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躍輝
(上海師范大學 哲學與法政學院,上海 200234)
《傳習錄·答顧東橋書》是王陽明寫給弟子顧東橋并主要闡發(fā)其核心思想“致良知”的書信。在這封書信中,王陽明闡釋了“致良知”的三個向度。即致良知的前提在于恢復心平氣和的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就是中和之德。方法是格物致知,格物是格心之物、心之意。結果就是知行合一,格盡心體純然之物,自然行為無不符合中道。王陽明認為,社會動亂的根本在于功利之心的積習,發(fā)揮圣學的前提首要在于恢復中和之德。中和之德是三代時期最高的德性,在生活中表現(xiàn)為一種心態(tài)。王陽明以老農(nóng)種田為例,闡釋中和之德是每個人都切實能恢復和做到的,恢復中和之德就是為看清自己本心良知營造條件。王陽明認為,致良知本心之內在靈明,在本心之外人心之內則在于恢復中和之德。致良知的方法在于精察本心的良知去處理事物,自然能夠在人與事的交互中不斷磨亮本心。朱子格物致知是由天理映射本心,則王陽明是本心天理映射萬物。王陽明堅信本心具足一切天理,剎那看清良知就是回歸本心。但王陽明格物致知也容易造成致知不能格物或者格物不能致知,其關鍵在于知要徹底,行要切實,盡心用力方能達到知行合一。
王陽明在剖析社會動亂的原因時認為,“王道熄而霸道昌”。王陽明所說的“王道”與“霸道”與先秦兩漢時期的內涵已有變化。“王道”指的是“從心上做工夫”,即“致良知”(1)?!鞍缘馈敝傅氖莾煞矫?,一方面從世人修身與求學的角度上,批判求學往往不用在修身上,而是習染“霸道”之術,當作追名逐利的工具;另一方面在儒家理論的教授方面,他認為教書之人傳授的不是圣學之道,其針對的就是程朱“理一分殊”的理學建構。自然學習的人也不在學圣人之法,而在心與理的二分博弈之中逐漸淪為“禽獸夷狄”。王陽明隨之提出“拔本塞源之論”。王陽明并非讓人們回到夏商周,其也慨嘆“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1]49。他認為,這種功利熏心的積習已經(jīng)深入人的內心深處,學者應該以恢復圣人的詩書典章、凈化人的心靈為要務,然而學者也受到習氣的浸染,學問不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變成了爭名奪利的工具和炫耀的資本。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中,最要緊的便是恢復人中正平和的德性,從而在人心中為顯現(xiàn)本性營造環(huán)境。有了本性的“規(guī)矩之尺度”和“方圓之大小”,自然能夠在不斷變化的生活中判斷善惡和一切事物,這是任何事情的前提首要。有了中和之德,恢復人的本性,自然能夠推至其本性之良知,做到仁愛萬物、萬物一體。
“中和之德”一詞往往在對王陽明思想的研究中被忽視,源出“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后可以語此。若夫器數(shù)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1]46。這句話原指對制禮作樂之人的要求,然而圣人制禮作樂之人也并非每件事情禮法都要懂。不僅是對制度作樂之人提出的,也是對每個人的要求,每個人也并非需要萬事萬物的知識都懂(2),擁有和圣人一樣的德性原本每個人都具有,“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1]47。在最開始之時,每個人都具有了中和之德,這是最寶貴的德性,現(xiàn)實中的知識還不能掌握,這種德性可以是自覺培養(yǎng)的,也可以是不自覺天生的。自覺培養(yǎng)在于學習堯舜禹,不自覺培養(yǎng)在于本心就具備,無論自己了不了解自己的本心,正因為每個人都有中和之德,沒有繁瑣外界知識的縈繞,社會反而是最理想的?,F(xiàn)實的知識和技能不過是繁瑣的條目,而其根本的法度正是中和之德,沒有中和之德來駕馭,任何知識都會淪為爭名奪利的工具。王陽明并不認為知識的多寡與德性成正比,圣人之學也是致其良知,精察本心具足的天理。他批判朱熹以來學者出現(xiàn)的最大問題乃是“向外求而不是向內求”,正是本末倒置。中和之德就存在于生活之中,在事中磨練出來的中正平和的心態(tài)。不尋求人心的良知,而去向外追求連圣人都不明白的事情往往是錯誤的,“謂圣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1]47。他認為,圣人生而知之是能夠洞察內心中的良知,良知對于隨時變化的外在事物就如同規(guī)矩和方圓,致良知也自然能夠應付萬千的變化。
“中和之德”是致良知的前提。王陽明分析天下人心的不定,源于對無休止獲取物質的欲望,在欲望中逐漸迷失本心:“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無之私,隔于物欲之弊,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盵1]47人心共有的良知丟失,找回共有的良知前提就是恢復中和之德。王陽明認為,良知是道心,而用中和之德不斷去推至自己的良知,自然能成為圣人。然而中和之德是什么?王陽明認為,其具體的條目便是“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1]47。他對“中和之德”舉出事例闡釋: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人、田夫也都把完善自我的德行當作第一要務,即便沒有掌握繁瑣的知識,也沒有豐富的見聞,也會把孝敬父母、尊敬師長這些當作言行的標準,不分彼此,沒有物我的差別。不會因為自己掌握知識的匱乏而感到羞恥,也不會因為別人掌握知識而要爭個高下,把別人有成就的事情也當作自己的快樂,聽到或看到別人的痛苦自己心里也不會高興,這就是人人都具有的。王陽明認為,人心變化就是因為失去了中和之德的心態(tài),人心被物欲所蒙蔽久矣,要想恢復人心的通透剔明,在于恢復人的良知,首要就是恢復中正平和的心態(tài),即恢復中和之德。
由上,王陽明所說的中和之德,不是他物,而正是讀書、學習、生活的一種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是做學問、向圣人學習的前提,沒有恢復中和之德,心靈也就無法走上正確的路徑,也就無法進入圣門,始終打不開心中的圣境。中和之德一詞是致良知的起點,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中和之德都是以中正平和的心態(tài)看待事物、處理事物,缺乏中和之德,自然把讀書與現(xiàn)實利益捆綁起來,造成物累其心,事累其知。
“心”在王陽明思想中一方面指本心“心理合一,人人具足”,另一方面指受物欲牽累之心,這就需要通過格物致知方法恢復本心。王陽明認為,性來自于天,是心之體?!靶闹w,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也。”[1]38而萬事萬物的道理都在于心中,是因為心之體是性,性之原是天,心與天理是有聯(lián)系的。從心上做功夫,自然能夠明白本性具足的天理。朱子也認為性具天理,似乎有某種共通性,但是王陽明“萬事具于一心”中此“心”并非肉體之“心”。這個心是本然之良知,是未染上氣的最原始的那顆心,而“事”與“物”是與自己的意識具有指向性關系的“事”。他反對朱熹提出的去心外事事物物上窮理,認為如果這樣便是自己內心的天理不具足,是把心與理劃分為二。格物致知就是把自己內心具有的良知一以貫之到每件事中,內心具有的良知就是天理,把內心的良知貫徹到處理每件事情上是“致知”,使每件事情做的都能符合天理叫做“格物”。格物致知并非有先后順序,而是人與事的雙向磨練,在此過程中人心天理越來越明確,人事越來越符合天理。
王陽明認為,“致知格物”要在事上磨練,并非在內心中探求。事上磨練之事,也正是心中磨練之事,格物致知的過程也正是本心中良知顯現(xiàn)并揮發(fā)的過程。朱熹提出“格物致知”往往導致專注于外界知識的積累,心病越來越重,當知識無法豁然開朗時,自然又專注于本心的體悟?!皩G蟊拘?,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盵1]37批判朱子教人之法專注于探求自己內心的天理,而不在事上磨練,陷入佛教定慧之中,反而失去本心;向外探求,而天理本心具足,自然與圣門相悖。格物致知,正是致其心中良知的方法。王陽明認為,心理合一存在兩種路徑,一是從事上下功夫貫穿到心,二是本心具足,看到本心自然能行,因為本心具足靈明,本心靈明自然能判斷己心。第一種存在很大的弊端且難以保障,批判朱熹是把本心與天理先分開,而后再合并起來,徒勞增加過程,豁然貫通打通圣域與俗域反而是犯了釋氏之病。王陽明對致其本心的良知進行了分析,不排除每個人實現(xiàn)它的層級性,然在某一層級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的知行便是致良知。
總之,王陽明認為使人擁有“中和之德”,在于恢復心平氣和的心態(tài)。而發(fā)現(xiàn)良知的方法就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不是去外界探究,也不是專注本心的思考,而是在事事物物上進行磨練。這是每個人天生都能做到的。
王陽明批判朱子在“格物致知”過程中,往往把事事物物看作心外的事事物物,事事物物之理也認為是心外之理,需要不斷的學習實踐才能在心中顯現(xiàn)出理,這種“擦拭寶珠”的方法無法在內與外得到同時響應[3]4。推至本心的天理于事事物物的過程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是致良知的根本方法,然而格物致知這一方法是否得以順利實施,一體同用關鍵在于知行合一。
“致知”首先要“知”,“格物”則在于“行”。王陽明對“格物致知”的解釋解決了朱子容易導致的兩種錯誤路徑,也容易造成知有不徹底或行有不盡心。王陽明更強調行:“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盵1]37“良知”是在本心,但是開動起來則是在與人與事的交往上,是“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之事,是立教傳授的根本,是安身立命所在:“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1]44其次,什么是知,什么是行,王陽明認為良知的真切篤實處就是有良知的行,行有所反思并不斷矯正便是良知在引導,知行的功夫原本便不能一分為二[1]12。強調良知是在行中開啟,行動是良知的表現(xiàn)。知中全是行、行中全是知。“行”是要踏踏實實、真真切切的去實施,是用“本心”來行,而非出于“外意”為了完成某個任務或某個道理而行,或者按照某個權威說的話去行。沒有自己的思考,這樣的行也不具有誠意。
達到知行合一,不僅在于去除影響知行的“物欲”,還在于去除內心“氣弊”,方能進入圣門。王陽明認為,“氣弊”正是錯誤的言論導致,他批判朱子“窮天下之理”把天理與本心分一為二,造成了社會中被錯誤的思想縈繞。他認為,“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1]37。這里的暗而不達一方面指向心體之外探求天理,自然“不達”;另一方面指沒有“誠意”,心中良知沒有顯現(xiàn)并實施,得到的只是在響應“外意”,自然始終無法進入知行合一之域,知行合一就是要在知與行中兩者完全吻合,其吻合的程度便是致良知的高度。
王陽明所說“物拘氣弊”不是別物,正是“本心”與“天理”分為兩截所造成的社會環(huán)境,其本源在于朱子所說“即其物而窮其理”,即在事事物物上窮其理。朱子所說的事事物物并非只是外物,也是與心的指向性相關的事事物物,而其出發(fā)點認為事事物物上有理,以事事物物來響應本心之天理。王陽明認為,這實際上是把事事物物之理和心中天理分為兩截,求的不是天理,而是外在的學問,其獲得的只是外在的學問和權威下影響的“意”,實施過程中就容易造成知行的分離,知非真知,行是亂行。知行的分離乃是“后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后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圣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于此”[1]42豈不知天理就在本心,它具體的條目就是仁義禮智信,良知貫徹到事事物物上,在知與行的磨練中把人心與理合二為一。
然而本心具足的天理受物欲之弊久矣,這一點王陽明是十分清楚的:“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盵1]47這里所說的“任情恣意”正是因為在本心上對天理的體悟不夠,而并沒有達到“良知”的層面,任由情緒波動和意念指向,天理難在心中立根。社會的動亂在于人心喪亂,根本在于人不能在良知中精察到天理所在,繼而學習只會增加人心的包袱,這包袱便是“氣”。不能覺察到天理自然無法看到本心良知,知行脫節(jié)自然引起社會紛爭雜亂,人人去學習圣人都無法全部掌握的具體知識,并把這當作學問在現(xiàn)實中展開,是本末倒置,是進入圣域恰恰相反的方向。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盵2]318然而何以讓人心恢復仁義,認識到本心具足的天理,他認為普通人若能修身,精察內心的良知,自然便能變得深明大義。“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到行?!盵1]41有了精察內心的功夫,在生活中自然能隨本心應付一切事物,再去閱讀圣賢之書,也能夠領悟賢明的道理,通過格物致知不斷打通本心的圣域,在行動中一以貫之。
綜上,王陽明認為,成為圣人關鍵在于人能夠精察本心具足的天理,致其良知,而其要害在于知行合一。即便不能成為具足天理的圣人,也應以修身為本。社會上人們才能各異地存在是必然的,有的人是天資聰明,有的則是通過后天的學習努力才能成為賢人,每個人都能恢復中和之德,以修身為本,通過格物致知使得良知不斷在行動中發(fā)揮其最大的價值。知行合一最終定能實現(xiàn)天下之人皆互相視為一家之親,社會中每個人都能獨立而有序。這是王陽明對社會運作的構建,也是其提出致良知的現(xiàn)實根因。
在《答顧東橋書》這封書信,王陽明探討了社會紛爭的原因在于人不能發(fā)揮恢復中正平和的心態(tài),自然難以開顯本心之良知。良知的發(fā)現(xiàn)也并非從學問中獲取,而是從本心中獲取,本心具足,不假外求。良知需要在格物致知中磨練、發(fā)揮。而在格物致知中最關鍵的是不能把“格物”與“致知”分為兩截,而是要知行合一,合心與理為一。格物致知的場域就是在人心之中。事是心中之事,理是心中之理。本心純然天理,格盡人心之欲,自然人心與本心合二為一。心物合一的結果便是知行合一。王陽明確證了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也確證了由于天資差別和后天努力程度,普通人在現(xiàn)實中一時難以成為圣人,但是具備中和之德,保持誠意,不斷修身,在事上磨練,精察內心良知并運用到處理事事物物上,必然能打通仁愛萬物、萬物一體的圣域,體察到圣人之境。
注釋:
(1)王陽明在論述王道時提出“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于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于外,便是王道之真?!?《王陽明全集》第106頁)王道便是在心上做功夫,即致良知,而非向外探求天理。
(2)王陽明認為人人都是圣人,源于在修身的法則上,與圣人同,便是圣人,不否定每個人在修身的層級。即使到達不了圣人的境界,但是其方法是圣門之法,便是入圣,推至良知以至極致終可以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