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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跪

      2020-12-16 02:57:43曹洪波
      躬耕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金玉滿堂院長

      曹洪波

      馮金玉的父親生來就是個抵人牛,和馮金玉的母親抵了一輩子架。

      那天,父親火急火燎地打過來電話,那電話里的火氣,仿佛要讓手機瞬間爆炸。父親要她趕緊回家來一趟,說是她媽又病了。她也沒好話對他,電話里硬邦邦地一個字“忙!”?!懊Α弊值穆曊{(diào),能把手機杵個大窟窿,然后,就不再理他,讓他在電話里自顧自地吼去。

      馮金玉反感父親這樣說話,有幾次都是這樣騙她的。他年齡大了,他要是想見她了,總是拿母親生病住院為理由來脅迫她。仿佛母親是她的親生母親,而他這個父親,是繼父,是個冒牌貨。

      往往這個時候金玉也真的懷疑,他這個父親是不是她的親生父親?有時,金玉為了推脫,干脆說忙,忙得腿快斷了,頭也炸了,滿嘴都是燎泡,實在走不開,把話嚴嚴實實地給堵回去了。

      這次,父親沒有像其他時候那樣,既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地放下電話,鞭長莫及地用鼻孔哼一聲:“那算了?!倍钱惓绤柶饋?,電話里的聲音都變了,火氣通過空氣傳了過來。只聽他粗大的腔門吼叫:“當個破副教授不得了你了,看把你矯情的,反正你只有這一個媽,回來不回來,你看著辦吧?!痹捳f得有些生硬、絕情,簡直要惡語相加了。好像母親在她眼里無關(guān)輕重,埋怨、忌恨、賭氣,沒有一個當父親的像他這樣和女兒說話的。

      馮金玉這次有點怕了。

      父親本來就是這樣的脾氣,往往用話來噎人,看來母親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金玉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單位領(lǐng)導(dǎo),誰知單位領(lǐng)導(dǎo)比想象得要好說話。領(lǐng)導(dǎo)說,母親病了你馬上回去看看吧,誰沒有母親呀?金玉有些支吾,科研成果正是關(guān)鍵時候,怕她這一走耽擱了。單位領(lǐng)導(dǎo)輕輕笑了一下,說耽擱一段也不打緊,母親的病耽擱了才是個大事呢!單位領(lǐng)導(dǎo)很是體貼人。單位領(lǐng)導(dǎo)不是不知道,科研成果馬上就要見分曉了,這次科研成果出來了她的正教授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而金玉對于母親的病并不是不上心,只是唯恐見到父親,父親總是在心理上給她壓力,壓力來自父親的那張黝黑多皺、深重苦難的臉和他那一張嘴就要把人噎死的話,她從小就不喜歡父親張嘴說話。金玉還擔(dān)任著一所高等院校的兼職教授,她覺得有必要再跟院校的領(lǐng)導(dǎo)也打個招呼,院校領(lǐng)導(dǎo)的話和單位領(lǐng)導(dǎo)的話如出一轍,都說該回去看看母親,那種善解人意和孝順之心都像是與生俱來,真是讓她感動。

      母親,母親。

      “媽媽,媽呀媽……”馮金玉這樣念叨著,心里酸甜苦辣翻涌出來,像打碎了五味瓶,百感交集,有一種不忍,還有一種難為。不得不收拾衣服,打點行囊準備起程回鄉(xiāng)。女兒跑過來幫她拾掇,小聲地央求著:“我跟你一塊去吧!我也好久沒見姥姥姥爺了?!苯鹩竦膳畠阂谎郏话淹崎_女兒,無名火突然找到了突破口,對著女兒吼道:“這里有你什么事情,你的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不是回鄉(xiāng)下走親戚?!迸畠阂呀?jīng)十五六歲了,經(jīng)不住媽媽發(fā)火,懊惱地噘著嘴到一邊去了,委屈得直想哭。丈夫劉俊林在電腦前正打印材料,覺得金玉煩躁得有些不正常,好心好意地問她,要不我們一同回去吧?金玉聽丈夫這么說,把手里的衣服用力甩進皮箱中,氣嘟嘟地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干脆不回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醫(yī)生,不是護士!”劉俊林立馬噤聲。金玉成了火藥桶,遇到一點火星,整個屋子都要爆炸。屋里霎時極靜,只剩下金玉呼哧呼哧的裝疊衣服聲。

      劉俊林尷尬地朝女兒使了個鬼臉,示意女兒離母親遠點。女兒會意,到自己房間玩手機去了。劉俊林這時候騰出手來,把給丈母娘老丈人準備的禮物用手提袋裝置好,放在金玉的眼皮底下,好讓她第一眼就看到,隨時提起來就走。然后,自己悄不聲地走進女兒的房間,安慰女兒說話去了。

      金玉還是沒有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的東西,她挪動箱子時還是被俊林放在腳下的東西絆了一跤,往家?guī)У臇|西也撒了一地。金玉正想發(fā)火,丈夫和女兒聽到響聲,都慌忙地跑出門來。劉俊林趕忙彎腰拾掇地上的東西,女兒也一臉淚痕地幫助爸爸。金玉這一瞬看到了丈夫彎下腰后的頭頂。丈夫頭頂上的紅色光亮一閃一閃的炫目,那是一個什么頭呀!她們談戀愛時那頭烏黑、鋼絲一樣發(fā)硬有彈性的短發(fā)呢?只剩下周圍一些——變得灰黃軟耷,毫無彈性,即使這樣也已經(jīng)禿得沒剩下幾根毛了,殷紅的頭皮像是小時候在家看到父親剝過后的兔子頭……還有,女兒這時期期艾艾的眼神。金玉突然心軟了,無名火就這樣一瞬間,像泄氣了的皮球消失了,只是怔怔地一聲哀嘆。

      馮滿堂聽說姐姐金玉要回來了,心里雖有怨言,但還是有點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給金玉準備好吃的。大棗、花生、柴雞蛋,那只魯花大老母雞給母親燉湯喝了,還有一只棗紅色的大公雞,等金玉回來了就把它殺了,做土漿燜雞吃。

      他很想到城里開個土漿燜雞店,父親總是嘲笑他,說就你那個土漿燜雞,燜出來一股草藥味,城里人要是喜歡吃,我把頭割了當尿罐用。他是父親,誰敢讓他把頭割下來,況且還要當尿罐用。滿堂的女人更改聽公公這樣說話,也生氣了,有些不敬地“切”了一聲,父親被這個“切” 惹惱了,火氣只能發(fā)給滿堂,掂了棍子攆著滿堂滿院子打,罵他是利心瘋,想錢想瘋了,想用臭土漿燜雞就能進城混人了,老東西都拿頭當尿罐用,你還敢充能上城里開店。這之后,父親也覺得那天出言不遜,話頭有點重,尷尬得多日不敢和兒媳照面。更改其實是個好兒媳,只是眼里揉不進沙子,聽不得一句閑話,按村上老人的話,叫順毛捋。順毛捋有順毛捋的長處,只要你讓她心里舒坦了,她啥都聽你的。

      城里開店的事,父親這里說不通,滿堂就給姐姐姐夫打電話,每次打電話給姐姐,都鬧著要姐姐姐夫在省城給他弄間門面房,開家土漿燜雞店。姐姐姐夫總是說,你到城里開店一抹黑,凈賠不賺,我們在學(xué)校四門不出,沒任何關(guān)系,也幫不上你什么忙,還是在家陪爹媽種地吧,家里總得有人陪伴父母。他知道姐姐姐夫怕給他們添麻煩,心里也有氣,有時候還恨恨的,覺得姐姐姐夫不就是個破教授嘛,又不是什么當官的,用得著這么拿捏。這次姐姐回來,說是看媽的,媽的病看來是沒什么希望了,但是他卻看到了自己到城里開店的希望,他可以給姐姐露一手,讓姐姐嘗個新鮮,姐姐一高興或許真能把他帶進城里去,父親還硬朗,身體倍棒,如果沒了母親的牽掛,父親就能給他打下手,他有了這種盤算,心里美滋滋的。更改這個人雖然傻乎乎哩,不知母親使了什么魔法,竟使得她對母親言聽計從,和母親處得一直關(guān)系不錯,母親有病住院,更改慌慌地在醫(yī)院里陪著,在這個小村,像這樣的婆媳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多了。他們這個家大半是女人當家,比如殺雞子這種事,滿堂是不當家的。但是,因為姐姐金玉就要回來,他太想表現(xiàn)一下自己了。

      他知道姐姐喜歡什么討厭什么,姐姐是當年村里的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現(xiàn)在也是村里唯一一個大學(xué)教授,雖然還是個副的,但能稱得上教授的,在這個閉塞的縣里也為數(shù)不多。姐姐給他的家族爭了光,也給他和父親掙足了面子,人前人后都知道這家的女孩了不起,大學(xué)教授呢!可是姐姐這些年一直不愿回家來看看,不愿回來的原因很多,重要的一點,就是這個家并沒給她多少溫暖,姐弟是在父母的爭吵謾罵和毆打聲中長大的。母親和父親都極其強勢,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針尖對麥芒地懟上一仗。如果倆人懟惱了,父親如若掂了棍,哪怕是嚇唬一下母親,母親就敢掂上刀揮舞著攆他個半村子,母親成了不敢招惹的人,在村上,年輕時父親和母親懟架成了一道不可或缺的風(fēng)景。只要村上有大的動靜,刺耳的吵鬧,鍋碗瓢盆破碎聲,村上就會說,聽聽聽聽又是東頭老馮家在懟架了,一頭母牛一頭牤牛,抵起來村上才熱鬧哩,不然也太清靜了,一清靜,村里的人心里就發(fā)毛。隔一段時間如果金玉的父母不懟架,村上就會以為東頭老馮家出了稀罕事,就會豎起耳朵眼巴巴地望著村東方說,怎么這么靜呀?這么靜呀?院子里冒出去的炊煙一會兒直了,一會兒斜了。突然,村東一聲大叫,“母牛”與“牤?!睉蛔「善饋砹耍遄拥拇稛熈ⅠR一跳一跳的,沉寂的村莊像打了雞血一樣活躍起來。這時候馮金玉、馮滿堂一般都在家,往往嚇得篩糠似的渾身打戰(zhàn),弟弟滿堂還小只是知道嚎著嗓子哭,即便嗓子都哭啞了,也不能止住他們爭強好勝的戰(zhàn)斗。那個時候,馮金玉就下定決心,一旦離開這個家,就再也不回來了。

      馮金玉考上大學(xué)后就拼命地學(xué)習(xí),最終因為成績優(yōu)秀留了校,這一留校金玉有了不回家的理由,就很少回家了。加上結(jié)婚生孩子,她對宛東小山村里的那個家更是冷淡有加,甚至想把它從記憶里剔除掉,永遠地遺忘腦后,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有時清靜起來,她也會猛然間想到家,想到那個和父親一生氣就掂刀的母親,罵起人來滿嘴白唾沫都是臟話的母親。在她心中,母親雖然是這個樣子,強勢、固執(zhí),但對她還是關(guān)心呵護的。她清楚地記得一次,她因為領(lǐng)著弟弟滿堂去池塘邊玩,弟弟不聽她的話非要下水洗澡,她一把沒拉住,弟弟滿堂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了,等他出了水滿身是血,滿堂的胳膊肘、大腿上都被池塘里的碎玻璃瓶劃出了長長的口子,鮮血直流。這下子可惹惱了父親,父親揪住她的頭發(fā),不分青紅皂白揚起簸箕一樣的巴掌就要打她,把她嚇得“嗷”一聲大哭,連靈魂都嚇出竅了,嘴唇變得烏紫。母親上前護住她,母親重重地挨了父親一巴掌。母親這天火氣也上來了,父親心疼兒子,母親愛護女兒,一場護女愛兒的戰(zhàn)爭爆發(fā)了,他們倆人大干了一仗,母親還掂刀砍傷了父親的胳膊,家里的兩個男人都受了傷,她和母親成了唯一的一次勝利方。要不是這次母親病重,父親在電話里跟她發(fā)了火,金玉指不定今年又不回來了。

      金玉坐在大巴車上,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即擔(dān)心母親的病情,又擔(dān)心到家后落不清的埋怨,更怕父親那炸藥筒一樣的脾氣,朝自己暴雨傾盆似的罵上一頓,那她才真是無地自容了。如果是那樣,她只好提前找個地縫鉆進去。就這樣一路似夢似幻的思緒像過山車一樣起伏,大巴車下了高速就直奔縣城,金玉想給弟弟滿堂打個電話問一問,從哪個地方下去醫(yī)院更方便,她把手機掏出來了,又猶豫了,她怕聽到弟弟第一句話就是埋怨,埋怨她幾年不回家,連到縣城哪里下車都不知道……

      車外都是樹,現(xiàn)在的高速也好、省道、縣道也好,路兩邊種的一律全是楊樹。成片成片的楊樹一閃而過,又一閃而過,連一棵雜樹也看不到。這種楊樹被專家稱為速生楊樹,極易成活和生長,其價值被一再擴大,成了廣泛種植的具有高附加值的經(jīng)濟樹種。金玉就有過這方面的研究,這種極易成活的樹種,生長的速度并不快,前三年生長迅速,長勢喜人,五年以后生長的速度就放緩了,后期生長愈來愈緩慢。雖然得到了大面積的推廣,但經(jīng)濟價值上愈來愈變得微弱。好則是環(huán)境得到了極大的改善,農(nóng)村那些年不常見的山雞、野兔、各種鳥兒都回來了??h道兩旁的楊樹分外高大粗壯,像是在展示這片土地肥沃的地力,大片小片,高大粗壯的楊樹一閃一閃地望不到邊。她小時候在初春季節(jié)見過村上大人扦插楊樹,大人從剛剛萌動的大楊樹上砍下滋滋嫩嫩胳膊一樣粗的楊樹枝,拖到河邊或田頭,使勁插進泥土里,沒過幾天,楊樹枝頭就會冒出滿頭鵝黃的嫩芽。家鄉(xiāng)的土地是厚重肥沃的,她要在家里有塊試驗田該多好。她是個農(nóng)大教授,教農(nóng)業(yè)科技的。她的科研項目就是讓莊稼增產(chǎn),與土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她喜歡土地,尤其喜歡那種還未開發(fā),地力肥沃,抓一把黃土一捏就流油的土地,可惜這種土地只能存在于理論里了。

      她就這樣想著,縣城的高樓和紅綠燈已近在眼前,有人喊叫著司機要下車了,她朝車窗外望,分不清這是哪跟哪了。幾年不進家門,這個小縣變化也非常大,樓高了,路寬了,猛然間還以為又進了哪座大城市呢,不由得心中有了感慨和慌亂。她正內(nèi)心里感慨著,手機響了,讓她突然有了些驚恐。電話是滿堂打過來的,問她這會兒到哪了,她說已經(jīng)到了縣城,滿堂問你到縣城哪條路了?她說我不知道這是哪條路,變化也太大了吧。滿堂說你鼻子底下不是嘴呀,問問司機不就知道了。她把手機離開嘴,問,師傅這是到哪了?司機說你到哪下車?手機里滿堂聽見,說姐你讓他在喜來登門前停車。金玉又大聲喊道,師傅我在喜來登門口下,師傅說喜來登早過了,你到站下吧。大巴車剎車的一瞬,一群人擠下車,金玉的頭猛地蒙了一下,像是受到某種推力,竟一個踉蹌跌下車去。虧得她到地面站穩(wěn)了腳,才沒有一頭撞住人。她去車箱中找行李,竟不知道哪是自己的行李了,索性讓人們把行李拿完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行李被推到車廂深處,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行李拉出來。

      滿堂又打來電話:“姐你到哪了?”

      金玉環(huán)順四周:“我好像坐到終點站了?!?/p>

      滿堂說:“你打出租車吧,我在縣醫(yī)院門口等你。”

      金玉想也只有這樣了,省得問路。

      身邊就有出租車,金玉說去縣醫(yī)院。司機幫助她,把行李放進后備廂中發(fā)動了車子,出租車向城里駛?cè)?,接著又朝西一拐,駛向了西邊城外。金玉心下驚異,在她記憶里縣醫(yī)院是在城東的,她對這個有著一種熟悉的陌生,但她直覺和方向感不會出錯,她忙問司機:“師傅,我是要去縣醫(yī)院?”

      司機說:“這就是去縣醫(yī)院?!?/p>

      “縣醫(yī)院不是在東邊嗎?”

      司機告訴她,看來你是多年沒來過這里了,縣醫(yī)院早搬西邊了。

      時間能改變一切,連縣醫(yī)院也能從城東改變到城西,這是金玉所不曾想到的。她尷尬得一陣心慌,到底還是被人揭穿了。

      出租車到了縣醫(yī)院門口,司機提醒金玉下車,說縣醫(yī)院到了。金玉慌亂地下了車,滿臉不高興,行李丟在腳下,茫然無措。

      一個瘦個男人朝她跑來,嘴里喊著:“姐、姐、姐……”金玉感覺聲音有點耳熟,但對跑過來的人卻是面生的,男人黑干草瘦,頭發(fā)凌亂,臉色灰蒙蒙的,像個五十開外的老頭。男人跑近了她才認出是弟弟滿堂。還不到四十歲的人怎么看上去像五十多歲老頭?歲月的風(fēng)霜還是過早地黏上了這個苦難的男人。

      馮金玉看到弟弟的一瞬好像游泳時鼻子里嗆水,鼻孔里竟是一股酸楚。男人是高興的,滿臉歡喜的樣子,上來就奪她手里提的東西。金玉有些無動于衷,一時愣怔住。馮滿堂喊了一聲,姐,走唄。她才愣怔過來,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仿佛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從未到來過的地方,而這個地方偏偏是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弟弟滿堂一邊走一邊頭也不抬地告訴她,咱媽住在二樓重癥監(jiān)護室,拉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行了,全靠輸液和呼吸機維持。金玉的心猛地一揪,問了一聲,咱媽得的是啥???滿堂低著頭,依然興高采烈的樣子說,是腦出血。金玉突然對這個弟弟的樣子有些厭惡,大聲地吼了一句:“腦出血腦出血,你們在家干啥吃的,提前就沒有發(fā)現(xiàn)癥狀?!彼蝗粊磉@么一嗓子,把滿堂嚇住了,竟原地不動地愣怔了,斜著身子扭頭委屈地看了姐姐一眼,那種歡快的表情瞬間化為烏有,小聲地咕噥道:“說得輕松?!比缓笠琅f掂著東西快步引她走,轉(zhuǎn)彎,上樓,坐電梯,進入病室,把東西放在地上,說一句:“接到人了?!?/p>

      病室里也沒什么人,不像金玉想象的一屋子探視的親戚朋友。屋里還另外躺著兩個病人。整個病房毫無生氣,顯得寂寥和蒼涼,有一種讓人窒息的氣氛。門口的父親吊住一副無精打采的臉,見到金玉也不像是久別重逢,倒像是一直就在身邊圍著他叨叨不休要嘴吃的小妮子。他表情麻木地看了女兒一眼,連句問候的話也沒有。父親已明顯蒼老了許多,額頭上因生活重壓愁眉不展而擰起的疙瘩,隨時都可能砸在地上,化作雷霆萬鈞。而現(xiàn)在,額頭上依然是愁眉不展的疙瘩,但那疙瘩明顯的不再飽滿,有了折皺,有了塌陷,不再風(fēng)雨交加。滿堂家的更改,坐在母親的病床頭,像個孝順的閨女,兩眼空洞無光,一副模棱兩可的臉,像極了風(fēng)刮日曬的壞紅薯。金玉瞥了一眼父親,低頭從父親眼前過去,算是給父親打了個招呼。她看見母親的一瞬,再也堅強不下去了,大滴的淚滾出眼眶,淚流滿面。她去床頭撩起被子攥到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像一把干柴,沒有了肉感,沒有了溫暖,她的心又是一陣酸疼:“媽你看看我,我是金玉啊……”更改從紙盒里抽了兩片紙,把紙巾遞給她,讓她擦淚:“是太突然了,倒在地頭上就不行了。”也算是和姐姐打招呼。金玉又一只手拉住弟妹,只是哽咽。

      她看看母親,幾年不見的母親像換了個人似的,原來寬寬的額頭,怎么成了兩條溝壑。整個人變小了變矮了,像極了村子溝邊的老棗樹。原來母親的頭發(fā)又粗又硬,總是留著圓圓的剪發(fā)頭,一副颯爽英姿、時刻保持和父親戰(zhàn)斗的樣子?,F(xiàn)在呢,現(xiàn)在母親的頭發(fā)雪崩一樣的白,嘩嘩地流淌著時光的雪水。她實在是不忍心去看母親的臉。母親兩眼緊閉住,任你世界大爆炸,天塌地陷也不愿睜眼的樣子。母親的那副臉倒是平靜,如雪山深海,平靜得讓馮金玉自慚形穢,想到這些年的不孝,臉上像扇了耳光一樣熱辣辣的難受,一種虧欠母親的負罪感,油然而生。

      馮金玉囁嚅著:“看看還能想想辦法不?哪怕咱媽睜開一會兒眼?!边@話她是對著滿堂家更改說的,也是讓爹和滿堂聽的。滿堂裝得若無其事,滿堂家的嘴一噘,倒是說了一句讓金玉感到刺耳的話:“是呀,寶貝女兒回來啦,當媽的應(yīng)該睜開眼看看!”金玉不生弟妹的氣,畢竟是弟妹守在老人跟前的。

      金玉突然想起來了,她中學(xué)時的一個同學(xué)多年前就是這個醫(yī)院的副院長,能不能找他看看有沒有辦法。她說這樣子總是不行的,得找人再看看。弟妹又說,連破頭的希望都沒有了,人家都讓轉(zhuǎn)院了,是咱爹不讓。這時候,護士過來了,說你們小點聲。金玉問道:“護士,跟你打聽個人,醫(yī)院里有沒有個叫梁坤的?”護士翻了翻白眼說:“我們院的院長呀,找他也白搭,老太太這病晚了,能不能熬過今晚都不好說?!苯鹩衤犠o士這么一說,悲從心起,又是一陣淚流。更改說:“姐你認識這里的院長啊?找找院長唄?!睗M堂說道:“你沒聽護士說,找院長也沒用,熬不過今晚的?!备男币暳藵M堂一眼:“你知道個啥?咱媽這幾天,不吃不喝每天上千塊,姐找找院長看能不能便宜點。”這時候,父親在往家里打電話,是打給二叔的:“金玉回來了……嗯,怕是拖不過今夜,早做準備吧……嗯,那地的事兒……”父親到室外打去了,后來聲音小了,金玉和滿堂什么也沒聽到。

      金玉把帶回來的一箱超金裝初乳羊奶粉掂在手里,這箱初乳羊奶粉是帶回來讓母親喝的,現(xiàn)在母親是喝不上了。她說她要找院長,滿堂扭動著頭說,有啥用呀!弟妹兩眼熱熱地盯住那箱奶粉看,超金裝初乳羊奶粉是用高級皮箱裝著的,光看包裝就知道它的貴重。金玉還準備提著奶粉下樓去找院長。更改兩眼不舍地看著那箱奶粉,用嘴角鼓動滿堂想把金玉攔下來,剛要伸手,父親瞪一眼兒子:“她心里有愧你知道不?”滿堂順從地點頭,父親說:“知道了就隨她去,別跟她一般見識,你媽這病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了,她不折騰她有愧,她越折騰愧得越大,這死妮子就是不省心。”

      馮金玉把那箱初乳羊奶粉放下了,惴惴不安地下了樓。

      馮金玉在四樓找到了院長辦公室。

      金玉敲敲門,屋里有人應(yīng)聲,她推開門進去了,辦公桌前一個男人,男人正在伏案填寫表格。她一下子沒認出來,這個男人比她想象的要年輕、要成熟、要富態(tài)。金玉小心翼翼地問:“你是梁院長?”男人這才抬起頭來,看她一眼:“你是?”然后,突然變得異常親熱。“你是馮金玉——馮大教授!”金玉上前終于敢握手了:“梁大院長,你好呀!”梁院長嘻嘻哈哈地笑著,那種隨和的樣子倒是沒變:“什么大院長,小小的,縣級醫(yī)院沒多大出息。不像你,大學(xué)教授,響當當?shù)?!”金玉說:“我以為走錯門了呢,幾年不見你變得年輕了、富態(tài)了、更有魅力了;只是你還是那么貧……”梁院長又是一陣嘻嘻哈哈地笑,臉上的表情變幻著,以他在縣城人事的練達,已經(jīng)揣摩到金玉有事求他:“承蒙夸獎,承蒙夸獎,確實感覺老了,身體也臃腫了,老同學(xué)別見笑,這么多年不見,突然冒出來,是不是有事找我?”“當然有事找你,不然誰來這鬼地方?!苯鹩裥χf。梁院長搓著手:“哎呀,你看我這辦公室,也沒什么好招待您這個大教授,坐下來喝杯水吧。”梁院長去接水,金玉環(huán)視了一下他的辦公室,辦公室沒什么特別,和其他醫(yī)院的院長辦公室相比甚至還算上簡陋,只是后墻上一幅書法作品“醫(yī)術(shù)精湛” 四個字,這副書法作品的署名是一位名家,顯出了不一般的來頭。金玉只顧仰著頭看字,梁院長已經(jīng)把茶水放在她臉前了。梁院長見她把注意力放在字畫上,又是嘻嘻哈哈一笑:“朋友送的,也不知道是真品還是贗品!”金玉也報以淡淡的笑,調(diào)侃似的說:“只要你這個院長是真的,我就找對人了。”梁院長假裝生氣,虎起一副肉嘟嘟的臉說﹕“這個如假包換,說吧,大教授遇到什么難題了?”“我媽在這兒住院,看來情況不是太好,我想讓你瞅瞅,該轉(zhuǎn)院我想辦法把我媽轉(zhuǎn)到省城治療。”梁院長沉思了一下,說:“走,我去看看。茶就別喝了,今晚咱們喝家鄉(xiāng)酒。”梁院長穿戴起白大褂,金玉匆忙地跟在梁院長身后,他們匆匆忙忙地趕到病房,母親的病床卻空了。

      金玉一下子變得焦急起來。梁院長說別急別急我問問。同室病人說,那床的老太太怕是不行了,家人把她拉走了。梁院長問出來了,老太太的情況是不太好,家屬怕最后一口氣咽在了醫(yī)院,強行把病人拉走了,現(xiàn)在有人還在辦理出院手續(xù)。金玉扔下梁院長就往辦手續(xù)的地方跑,見弟弟在窗口結(jié)算,火就不打一處來。金玉上前抓住滿堂大吼:“誰讓咱媽出院的,既然叫我回來,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見?”滿堂顯得很無辜的樣子,一臉的惶恐:“姐,咱爹讓回去的,你知道咱爹的脾氣,我說了也不算……”“咱爹,咱爹,你也是幾十幾的人了,什么時候能自己做一回主?!”人們都往這邊看,窗口里的人也在問,你們是結(jié)賬還是吵架?梁院長也跟過來了:“金玉,金玉你消消氣。”金玉實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大滴的淚流在臉上,無限委屈地哽咽著對著梁院長兩手一攤說:“俺這個爹,我說什么好呢!匆匆忙忙地讓我回來,只讓我見了母親一面,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把母親拉回去了,哪怕他再等我十分鐘,十分鐘,我就在你那里待了十分鐘……他……把我這個女兒當什么了?當什么了?”梁院長見過太多的這種場面,說:“既然這樣你還是趕緊回去吧,我開上車送你。”金玉擺著手不要,說你忙你忙吧,讓你見笑了。梁院長說:“外氣了吧,什么是老同學(xué),患難之處見真情,這個時候了就別客氣,也別賭氣了,你等著我去開車。”

      金玉一屁股蹲在地上,她想放聲大哭。

      梁院長開車拉上金玉、滿堂姐弟倆剛到門外就聽到了滿堂家更改的哭聲,院門口站滿了人。在鄰居們的議論聲中金玉聽出來了,母親進家門連十分鐘也不到就咽氣了。父親仿佛早就預(yù)測到母親要斷氣,于是急切地把母親拉出了醫(yī)院,也早就對母親的后事做了安排。但他忽略了女兒金玉的感受,一個遠在外地的女兒匆匆忙忙地回來,剛剛在醫(yī)院里見了母親一面,一轉(zhuǎn)眼母親卻躺在了漆黑的棺材里,等于沒讓她盡一點孝心,父親的這份決絕傷透了金玉。

      馮金玉的火氣上躥下跳,這個本來相對安靜的女人,突然有了發(fā)泄的欲望。有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金玉的兩眼布滿烈火,對父親的憤怒寫在臉上,這個家立馬會有一場狂風(fēng)暴雨,情感危機即刻就會到來。村人給馮金玉讓開路,有人認識梁院長,小聲地相互咕噥道,看看縣醫(yī)院的梁院長都來了,肯定是看不好了,要能看好人家會把人拉回來;呵呵,馮金玉的面子真不小呀,院長都跟著來了……

      金玉聽著這些熟悉的聲音,看著那么熟悉的面容,內(nèi)心一陣強烈的震顫,那些村上鄰居們的面容,烙印似的烙在她記憶的深處,揮之不去。有時睡夢中突然被驚醒,這些面容會擠壓在一起,被擠壓得扁扁地詭譎地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她的家似乎永遠有看不完的戰(zhàn)斗場面,道不完的戰(zhàn)爭話題。因為這個家里的爭吵和戰(zhàn)爭,總會有兩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在場,驚嚇得瑟瑟發(fā)抖。她被這個記憶深處的場面給驚醒了,她實在是不想讓爭吵再次出現(xiàn)在這個土墻四裂的院落,不想用大聲的憤怒來發(fā)泄心中對父親的不滿,那樣不但無濟于事,還會使父女陷入更尷尬的境地,讓村人對她像對待母親一樣看待。母親畢竟走了,父親無論怎么樣也算盡到了他當丈夫的責(zé)任,有些責(zé)任作為兒女是無法承擔(dān)的,父親畢竟承擔(dān)了。想到這里,馮金玉一下子坦然了。

      她把梁院長帶進院子里,讓他見到了一臉胡子、面孔黝黑的父親。她對父親說,這是梁院長。父親不習(xí)慣地抻出黑筋凸顯的大手和梁院長握了一下,快速地放下了。金玉還是止不住內(nèi)心的怨氣,小聲地埋怨道:“也不等等我,梁院長也許會有辦法的。”父親愧疚地朝梁院長點點頭:“麻煩您了!”

      親戚們把重孝給金玉、滿堂準備好了,一個老嬸子面無表情地塞給她些白布條子,是要她抓緊時間把孝帶了。滿堂倒是聽話,麻利地戴上了孝帽、披掛上了孝服,哭聲便就此響起,—時嘹亮震耳,隨即又引起一片哭喊,其中有弟媳更改的聲音,那聲“媽呀媽呀”的喊叫尖利地刺向她。滿堂的哭聲和那些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哭聲沒多大區(qū)別,都有太多虛假的成分。更改的哭聲是真誠的,她哭喊里的埋怨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母親的強勢應(yīng)該是這個兒媳的榜樣,也許她應(yīng)該為有這樣真情的媳婦而感到安慰。

      馮金玉鼻子酸酸的,眼圈已經(jīng)紅了。這種場面,總是和鄉(xiāng)村農(nóng)家生氣吵架的場景不是一個層面,人們內(nèi)心深處不自覺的多了一些悲痛和沉重。

      梁院長覺得自己留在這里實在沒什么用處,還直接影響金玉的情緒。他看出來了,她太壓抑自己,讓她在母親的身邊放聲大哭一下,或許是個很好的發(fā)泄。就知趣地要走了。馮金玉送他。多年不見,這次相見竟是這樣一個過程,金玉很抱歉,梁院長也感到?jīng)]盡到心意。梁院長上車后真誠對她說:“想哭你就大聲地哭一哭,這個時候哭的是媽,沒人笑話你。等老人家的事情結(jié)束了,我來接你,城里還有四五個同學(xué),平時不多見,你回來了咱們一定要聚聚,那個時候你應(yīng)該笑。”他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倒是把事情看得開。金玉不想說什么,只是眼淚汪汪茫然地點頭、招手,很是過意不去的樣子。

      送走梁院長,金玉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撲在母親的棺材上放聲大哭,哭聲里有太多的情緒,太多的內(nèi)容:那一聲聲的哭喊,就是一一的訴說,她對母親的虧欠,對這個家的虧欠,通過哭聲傳達出來,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村里人說,這妮子是應(yīng)該哭一哭了。

      哭聲和淚水也許能夠拯救情感的虧欠,但拯救不了人的生命,也拯救不了人間的離愁。

      夜里,父親找村里人商量母親的埋葬事宜。

      親戚們都散去了,金玉也哭累了。滿堂還是挺精神的,他問金玉:“姐,要不是咱爹把咱媽拉回來,咱媽是不是還有救?”

      金玉說:“總得我找醫(yī)生看看吧!”

      滿堂說:“咱爹也知道你的意思,他不想讓你多花冤枉錢?!?/p>

      金玉說:“是錢的事嘛?他就是不顧及我的感受!”

      滿堂說:“他只有自己的感受,從沒別人的感受。姐,那個梁院長是你的同學(xué)吧?”

      金玉說:“高中同學(xué),我不多回來,一直沒什么聯(lián)系,人不錯,可用上他了,咱媽已經(jīng)不在了?!?/p>

      滿堂說:“姐,在咱們這里,有個當醫(yī)生的朋友那是個最實惠的事情,況且他還是個院長,你看見沒?梁院長離開咱家后,有多少人來吊孝送禮嘛?”

      金玉有點吃驚:“我怎么知道?”

      滿堂說:“你是不知道,你哭咱媽像是哭死過幾次。我給你說,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都來吊孝了,還有經(jīng)??丛鄣蛬尨蚣埽瑥牟粍窠?,總愛說些風(fēng)涼話的那些人,也都來吊孝了。你還記得東院的郭三叔,他可是咱爹的死對頭,你上大學(xué)走那年,咱東墻有個豁口,墻上磚頭松了,掉他家院子里,砸死了一個雞娃兒,他隔墻大罵,咱爹賠他錢他都不要,罵咱爹咱媽是一個坑里的烏龜雜魚兒,咱爹那脾氣誰也不中,可不吃他這一壺,掂把鐵锨翻墻過去把他頭劈開了花,為此花了兩萬多塊錢,爹還蹲了半個月的派出所,后來兩家結(jié)了仇,隔墻不搭話。就在沾黑,我見他胳肢窩里夾了兩條煙,帶著禮錢也來吊孝了,還給咱媽作了個揖;還有咱打麥場旁住的楊五嬸你還記得不?要論灑潑,咱村誰也潑不過她,咱媽和她斗過一次狠,那年下連陰雨,咱媽去場里背麥秸,走她家院子里了,踩了兩趟子泥腳印,楊五嬸那個罵呀,咋難聽咋罵。咱爹兇!咱媽是連咱爹都不怕的人,麥秸捆一扔攆到屋里打,楊五嬸個子大,咱媽緊里招架,也吃虧不小,楊五嬸家盆盆罐罐也被咱媽砸了個稀爛,弄了個兩敗俱傷,你說,咱媽沒了她不高興?可我見郭三叔前腳走,后腳她也來了,還給咱媽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嘟嘟囔囔說了啥,我沒聽見。姐,你把梁院長帶來可給咱家裝光了,就咱爹在村上那名聲除了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外人誰會來給咱媽吊孝?!來這吊孝的八成都是沖著梁院長,誰會沖著你這個研究農(nóng)業(yè)的大學(xué)教授來?”金玉聽滿堂這么說,著實吃了一驚。

      金玉實在沒想到,一個縣醫(yī)院院長的到來,對小小村莊會有這么大的吸引力。

      金玉不解地問:“這是怎么回事兒?”

      滿堂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咱這兒的人都怕病,蠅子彈一下都往醫(yī)院鉆,還想住大醫(yī)院,醫(yī)院有了熟悉的醫(yī)生住院方便,辦事也方便?!?/p>

      金玉說:“那與梁院長有什么關(guān)系?”

      滿堂說:“姐你想呀,你認識梁院長,梁院長可是咱縣最大最好醫(yī)院的院長,不就等于咱家的人都認識梁院長嗎?不就等于咱村的人都認識了梁院長嗎?誰家有個病災(zāi)了就會找梁院長。說,我和馮金玉一個村的親戚或鄰居,要么叫她給你打個電話;要么你給她打個電話,你說你該怎么辦?”

      金玉說:“怎么會這樣?”

      滿堂說:“咱這一片都這樣,咱媽這次住院不知道你有梁院長這層關(guān)系,托了幾層子人才住進院的?!?/p>

      金玉,“哦” 了一聲,她實在不明白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事情了。

      夜深了,深秋的天空夜色格外澄澈。天上的星星睜大眼睛朝著這個村莊望,像以前來金玉家看熱鬧的鄰居。但今晚,它們似乎是在偷窺金玉的心思。院外草叢和樹枝上的蟲子輕輕鳴叫,像是在為母親唱著哀歌。

      金玉想把母親扶起來,拉出來,攙住母親去楊五嬸家串個門子,她要母親給楊五嬸道個歉、賠個不是,把楊五嬸家的院子打掃干凈了,再把砸壞的盆盆罐罐賠給人家;她還想讓母親逮上一窩雞娃,和父親一起去隔壁郭三叔家,把雞娃送給郭三叔,再把院墻壘結(jié)實了,兩家有事隔墻喊—聲,遠親不如近鄰嘛……

      母親這一生,仿佛就是為了戰(zhàn)斗而生。她先是為了婚姻而戰(zhàn),據(jù)說,她嫁給父親的時候,外婆外公是寧死也不同意的,他們從骨頭縫里看不上父親,像算卦一樣算準了他們在一起不會有好日子過。是母親出主意要父親悄悄地帶她私奔了的,生米做成了熟飯后,才又回到了村上。兩間破草屋,一張坯蛋床,就生活在一起了。有幾年母親是和外婆外公不來往的,既是后來有了些來往,親情上也淡漠了。有了孩子后,她為孩子而戰(zhàn),忙碌的身影,總是和吃喝拉撒在一起,孩子和孩子們的戰(zhàn)爭,也會把她攪進去。孩子們大了,她的脾氣也見長了,她懷疑父親在她生孩子期間,和村里的—個寡婦有染,就和父親戰(zhàn);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和鄰居戰(zhàn),和全村任何詆毀她的人戰(zhàn),戰(zhàn)得全家全村一地雞毛。

      這時候,她想讓母親和父親服個軟;父親也和母親服個軟,倆人從此和好,從此相親相愛,相敬如賓,再也不要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打鬧,弄得滿村雞飛狗跳了……馮金玉這樣想著,真的就看到了,父親母親他們倆人在村里挨門賠禮道歉,說倆人以后再也不生氣,不打架了……金玉仿佛聽到了村上鄰居們的一片叫好聲,都說好呀,你兩口子不吵架了,村上就能聽到鳥叫了,不然只聽恁兩口子吵架了,連個鳥叫也聽不到。這話分明是嘲笑父親和母親的,但他們沒生氣,反而被逗笑了……

      馮金玉陷入了遐想中。

      突然她聽到滿堂的呼嚕聲,這個沒肝沒肺的弟弟,他怎么能睡得著!

      金玉把滿堂喊醒。滿堂愧疚地一笑。

      金玉說:“滿堂,就咱姐弟倆了,我想和你商量個事。”

      滿堂說:“姐你說吧?!?/p>

      金玉說:“滿堂,要按你說的,明天村上還會有許多人來吊孝?”

      滿堂說:“那是肯定的?!?/p>

      金玉說:“滿堂,明天你讓記賬的記準確了?!?/p>

      滿堂說:“那是肯定的?!?/p>

      金玉說:“滿堂,咱家受不起村上這么多人的情份,虧欠太大了!”

      滿堂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開口不罵送禮人,況且這還是咱母親的喪事,拒絕不了的?!?/p>

      金玉說:“葬了母親咱倆把禮都給人家退回去吧!”

      滿堂說:“那可不中,爹那勁兒,不會同意?!?/p>

      金玉說:“咱不聽爹的了,咱姐弟做主,禮金全退了,替咱爹咱媽挨門挨戶下跪磕頭賠不是都中。”

      滿堂有點不知所措:“爹會罵人的!”

      金玉說:“你和更改不是想進城嗎?我給你在城里找間門臉房,開你們?nèi)账家瓜氲耐翝{燜雞店,再也不回來了?!?/p>

      滿堂高興起來:“那當然好!咱爹呢?”

      金玉想了想,說:“咱爹想進城也中,不想進了就讓他在家待著,省得他事兒稠。”

      滿堂內(nèi)心里十分高興,姐姐終于同意他進城了。

      第二天,果然來許多吊孝的,幾乎全村不隔家不隔門,都出動了,這讓金玉很感動也很不安。弟弟作為孝子,忙著給來客磕頭下跪一一答謝。她去看父親,父親倒是比平時有個人樣,顯得既平靜又寬厚。他忙亂而坦然地應(yīng)對著村里每一個來人,哪怕是他自己的仇人或母親的仇人。他上前一一握住來家為母親吊孝者的手,不停地搖動表示著謝意,顯得知禮和豁達,有模有樣像個人物。

      母親的葬禮十分隆重,這使得金玉稍稍安了些心。葬過母親之后,金玉悄悄合算了一下禮情,著實讓她吃了一驚,數(shù)字也太大了,不說實物,光禮金就超出了十萬,也超出了她心理的承受能力。原本她手頭里有些錢,是準備和弟弟背著父親把人情債還了的,現(xiàn)在看來不太現(xiàn)實,要想這樣把人情全還上,必須得做通父親的工作。她正心煩如麻,不知如何和父親溝通說明這事時,梁院長打電話約她明天去縣城,說是幾個老同學(xué)都聽說她老母親去世了,要安慰安慰她,她說這兩天怕是不中,家里有點棘手的事需要處理。梁院長說那好吧,我們等你,你可不能不辭而別呀!金玉只是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這天一大早,就聽見父親吆喝滿堂:“滿堂快點起來,趁村里人正吃飯沒下地,喊上你姐去村上轉(zhuǎn)轉(zhuǎn)?!蹦赣H埋葬后,這是金玉第一次聽父親大喊大叫,也是第一次感覺父親還知道她的存在。金玉不明白父親說去村里轉(zhuǎn)轉(zhuǎn)是什么意思,她簡單洗漱了一下去問滿堂,滿堂和她瞪眼睛:“我怎么知道?!?/p>

      這時候父親的聲音又響起了:“金玉滿堂,到隔壁你郭三叔家,進院先給你三叔跪那磕頭??!”父親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又拿他的父威發(fā)號施令起來。金玉、滿堂一時愕然,然后驚醒了似的,很聽話來到郭三叔家,他們看到父親肩上挎著一個大包,包里是每家要退還的禮金。郭三叔正和父親推辭著。父親看也沒看金玉、滿堂一眼,就又是一聲吼:“金玉,滿堂,給你們?nèi)骞蛳?。”金玉滿堂姐弟倆聽到命令似的 “撲通” —聲跪在了郭三叔的當院里。父親說:“孩子們都給你跪下了,你就別推辭了,以前都是我不對……”郭三叔急了:“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金玉還是大學(xué)教授,可不能跪的,我這是……”父親說﹕“大學(xué)教授怎么了,在你跟前還不是個孩子嘛!”金玉想是呀,我是這個村養(yǎng)大的,我就是這個村的孩子。馮金玉、馮滿堂完全明白了父親的用意。

      金玉滿堂站起身子的時候,兩眼飽含了熱淚。

      進了第二家院子,父親又是一聲:“金玉滿堂跪下。”

      緊挨著,第三家、第四家……這天,父親一聲又一聲“金玉滿堂跪下”的吼叫,此起彼伏,響徹了整個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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