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人與《婦女雜志》的新女性話語建構

周慧梅

(北京師范大學 教育學部，北京 100875)

《婦女雜志》是民國時期發(fā)行時間最長、受眾最廣的面向女性的期刊。1921—1925年期間的《婦女雜志》，無論就其發(fā)行量、話題度，還是社會影響力而論，都是它的鼎盛時期?！秼D女雜志》歷來為學術界所重視，對此時段編輯的研究亦有不少研究成果問世(1)劉慧英：《“婦女主義”：五四時代的產(chǎn)物——五四時期章錫琛主持的〈婦女雜志〉》，《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許慧琦：《1920年代的戀愛與新性道德論述——以章錫琛參與的三次論戰(zhàn)談起》，《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8年第16期；王鑫：《〈婦女雜志〉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話語轉(zhuǎn)換——從主編更迭的角度考察》，《中國出版史研究》，2016年第1期。。不過，幾乎所有成果都聚焦于章錫琛，很少提及“幫同編輯”周建人，甚至有研究者誤認其為留日學生(2)陳姃湲在注釋中標注：周建人乳名杉壽，畢業(yè)于日本帝國大學，回國后，于1921年到商務印書館擔任生物學教科書編輯，他早年在商務印書館的編輯活動，并非以婦女方面為主。觀其援引資料為李立明主編《中國現(xiàn)代六百作家小傳》(香港：波文書局，1977年版)，由此可見港臺學術界對周建人的陌生程度。陳姃湲：《婦女雜志(1915-1931)十七年簡史——婦女雜志何以名為婦女》，《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4年第12期，第13頁。。學術界對周建人研究缺乏應有的關注。

實際上，“幫同編輯”周建人不僅與主編章錫琛一起策劃《婦女雜志》轉(zhuǎn)型，順應社會思潮轉(zhuǎn)變而確定新的辦刊宗旨，還身體力行，以“高山”、“克士”、“喬峰”、“建人”等名字，在《婦女雜志》上發(fā)表百余篇文章(3)據(jù)統(tǒng)計周建人在《婦女雜志》共發(fā)表文章184篇，其中174篇是在他擔任“幫同編輯”時發(fā)表的。，引領《婦女雜志》女性問題討論焦點。由此，獨立人格、謀求職業(yè)、戀愛自由、兩性平等、新性道德建構等成為新女性的特征，成為國家、民族、社會思想以及文化領域中被具體言說的對象，女性話語開始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換言之，個人寫作行為和《婦女雜志》輿論營造之間的高度關聯(lián)，使周建人成為《婦女雜志》新的女性話語表述和呈現(xiàn)的核心人物。對“幫同編輯”周建人與《婦女雜志》的新女性話語建構關系進行考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一、主筆《婦女雜志》

與辛亥革命后“棄國還家”、“強國保種”的社會輿論相呼應，1915年創(chuàng)刊的《婦女雜志》宣稱：“應時世之需要，佐女學之進行，開通風氣，交換知識，其于婦女界為司晨之鐘，徇路之鐸”(4)張芳蕓：《發(fā)刊詞三》，《婦女雜志》，第1卷，第1期，1915年1月5日，第4-5頁。。女學內(nèi)容以通俗實用為主，“惟求其適合于家庭之實用。以通俗教育為經(jīng)，以補助家政為緯，務使讀者對于普通常識，不必他求而已足”(5)王蘊章：《通訊問答》，《婦女雜志》，第3卷，第7期，1917年7月5日，第15頁。?！秼D女雜志》為女性提供“童蒙養(yǎng)正”之模范：“本雜志以提倡女學，補助家政為宗旨，而教養(yǎng)兒童之法，尤為注意?！?6)《婦女雜志四卷大刷新廣告》，《婦女雜志》，第4卷，第1期，1918年1月5日，第2頁。圍繞辦刊宗旨，雜志設置“家政”、“常識”、“雜句”、“女學商榷”等欄目，“以之相夫，則為良妻，以之教子，則為賢母”(7)胡宗瑗：《敬告實施女子職業(yè)教育者》，《婦女雜志》，第4卷，第1期，1918年1月5日，第3頁。的新賢妻良母成為女性話語具體表述方式。然而，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女性權益高漲，“娜拉出走以后”被社會各界熱烈討論，社會性別內(nèi)涵發(fā)生轉(zhuǎn)變，如羅家倫嚴厲斥責《婦女雜志》：“專說些叫女子當男子奴隸的話，真是人類的罪人，聽說有好幾處女學校還只許學生看這種雜志呢！”“這類的雜志若不根本改良，真無存在的余地”(8)羅家倫：《今日中國之雜志界》，《新潮》，第1卷，第4期，1919年4月1日，第627頁。?！秼D女雜志》遭遇創(chuàng)刊以來的最大沖擊，主編王蘊章被迫辭職。

“為了迎合潮流，挽救聲譽，不得不進行改革；因為雜志最先受到攻擊，就從撤換各雜志的編輯人入手”(9)章錫琛：《漫談商務印書館》，詳見：《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1897—1987》，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11頁。，有新銳之稱的章錫琛被商務印書館高層推上《婦女雜志》主編位置。章氏為浙江紹興人，長期擔任《東方雜志》日文編譯，他對出任主編頗為勉強，“商務對這雜志一向并不重視，只求換一個人，把提倡三從四德、專講烹飪縫紉的老調(diào)變換一下就成，所以只讓我一人單干?！敃r在北京的友人周喬峰(建人)，常常應我的要求寄來不少稿件，有些是他自撰，有些托人撰寫。因他當時沒有工作，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10)章錫?。骸堵勆虅沼^》，詳見：《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1897—1987》，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16頁。，就向總編室請求同鄉(xiāng)周建人前來協(xié)助。此時，周建人正賦閑在北京八道灣家中。他1919年12月隨母北上，從封閉的紹興來到京城。兩位兄長魯迅、周作人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干將，與陳獨秀、胡適等交往甚密，周建人因此得以近距離接觸新文化運動核心人物的社交網(wǎng)絡。在大哥推薦下，周建人1920年開始在北大旁聽哲學、科學課程，親身感受新文化運動發(fā)源地的文化氛圍。同年10月，他在《新青年》上發(fā)表文章，通篇白話，采用新式標點符號，文風直白通俗(11)周建人：《生存競爭與互助》，《新青年》，第8卷，第2期，1920年10月1日，第1—7頁。。因周建人僅有小學堂學歷(12)周建人初名松壽，排行第三，上有大哥魯迅、二哥周作人兩位胞兄，因兩位兄長在日本留學，他小學堂畢業(yè)后未再升學，選擇留在家鄉(xiāng)侍奉母親，自修英文、植物，以教書為生。詳見周慧梅：《科學小品、科學教育與知識圖景——以周建人為考察中心》，《教育研究》，2018年第11期，第62頁。，謀職不易，魯迅曾通過胡適數(shù)次向商務印書館推薦三弟，加上章錫琛的助力，1921年10月，周建人正式入職商務印書館，擔任《婦女雜志》幫同編輯。

周建人名為“幫同編輯”，實為聯(lián)袂主編。章錫琛回憶：“他到上海后和我住在一起，彼此共同商討改進的方針”(13)章錫?。骸堵勆虅沼^》，詳見：《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1897—1987》，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116頁。；“那時正當新思潮運動極盛的時期，婦女問題頗為一般人所注意，我感覺到在《婦女雜志》中非討論到婦女問題不可”(14)章錫?。骸稄纳倘说缴倘恕?，《中學生》，第11期，1930年1月，“新年號”，第109頁。。周建人的加盟，使主編章錫琛更加準確地把握了新文化運動關注女性問題的時代需要，兩人合力變革《婦女雜志》辦刊宗旨、欄目、風格和價值取向，《婦女雜志》以《新青年》為模板，以“謀婦女地位的向上，和家庭的革新”(15)《編輯余錄》，《婦女雜志》，第7卷，第2期，1921年2月5日，第112頁。為辦刊新主旨，改文言文為白話文，采用新式標點，開辟通訊專欄，大力譯介世界各國婦女狀況和挖掘婦女熱點問題。《婦女雜志》的改革立刻受到讀者的歡迎：“本志自今年改良以后，荷蒙讀者不棄，深加贊許，銷數(shù)之多，為從來所未有?！?16)《本社特別啟事》，《婦女雜志》，第7卷，第6期，1921年6月5日，第114頁。這一時期，他們利用血緣、地緣、人緣等關系，為《婦女雜志》搭建了前所未有的作者網(wǎng)絡，魯迅與周作人(17)據(jù)統(tǒng)計，周建人加盟《婦女雜志》后，大哥以“魯迅”為名在此發(fā)文8篇，文章分別為《魚的悲哀》(第8卷,第1期，譯文)、《一篇很短的傳奇》(第8卷，第2期，譯文)、《戀愛結婚成功史》(第8卷,第3期，署名為記者)、《迎珊格爾夫人》(第8卷,第6期)、《小雞的悲劇》(第8卷，第9期，譯文)、《鴨的喜劇》(第8卷,第12期)、《幸福的家庭》(第10卷,第3期)和《娜拉走后怎樣》(第10卷,第8期)。二哥以“周作人”為名發(fā)文6篇，分別為《歐洲古代文學上的婦女觀》(續(xù)第4號)(第7卷，第10期)、《現(xiàn)代戲劇上的離婚問題》(第8卷，第4期)、《女子與文學》(第8卷，第8期)、《婦女運動與常識》(第9卷，第1期)、《愛昆蟲的小孩》(第9卷，第9期)和《對于有島武朗情死的批評》(第9卷，第10期)。他們以實際行動支持三弟周建人的編輯工作。、胡適、茅盾、巴金、葉淺予、吳覺農(nóng)、胡愈之、鄭振鐸等五四新文化運動干將紛紛加入撰稿人隊伍。據(jù)統(tǒng)計：1921—1925年期間《婦女雜志》有關“婚姻、社交、職業(yè)與家庭制度”的文章數(shù)量大增，平均每期達到6.1篇(18)周敘琪：《1910—1920年代都會新婦女生活風貌——以〈婦女雜志〉為分析實例》，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96年版，第154-156頁。。為更集中地討論問題、吸引讀者，《婦女雜志》先后推出“離婚問題號”、“產(chǎn)兒制限號”、“娼妓問題號”、“家庭革新號”、“配偶選擇號”、“職業(yè)教育號”、“男女理解號”及“新性道德號”等十一個專號。這些專號回應了社會熱點問題，贏得了眾多新青年男女的青睞，“《婦女雜志》的讀者，居然由二三千增加到一萬多人”(19)章錫?。骸稄纳倘说缴倘恕?，《中學生》，第11期，1930年1月，“新年號”，第109頁。?！秼D女雜志》成為討論婦女問題的影響力最大的媒介平臺?！啊秼D女雜志》繼承了肇始于《新青年》的婦女人格獨立與解放的問題，成為女權主義(feminism)討論的主要話語媒介?！?20)王鑫：《商務印書館與中國現(xiàn)代女性啟蒙》，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106頁。周建人借助《婦女雜志》媒介平臺大量發(fā)文，語言直白通俗，緊跟社會思潮及社會熱點女性問題討論，成為名噪一時的“婦女問題專家”。

二、建構新的女性話語

周建人的文章與《婦女雜志》辦刊新宗旨相得益彰?！秼D女雜志》女性話語一改王蘊章任主編時的“畫風”，所論主題從女子教育培養(yǎng)目標的更改、經(jīng)濟獨立，到婚戀自由、新性道德觀念樹立，特色鮮明，“新女性”取代“新賢妻良母”，女性作為與男性平等的“社會人”輿論日盛。

《婦女雜志》的讀者群集中于中等文化以上的男女學生及知識女性，女性受教育的話題一直為雜志所重點關注。針對羅家倫的尖銳批評，周建人著力扭轉(zhuǎn)雜志之前的女學觀，他強調(diào)：“培養(yǎng)女子的教育，固然不是‘三從四德’和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也不是學幾針刺繡，及切剁得極細巧的烹調(diào)；只是人生應有的智識，人們相互的關系，養(yǎng)成健全的心身，便是琢成社會上有用的材料”(21)周建人：《婦女與社會》，《婦女雜志》，第7卷，第9期，1921年9月1日，第6頁。。結合“娜拉出走以后”社會討論熱點，周建人認為以往女子教育忽略女性“個體”及生活能力的提高：“許多執(zhí)教育權的人，以為女子是天生成的專給人做妻子的材料，教育自然當順著這目的而走，給予一點知識，無非使幫助她做個好妻子，因此，女子教育上，忽略了為女子增高生活能力和獨立精神。”他提出好的教育是“向著養(yǎng)成女子為獨立的人類，能營獨立生活的目的進行”(22)喬峰：《女子教育的傾向》，《婦女雜志》，第8卷，第9期，1922年9月1日，第46頁。?！皩τ谂咏逃烤箲斪⒁庥谥\她們的自立，還是應當注重家事和育兒”問題，周建人認為教育應隨人的志趣而定，而不因性別進行社會角色綁架：“譬如有些婦女性質(zhì)近于學科學的，那么不妨授以和男子一樣的科學教育；但在多數(shù)婦女，宜于管理家庭管育小孩的，則當教以家事育兒等科，并且更選擇適于女性的教科教她們?！?23)克士：《泰倍爾女士的婦女職業(yè)觀》，《婦女雜志》，第10卷，第6期，“職業(yè)問題號”，1924年6月1日，第894—895頁。他援引國外科研發(fā)現(xiàn)：“我們應當知道為母本能是循蓋然數(shù)的定律的，不當以母職加于凡是婦女的身上。一面當認為母是神圣的事，而一面仍當予以自由，使婦女能各就自己的志趣去做，那么，所任的事收效自然顯著，高才婦女，也得發(fā)揮她們的才能了。”(24)周建人：《婦女主義之科學的基礎》，《婦女雜志》，第9卷，第4期，1923年4月1日，第7頁。在他看來，女子受教育的目標是使她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人，然后才談得上女性地位提升和家庭革新。這一目標與之前單一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目標相比，既更易吸引追求個性解放的五四新青年，又能兼顧有傳統(tǒng)思想的知識女性。

五四運動以來男女平等觀念進一步傳播，不依賴男子、經(jīng)濟獨立成為新女性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現(xiàn)代職業(yè)女性開始成為女性社會角色建構的表征。周建人闡述了職業(yè)對婦女解放的重要性：“……男女兩性，終必傾向于各自經(jīng)濟獨立，男女關系必將脫離從前兩性經(jīng)濟的關系，成為一種新的更高尚的關系。但這種關系，必須使婦女先有經(jīng)濟的獨立，無論在產(chǎn)業(yè)上或辦事上，都不受丈夫的拘束，才能實現(xiàn)?！?25)克士：《近代婦女運動的先導——幾個重要的婦女主義者的意見》，《婦女雜志》，第9卷,第1期，“婦女運動號”，1923年1月1日，第36頁。在他看來，男女平等地位是由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與婦女覺醒程度來決定的，“婦女不從事職業(yè)，寄生于男性中心的社會里，……然她畢究被看作附屬性，許多不平等的道德律，罪惡和過失都從這而生；我們從考查過去的歷史和觀察目前的事實，不能不使我們相信，婦女經(jīng)濟獨立是使她脫離性奴隸生活而進入人的生活的大道，舍此沒有別的辦法了”(26)克士：《婦女職業(yè)和母性》，《婦女雜志》，第10卷，第6期，1924年6月1日，第868頁。。為了讓婦女安心從事職業(yè)，周建人呼吁國家、社會創(chuàng)設“育兒院”、“公廚”、“兒童公育”等措施予以保障。只有國家和社會提供了相應的社會設施，女性才有可能沖破傳統(tǒng)生活模式中的性別角色，以主體身份從事職業(yè)，實現(xiàn)自我價值，男女平等才有可能實現(xiàn)。職業(yè)成為新女性擺脫性別角色束縛的重要因素，向社會傳遞著職場是她們展現(xiàn)自我的另一個平臺的理念。

家庭革新與女性地位的提升互為因果，擺脫家長包辦、婚戀自由是核心內(nèi)容。周建人強烈批判封建宗法家族制度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張“婚姻當以戀愛為前提，其中含有認婚姻當事者是個個體，和自己負責的意義。尤其是將女子從被支配的地位，而擢升至和男子對等的地位。從個人以外的原因的結合，一變而為當事者自己為基礎的結合了”(27)喬峰：《現(xiàn)代性道德的傾向》，《婦女雜志》，第11卷，第1期，“新性道德號”，1925年1月1日，第25頁。。戀愛自由與女性教育、謀求職業(yè)一樣成為女性獨立個體、從“他者”轉(zhuǎn)變?yōu)椤白晕摇钡耐庠诒憩F(xiàn)。周建人認為，在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彼此了解前提下結成的配偶，于己于社會于種族都是有益的：“在個體一方面說，可以增進生活的幸福；在社會一方面說，兩人能同心協(xié)作，也多能從事于建設；從種族一方面說，聰明美好健全的父母多得優(yōu)良的子女，將來的民族能夠更進于優(yōu)適”(28)喬峰：《配偶選擇的價值》，《婦女雜志》，第9卷，第11期，“配偶選擇號”，1923年11月1日，第3頁。。而“戀愛破裂而離婚”，并非不道德的行為，“使男女如果戀愛破裂，離婚得絕對的自由，在絕對的自由離婚的境遇里面，而男女有極和諧的協(xié)力共作的生活，這才是戀愛的真價值”(29)周建人：《戀愛的意義與價值》，《婦女雜志》，第8卷，第2期，1922年，第5頁。。因為“各人各有個性，而且我們相信人類愈進化，則個性的變化域必愈廣大。將來女子解放以后，女子性情亦必更多變化。夫婦因個性不同，不能為伴，這本是極平常的事，不足為奇。”(30)克士：《對于鄭振塤君婚姻史的批評——愛情的表現(xiàn)與結婚生活》，《婦女雜志》，第9卷，第4期，1923年，第24頁。這種彰顯個人主義、個人獨立的價值觀，成為“提倡婦女解放運動的利器”(31)李康化：《漫畫老上海的知識階層》，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1頁。。戀愛自由、離婚自由與五四時期個人主義思想攜手，互相強化，成為新知識分子批判傳統(tǒng)禮教的重要武器。實際上，這些言論僅僅還處于提倡階段，青年中對于離婚自由持不同觀點。1924年，《民國日報》就“不合意的舊妻可否離婚”問題進行調(diào)查，“答者差不多是可否參半”；再就“已婚男子戀愛上別的女子”問題作調(diào)查，意見多不齊一，男女性別不同、結婚與否都成為影響因素(32)建人：《性道德之科學的標準》，《民國日報·婦女周報》，第73期，1925年2月22日，第7頁。。面對讀者在現(xiàn)實中左右為難的切身婚戀問題，《婦女雜志》或登載單篇，或發(fā)行專號，展開熱烈討論，并提出建議，此舉自然能吸引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讀者隊伍中。

面對國外婦女運動的浪潮，周建人連續(xù)發(fā)表數(shù)篇文章，從學理和實踐上說明婦女運動的合理性，并將之提升到民族進步的高度，“婦女運動在今日的中國雖還是曙光，但有了這一線的曙光，將來的逐漸擴大其運動區(qū)域，當然可以容易一點”(33)高山：《婦女運動的發(fā)展》，《婦女雜志》，第8卷，第7期，1922年7月1日，第14頁。。“從這種外表看來，婦女運動的要旨，雖然只是‘給我們地位’的一種呼聲，即其中含有一種與男權社會的一切舊習慣的抗爭，但在人群上全體而言，女權的擴張便是人群的進步，與社會的全體是有莫大裨益的”(34)克士：《婦女運動與民族的進步》，《婦女雜志》，第8卷，第11期，1922年10月1日，第32頁。，“但我們有一個堅決的信條，以為婦女問題，并非專是婦女的問題，實在是兩性問題，是全人類的問題；把婦女和男子分成兩種的人類，加以種種差別的社會的待遇，實在是不自然，是人類的極大的謬誤”(35)記者：《我們今后的態(tài)度》，《婦女雜志》，第10卷，第1期，“十年紀念號”，1924年1月1日，第3頁。。如此，男性就不能置身事外，負有與女性一起推動婦女運動的職責，《婦女雜志》作為公共輿論媒介，呼吁更多男性知識分子加入女性問題討論，使女性問題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以醒目而強烈的方式被集體關注。婦女解放成為最重要的指向。

三、“新性道德號”風波

《婦女雜志》先后推出的“離婚問題號”、“家庭革新號”、“配偶選擇號”、“職業(yè)教育號”廣受關注，其中“離婚問題號”及“產(chǎn)兒制限號”等專號再版、三版，依然供不應求(36)詳見：《編輯余錄》，《婦女雜志》，第8卷,第7期，1922年7月1號，第124頁；《編輯余錄》，《婦女雜志》，第8卷,第8號，1922年8月1日，第126頁；《編輯余錄》，《婦女雜志》，第8卷,第12期，1922年12月1日，第124頁。。讀者的認可，進一步增強了《婦女雜志》變革求新的信心：“我們的興味，由此竟集中在婦女問題上，常想夾七雜八的發(fā)表一些自己的意見?！?37)章錫?。骸稄纳倘说缴倘恕?，《中學生》，第11期，1930年1月，“新年號”，第109頁。在周建人等看來，經(jīng)過前期諸多專號和文章的廣泛討論，已為性道德討論作了充分的輿論鋪墊，“所以我們的意見，以為改正性的觀念，是今日唯一重要的急務，解決婦女問題的最初入手方法。我們今后想對于這方面的工作，盡我們所能盡的力量”(38)記者：《我們今后的態(tài)度》，《婦女雜志》，第10卷，第1期，“十年紀念號”，1924年1月1日，第3頁。。1925年1月，《婦女雜志》重磅推出“新性道德號”，它由周建人撰寫的《性道德之科學的標準》、《現(xiàn)代性道德的傾向》，與章錫琛的《新性道德是什么》、沈雁冰的《性道德的唯物史觀》組成專題，成為“婦女解放時代的到來”(39)1924年11月，《婦女雜志》以“婦女解放時代的到來”為標題，為翌年“新年特號”的“新性道德”專號大張旗鼓做廣告，稱該專號的推出，預示著《婦女雜志》黃金時代的降臨。詳見：《婦女雜志新號〈新性性道德號〉預告》，《婦女雜志》，第10卷，第11期，1924年11月1日，第775—776頁。的重要表現(xiàn)。

在專號中，周建人詮釋了新性道德的評判標準，“這標準便是不蔑視和加害他人是道德的。換一句話，我們所需要的新道德無他，第一，認人的自然的欲求是正當，但這要求的結果須不損害自己和他人。第二，性的行為的結果，是關系于未來民族的，故一方面更須顧到民族的利益，這是今日科學的性道德的基礎?！庇纱?，他將“兩性關系看作極私的事”，“至于說同時不妨戀愛二人以上的見解，以為只要是本人自己的意志如此而不損害他人時，決不發(fā)生道德問題的(女子戀愛多人也是如此)”(40)建人：《性道德之科學的標準》，《婦女雜志》，第11卷，第1期，1925年1月1日，第10-11頁。?！袄骸迸c“愛他”成為新性道德的兩大原則。周建人指出新性道德的基本要求“即在認兩性關系和生育子女，都是在自己做人，其間并不能存有男子為支配者，女子為從屬者的意義，也決不是以女子為達到男子的目的的手段的”；“于是承認凡是合于人的自然的便是道德的，違背人的本性的便是不道德”(41)喬峰：《現(xiàn)代性道德的傾向》，《婦女雜志》，第11卷,第1期，1925年1月1日，第25、27頁。。章錫琛極為認同周建人的觀點，并作了進一步闡發(fā)：“性的道德，完全該以有益于社會及個人為絕對的標準”，“甚至如果經(jīng)過兩配偶者的許可，有了一種帶著一夫二妻或二夫一妻性質(zhì)的不貞操形式，只要不損害于社會及其他個人，也不能認為不道德的。……新性的道德的極則，便在滿足社會各人自由平等的要求”(42)章錫?。骸缎滦缘赖率鞘裁础?，《婦女雜志》，第11卷,第1期，1925年1月1日，第6—7頁。。周建人將“新性道德”中心問題貞操界定為“女性的發(fā)現(xiàn)”，即女性作為獨立人格存在于兩性關系中，強調(diào)新性道德與戀愛自由的相互依附性，由此賦予“新性道德”更為自由的論述與行為規(guī)范，構建更大范圍的兩性關系。

被周建人視為符合世界潮流和“科學的人生觀”(43)喬峰：《現(xiàn)代性道德的傾向》，《婦女雜志》，第11卷，第1期，1925年1月1日，第27頁。的新性道德號，在出版后卻引起軒然大波，這與此前的預期大相徑庭。它遭到北京大學哲學教授陳百年的猛烈攻擊?！秼D女雜志》被抨擊為中國社會的“一夫多妻”陋俗張目(44)“不料以指導新婦女自任的《婦女雜志》的‘新性道德號’中竟含著一種議論，足以為過一夫多妻的生活的人所藉口，足以為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周建人在《性道德之科學的標準》里說及各種性道德的觀念,……”，“中國現(xiàn)在的家庭大有改革的必要。而我的偏見以為嚴格的一夫一妻制的小家庭最合理想，古來一夫多妻的壞風俗非極力打破不可。僅以改革自任的新性道德家竟有許可一夫多妻的言論，竟挺身出來作一夫多妻的新護符，我不得不提出一種抗議了?！痹斠婈惏倌辏骸兑环蚨嗥薜男伦o符》，《現(xiàn)代評論》，第1卷,第14期，1925年3月14日，第6—8頁。。上?！毒蟆?、《時事新報》副刊等迅速對此進行批判(45)“《晶報》就最早說我們教壞青年，《青光》其次說女子可以多夫。此可忍孰不可忍！”詳見周建人：《答〈一夫多妻的新護符〉》，《莽原》，第4期，1925年5月15日，第31頁。。對于《婦女雜志》“新性道德號”風波的研究，學術界已有不少成果(46)許慧琦的研究頗具代表性，她對章錫琛參與1920年代戀愛與新性道德的三次論戰(zhàn)中，詳細考察了“新性道德號”引發(fā)的風波，在行文中，周建人僅作為章氏并肩迎戰(zhàn)的親密戰(zhàn)友出現(xiàn)(詳見：《1920年代的戀愛與新性道德論述——從章錫琛參與的三次論戰(zhàn)談起》，《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8年第16期，第44—51頁)；白水紀子(《〈婦女雜志〉所展開的新性道德論——以愛倫凱為中心》，詳見吳俊的《東洋文論》，1998年版，第507—527頁)及邱雪松(《“新性道德論爭”始末及影響》，《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5期，第345—349頁)等持相近觀點。，大多聚焦主編章錫琛。實際上，無論從在《婦女雜志》發(fā)表文章的數(shù)量(47)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章錫琛擔任主編期間，在《婦女雜志》上發(fā)文約60余篇，遠遠低于周建人179篇的發(fā)文總量。，為新性道德所做的重要理論鋪墊(如戀愛自由、貞操觀、性倫理、家庭生活)，還是就論戰(zhàn)中的外力援助及對手的火力轉(zhuǎn)向(48)陳百年的文章刊發(fā)后，章、周兩人隨即寫文章自辯，寄到北大《現(xiàn)代評論》，不想?yún)s石沉大海，去函詢問亦無答復，外在的輿論壓力與日俱增，周建人不得已只好求助大哥魯迅。魯迅接到三弟信后施以援手。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魯迅的介入，將陳與章、周的論戰(zhàn)演變?yōu)椤睹г放c《現(xiàn)代評論》之間的“廝殺”，給陳百年施加了很大壓力，他表示自己不再著文，愿意平息此事，“我萬萬想不到我的信口胡說竟會引起這樣的惡影響，萬萬想不到不值一文的教授頭銜竟會這樣作怪，魯迅先生也說：‘……婦女雜志上再也不見這一類的文章了’，這不但使魯迅先生毛骨悚然，連我也不免要毛骨悚然。我早知這樣，我當時決不多嘴。但我也要吃飯，不能為了要胡說而犧牲教授的頭銜，所以我以后對于這個討論，只好暫時不參加了。”詳見：陳百年：《給周章二先生的一封短信》，《莽原》，第6期，1925年5月29日，第55—56頁。1925年的《魯迅日記》，詳細記錄了這一公案，如陳氏“一封短信”于5月18日收到，25日“下午得三弟信并稿，二十一日發(fā)”，內(nèi)中附有《再答陳百年先生論一夫多妻》，26日“得章錫箴稿”，章錫琛的《與陳百年教授談夢》寄到，27日“下午寄三弟信”。詳見：魯迅：《魯迅全集·日記》，《魯迅全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15—516頁。來看，周建人都扮演著更為核心的角色。

陳氏作為新文化運動干將、《新青年》政論者之一，他的態(tài)度引起商務印書館高層的極大重視。盡管周、章兩人撰文寄給《現(xiàn)代評論》辯護(49)1925年5月9日，《現(xiàn)代評論》在“通信”欄目刊登周、章自辯文章，同期還刊登了陳百年的答復。陳氏對二人的辯解不以為然。詳見：周建人：《戀愛自由與一夫多妻——答陳百年先生》、章錫?。骸缎滦缘赖屡c多妻——答陳百年先生》、陳百年：《答章周二先生論一夫多妻》，均發(fā)表在《現(xiàn)代評論》，第1卷,第22期，1925年5月9日，第15—18頁。，并在《婦女雜志》開辟“讀新性道德號”甲種征文(50)1925年4月出版的《婦女雜志》專門辟出“讀新性道德號”甲種征文欄目，分別刊登了許言午、慧英、姜長麟、徐寶山、吳國鐸5位讀者文章，對周、章二人的“新性道德論”表示認同，以讀者身份為他們緩解輿論壓力。詳見：《婦女雜志》，第11卷，第4期，1925年4月1日，第631—649頁。，在《莽原》周刊發(fā)表駁斥文章(51)詳見：周建人：《答〈一夫多妻的新護符〉》、章錫琛：《駁陳百年教授〈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均發(fā)表在《莽原》，第4期，1925年5月15日，第29-37頁；章錫琛：《與陳百年教授談夢》、周建人：《再答陳百年先生論一夫多妻》，均發(fā)表在《莽原》，第7期，1925年6月5日，第58—70頁。，魯迅亦先后兩次予以聲援(52)魯迅借《莽原》第4期《編完寫起》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教授和學者的話比起一個小編輯來容易得社會信任，卻也許是實情，因此從論敵看來，這些名稱也就有了流弊了”，“可是我總覺得陳先生滿口‘流弊流弊’，是論利害而不像論是非，莫名其妙?！痹斠婔斞福骸毒幫陮懫稹?，《莽原》，第4期，1925年5月15日，第40頁。，友人顧均正、許言午亦紛紛撰文表明立場(53)顧均正：《讀〈一夫多妻的新護符〉》，《民國日報·婦女周報》，第78期，1925年3月20日，第2—3頁；許言午：《新性道德的討論——讀陳伯年先生的一夫多妻的新護符的感想》，《京報副刊》，第120期，1925年4月16日，第119—120頁。，但依舊難以扭轉(zhuǎn)局面。8月，商務印書館撤掉章錫琛主編職務，將“幫同編輯”周建人調(diào)去編輯自然教科書，“新性道德號”風波以編輯集體去職黯然收場?！秼D女雜志》努力構建的“新女性”性別話語空間隨之坍塌。擅長攝影的杜就田接任主編，摩登女性成為《婦女雜志》的形象塑造方向，女性話語建構再次轉(zhuǎn)向。

四、結語

與同時代的提倡女性解放者相比，周建人更為強調(diào)女性的獨立精神及個人志趣，認為選擇職業(yè)或家事育兒不再是婦女獨立與否的判斷標準，他正視了女性傳統(tǒng)家庭角色難以回避的現(xiàn)實。當然，一如同時代的知識分子熱衷引進各種主義理論那樣，周建人的“精神改革”思想依據(jù)同樣來自于西方。無論是關注婦女本身及家庭狀況，還是探尋人類歷史以及提出相應的改革方向，周建人多是通過大量援引西方理念作為“精神改革”的思想依據(jù)。在婦女問題討論中，瑞典的愛凱倫“戀愛論”、芬蘭的偉斯德馬克的“婚姻論”“善種學”、山姆夫人的“節(jié)育觀”、桑格夫人“產(chǎn)兒制限”、德國的范尼蓋爾“男女差別論”、瑞典的聶司忒朗姆的“性道德科學”等頻頻出現(xiàn)(54)可參見周建人：《戀愛結婚與將來的人種問題》，《婦女雜志》，第8卷，第3期，1922年，第3—4頁；喬峰譯：《產(chǎn)兒制限論》，《婦女雜志》，第8卷,第6期，1922年，第15—23頁；克士：《婦女主義者的貞操觀》，《婦女雜志》，第8卷,第12期，1922年，第16—19頁等。。周建人還大量譯介世界各國婦女概況(55)如英國女議員、美國女工婚姻趨勢、美國婦女公民教育、夏季學校、蘇俄的家庭關系、美國的婦女俱樂部、埃及婦女自由運動、尼賽蘭婦女、歐洲各國離婚法等等。，配上各式生動圖片，他用通俗的語言向國人構建了一個豐富多彩的、與時代合拍的現(xiàn)代婦女解放的圖景，“新女性”形象塑造成為女性話語的一個象征。這種定位，對于五四時期商辦女性期刊而言，它的市場意義和轟動效應顯而易見，加上商務印書館出品的巨大號召力，《婦女雜志》成為女性問題研究的風向標。但對西方理論的過度依賴，加上五四思潮的消退，周建人等試圖從“新性道德”角度去建構女性解放話語的嘗試遭遇了失敗。魯迅曾講：“可是我總以為章周兩先生在中國將這些議論發(fā)的太早，——雖然外國已經(jīng)說舊了，但外國是外國?！?56)魯迅：《編完寫起》，《莽原》，第4期，1925年5月15日，第40頁。他婉轉(zhuǎn)地指出“新性道德”言論根源來自西方理論。換言之，“新性道德號”婦女問題的論辯，實質(zhì)上是雙方對西方思潮認知差異的具體體現(xiàn)。

盡管周建人因“新性道德號”風波被迫離任，但其將近五年的新女性話語建構卓有成效?！熬C觀《婦女雜志》所呈現(xiàn)的婦女論述之水準，確實以五四時期為最高點”，如果說早期的《婦女雜志》是保守的男性主編叮嚀婦女們應作“賢妻良母”的刊物，那么，五四階段的《婦女雜志》則藉由主編的更迭，搖身一變成為男性年輕知識分子討論婦女問題的園地(57)陳姃湲：《〈婦女雜志〉(1915—1931)十七年簡史——婦女雜志何以名為婦女》，《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2004年第12期，第31頁。。正是有了以周建人為代表的編輯及作者群體的努力，使得這一時期《婦女雜志》對中國女性問題的關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必須指出的是，這一時期周建人雖扮演著引導《婦女雜志》輿論的重要角色，但并不等于1921—1925年間的《婦女雜志》就是被其婦女思想所引導，恰恰相反，正是有了主筆《婦女雜志》的契機，周建人才得以認識、學習西方婦女思潮。1921—1925年間《婦女雜志》所呈現(xiàn)的，不是一個有豐富知識儲備的學者將西方婦女思潮成功在中國傳播的過程，而是當時非留學生、自學成才的新知識分子，認識、學習并通過大量翻譯，構建中國女性話語體系的試誤過程。周建人對西方婦女思潮、生活方式和婦女運動的引介，代表了一批非留學生、接受傳統(tǒng)教育的知識分子在中西文化碰撞中對西方文化的自我定位，體現(xiàn)出新舊更替時期舊知識分子的蛻變和文化選擇的一種新面相。就此而言，周建人與《婦女雜志》新女性話語建構的探索，有了更為深遠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