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小說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

趙 謙

(安徽商貿職業(yè)技術學院 人文外語系，安徽 蕪湖 241002)

“創(chuàng)傷”一詞源于希臘，是指因災難性事件導致的、在當事人心理發(fā)展過程中造成持續(xù)和深遠影響的心理傷害。一般而言，創(chuàng)傷可以分為身體創(chuàng)傷和精神創(chuàng)傷兩種類型。身體創(chuàng)傷是指因外力打擊對身體部位造成的外在傷害，而精神創(chuàng)傷則主要指由傷害事件所引起的不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通常情況下，身體創(chuàng)傷與精神創(chuàng)傷并非獨立存在，二者如影隨形、相互影響，是一種辯證統(tǒng)一的關系。現(xiàn)實生活中，“創(chuàng)傷是每個個體可能在此時或彼時遇到的各種極端困境，關注創(chuàng)傷源于對人類和集體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與每個個體都息息相關”[1]。古往今來，不少作家都曾嘗試用各種敘事技巧來展示創(chuàng)傷、表達創(chuàng)傷，以喚起社會對于遭受創(chuàng)傷的弱勢群體的關注。林慶新指出：“從文學的社會功能上看，創(chuàng)傷小說即便是在表現(xiàn)‘創(chuàng)傷復現(xiàn)’時也能讓作者和讀者在體驗創(chuàng)傷的過程中感受到精神上的震動，從而獲得心靈的凈化?！盵2]作為一名善于觀察的作家，米蘭·昆德拉(以下簡稱“昆氏”)注意到普遍存在于社會生活中的各種創(chuàng)傷。梳理昆氏全部小說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傷敘事是其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創(chuàng)傷敘事理論出發(fā)，分析昆氏小說中創(chuàng)傷的成因、表征與治療方法，既能加深人們對作品中敘事策略的理解，也能為小說的解讀提供新的視角。

一、創(chuàng)傷敘事理論發(fā)展述略

當代西方創(chuàng)傷理論起源于精神病理學，弗洛伊德將創(chuàng)傷與心理分析結合在一起進行研究，以此來幫助遭遇創(chuàng)傷的受害者重拾信心、恢復健康。之后，凱西·卡魯斯將創(chuàng)傷研究擴展至社會科學領域。通過大量采訪越戰(zhàn)中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幸存者，凱西·卡魯斯分析了戰(zhàn)爭對于他們身體和心靈造成的創(chuàng)傷，并以此為基礎撰寫了《不可言說的經歷》。該書從文化的角度出發(fā)，將“創(chuàng)傷”定義為“對于突如其來的災難性事件的一種無法回避的經歷”[3]。及至20世紀90年代后期，創(chuàng)傷理論被廣泛地應用于文學領域，特指人生的一種普遍遭遇與生命體驗。在《邁向文化創(chuàng)傷理論》一書中，杰弗里·亞歷山大指出：“當個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chuàng)傷就發(fā)生了?！盵4]該書將創(chuàng)傷理論與文化批評結合在了一起，是創(chuàng)傷敘事理論發(fā)展中必讀的經典著作。此外，西方學者發(fā)表了數(shù)萬篇有關創(chuàng)傷研究的學術論文，內容涵蓋了醫(yī)學、心理學、外國語言文學等諸多學科。

中國國內的創(chuàng)傷敘事研究目前尚處于對西方理論著作譯介的初始階段，比較有代表性的專著類成果包括李桂榮的《創(chuàng)傷敘事》、李敏的《創(chuàng)傷小說》等。在論文成果方面，根據中國知網(CNKI)全文數(shù)據庫的檢索，截至2018年10月1日，以“創(chuàng)傷敘事”為主題發(fā)表的期刊文獻、碩博論文、報刊會議文摘共計272篇，研究也屬于起步階段。2007年，李敏在《山東社會科學》上發(fā)表了題為《時間的政治——以“傷痕”和“反思”小說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為例》的文章[5]，該文以創(chuàng)傷敘事為切入點，剖析了“時間的政治”這一文學術語，是國內創(chuàng)傷敘事理論研究最早的論文成果。值得一提的是，李敏所撰寫的文章《“傷痕”與“反思”文學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研究》[6]也是國內最早以創(chuàng)傷敘事為主題的博士學位論文，該文被引21次，是所有12篇相關博士學位論文中被引次數(shù)最多的文獻。此外，季廣茂的《精神創(chuàng)傷及其敘事》[7]、王欣的《創(chuàng)傷敘事、見證和創(chuàng)傷文化研究》[8]等論文也被研究者們多次引用，是國內論文成果中的精品。

二、人物創(chuàng)傷的成因

在昆氏小說中，造成人物創(chuàng)傷的原因五花八門、各不相同。從整體的宏觀視閾上來分析，按照作品中出現(xiàn)的頻次進行排序，結果顯示，在創(chuàng)傷的各種成因中，家庭關系和至親離世位居前列，是多數(shù)人物創(chuàng)傷形成的主要因素。此外，也有少部分群體因為遭遇了暴力事件或者流亡海外的痛苦經歷，從而引發(fā)了身心方面的創(chuàng)傷。

(一)家庭關系

家庭關系包括夫妻關系、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等多個維度。在昆氏小說中，緊張的家庭關系是造成人物心理創(chuàng)傷最主要的因素。

夫妻關系是家庭關系中的關鍵性環(huán)節(jié)，不和諧的夫妻關系會使當事人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之中，從而誘發(fā)心理創(chuàng)傷?！渡钤趧e處》中，雅羅米爾的母親不顧家人的反對，堅持與其家境貧苦的父親相戀。然而，真心付出并未收獲應有的回報。在意外懷孕后，父親表現(xiàn)出了令人厭惡的冷漠。后來，母親家人出面調解，表示愿意提供婚房和承擔婚禮花費，父親才被迫同意與母親成婚。父親的無情和懦弱，讓母親對他和愛情徹底失望?；楹?，母親開始刻意地疏遠父親，夫妻關系也因此日漸淡漠。名存實亡的夫妻關系給母親造成了不小的心理創(chuàng)傷，她將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精神世界陷入到了失衡和異化的狀態(tài)之中?！恫恍唷分校⒛z的母親性格強硬，生活中處處壓制父親，導致了他內心的創(chuàng)傷。不善言辭的父親默默地忍受著，他用沉默來對抗母親的專制，直至妻子離世后方才釋然。夫妻感情和性格的不和會引發(fā)不同程度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一般來說發(fā)作的周期較長，表現(xiàn)也不是十分明顯。相較而言，“婚外情”則會給受害方造成極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更容易導致精神失常甚至是極端事件的發(fā)生。在昆氏的小說中，“婚外情”也是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敘事情節(jié)，其中主動出軌的多為花心的男性，如《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托馬斯、《不朽》中的魯本斯等。這些男性為了一己的私欲，四處尋情，全然不顧及妻子的感受，給她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傷害。

在家庭關系中，父母對子女過分地關注或者輕視，都會給他們帶來心理創(chuàng)傷。在昆氏的小說中，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渡钤趧e處》中，主人公雅羅米爾承載了母親所有對于未來的期待，“母愛在他身上的一切都留下了痕跡；在他的襯衫上，發(fā)型上，他的用語上，他用來放書的書包上，還有他在家里用來消遣的書上”[9]。過分的母愛使雅羅米爾成為了同學們眼中的異類，也因此嘗盡了被嘲笑與排擠的滋味。結果，和《兒子與情人》中的保羅一樣，雅羅米爾無法融入到生活中，也始終未能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畸形的母愛給雅羅米爾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也導致了其人生的悲劇。與雅母對兒子的過分關注迥然不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特蕾莎的母親則對女兒十分無視，近乎冷漠。因為不滿自己的婚姻狀況，母親從小就對特蕾莎肆意打罵。她剝奪了女兒接受學校教育的權利，時刻向她宣揚女性卑微的論點。母親的行為，給特蕾莎的身心造成了傷害，也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無獨有偶，《無知》中的伊萊娜自幼遭受到母親的強權壓制，她的訴求無法得到尊重與滿足。由于幼年時的心理創(chuàng)傷無法愈合，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生活多年后，伊萊娜依然不愿與母親交流。

兄弟姐妹之間關系的冷漠，也會給當事人造成不小的心理創(chuàng)傷?！稛o知》中的約瑟夫在流亡海外多年后，回家探親。他只是想去看望一下哥哥，因為他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親人。不想，哥哥卻誤以為約瑟夫想要爭奪遺產，因此在交談時處處設防。兄弟的冷漠與勢利，深深地刺痛了約瑟夫的心，他體會到了人情的冷漠，自此不再相信人性。在昆氏的多部小說中，姐妹之間的矛盾也十分突出。雅羅米爾母親的姐姐天生麗質、能歌善舞，她穿著時尚華麗的衣服，出入于俱樂部和高爾夫球場，時刻可以輕易地吸引成功男性的關注。在她的光輝下，相貌平平的母親只能待在家中，從音樂和書籍中尋求慰藉。出于對姐姐的嫉妒，她變得排斥家人，心理的創(chuàng)傷也逐漸形成。《不朽》中，阿涅絲與妹妹洛拉之間的矛盾也十分尖銳。她從小就不喜歡妹妹，厭惡妹妹對于自己的模仿。久而久之，內心的憎惡逐漸演變成為了一種心靈創(chuàng)傷，這種創(chuàng)傷在父親離世后徹底迸發(fā)。對于每一位家庭成員來說，和諧的家庭關系都至關重要。只有生活在和諧的家庭氛圍中，人們才能保持積極健康的心理狀態(tài)。與此同時，作為社會的基本元素，家庭的和諧也是整個社會和諧的前提與基礎。因此，每個人都要努力地維護和諧的家庭氛圍，積極地承擔應盡的家庭責任，為和諧社會的建構貢獻力量。

(二)至親離世

至親離世是人生注定要面對的一種分離，會讓人傷心欲絕、難以釋懷。至親既是人們生活中的依靠，也是情感上的寄托。一旦失去了親人，無助感會讓人陷入到一種悲苦的境地。在《敘事、創(chuàng)傷和自我解釋》[10]一文中，威廉·阿弗萊克以一群喪失親人的父親群體為研究對象，探索了至親離世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在昆氏小說中，至親離世也是導致人物心理創(chuàng)傷形成的一個重要因素?！缎ν洝分械乃啄扰c丈夫流亡到海外，在一個陌生的國度中相依為命。丈夫離世后，塔米娜異常悲痛，對于亡夫的依賴與思念讓她無法重新投入到新的生活之中。因此，她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愿與外界交流，精神創(chuàng)傷不斷加劇，心態(tài)也瀕臨崩潰?！恫恍唷分?，女主人公阿涅絲與父親感情深厚，將其視為唯一的精神寄托。父親離世后，阿涅絲陷入到無盡的思念之中，從而忽略了丈夫與女兒。由于無法化解父親離世帶來的心理創(chuàng)傷，阿涅絲變得精神恍惚，腦海中經常出現(xiàn)幻覺。埃里克森指出：“創(chuàng)傷既來自一段時期的壓抑和倒退，也來自一個打擊的時刻?！盵11]在人生最壓抑的時期，阿涅絲發(fā)現(xiàn)了丈夫與妹妹之間的曖昧關系，這一重大打擊無疑是雪上加霜，不堪心靈重負的她只能選擇用自殺的方式來解脫。此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托馬斯將特蕾莎視作生命中的“非此不可”。然而，花心的他為了體驗不同女性身上的特性四處獵艷，最終逼迫特蕾莎走上絕路。“心上人”的離世，讓托馬斯意識到了她的重要性。世上最美好的莫過于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失去摯愛的托馬斯沉浸于哀思之中，不久也遭遇車禍喪命。誠然，至親離世是人生中最無法承受的一種傷痛。但作為人生的終極歸宿，死亡也是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因此，在至親離世后，人們應該學會控制好負面情緒，盡快地從傷痛中走出來，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今后的生活，這才是對已逝親人的尊重與悼念。

需要補充的是，暴力事件和流亡海外也是昆氏小說中部分人物創(chuàng)傷形成的誘因?！锻嫘Α分械穆盾缬啄陼r被幾名男性玩伴用暴力方式輪奸，身心遭受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凱西·卡魯斯指出：“創(chuàng)傷對受害者造成精神上的巨大傷痛，其反應往往是滯后的，有破壞性且重復出現(xiàn)?！盵12]時隔多年，她依然懼怕男性，不愿讓異性觸碰身體，導致始終無法獲得圓滿的愛情。由于自身的流亡經歷，海外流亡成為了昆氏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母題。因為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差異，加上對于回歸故土的矛盾態(tài)度，流亡海外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心靈創(chuàng)傷。無論是《無知》中的伊萊娜和約瑟夫，還是《笑忘錄》中的塔米娜，他們去到異國后都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精神處于極度敏感的狀態(tài)，因而無法完全融入到新的生活之中。綜上所述，盡管成因各異，但所有的創(chuàng)傷事件都給當事人的身心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傷害，嚴重的甚至奪去了他們寶貴的生命。

三、創(chuàng)傷形成后的表征

在經歷創(chuàng)傷打擊后，不少當事人的精神狀態(tài)受到了影響，為人處世的方式也變得偏執(zhí)與極端。以昆氏小說為例，自私冷漠、控制欲強和無視生命價值是絕大多數(shù)受傷群體的共有表征。這些失衡的表征，不僅加深了受害人自身的創(chuàng)傷，也給他們身邊的親人和朋友帶來了煩惱與痛苦。

(一)自私冷漠

縱觀昆氏全部小說，自私冷漠是遭受創(chuàng)傷群體顯現(xiàn)出來的一個標志性特質。將關愛自己的人推得越來越遠，最終讓人陷入到無盡的孤獨與寂寞之中?！渡钤趧e處》中，因為心理創(chuàng)傷的影響，雅羅米爾在愛情中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自私和冷漠。他排斥女友的家人，因為她聊到哥哥而無端吃醋。他幻想著可以得到純粹的愛情，自己卻朝三暮四。為了發(fā)泄生活中的不悅，他經常在性愛的過程中，將手放在女友的脖子上，粗暴地勒她，以此來獲得快感。因為不滿母親的束縛，雅羅米爾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性情也變得難以捉摸。一次約會，女友遲到了二十分鐘，憤怒的雅羅米爾當即提出要和她分手。女友跪地哀求，他卻無動于衷、不予理睬。情急之下，女友只能謊稱自己是去給打算偷渡到國外的哥哥送行，因此延誤了約會。不料，冷漠無情的雅羅米爾居然跑到國家安全局告密，導致了女友和哥哥雙雙被捕入獄。同樣，雅母也是一個自私的母親，她不允許兒子戀愛，怕兒子被女友搶走。當雅羅米爾將女友介紹給她時，她百般刁難，故意挑撥兩人的關系。《不朽》中的洛拉在經歷了幾段失敗的戀情后，變得自私冷漠。為了獲得心靈慰藉，她公開勾引自己的姐夫，最終逼死了姐姐。之后，不知羞恥的洛拉居然若無其事地嫁給了姐夫，自私冷漠到讓讀者瞠目的地步?！锻嫘Α分械穆返戮S克原本是一個受害者，但不幸的遭遇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使他變得自私冷酷。為了報復仇家，他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可憐的埃萊娜，徹底地毀滅了她對于愛情的幻想。對于遭遇了創(chuàng)傷的弱勢群體來說，親戚朋友們的支持與鼓勵是他們重拾信心、走出低谷的關鍵因素。因此，在遭遇創(chuàng)傷事件后，人們不應變得自私冷漠，而是要以一種積極陽光的心態(tài)去對待身邊的人，這樣才能收獲關愛，走出創(chuàng)傷帶來的陰影。

(二)控制欲強

昆氏小說中，控制欲強也是遭受創(chuàng)傷群體的一個共有表征，雅羅米爾的母親便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代表。因為不滿丈夫在婚前的表現(xiàn)，雅母將全部的精力都傾注于兒子身上。從孩子出生一直到成年，都是她來挑選衣服、設計發(fā)型，甚至每條短褲都必須由她親自購買。兒子長大后，希望過上獨立自主的生活，但雅母一直控制著他。一次，漂亮的女電影藝術家找到雅母，希望以詩人的成長經歷為題材，拍攝一部紀錄片。雅母在未征求兒子意見的情況下，自作主張、欣然應允。在影片的拍攝過程中，雅母也不允許兒子有表達觀點的機會，一切的設計和取景全是由她一人做主，雅羅米爾仿佛是一尊任人擺布的木偶。因心中的積郁難以消除，雅羅米爾在每次片段拍攝結束后，都會找女友做愛，有時甚至揍她，以此來發(fā)泄怨氣。雅母對于兒子的控制，引發(fā)了雅羅米爾的不滿，甚至由此產生了恨意。受母親的影響，雅羅米爾也變成了一個控制欲極強的人。在交往的過程中，他一直試圖控制女友，不允許別人觸碰她。一想到女友之前在做婦檢時，曾被男性醫(yī)生碰觸身體，雅羅米爾便會妒火中燒。除了身體之外，雅羅米爾還妄想要控制女友的精神世界。最終，雅羅米爾的占有欲嚇跑了女友，他也因此失去了來之不易的愛情?！恫恍唷分?，每當經歷過一次感情創(chuàng)傷，洛拉的控制欲就會增強一些。她千方百計想要控制男人，擇偶的要求也變得越來越高。結果是，男友們無法容忍，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離開。此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母親因為失敗婚姻的創(chuàng)傷，一直強勢地控制著特蕾莎，導致了她內心的自卑。從本質上來分析，控制欲屬于弱者的心理，折射出來的恰恰是控制者安全感和自信心的缺乏。在社會生活中，每個人都是獨立存在的個體，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思想和行為方式。妄圖通過控制別人的方式來守護情感，結果只能是將愛你的人推向遠方。因此，人們應該學會尊重，以寬容的心態(tài)與他人平等地交流，不要總是試圖去控制，這樣才能收獲更多的關愛。

(三)無視生命的價值

由于創(chuàng)傷無法傾泄，昆氏小說中的不少人變得悲觀厭世，他們蔑視生命的價值，無視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在昆氏最新的力作《慶祝無意義》中，達得洛在和拉蒙談到弗朗克情人的死訊時，言語間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憂傷，反而興高采烈，對于生命的漠視態(tài)度表露無疑。因為不滿自己的婚姻狀況，懷有身孕的阿蘭母親來到郊區(qū)，跳河自盡。她絲毫沒有顧及自己和腹中胎兒的性命，對于生命價值表現(xiàn)出了無所謂的態(tài)度。在她落水后，岸上一名勇敢的少年跳入河中營救。實際上，阿蘭母親的水性很好。但當少年游到她身邊，伸手營救時，她竟然故意“抓住他的手臂往水底拉，然后全身撲在少年的背上，把他的頭悶在水里”[13]。最終，無辜的少年嗆水而死。之后，阿蘭的母親突然放棄了輕生的念頭，若無其事地游上岸，貌似一切都未曾發(fā)生?！渡钤趧e處》的結尾，雅羅米爾因出言不遜，被一名陌生男子拽到陽臺門口，暴打了一頓。就在萬分失落之際，雅羅米爾透過窗外，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電影藝術家正在屋里和一個男人瘋狂地做愛。施嘉琪指出：“心理創(chuàng)傷在既往常指日常生活中的與精神狀態(tài)相關的負性影響，常由于軀體傷害或精神事件所導致，它可以事件的當事人為載體，但也可能因目睹事件而誘發(fā)?！盵14]在親眼目睹了夢中情人對自己的背叛后，雅羅米爾感到無比絕望。為了發(fā)泄心中的怨氣，穿著單薄的他竟然站在寒風中數(shù)小時，全然不顧及自己的身體?；氐郊抑兄螅帕_米爾連續(xù)數(shù)日高燒不退，感染了肺炎，最終一命嗚呼。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雅羅米爾無視自己的生命，這也折射出了其畸形的生命倫理觀。此外，在昆氏的其它小說中，無視生命價值的人比比皆是、不勝枚舉，如《告別圓舞曲》中謀害露辛娜的雅庫布、《不朽》中自殺的阿涅絲、《好笑的愛》中的護士等。對于每個人來說，生命只有一次，“不可重復性讓它的存在更具價值和魅力”[15]。正因如此，人們應該加倍地珍視生命。無論遭遇了怎樣的創(chuàng)傷，也不能漠視生命的價值，放棄生存的念頭。

四、創(chuàng)傷的療愈

創(chuàng)傷敘事的目的不僅僅是要揭示創(chuàng)傷的成因與表征，更重要的是要找尋創(chuàng)傷治療的理性方法?！皬谋举|上看，創(chuàng)傷敘事具有創(chuàng)傷治療的本質屬性，這也是創(chuàng)傷敘事目的所在”[16]。在昆氏小說中，遭受創(chuàng)傷的人群大多運用回避、報復和移情等方式來治療創(chuàng)傷，結果卻并未獲得預期的效果。

(一)回避

面對已經造成的創(chuàng)傷，昆氏小說中的很多人采取了回避的方式，他們有的強迫自己遺忘，有的則沉溺于記憶之中。在遭遇政治風波后，托馬斯選擇了逃避。他離開了醫(yī)院，去到郊區(qū)生活，希望用“遺忘”來化解創(chuàng)傷。露茜在被六名男生強暴后，同樣采取了選擇性遺忘的方式。她不愿提及那段不堪的往事，更不敢去回憶過去。事實證明，這種“遺忘”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忘記，只是掩耳盜鈴式的自欺欺人。托馬斯的逃避，讓他陷入到深深地痛苦之中，最終遭遇車禍身亡。露茜的回避，讓她錯失真愛，無法獲得幸福的人生。因為母親畸形的愛，雅羅米爾在生活中處處碰壁，由此產生了巨大的心理陰影。“當記憶負載著痛苦感情的時候，它們常常長期被回避，被壓抑到腦海深處，壓制到無意識中，主題不再有接觸它的機會”[8]。對于發(fā)生過的痛苦經歷，雅羅米爾一直回避著，他試圖遺忘那些令人不悅的人和事，但結果卻事與愿違。與上述選擇“遺忘”的人相反，也有一些人沉溺于對過往的追憶之中，如《笑忘錄》中的塔米娜和《不朽》中的阿涅絲。丈夫離世后，塔米娜終日思念著他，生活節(jié)奏被徹底打亂，最終命喪兒童島。阿涅絲也因過度思念亡父，沉溺于記憶之中，結果自殺身亡。從本質上而言，記憶是回避現(xiàn)實的另一種方式。因為沒有掌握好分寸尺度，沉溺于其中的人常常會陷入到萬劫不復的絕境。綜上所述，“記憶既是創(chuàng)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能成為幫助人們從創(chuàng)傷中得到釋放和救贖的工具”[17]。要想治療心理創(chuàng)傷，首先必須要有直面它的意愿與勇氣。只有選擇記住不幸的人，才能理解這些經歷的意義，懂得感恩幫助過自己的人，從而把握生命的意義，最終獲得內心的平靜與生活的信心。逃避創(chuàng)傷，強迫自己遺忘不幸的記憶，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此外，人們也應該理性的看待“記憶”的作用，只有把握好了度，才能達到最佳的治療效果。

(二)報復

受到了傷害之后，昆氏小說中的部分當事人試圖采取報復的手段來解決問題。然而，報復不會治愈傷痛，只會再一次將傷口扯開，讓創(chuàng)傷加劇。阿涅絲自幼便十分討厭妹妹，這讓洛拉懷恨在心。后來，阿涅絲組建了自己的家庭，擁有了體貼的丈夫和可愛的女兒。而洛拉卻沒能收獲幸福的愛情，強勢的個性讓她在戀愛過程中屢屢受挫。失魂落魄的她向姐姐尋求安慰，反而遭到無情的嘲諷。憤怒的洛拉喪失了理智，她用勾引姐夫的極端方式來報復姐姐，最終逼死了敏感的阿涅絲。事實證明，沖動的報復未能平復洛拉內心的創(chuàng)傷，她注定要為自己出格的行為悔恨一生。報復有時是通過傷害自己來達到傷害別人的目的，在這一過程中，創(chuàng)傷非但無法愈合，反而會不斷加劇。為了報復丈夫善意的謊言，《身份》中的香黛兒賭氣離家出走。結果是，丈夫焦急萬分、拼命尋找，而香黛兒也是無處可去、四處游蕩，險些在放蕩聚會上被同性戀強暴。為了報復毀掉自己人生的澤馬內克，《玩笑》中的路德維克誘騙他的妻子埃萊娜上床，結果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夫妻關系早已名存實亡。糟踐自己情感換來的竟是對仇家的成全，精心設計的復仇計劃到頭來只是一個笑話。由此可見，報復并不能治療創(chuàng)傷，只能使人的心態(tài)變得扭曲，從而陷入到更深的傷痛之中。

(三)移情

在遭遇情感創(chuàng)傷后，昆氏小說中的不少女性采用了移情的方式，來減輕創(chuàng)傷帶來的心理傷害。這種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對創(chuàng)傷起到了緩解和治療的作用，但還是治標不治本，有時反而會給當事人造成新的創(chuàng)傷?！陡鎰e圓舞曲》中，一次機緣巧合，露辛娜與克利瑪發(fā)生了一夜情。之后不久，露辛娜意外地懷上了男友弗朗齊歇克的孩子。為了過上富足的生活，貪婪勢利的露辛娜心生一計。她找到克利瑪，謊稱孩子是他的，并以此要求對方負責。已有家室的克利瑪驚恐萬分，費盡心思地想要推卸責任，擺脫露辛娜的糾纏。正當二人的關系陷入到僵局之際，美國富翁伯特萊夫表達了對露辛娜的好感。盡管伯特萊夫已經老態(tài)龍鐘，但他資產雄厚，富有程度遠勝克利瑪。對于嫌貧愛富的露辛娜而言，這一點有著致命的誘惑。因此，她瞬間便把克利瑪拋在腦后，選擇了比父親年齡還大的伯特萊夫。因為歲月流逝、容顏漸老，埃萊娜遭到丈夫的嫌棄。喜新厭舊的澤馬內克終日和女學生廝混在一起，這讓埃萊娜十分痛苦。為了治療內心的積郁，埃萊娜也選擇了移情的方式。她將自己對于愛的期待全部都轉移到路德維克的身上，希望在這個男人的身上找到新的情感寄托。不想，路德維克從未真正愛過她，僅將她視作報復仇家的一枚棋子。得知真相后，埃萊娜傷心欲絕，內心創(chuàng)傷加劇。在雙重情感創(chuàng)傷的打擊下，她選擇了服藥自殺，卻因藥品質量問題意外獲救。當然，移情的對象不一定是人，動物也可以成為當事人寄托情感的對象。如因為托馬斯的用情不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特蕾莎將情感轉移到了一條名叫卡列寧的狗身上。無獨有偶，《不朽》中的洛拉也將愛貓當成是另一個自己，將它凌駕于男友之上。

綜上所述，在展示創(chuàng)傷的過程中，昆氏也在積極地尋求創(chuàng)傷的治療方法。遺憾的是，上述的方法僅有一時之效，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有的甚至加劇了創(chuàng)傷，起到了相反的作用。筆者以為，在遭遇創(chuàng)傷后，人們不能一味地選擇回避，而是應該以一種積極的心態(tài)，努力尋找愿意聆聽的人。在特殊情況下，甚至可以采取修復的方式與帶給你創(chuàng)傷的人面對面交談，了解對方當時真實的心理狀態(tài)，以此來減少創(chuàng)傷帶來的負面效應和影響。與此同時，人們應該努力調節(jié)好自己的情緒。當遭遇情感背叛時，不要為了對方而放棄自我，更不應該花費心思報復。值得一提的是，生活中，也有一部分人，在經歷了羞辱虐待、親人離世、戰(zhàn)爭等創(chuàng)傷事件后，個體產生了比先前更高的適應水平，心理承受能力也逐漸增強。這些人在與不幸命運抗爭的過程中，通過自身的調節(jié)與努力，培養(yǎng)出了健康積極的心理狀態(tài)。人們應該以這些人為榜樣，以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人生中的不幸，將創(chuàng)傷經歷轉化為人生的寶貴財富，這才是治療創(chuàng)傷的正確方法。

五、結語

在人的一生中，創(chuàng)傷是不可避免的一種存在、猶如一把雙刃劍，在帶來苦痛傷害的同時，也引導著人們去思考人生，從而了解生存的意義與價值。作為一名頗具洞察力的當代作家，昆氏關注到了社會生活中一些常見的創(chuàng)傷類型。通過小說這一文學媒介，昆氏將自己對于創(chuàng)傷的理解巧妙地融入到了敘事情境之中，增強了小說對于現(xiàn)實的啟示意義。遺憾的是，縱觀國內外研究現(xiàn)狀，至今尚未有學者以全景視閾分析昆氏小說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鑒于此，對昆氏小說中的創(chuàng)傷敘事進行全面分析，既能為小說的研究提供新的視角，也能為后續(xù)研究者的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