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拜師學書

□汪 濼

歐陽中石（1928—2020），山東省肥城市人，中國著名學者、教育家、書法家，中央文史館館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原顧問、當代書法學科建設的重要開拓者。他以務實鉆研、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在書法教學和書法理論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為中國書法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同時，他在邏輯學、語文教學研究、戲劇研究等方面也有較高的成就。

2020年11月5日3時18分，歐陽中石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先生去矣，其神永俱！本文摘錄先生年少時習書的經歷，以示緬懷！

《唐東方虬詩〈春雪〉》 歐陽中石

歐陽中石從六歲開始學習書法，十四五歲時便能撰碑屬文了。他知道藝無止境，決定訪求名師，拜師學藝。經過家人四處打聽，訪得隱蟄濟南西門里路北古廟中的武巖和尚是一位書藝高手，于是攜習作造訪。武巖和尚當時雖已80高齡，但步履朗健，一雙大眼睛里似乎隱藏著無窮智慧。他看了歐陽中石的習作后，搖搖頭說:“你還不會寫字!”武巖的話不免苛責，但歐陽中石還是接受了:“是啊，假如我會了，就不上這兒來了！”

“你要拜我為師，可以”，老和尚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你到我這兒學字，筆墨我供應，紙要你自己出。要用好紙，用宣紙?！薄笆恰薄W陽中石想:宣紙一毛二分錢一張，這點錢我們家咬咬牙還過得去。

老和尚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說:“普通宣紙不行，要用好的。我這兒有好宣紙，五塊錢一張，你每次帶錢來就行了?！?/p>

五塊錢一張宣紙！歐陽中石大吃一驚。一袋白面才兩塊錢，五塊錢差不多是一個普通職員的月薪了。歐陽中石家并不富裕，這筆“學費”如何承擔得起？

歐陽中石心里十分矛盾:“這老和尚道行不低，要是就此放棄，失去機會可惜；要是去學，一次要花這么多錢，代價也太大了！”想到老和尚那副冷漠倨傲的神氣，他在心里罵了無數(shù)遍。

回到家，他把老和尚的話原原本本地給母親復述了一遍。母親合計了一晚上，最后想了個折中的辦法，讓兒子去兩次——老和尚輕易不收徒，這回答應了，機會難得；五塊錢就五塊錢吧，全家節(jié)約一點，去兩趟摸個竅門兒，過后就不去了。

星期天，歐陽中石攥著五塊錢，興沖沖地跨進了古寺。他心里已算計好:你一次要我五塊錢，我就睜大眼睛看你寫，一次“吃掉”你一半兒，兩次把你全部“吃掉”！

老和尚收了錢，從案桌上抽出一張紙，說:“看著，今天就寫這一個字，你瞧仔細了，我可不寫第二遍?！闭f罷，蘸墨掭筆，緩緩寫了個《蘭亭序》中的“歲（歲）”字。寫完，放下筆，又抽出一張紙往歐陽中石面前一送:“去那邊寫吧！”

歐陽中石接紙一看，心里大叫上當:“這不就是一毛二一張的宣紙嗎？文具店里賣一張還四尺長，這一張才六分之一?！彼闹须m憤憤，嘴上可不敢吭聲，只得老老實實地到旁邊桌子上寫去了。

五塊錢就這么一張！歐陽中石握著筆，手直哆嗦——這一筆下去，五塊錢就沒了！還是先看清楚老師怎么寫的，把它琢磨透了再下筆。于是，他盯著老師寫的那個“歲”字，全神貫注地看，從第一筆到最后一筆，橫過來豎過去，反復研究。比畫了半天，一筆沒寫。這時老和尚發(fā)話了:“今天到時間了，每次授課一小時，你要抓緊。叫你寫的時候你不寫，回家可不準寫！”

歐陽中石一路上回想著老師寫的字樣，跨進家門，援筆一試的熱情已難以抑制了。一下筆，他也呆住了:自己的字怎么才半天工夫就變了樣兒？怎么一下子就跟老師寫的差不多了呢？驚詫之后，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欣喜，老師的筆法還是讓我摸著了，我已經把他“吃”了一半兒！興奮中，他把老師寫的“歲”字回憶了一遍又一遍。他一點一劃，反復對照:自己寫的跟老師寫的比，哪一點對了，哪一點還沒學會……這樣一遍一遍重復觀照，竟把記憶給消磨了，最后腦子里一片空茫，范字的形象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了。

第二次去，歐陽中石胸有成竹了。老和尚收了錢，照例抽出一張紙，舉筆待寫。歐陽中石說:“老師，您別寫了，我還要上次那個?！崩虾蜕心贸錾洗螌懙摹皻q”字遞給他，說道:“這次可別再像上次那樣了！”

歐陽中石仔細看了看老師的字樣，尤其是記憶中迷惘的地方，等了然于胸后才大膽揮筆——這回一口氣寫下來，形神相仿佛，規(guī)度亦初具了。歐陽中石很高興，正想拿給老師看，這時一雙大手從后面把他按住了——原來老和尚一直悄悄地站在他身后。這一次，他那呆板的臉終于漾起了一絲笑意。

一次五塊錢對歐陽中石的家庭來說，確實是個不小的壓力。歐陽中石原來打算去兩次就解決問題，但兩次過后，他發(fā)覺自己錯了。老和尚外拙而內秀，肚子里的東西可真不少，每去一次，他都可以學到新東西:這次顏體，下次歐體；學了龍門造像，還有北魏摩崖……每次都有新知識。這讓歐陽中石目不暇接，眼界大開，倒是欲罷不能了。母親也不再提“去兩次找借口不去”的舊話兒了，每到該去的時候都主動給他錢。在這五塊錢的沉重壓力下，歐陽中石學習格外用心，每次到老師那里都是眼耳心手一齊調動，去觀察、感受、吸收、攝取，因此每一次都飽饗而歸。大約經過半年時間，老和尚教會了歐陽中石各種筆法，讓他俯覽了中國書法的各種風格流派、理解了各種筆法奧義。后來，他對歐陽中石說:“你現(xiàn)在已經具備了扎實的基本功，可以向自己喜歡的方向深入發(fā)展了?！彼ㄗh歐陽中石先攻魏碑，寫《張猛龍碑》。不久之后，老和尚便悄然離去，云游他方了。此后，歐陽中石再也沒見到他。

《江山有信 草木無私》 歐陽中石

老和尚走后，歐陽中石才從母親口中得知:老和尚其實一分錢也沒要，第一次交的五塊錢，第二天就給送回來了。每次交錢，實際上都是老師和母親串通好，做戲給他看；那五塊錢，半年里只是在三個人手中循環(huán)。

為什么老和尚非要他交錢不可呢？50年后，歐陽中石談起往事時深有感觸地說:“我的這位老師，不但書法好，而且懂得教學法。輕易得到的東西，人們往往不珍惜，對學習機會也一樣。武巖和尚之所以要我交五塊錢，就是借此給我施加壓力，激發(fā)我的學習熱情。這使我學習任何東西都很快，可以說使我一生受益無窮，我現(xiàn)在仍在吃那時墊下的老本。所以我覺得武巖老師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一輩子都感激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