐵鉤上則掛著水桶。只見打水人雙手用力將扁擔有規(guī)律地左右搖晃,就在水桶也隨之左右搖晃的一剎那,打水人的雙手將扁擔猛地向下一送,水桶的桶口向水面斜刺下去,瞬間,井水將水桶灌滿,打水人則迅速將扁擔上提,同時,左右手交替上拉,一桶甘冽可口的井水隨之上岸。
不諳打水訣竅的人是打不出來井水的,水桶掉井里是常有的事。去老井打水最好用鐵桶,是那種在生鐵鋪里用白鐵皮卷成的桶,有一定的分量利于打水,結實耐用,提水過程中鐵桶和石頭井壁碰撞還會發(fā)出一種獨特的悅耳的樂聲。
無論再旱,老井從沒有干涸過,即使小河已經斷流,老井的水依然源源不斷,甘甜清冽,冬暖夏涼。夏秋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結束一天的勞作,用老井水洗一把臉,擦一把身子,再喝上一碗老井水,瞬間會覺得又能量滿滿,精神抖擻起來了。
老井是有生命的,青蛙、老鱉、小魚在里邊自由自在,偶爾也會有蛇類在石頭砌成的井壁里出沒。老井因了它們也靈動起來,尤其是夜晚,青蛙的鳴叫,蟋蟀的呢喃,共同演奏成一首小夜曲,伴著人們入眠。
老井那潮濕的井壁上,在石頭的縫隙里,生長著許多的“井荷葉”。這是一種四季常青的植物,形似荷葉,葉面上有一層茸茸的毛。“井荷葉”的繁殖力特別強,只要有一點點土即可成活,如今它已成為城市許多家庭鐘愛的綠植。老井有了它而郁郁蔥蔥,另添一番韻味。
如今的小村,已家家戶戶通上了集體供應的自來水。賦閑了的老井在那里顯得有些落寞,井臺周邊的野草瘋長已過膝,雜草幾乎將井口覆蓋。只有井臺上那兩塊青石板依然如故,默默地堅守在那里,仿佛在向世人訴說著老井那如煙的往事。
燕叫聲聲喚春歸
記得兒時的老家,每年清明前后,春日的花兒尚未凋謝,小燕子就早早地飛回來了。老屋的橫梁上有它們的家,這個家任它們南飛千里萬里也不會忘記。每當燕子回來的時候,我都知道,又一個春天降臨了。
燕語呢喃,嘰嘰喳喳,老家稱它們“小燕兒”。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边@是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的《錢塘潮春行》里的詩句,已流傳千年。
在每一個明媚的春光里,“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奔壹覒魬舻男⊙嘧佣荚诿β担荚跉g快地經營著各自的安樂窩。
燕子的家庭觀念很濃,我家的那對小燕子就是一對恩愛夫妻,每天從堂屋的門口出出進進,夫唱婦隨,形影不離。過不了多長時間,那充滿愛意的燕窩里,就會有三四只稚嫩的面孔,只見它們高高揚起那金黃色的喙,在燕窩里排成一橫排,就像幼兒園里排排坐的小朋友一樣,“啾啾,啾啾”歡快地唱著兒歌。
燕子爸爸和燕子媽媽每天在田地里捉蟲子,農家小院里的蒼蠅和蚊子也是它們的食物,它們一次次穿梭來回,把捉來的蟲子放進嗷嗷待哺的孩子口中,不辭辛苦。
每只燕子都有一身標準的夜行衣,小巧的喙,剪刀似的尾巴,一雙小爪子,腹部的潔白和背部的黑衣相映成趣,又像一位穿著燕尾服的紳士。燕子的小臉整日紅撲撲的,好似一個害羞的姑娘。
燕子從來不給農家添煩惱,養(yǎng)育小燕子,燕子夫婦竭盡全力,從田野叼回軟軟的小蟲喂養(yǎng)小寶寶,飛出去時,又把小寶寶的糞便銜在嘴里,扔到田野荒郊,伶俐得像懂事的孩子。母親撒在院子里的谷物玉米等喂雞食,討厭的麻雀總要賊頭賊腦地偷吃幾口,而燕子一粒都不嘗,即便雨天不能出門捉蟲時,依然如此。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备F愁半生的杜甫,看到燕子在微風中撲閃著輕盈的身姿,心中充滿了喜悅,老人家在窮困潦倒中依然那樣醉心地關注自然與萬物生靈。
“雙燕復雙燕,雙飛令人羨?!碧瞥笤娙死畎滓擦w慕成雙入對的燕子。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边@個千古名句,也是形容燕(雁)子南去北歸的比翼雙飛、不離不棄的。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贝禾斓男铝毴~,是如燕子剪刀般的春風裁出來的。
燕子是益鳥,它是莊稼害蟲的天敵,它是農人的好幫手。
燕子更是吉祥鳥,燕子在誰家筑巢安家就是誰家的福氣,是農人巴之不得的,自然也就會給它們提供一些便利。比如老屋的房門除了晚上睡覺時,一直就是敞開著的,個別屋門上方開有亮窗的,會把亮窗經常開著,方便燕子進出。
燕子飛行的時候,漂亮極了。那狹長的翅膀,那剪刀似的尾巴,又黑又亮的羽毛像是抹了油,白肚皮就像穿了一件白襯衣,這一切仿佛是由最高明的畫家畫出來的。
燕子的飛行,給人一種輕舒優(yōu)美的感受。
燕子的到來,給人一種吉祥安寧的撫慰。
燕子是春的使者。
田野里油菜花開得正艷,花園里梨花雪白,桃花粉紅,石榴花紅似火,小麥拔節(jié),山梁野洼,青蔥碧綠,太陽慈祥地俯照著大地。
藍天如洗,白云如絮,輕捷的燕子就在藍天白云之下,上下翻飛,唧唧啾啾,展示著它那優(yōu)美的舞姿。
農人家里住一窩燕子,從春至秋,日里夢里都有了天籟般的吟唱,更有了吉祥喜慶的氛圍,誰不喜歡燕子呢?
歲月匆匆,往事如昨,一切都成了過往。人世滄桑,物不是,人亦非。無可奈何花落去,愛我和我愛的父母相繼離我而去。隨著老屋的轟然倒塌,我和老屋也永別了。那似曾相識的燕子呀,已記不清有多少年再未見到你的身影,久違了,燕子!
長大后,我生活在城市里,就像一只燕子寄居在城市的屋檐下。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中,很難有燕子的安家之地,城市的天空根本沒有飛翔的燕子,更聽不到燕子的呢喃。我總是想起老家的燕子,時已暖春,鄉(xiāng)鄰家的屋檐下又筑起新巢了吧,秋天南飛的燕子一定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