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文學復蘇的海外窗口

周立民

[摘要]回眸新時期文學發(fā)展，在作家、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出版）之外，不應忘記“海外窗口”在推動中國大陸新時期文學的對外傳播等方面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香港的特殊地緣和機緣所帶來的對內(nèi)地文化的反哺作用亦應得到重視。香港作為一個特殊的窗口，起到了雙向的作用：一方面，它向世界展示了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面貌，另外一方面，中國作家從中汲取各種信息和新的思潮，活躍了創(chuàng)作和思想，開啟了新的創(chuàng)作歷程。而《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正是新時期文學最早打開的幾扇“海外窗口”之一，本文通過對該書的分析、解讀，來論證香港作為新時期文學窗口的重要作用和意義。

[關鍵詞]新時期文學;香港;潘耀明

[作者簡介]周立民（1973），男，文學博士，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上海200031），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特聘簽約作家（沈陽110041）。

有學者曾這樣評價潘耀明的早期著作《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在中國三岸是他第一個評介了中國當代36位著名作家，為中外文學交流架設了一座宏偉的文化橋，因而好評如潮?！苯氖赀^去，如今回眸新時期文學發(fā)展時，在作家、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出版）之外，我們似乎不應忘記“海外窗口”在推動中國大陸新時期文學的對外傳播，促動思想活躍，導人新的思想元素等方面所發(fā)揮的巨大作用。而《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正是新時期文學最早打開的幾扇“海外窗口”之一。

一

談到《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如果僅僅孤立地看它對作家做了怎樣的描述和評價，我認為很難看出它在新時期文學復蘇的全景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我們只有把它放在其誕生的特殊地緣和特殊機緣中進行考察，才能彰顯它的獨特意義。

這個特殊的地緣，是香港在中國當代文化發(fā)展中扮演的特殊角色。特殊機緣，是基于這樣一個歷史時刻：1978年以后，中國大陸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促使新時期思想解放，重新打開國門，對外交流得以加強，中國的文學在復蘇期逐漸重返世界，世界也開始以極大的興趣關注中國，這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刻?！懂敶袊骷绎L貌》（正、續(xù)編）正好在這樣的地點和時機中應運而生。

在以往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描述中，香港的特殊地緣所帶來的對內(nèi)地文化的反哺作用被大大地忽略了。1949年后，因政治關系，中國文學呈現(xiàn)出幾地分裂的狀況：中國大陸的本土文學，海峽對岸的臺灣文學，港澳為主的多元形態(tài)的橋梁文學，東南亞、歐美等地海外文學創(chuàng)作等……各區(qū)域文學形態(tài)不一，同存一個時空中，相互卻未必有充分的交流。很長一段時間，大陸本土文學和臺灣文學處于對峙狀態(tài)，與海外的很多國家處于文化隔絕或半隔絕的狀態(tài)，而唯有與港澳處在有限的開放和一直未中斷的交流中。眾所周知，大陸在1949年后施行的是一元化的文化政策，那么作為它的“海外窗口”的港澳地區(qū)，此時顯得尤其重要。它不僅僅是輸出，而且在一元化的封閉空間之外，打開了一扇十分重要的窗口，讓外面新鮮空氣得以進入，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一元化統(tǒng)制下單一的文學格局，為中國當代文學一些特殊存在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

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便是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錄》。眾所周知，在寫作該書的1960年代，周作人基本喪失在大陸發(fā)表作品的權利，他的譯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等機構“收購”，是否出版，并不確定，即使出版，亦不能署本名。周作人的著作，在當時，僅有回憶魯迅等少數(shù)可以印行，且要署名“周遐壽”。大多數(shù)報刊都不會主動向他約稿，在這樣的處境中，一個作家的藝術生命等于終止。然而，周作人筆耕不輟，且有四五十萬字篇幅的《知堂回想錄》完成，不能不說這是海外報刊和出版機構之功。周作人曾在日記中記下寫作此書的緣起：“擬寫《藥堂談往》寄與聚仁，應《新晚報》之招，粗有綱目，擬寫至五四為止?！钡?962年11月30日，寫《后記》，該書寫作告竣，周作人也思謀將之改名為《知堂回想錄》。1964年八九月間，《知堂回想錄》曾在香港《新晚報》連載一小部分，后中止。1970年5月，全書由香港三育圖書文具公司出版。很顯然，沒有曹聚仁促動，《新晚報》邀約和海外出版，很可能就不存在《知堂回想錄》。周作人在該書后記中說：“我要在這里首先謝謝曹聚仁先生，因為如沒有他的幫忙，這部書是不會得出板的，也可以說是從頭就不會得寫的?！睆膬?nèi)容上看，這些陳年往事，并不為“新社會”的報刊所歡迎，也只有在香港這樣的地方，文化多元并存，作者身份不一，才是它生長的最好土壤。不僅是周作人，很多老文化人都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間，從今天看來，香港為維護文化生態(tài)的多樣化，做出了特殊的貢獻。

哪怕在最為特殊的年代里，大陸作家喪失自由，普遍不能寫作，香港仍以特殊的方式來傳播他們的作品。其實，早在這之前，翻印大陸作家的作品已經(jīng)很普遍。香港的南國出版社幾乎翻印了巴金1949年以前的全部小說和散文，令巴金本人深深感動的是，在“文革”期間，南國出版社居然翻印了十四卷本的《巴金文集》，巴金在《隨想錄》中曾寫道：

去年七月我收到一封日本讀者的信，開頭就是這樣的話：“一九七六年我轉托日本的朋友書店而買到香港南國出版社一九七。年所刊出的《巴金文集》，我花了兩年左右的時間，今年四月才看完了這全書，共十四冊?！保ㄔ模┮痪牌摺Ｄ暾钱敃r在上海管文教的“長官”徐某某橫行霸道無惡不作的時候，也是我在干校勞動給揪出去到處批斗的時候，香港還有人重印我的文集，這難道不是讀者們在向“長官意志”挑戰(zhàn)嗎？

香港不僅是中國當代文學的海外窗口，把大陸文學擺渡出去，在某種意義上，這個窗口也是一個出口，容納了一元化的大陸文學所不能容納和生長的異質(zhì)性因素。這樣的功能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它依舊存在。比如巴金《隨想錄》最初就是在香港《大公報》上發(fā)表的，內(nèi)地的讀者只能等待某些報刊轉載部分篇章和結集出書才能看到。從目前的資料看，選擇在香港首發(fā)，巴金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至少，他感覺到在香港發(fā)表文章，比在內(nèi)地更利于暢所欲言、更利于“講真話”。他的老朋友、《文藝報》主編孔羅蓀曾跟他約過稿，他卻婉拒，并明確地指出內(nèi)地和香港兩地報紙的氛圍不同，對此，他顯然有自己清醒的選擇：“吳泰昌來向我組稿，我答應考慮，但目前實在寫不出什么，也無時間寫。我看文藝界情況復雜，問題很多，陣線也不分明，在《文藝報》發(fā)表文章，不能像寫《隨想錄》那樣隨說一通，大陸上的讀者對‘隨說久已不習慣了。為《文藝報》寫文章，總得慎重些，我試試看，若寫不成，就算了。”

另外一個例子，是楊絳的《干校六記》的發(fā)表和出版。1980年，這本記述錢鍾書夫婦及一代知識分子在干校中種種經(jīng)歷和見聞的作品寫完后，據(jù)楊絳后來說：“這部《六記》當時在大陸不好出，就托三聯(lián)的范用幫助將稿寄香港，范用看了喜愛得不肯寄出，他自己又不敢用。后來香港《廣角鏡》的李國強給他來電報說，‘你再不寄，我就專程飛到北京來取稿。范用只好寄出稿子，李國強親自下印廠，一星期內(nèi)就出版了?！薄陡尚Ａ洝酚纱嗽谙愀邸稄V角鏡》雜志1981年4月號刊登，胡喬木看到香港的雜志，才最終改變這部作品在內(nèi)地出版的尷尬：

若不是胡喬木同志開綠燈，不會出版的。他不知怎么看到了，就叫鄧紹基傳話給文學研究所許覺民，說這本書大陸上也該出。同時，在領導人宴請趙元任的會上，又對赴宴的鍾書如此說，并說了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彪m然如此，書出版后，只在柜臺底下賣。丁玲說《班主任》是小學級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學級;《干校六記》是大學級。

看來，《干校六記》由香港廣角鏡出版社和北京三聯(lián)書店同時出版，這背后大有文章。由此，我們也不難體會兩地思想意識的差別，以及香港對內(nèi)地思想解放和對外開放的促動作用。

以上的例子都可以說明，香港以特殊的文化形態(tài)和地域優(yōu)勢大大地發(fā)揮了大陸文學“海外窗口”的特殊作用。在《當代中國作家風貌》中的諸文章寫作和陸續(xù)發(fā)表的那段時間內(nèi)，大陸的文學界呈現(xiàn)出劫后重生的繁榮景象，引起海外特別的關注，大陸作家開始走出去，直接交流，又為這樣的熱潮推波助瀾。作家的作品和選集，在海外不斷出版，尤其是資深作家的舊作，無形之中，在海內(nèi)外刮起一股關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旋風。像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翻譯、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三卷的出版，都為這種火熱的景象又添一把柴禾。很多老作家的情況，尤為海外讀者關心，《當代中國作家風貌》由此應運而生。它誕生在香港，又起到了別處起不到的作用，會為臺灣、東南亞地區(qū)，乃至歐美的文學界廣泛關注，發(fā)揮它的特殊作用。

二

《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是一部得風氣之先的書，在它寫作的那幾年，到1980年代初期，有的人甚至認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已成為“顯學”。在《當代中國作家風貌》中，有相當篇幅是談老作家的，這是因為當時，老作家恢復創(chuàng)作自由，得到整個文學界的矚目，學者樊駿就曾談到當年的研究側重點：“這幾年做得最多的，是給許多曾經(jīng)被粗暴地否定了的或者貶低了的作家，作出新的評價。其中包括情況復雜或者前后變化很大，一再受到斥責的作家，如胡適、周作人、徐志摩、沈從文等;在歷次運動中受到過批判的革命作家，如瞿秋白、田漢、馮雪峰、丁玲、夏衍、胡風、陽翰笙、蕭軍、艾青、路翎、陳白塵等;在文學史上作出過重大貢獻卻歷來評價不夠或者也受到過責難的作家，如巴金、老舍、曹禺、郁達夫等;還有在文學發(fā)展中有一定代表性、起過一定作用，卻一直為人們冷落的作家，如李金發(fā)、戴望舒、張恨水、錢鍾書等?！遍L期交流阻隔、信息不暢，甚至傳言不斷，使得海外人士更為迫切關注大陸作家的真實情況，巴金說：“最近收到來信很多，有些人以為我早已不在人世，也有多年不知下落的老朋友突然出現(xiàn)。”這種關切無形中促成《當代中國作家風貌》這樣的著作出現(xiàn)，對于回應人們的關注和澄清一些問題，它無疑是一場及時雨。

1979年，以刊登老作家回憶文章和新文學相關史料為主的《新文學史料》創(chuàng)刊，1978年徐州師院曾邀集七十多位健在的作家撰寫自傳，并搜集已故作家的自傳，以《中國現(xiàn)代作家傳略》兩冊印行。同一年，北京語言學院編寫《中國文學家辭典》，共四分冊，收錄2000多名作家的信息。這些都客觀反映了社會和研究界的需要。而《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的寫法，也正如作家的小型自傳或評傳，特別是，很多作家當時并沒有系統(tǒng)的回憶文章和自傳問世，潘耀明的寫作及時地滿足人們的需要，真正得風氣之先。

潘耀明沒有固守在三十年代老作家這一隅，到《當代中國作家風貌》續(xù)編的時候，他已經(jīng)延伸到當時風頭正健的中青年作家，他們是白樺、王蒙、李準、張潔、張抗抗、戴厚英等人，他在1982年8月所寫的后記中特別交待：“本書與《正編》不同之處，是給一部分中、青年的新進作家留下不少篇幅，并且對這一批作家花了較大氣力去經(jīng)營，因為我覺得這些作家恰恰是中國文壇未來的支柱?！边@體現(xiàn)了潘耀明敏銳的眼光和迅捷的反應。他既得風氣之先，又不固步自封，而是與時俱進。

在寫法上，《當代中國作家風貌》也有自己的特點：它是各種文體風格的融匯。有新聞采訪，也有學術回顧，是寫作者的評論，也有采訪者的自述，它們交匯在一起，使文章中既有時人關注的信息，又有學術研究的史料，還有具體問題的澄清和探討。從大處看，它不但敘寫了采訪對象的近況，而且還對他們整體的創(chuàng)作和人生的重要經(jīng)歷做了回顧和評述，像小型的評傳，這種寫法即使在今天，也有很多值得學習之處。正是因為這樣的寫法，四十年過去了，已經(jīng)成為文學史料的《當代中國作家風貌》還葆有當代文學史中很多鮮活的信息。比如，1981年4月7日對曹禺的采訪，曹禺在最后透露出晚年的困惑：

現(xiàn)在簡直是愈老了，問題愈多。老了，死了，死之后才清靜?，F(xiàn)在青年人可以全心全意寫東西，因為他們還不大為人所知道。我們呢？經(jīng)常的社會活動，都壓在你頭上，一些外國朋友來呢，總是要找這幾個老頭談天，在這個時候，你覺得你不能不去見。除非我根本離開北京，我不在此，或找個地方耽下來，這樣一來就沒有辦法找到你，你管不到我。人家曉得你在北京，你故意不見人家不成。而且碰見很多朋友，過去在外地他那么熱烈地招待你，歡迎你，你根本不應該不見他。這樣的事情，要去掉就好一些，我說將來也許能夠在比較安靜的環(huán)境，才寫寫東西。我覺得時間不見用，套一句中國的老話，就是“時不我與”。七十歲的人不算老，七十一歲也不算老，我還是有這一點安慰，所以你剛才對我的建議，我覺得應該好好的提上去，自己確實也有這要求。我的好朋友巴老每次見我面，老是那幾句話，你要寫東西，不寫點東西不成，應酬文章少寫，不要寫，什么表態(tài)啦，應酬啦，那么多時間浪費掉。我應該搞自己的本行，我的事情，忙于一些極不上賬的事情，報賬，你可以寫上嘛，我現(xiàn)在干的什么，都報不了賬。

直到終老，曹禺都沒有擺脫他談到的這一困惑，是外界造成，還是自身原因？他的這段感慨讀來仍令人唏噓，這也是研究這一杰出作家晚年心態(tài)的重要一環(huán)。

與錢鍾書交談中，潘耀明贊揚錢鍾書的文章，文采飛揚，話剛說一半，錢接上話說：“有一位叫萊翁·法格（Leon Fargue）的法國作家，他曾講過一句話，寫文章好比追女孩子。他說，假如你追一個女孩子，究竟喜歡容易上手的，還是難上手的？這是一個詼諧的比喻。（笑）”“他說，就算你只能追到容易上手的女孩子，還是瞧不起她的。這是常人的心理，也是寫作人的心理，他們一般不滿足于容易上手的東西，而是喜歡從難處著手?！边@不啻于現(xiàn)場表演文采飛揚、妙語連珠;同時讓我們領會了錢鍾書的“追求”。

對于晚年沈從文生活環(huán)境和細節(jié)的描寫，也是我們了解老作家晚年工作狀態(tài)和生活狀況彌足珍貴的史料：

“文革”中一段時間，沈先生在歷史博物館被打成“反動權威”，要他打掃地方和洗廁所;他家里的三間房子，被別人占用了兩間，只剩下一間約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從干校回來他一個人住，只有一張床，床上堆滿書，晚上把書往里邊推一推就睡下。房間四壁，除了天花板太高用不著，到處貼滿了一個個紙袋，每個口袋里放著各種專題的資料、文字和圖片。要東西用時，向口袋里一掏就有，一目了然。房間實在太小了，如果有朋友去找他，東挪西挪，才騰出個空位給人家坐。他的房子連廚房也讓別人占用了，回來后只得在房子的窗前小小空位處搭一個臨時爐灶，結果，僅有的一扇窗也被擋住了大半，白天也得開燈照明。夏天非常熱，因此就在門口處做飯，條件很艱苦。

沈夫人回來后，因為房子不夠住，只得分住兩處。沈夫人住在《人民文學》給的房子，就在小羊宜賓胡同，而沈先生則仍住在東堂胡同那里，中間相隔三里路左右。每天早晨，沈先生自己做早飯，中午則回沈夫人處吃，沈夫人做好飯等他，不管多忙，甚至刮風下雨，提著個小籃子和書包，他一定回去吃飯。這樣一來，也有個好處，讓沈先生跑跑路，舒展筋絡?！驈奈牡摹芭R時活動辦公桌”也出現(xiàn)在潘耀明的文章中：

小羊宜賓胡同這邊的房子，屋小且西向，夏天很翳熱。沈先生便端一張凳子、一塊面板（搟面團用的木板）和一個木箱到屋外，把面板架在木箱上，坐在凳子上繼續(xù)搞他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他的臨時書桌，跟著太陽照射的角度而移動，他幽默地管這叫活動辦公室，說活動的空間是最大、最有彈性的。下雨天他仍堅持在走廊里工作。

讀了這樣的文字，我們才會明白，巴金為什么會在《隨想錄》里那樣激憤地呼喊：“但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認為只要掩住傷痕不講，傷痕便可不醫(yī)自愈，因此不怪自己生瘡，卻怪別人亂說亂講。在他們對著一部作品準備拉弦發(fā)箭的時候，忽然把文學的作用提得很高。然而一位寫了二十多年小說、接著又編寫《中國服裝史》二十年的老作家到今天還是老兩口共用一張小書桌，連一間工作室也沒有，在這里文學的作用又大大地降低了?！?/p>

潘耀明說：“本書所收的文章，大部分都經(jīng)過作家的親自過目、勘正。在這里要特別感謝巴金先生，他在百忙中為我補上《巴金創(chuàng)作年月表》遺漏部分;蕭乾先生在七九年十二月從美國愛荷華返國經(jīng)港時，為我和梅子兄提供了不少有關他創(chuàng)作活動的詳細資料，使我們得以編成《蕭乾年表簡編》;著名詩人艾青及其夫人高瑛女士，一開始便給予深切的關注。此外，著名作家葉圣陶、俞平伯、端木蕻良、卞之琳和黃秋耘等，都在繁忙中親自為拙作勘正?！边@一批文章，在資料搜集和整理的基礎上，潘耀明都當面采訪作者或與作者書信溝通，得到作者的確認或修正，從史料價值而言，他拿到了可信度較高且更有研究價值的第一手資料。

《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中涉及的問題十分豐富，可貴的是潘耀明能夠抓住作家的人生關節(jié)點和創(chuàng)作中的核心問題，要言不煩，在有限的篇幅中一一破解。如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受到的影響，是研究作家很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然而，沒有實證資料，只是憑推斷，難免有望風捕影之嫌。《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中有不少作家直接談到自己受到的影響，作家的自述對于研究者而言恰似一場求之不得的及時雨。比如葉圣陶回答潘耀明的提問時說：“……翻譯之作看得不少，林譯與周氏兄弟所譯皆所喜，傅雷所譯巴爾扎克之作幾乎全看，好之尤深。”王辛笛談他受到艾略特的影響：“我受艾略特影響最大，在大學期間我已讀過他的《荒原》，后來我在愛丁堡聽他的課。還有奧登（w.H.Auden）——他曾到過中國，此外，我也喜歡史本德（Stephen Spender），劉易士（C.DayLewis）?！睙o獨有偶，杜運燮也談到奧登的影響：“五四以后的作家的作品幾乎都讀過。最喜歡的是魯迅、高爾基。詩歌方面，三十年代成名的老一輩詩人如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馮至、卞之琳、艾青、臧克家、田間等的作品，我都注意讀。但并不專學什么人，也想兼收并蓄，并借鑒外國優(yōu)秀詩歌，自辟道路。在聯(lián)大時，開始自覺借鑒外國詩歌，讀的主要是奧登（w.H.Auden）等一批英國青年詩人的所謂‘粉紅色的三十年代的作品，覺得這些詩人反對法西斯，同情中國抗戰(zhàn)，傾向進步，表現(xiàn)手法新穎，明快有力，語言清新活潑，緊緊結合現(xiàn)實，能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感情。同時與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也結合得上。”他們的這些自述，道出了接受影響的心態(tài)、時機，對于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外來影響提供了切實的實據(jù)。

潘耀明很注重從“史”的線索研究作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中很多文章都是以“文學史”的框架觀照作家創(chuàng)作，分析他們創(chuàng)作中的方方面面。他采訪臧克家和王辛笛，詩人分析自己創(chuàng)作轉變的幾個階段，也是我們研究文學史應當關注的重要課題。臧克家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分為三個時期。1933-1936年為第一時期，以農(nóng)村題材為主，形式比較嚴謹、精煉。1937-1949年為第二期，其中抗戰(zhàn)期間，活潑奔放，充滿樂觀精神;抗戰(zhàn)末期及其以后四年，則是揭露、控訴的諷刺詩。1949年以后為第三時期，歌頌新社會和社會建設，“因為年邁，未能深入生活，詩創(chuàng)作上，受到很大的限制”。王辛笛也很認真地談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三個時期和每個時期中的不同階段。他特別談道：“我創(chuàng)作《手掌集》，詩的風格有所改變，如《布谷》這首詩就十分明顯了，而《手掌》則標志著我思想的改變，前者從早期抒個人之情開始轉向社會，后者是對當時社會的諷刺，將自己的思想與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彼€談道：“聞一多的死對我影響很大……”這些都是后人研究辛笛詩歌的重要線索和依據(jù)。在訪談中，作家還向潘耀明敘述了影響人生和創(chuàng)作的重要事件，這些個人經(jīng)歷，也都是打開作家創(chuàng)作的鑰匙，比如張潔，談到父親很早就離開她們母女，她的童年是在母親的艱辛勞動和護持中度過的。當時，張潔的創(chuàng)作正在引起人們的矚目，但是她的這些經(jīng)歷未必為人了解?！拔覀兩詈芾щy，為了養(yǎng)我，母親給人當保姆，因為她沒有什么文化。……母親當保姆的時候，管洗衣服、擦地板，主人的男孩要打我，就得讓他打，這是他的娛樂。我母親不讓打，別的保姆還說，讓小少爺打吧，陪他玩玩。雖然這樣，還經(jīng)常把我的飯碗搶下來，不給飯吃。后來我母親帶我到香港找父親，父親對我們已經(jīng)很壞，經(jīng)常打我，用腳踢我?！?/p>

潘耀明還利用采訪的機會，求證很多歷史細節(jié)。關于錢鍾書，“有人說他當時數(shù)學考試零分，筆者八一年十月在北京曾詢問錢鍾書先生，他說數(shù)學不是零分，而是不及格?！痹趯懚四巨嫉奈恼轮?，后面有兩則書信訪問，潘耀明談到端木與蕭紅的家庭生活，直言外間“似乎頗有微言”，端木的回答恐怕是研究者最想得知的答案：“關于有人肆意歪曲事，其實，也很容易理解。一對夫婦天天吵架，不可能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成正比例，或者說，夫婦不和決不是創(chuàng)作的動力。排比一下我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量質(zhì)量，這個問題就會迎刃而解的?！泵翡J的潘耀明自然不肯放過這樣的寶貴線索，他去認真做了排比，得出的結論是：“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二年間，蕭紅的創(chuàng)作力比任何時期都要旺盛，創(chuàng)作量比任何時期都要多！”同樣的問題，潘耀明也提供了另外一位相關的人：駱賓基，關于與蕭紅的交往，關于蕭紅版權之爭等問題。潘耀明說：“駱先生除介紹了他的近況和創(chuàng)作生活，還縷述了他與蕭紅女士的交往和關系，是十分珍貴的文學史料。關于后者，從來都是最受爭議和最敏感的問題，筆者只是抱著有聞照錄的原則，除卻將答問中所涉及的具體人事略作刪節(jié)外，基本不作更改，至于是非曲直，也不遽下結論，留待讀者仲裁?！彪m未下結論，兩相對比，言語之中，他還是有所論斷的。

潘耀明曾白謙，說他寫的是“作家印象記”“作家散記”或“訪問記”，或許從表達形式上看，這么說也沒有錯，然而，他顯然增厚了“作家印象記”的分量，這部分分量是學術的含量。從采訪問題的設計，問題所涵蓋的多個方面，能夠看出作者為此下了相當?shù)墓し?。它們并非泛泛而談的作家印象記，而是每篇都觸及相當關鍵的問題，不僅如此，潘耀明事業(yè)較為寬廣，考慮十分周全，盡量囊括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成就和人生經(jīng)歷的各個方面。如寫卞之琳這篇文章，分這樣一些部分：與徐志摩夫婦的關系、編選《徐志摩詩選》、與沈從文的關系、與聞一多的關系、是新月派還是現(xiàn)代派、對于新詩發(fā)展的見解、卞之琳詩風格的特色、詩風的轉變、卞之琳的詩集、卞之琳也寫小說、翻譯卓然成家……特別是對于卞之琳小說和翻譯的關注，獨具只眼。當內(nèi)地的讀者幾乎忘了有位詩人叫孫毓棠和他寫過的長篇敘事詩時，潘耀明竟然隆重寫出《孫毓棠談（寶馬>的創(chuàng)作》，不能不令人佩服他的學養(yǎng)和眼光。對于“失蹤”多年的詩人，他詳細寫到孫毓棠的“過去和近況”，為我們留下一份難得的文學史料。

關于蔡其矯，潘耀明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速寫抒情詩人蔡其矯》，一篇《蔡其矯詩歌的特色》，都是深入分析蔡氏詩作的專論，我驚嘆的是作者能夠敏銳地抓住蔡氏的詩歌特點，這個特點與蔡氏的人相互融匯，讓潘耀明做了精彩的概括。他說：“蔡其矯是一片云，投映在一碧清潭里?！薄八性频膬?yōu)雅，也有云的風度?！边@樣的批評，不似當今流行的學院批評那般呆頭呆腦，而是充滿靈性和穿透力。在談到秦牧的創(chuàng)作時，他注意秦牧本人的提醒，秦牧說寫《藝海拾貝》這樣的作品時，“注意通俗和風趣”，潘耀明認為這也是秦牧散文的風格：“秦牧的散文，從不板面孔，也不顯顏色，而是如同老朋友在林中安步當車，在熒熒的燈下吃茶談心，使人油然產(chǎn)生了親切感;在藝術的表現(xiàn)技巧上，文章的結構上，秦牧無疑是很考究的，但在遣詞用句上，他是盡量通俗化的，回避估屈聱牙的詞句，以淺顯的文字，生動的比喻，將文章的意旨在不知不覺中傳播給讀者?！边@是識者之論。

由此而言，《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續(xù)編）成為一個奪目的窗口，又不僅僅是地緣和時機的偶然或偏得，更來自于它自身的內(nèi)涵和特質(zhì)，它讓人們看到了更多的風景，它自身也是一道美麗的風景。

三

潘耀明說：“當時發(fā)表這些文章，意在將中國作家的一些新動態(tài)，及時向海外關心的讀者作一報道，并不預備結集出版的。”或許，他是無心插柳，然而，新時期文學和思想解放的大潮洶涌澎湃，中國大陸開放的腳步在不斷地加快，香港作為一個特殊的窗口，起到了雙向的作用。一方面，它向世界展示了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的面貌，另外一方面，中國作家從中汲取各種信息和新的思潮，活躍了創(chuàng)作和思想，開啟了新的創(chuàng)作歷程。在最初階段，特別是老作家，紛紛在香港出書、發(fā)表文章，或者他們認為不宜在內(nèi)地發(fā)表的文章先在香港發(fā)表，這也是他們晚年發(fā)表和出版作品的重要渠道。

古劍在《箋注——二十作家書簡》《聚散》等書中，保留了很多大陸作家與海外交流的史料和信息，可以看出大陸和海外雙方迫切需要相互了解和交流的心理。他曾寫道：“八十年代初，我在復刊的老牌《良友》雜志任執(zhí)行主編。那時中國剛剛開放，大家都急切想了解內(nèi)地的事情，許多老作家成了‘出土文物;為了讓這些作家重返讀者之間，我開了介紹內(nèi)地、臺灣老作家的欄目?！焙髞?，在臺灣那一邊，痖弦主編《聯(lián)合報》副刊在“解嚴”前后也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向大陸作家約稿。香港的“窗口”作用再一次顯現(xiàn)：

那時海峽兩岸書信、稿件來往還不能明目張膽，處于暗度陳倉階段。適逢其時，我成了痖弦和兩岸一些人的“交通站”，信函、稿件、剪報自然轉過不少，一些完全陌生的兩岸人，不知從何人處得悉地址也找上門來，要我轉信給大陸的親人。

冰心、施蟄存、柯靈、蕭乾…諸名家都寄了稿。專輯名“隔海拜年”。這別開生面的專輯，開兩岸副刊之先河引起很大回響。兩岸一些昔日的老朋友、學生也因此恢復了通信，此專輯起了溝通兩岸之功?？蚂`這位老編輯，來信對此舉大加贊譽?？上б粫r未找到柯老的信，來證實此言不虛。

賈植芳先生1988年12月14日給古劍的信上說：“先生為大陸與港臺文化交流牽線搭橋，不辭辛苦，其功績不僅為兩岸文化界同仁所稱道與感激，也將作為文苑美談，受到文學史家的注目，傳為千秋佳話也。”由此可見，老作家當時對于與海外尤其是港臺報刊寫稿的重視。這些從施蟄存和柯靈的通信中，也能夠看到。施蟄存收藏碑拓三十余年，晚年完成一本《唐碑百選》，“我所選的，有大半都是從來沒有印過的，這一百種碑，可以代表唐人各體書法全貌”。這是他晚年寄予心血和情趣所在的一部書，然而，他首先想到的是在海外謀求出版：“我希望此稿能印行，但國內(nèi)目前恐無條件，亦無機會，因此順便向你們談談，不知你們有興趣承接印行否？如有可能，我無條件奉贈版權?！彼推渌骷乙粯樱谕砟甓荚鵀楹Ｍ鈭罂瘜懥瞬簧俑遄?。書信中曾有這樣的記錄：“馬國權處我寄去四五篇文稿，分別投《大公報》及《書譜》……”“湖南彭燕郊代《大公報》馬文通約我投稿，我不知他編的那一版是什么面目，你認識此人否？如方便，請通知他寄幾份樣子來，或者你寄二三天報紙給我看看。”他的年譜中也有記載：詩作《金石百詠》在香港《大公報·藝林》連載，至1979年11月21日全部刊完，凡二十期。他也談到潘耀明來談書稿的事情：“香港三聯(lián)書店副總編輯潘耀明來過，我已答應把回憶編起來讓他們出，但目下還無暇動手編，另有一本選集，他們已付排，今年可出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