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
(煙臺大學 民族研究所,山東 煙臺264005)
“漢化”和“胡化”是中國古代民族關(guān)系歷史上的常見現(xiàn)象,有著曲折的發(fā)展歷程,各個時期的表現(xiàn)和程度都不盡相同。北齊的民族關(guān)系既有“胡化”的一面,又有“漢化”的一面。因北齊歷代皇帝都以“胡化”著稱,中央上層一度“出現(xiàn)反漢化趨勢”[1](280)。另一方面,一些地方官和軍中要員仍然在繼續(xù)“漢化”。目前,學界普遍關(guān)注北齊的“胡化”問題,但對“漢化”問題重視不夠,迄今尚無專文進行系統(tǒng)探討。本文通過梳理源彪、段韶、王纮和元景安等四位“漢化”代表性人物的民族關(guān)系思想,希望彌補這方面研究的缺憾,進一步拓展中國民族關(guān)系思想史的研究范圍。
源彪,字文宗,西平樂都人。父源子恭,官至魏中書監(jiān)、司空。源彪“學涉機警,少有名譽”[2](577),從魏孝莊帝永安中至乾明初,源彪既有在京城任職的經(jīng)歷,如天保元年(550年)任太子中舍人,又有在地方任職的經(jīng)歷,如天平四年(537年)任涼州大中正,乾明初(560年)任范陽郡守。雖然源彪后來升遷為吏部郎中、散騎常侍、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等高官,身居要職,但都沒有留下值得稱道的政績,唯一給他帶來良好聲譽且能載于史冊的是他在任涇州刺史和秦州刺史時的政績。
皇建二年(561年),源彪出任涇州刺史,他在當?shù)亍耙远餍胖芜叀钡乃枷爰捌鋵嵺`取得了良好效果,讓他留名于后世。據(jù)《北齊書·源彪傳》載,源彪在涇州始終“以恩信待物”,其結(jié)果是“甚得邊境之和,為鄰人所欽服”,以前被周邊政權(quán)和少數(shù)民族“抄掠者,多得放還”[2](577)。北齊后主高緯執(zhí)政時,秦州刺史宋嵩去世,因秦州地處邊陲,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北齊君臣自然要挑選一位非常能干的官員接替宋嵩。朝廷考慮到源彪“往蒞涇州,頗著聲績”[2](577),便任命他為秦州刺史。源彪當時在吏部肩負著“典選”的重任,但為了邊疆安定,仍立即前往秦州。源彪在秦州仍然以恩信的方式進行治理,也收效良多。源彪的思想和實踐不僅得到了北齊君臣的充分肯定,而且其名聲傳到了南朝,得到南朝的認可。給事中李孝貞出使南朝蕭陳時,南朝國君對李孝貞說:“齊朝還遣源涇州來瓜步,直可謂和通矣”[2](577)??梢娫幢搿耙远餍胖芜叀钡乃枷胗绊懮钸h。
段韶的“北虜侵邊,事等疥癬”思想是在北周與突厥結(jié)盟且對北齊造成極大恐慌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既為北齊統(tǒng)治集團增強了信心,又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士氣。
段韶,字孝先,小名鐵伐,自幼工于騎射,頗有才略。高歡因其是武明皇后婁昭君的外甥,對他格外器重,經(jīng)常讓他跟隨在自己身邊。高歡臨終前曾囑咐其子高澄說:“段孝先忠亮仁厚,智勇兼?zhèn)?,親戚之中,唯有此子,軍旅大事,宜共籌之?!盵3](4946)由此可以看出高歡對段韶的器重程度。
段韶在北齊文宣帝高洋時期擔任冀州刺史、六州大都督,治理有方,得到“有惠政”的贊譽,而且很“得吏民之心”[2](210)。他也很有軍事才能,在梁將東方白額“招誘邊民,殺害長吏,淮、泗擾動”,嚴超達等率軍威逼涇州和陳武帝率眾將攻打廣陵,北齊“三軍咸懼”的嚴峻形勢下,段韶臨危不懼,親自率領(lǐng)步騎數(shù)千人趕赴涇州,大敗嚴超達軍,陳武帝落荒而逃,“盡獲其舟艦器械”。段韶追至楊子柵,“大獲其軍資器物”,凱旋而歸。天保五年(554年)六月,段韶借會盟之機,殺掉東方白額,于是“江淮帖然,民皆安輯”[2](210)。
北齊武成帝高湛時期,北周正在實施消滅北齊的計劃。北周為了擴大聲勢,往往會聯(lián)合突厥出兵。河清三年(564年),北周冢宰宇文護派遣將領(lǐng)尉遲迥等襲擊洛陽,武成帝命令蘭陵王高長恭、大將軍斛律光率眾營救,駐扎于邙山之下,他們因“畏周兵之強”[3](5247),不敢前進,只好在此逗留。武成帝召回時任并州刺史的段韶,對他說:“洛陽危急,今欲遣王救之。突厥在北,復須鎮(zhèn)御,如何?”段韶回答說:“北虜侵邊,事等疥癬,今西羌窺逼,便是膏肓之病,請奉詔南行。”[2](211)于是,武成帝命令段韶帶領(lǐng)精騎一千人,從晉陽向洛陽出發(fā)。隨后,武成帝也自晉陽趕赴洛陽。
當時北齊的統(tǒng)治集團為何多數(shù)都懼怕北周呢?一是因為周武帝與突厥結(jié)成軍事聯(lián)盟共同對付北齊,給北齊造成極大壓力。如大寧二年(562年)十二月,周武帝遣其將“率羌夷與突厥合眾逼晉陽”[2](210~211);河清二年(563年)十二月,北周將領(lǐng)楊忠率突厥阿史那木桿可汗等二十余萬人自恒州分為三道,“殺掠吏人”[4](284);次年(564年)六月,北周“謀與突厥再伐齊。齊主聞之,大懼”[3](5242)。二是突厥也時常單獨出兵騷擾北齊。如河清三年(564年)六月,突厥侵擾北齊的幽州,突厥出動了十余萬人,進入長城,“大掠而還”[3](5243)。這些戰(zhàn)事給北齊造成了疊加壓力,因此他們既怕北周,又怕突厥,更怕北周與突厥聯(lián)軍。
段韶的看法與他們不同,他認為,突厥侵擾北部邊境等同于“疥癬”,只是有關(guān)皮毛痛癢的小毛病,無礙于生命。北齊黃門侍郎顏之推就在《顏氏家訓·書證》中說:“疥癬小疾,何足可論,寧有患疥轉(zhuǎn)作瘧乎?”而西鄰北周的“窺逼”則是腹心之疾,膏肓之病,無可救藥。為了突出北周的威脅程度,段韶將北周稱之為“西羌”。應當說,段韶的認識還是比較清醒的,其判斷也非常準確,后來的事實也充分證明了他的判斷。
段韶之所以會有“北虜侵邊,事等疥癬”的認識,這與他的經(jīng)歷有很大關(guān)系。段韶曾與突厥有過較量,對突厥唯利是圖的本性和突厥與北周并非牢不可破的盟友關(guān)系有著深刻的認識。在北周與突厥聯(lián)合威逼晉陽時,突厥從北部“結(jié)陣而前”[2](211),北周以步卒為前鋒,從西山而下,當時各位將領(lǐng)都想反擊,段韶則認為:“步卒力勢,自當有限。今積雪既厚,逆戰(zhàn)非便,不如陳以待之。彼勞我逸,破之必矣”[3](5238)。北周和突厥軍隊逼近時,北齊精銳部隊鼓噪而出,“突厥震駭,引上西山,不肯戰(zhàn),周師大敗而還”。突厥見狀,立即“引兵出塞,縱兵大掠,自晉陽以往七百余里,人畜無遺”[3](5238)。段韶率軍奮力追擊,“出塞不及而還”[2](211)。突厥回到陘嶺途中,天寒地滑,便“鋪氈以度,胡馬寒瘦,膝已下皆無毛;比至長城,馬死且盡,截矟杖之以歸”[3](5238)。在此戰(zhàn)役之前,北周柱國楊忠獨自率兵與突厥自北道伐齊,突厥見晉陽北城的北齊軍隊“軍容甚整”,便公開埋怨北周說:“爾言齊亂,故來伐之。今齊人眼中亦有鐵,何可當邪!”[3](5238)說明突厥與北周的聯(lián)盟并不牢固。從這次戰(zhàn)爭中,段韶更加意識到突厥雖與北周結(jié)為同盟,但隨時都在打自己的如意盤算,在關(guān)鍵時刻只考慮自身得失,見對方軍事力量強大就驚慌失措,一旦戰(zhàn)斗失利就急忙逃跑。段韶根據(jù)這些事實得出了“北虜侵邊,事等疥癬”的認識。
王纮,字師羅,太安狄那人,曾“為小部酋帥”[2](365),在其父親王基“頗讀書,有智略”[4](1998)的影響下,王纮雖然自幼“好弓馬,善騎射”,但也“頗愛文學”,“好著述,作《鑒誡》二十四篇,頗有文義”[2](365,367),是北齊罕見的能文能武的高級官員。
王纮一生仕途比較平坦。在北齊文襄帝高澄遇害時,他能夠“冒刃捍御”[4](1998),受到北齊統(tǒng)治高層的器重,進爵平春縣男。高洋即位后,王纮被封為寧遠將軍。乾明元年(560年),王纮被補為中外府功曹參軍事。不久,被孝昭帝高演進爵為義陽縣子。河清三年(564年),被武成帝高湛加封為驃騎大將軍。天統(tǒng)元年(565年),被后主高緯封為給事黃門侍郎,加射聲校尉,遷散騎常侍。王纮是北齊大臣中少有的頭腦清醒者,他對當時的民族關(guān)系有著非常深刻的認識,提出了極富新意的思想觀點。
一是對民族服飾的認識。在中國古代北方地區(qū),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服飾有較大差異。漢族人崇尚右,習慣將衣襟右掩,稱為右衽;而少數(shù)民族崇尚左,衣襟左掩,是為左衽?!渡袝ぎ吤份d:“四夷左衽?!痹跐h族人的思想意識中,往往會把“左衽”等同于落后、野蠻民族,甚至會視為國家被異族滅亡、華夏文明淪亡的標志。東漢史學家班固就認為:“《春秋》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發(fā)左衽,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隨畜,射獵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絕外內(nèi)也?!盵5](3834)
王纮的思想則非常開明,在他看來,隨著政權(quán)的更迭、疆域的擴張和時代的變化,對民族服飾的認識不能一成不變,更不能以“左衽”還是“右衽”論是非。王纮的這一思想極具挑戰(zhàn)性,而且提出這一看法時他只有十五歲。東魏孝靜帝元象初年,王纮跟隨出任北豫州刺史的父親上任,當時行臺侯景和他人爭論掩衣方法應當“左衽”還是“右衽”,尚書敬顯俊根據(jù)孔子“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的語錄,十分肯定地說應以“右衽為是”。王纮則認為:“國家龍飛朔野,雄步中原,五帝異儀,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侯景對王纮的見解非常欣賞,對他的“早慧”稱贊不已,并“賜以名馬”[2](365)。王纮以發(fā)展的眼光和戰(zhàn)略思維來看待“左衽”“右衽”問題,從民族融合的角度分析民族服飾和民族習俗,確實比同時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都要高明。王纮的這一認識,既客觀反映了當時民族融合的事實,又體現(xiàn)了他實事求是的思想作風,同時也說明他能夠與時俱進。
二是對不同民族“相與影響”的認識。王纮曾給北齊后主高緯上書,提出了不同民族“相與影響”的思想觀點。王纮認為,“突厥與宇文男來女往,必當相與影響”。在王纮看來,突厥與北周人員經(jīng)常來往,必然會相互影響,也會結(jié)成軍事同盟,極有可能造成“南北寇邊”[2](366)的局面,應當早點做好準備。
那么,如何應對這種局面?王纮認為:“宜選九州勁勇強弩,多據(jù)要險之地?!盵2](366)王纮非常清楚,在當時“政體隳紊”[3](5321)的形勢下,這一主張看似簡單,但要真正挑選出“勁勇強弩”并非易事,至于“勁勇強弩”是否會安心守邊也值得懷疑。所以,“選九州勁勇強弩,多據(jù)要險之地”要做的工作很多,最重要的是需要帝王擺出姿態(tài),采取切實措施,調(diào)動一切積極因素。王纮向高緯建議:“哀忠念舊,愛孤恤寡,矜愚嘉善,舍過記功,敦骨肉之情,廣寬仁之路,思堯、舜之風,慕禹、湯之德,克己復禮,以成美化,天下幸甚?!盵2](366)在當時的復雜形勢下,高緯雖然也會高度重視王纮的想法,但不可能完全采納他的意見。因此,王纮的思想觀點難以起到應有的作用。
“相與影響”的思想認識體現(xiàn)了王纮樸素的辯證思維和整體視角。在中國歷史上,不同民族之間的影響是雙向的,雙方相互了解、相互學習、相互滲透、相互借鑒,積極影響是如此,消極影響也是如此。但在中國古代“華夷之辨”的語境里,許多政治家和思想家把不同民族的影響視為單方面的影響,只強調(diào)漢族對少數(shù)民族的影響,而忽略了少數(shù)民族對漢族的影響。王纮不僅看到了民族關(guān)系和民族服飾、民族習俗的發(fā)展變化,而且還特別強調(diào)不同民族之間的相互影響,明確提出了“突厥與周男女來往,必相影響”[4](1999)的理論觀點,體現(xiàn)了他的辯證思維和對民族關(guān)系的精準認識。
三是“遐邇歸心”的理想追求。北齊后主高緯武平四年(573年),陳將吳明徹“統(tǒng)眾十萬伐齊”[3](5317),齊后主高緯召集文武官員商量抵御陳軍的對策。領(lǐng)軍封輔相主張出兵反擊,而時任開府儀同三司的王纮則表達了“遐邇歸心”[4](1999)的理想追求。在他看來,北齊官軍在與北周等政權(quán)爭奪中“頻經(jīng)失利”,人情開始騷動,假如再要“興兵極武,出頓江淮”,恐怕被稱為“北狄西寇”的突厥和北周就會“乘我之弊,傾國而來”,一旦出現(xiàn)這種狀況,那么整個局勢對我們極為不利。王纮認為,與其“出頓江淮”,不如“薄賦省徭,息民養(yǎng)士,使朝廷協(xié)睦,遐邇歸心,征之以仁義,鼓之以道德”,這樣“天下皆當肅清”,豈止陳朝而已[2](366)。盡管當時多數(shù)大臣都贊同王纮的主張,但并沒有被后主高緯所采納,高緯連續(xù)派人營救歷陽和秦州等地,而且其將領(lǐng)挑選“長大有膂力者為前隊,又有蒼頭、犀角、大力,其鋒甚銳”,同時還有“西域胡,善射,弦無虛發(fā),眾軍尤憚之”[3](5319),但因北齊政權(quán)的腐敗無能以及將領(lǐng)爭權(quán)、指揮失當,“齊軍大敗”[3](5320),秦、涇、和、合四州及壽陽先后失陷,最終也難以擺脫失敗局面。
元景安是北魏昭成皇帝拓跋什翼犍的五世孫,他“沉敏有干局,少工騎射,善于事人”[2](542)。元景安曾追隨北魏孝武帝元修入關(guān),天平末期,元景安趁東、西魏交戰(zhàn)之際,臨陣東歸高歡,后在芒山之戰(zhàn)中立功。高歡長子高澄入朝輔政時,元景安隨他到鄴,當時“江南款附,朝貢相尋”,元景安“妙閑馳騁,雅有容則”,每次南朝蕭梁使者到了鄴城,高澄就讓元景安與斛律光、皮景和等人“對客騎射,見者稱善”[2](542)。
高歡死后,高澄掌握大權(quán),元景安被升任為安西將軍、通州刺史及鎮(zhèn)西將軍等職。北齊建立后,元景安被文宣帝高洋賜姓高氏。在天保年間(550~559年),元景安主要在北方與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交戰(zhàn)中取得了輝煌戰(zhàn)績,其官職也不斷提升,如天保三年(552年),元景安破庫莫奚于代川,轉(zhuǎn)領(lǐng)左右大都督;天保四年(553年),元景安討契丹于黃龍,領(lǐng)北平太守。之后,元景安多次跟隨文宣帝擊破柔然,升遷為武衛(wèi)大將軍等要職。在文宣帝高洋時期,突厥逐步強盛起來,高洋考慮到當時“初筑長城,鎮(zhèn)戍未立”[4](1928),需要加強邊塞防御工作,于是詔令元景安與諸將“緣塞以備守”。元景安不僅盡心盡職,而且十分清廉,其他督領(lǐng)“富于財物”,“賄貨公行”,“贓污狼藉”,唯獨元景安“纖毫無犯”,得到文宣帝的嘉獎[2](543)。
在后主高緯時期,元景安的工作地點和性質(zhì)都發(fā)生了極大變化,從北方到了南方,從中央到了地方,從以軍旅為主轉(zhuǎn)為以治理地方為主。在此期間,元景安先后任徐州刺史和豫州刺史,被封為歷陽郡王。無論是徐州還是豫州,都是北齊的邊州,與南朝接壤。元景安總的治理思路是“綏和邊鄙,不相侵暴”[2](543),使雙方都取得了人心安定、財物安全的理想效果。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在元景安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有的地方“蠻多華少”[4](1929),如何處理好“蠻”與“華”的關(guān)系成為一項重要任務(wù)。元景安的思路和舉措是“被以威恩”,結(jié)果取得了“咸得寧輯”[4](1929)的顯著政績,到后主武平末期,元景安“招慰生蠻輸租賦者數(shù)萬戶”[2](543),顯示出其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卓越才能。
元景安一生經(jīng)歷豐富,名聲顯赫,很受統(tǒng)治者器重。他之所以能夠留名青史,依靠的是個人操守、符合民意的思路、正確處理華蠻關(guān)系的舉措以及由此所取得的突出政績。這幾個方面有著必然聯(lián)系,正是由于他有著良好的素養(yǎng)和操守,才會產(chǎn)生“綏和邊鄙”這一符合民意的思路,才會采取“被以威恩”的思路和舉措,積極爭取和安撫“生蠻”,取得了“咸得寧輯”的政績。
通過以上的初步梳理,可以看出北齊漢化大臣民族關(guān)系思想具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準確把握時代脈搏。北齊統(tǒng)治集團由于忙于爭權(quán)奪利和統(tǒng)治者在位時間較短等原因,很難認真思考如何處理民族關(guān)系等問題,也很難摸準時代脈搏。而在地方任職的官員和軍中要員,由于時常與境內(nèi)少數(shù)民族接觸,有時還會與境外少數(shù)民族交戰(zhàn),比較了解少數(shù)民族的習俗和需求,比較熟悉民族關(guān)系發(fā)展規(guī)律,因此能夠比較準確地把握時代脈搏。王纮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做過“小部酋帥”[2](365),對少數(shù)民族的特性深有體會;他曾“與諸將征突厥”[2](366),也曾“聘于周”[2](367),對民族關(guān)系和外交關(guān)系都有深刻把握。他從南北朝時期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人口不斷遷徙、不同民族雜居交錯、不同民族交往交流速度不斷加快、民族融合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良好發(fā)展勢頭以及民族關(guān)系更加復雜的情勢中,認真研判民族關(guān)系的發(fā)展趨勢,準確把握時代脈搏,明確反對以民族服飾特點論是非,體現(xiàn)了與時俱進的思想。
二是符合實際、務(wù)實管用。從史書記載來看,這些漢化大臣并沒有對他們的思想進行過系統(tǒng)的理論闡釋和深入分析,我們現(xiàn)在只能看到他們的主要思想觀點或?qū)嵺`活動。從他們的思想觀點和基本內(nèi)容來看,都比較符合實際;從具體實踐成效來看,也都務(wù)實管用。如段韶既做過冀州刺史、并州刺史等地方要員,又有與突厥交戰(zhàn)的經(jīng)歷,對當時的民族關(guān)系比較了解,因此其“北虜侵邊,事等疥癬”“西羌窺逼,便是膏肓之病”[2](211)的認識就比較符合實際,其對策也比較務(wù)實。再如,長期在“邊州”任職的元景安在“慰勞百司,巡省風俗”和征討契丹、擊破柔然、“緣塞以備守”[2](543)中,對社會狀況和民族關(guān)系有了全面了解,因此他的“被以威恩”思想就比較符合實際,而且取得了顯著成效。
北齊漢化大臣民族關(guān)系思想的這一特點,主要得益于他們的地方工作經(jīng)歷,對當時的民族關(guān)系有切身體驗,有時還會親自處理民族間的一些具體問題,在實際工作中總結(jié)出有益經(jīng)驗,并將其升華到理論高度,成為當?shù)靥幚砻褡尻P(guān)系的指導思想。就此而言,他們的思想認識都比較深刻和務(wù)實。長期在中央任職的官員則因為缺乏基層經(jīng)驗,無法感同身受,往往會脫離實際,很難留下閃光的思想,在民族關(guān)系思想史上很難占有與其政治地位相符的位置。
三是外胡內(nèi)儒。這一特點主要由這些大臣的民族身份所彰顯。只要追溯一下源彪、段韶、王纮和元景安的家世,就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身上都有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源彪出身于鮮卑禿發(fā)部,其祖父源賀“自署”為南涼國君禿發(fā)傉檀之子,投奔北魏后,孝文帝因其與拓跋氏“源同”,對他賜姓源氏。段韶為“姑臧武威人”[2](208),其母親是鮮卑族婁昭君的姐姐。王纮是太安狄那人,曾“為小部酋帥”[2](365)。元景安出身于鮮卑貴族,其五世祖就是十六國時期代國君主拓跋什翼犍。雖然他們身上流淌著少數(shù)民族的血液,但本人都已漢化,思維方式和行事風格比較接近中原士大夫,具有漢族文化的基本素養(yǎng)。源彪始終“以恩信待物”[2](577)。段韶之父段榮“所歷皆推仁恕,民吏愛之”[2](208),段韶本人則非??粗亍靶帕x”,尤其是“事后母以孝聞,齊世勛貴之家罕有及者”[2](213)。王纮雖善于騎射,有過比較輝煌的戎馬生涯,但也是一位熟讀儒家經(jīng)典的文人,具有深厚的儒家文化功底,為人處世比較符合儒家標準。他在十三歲時與揚州刺史郭元貞的一番對話,就充分展露出他的這一特質(zhì)。郭元貞一見到王纮,就撫摸著他的后背問:“汝讀何書?”王纮回答:“誦《孝經(jīng)》?!惫懹謫枺骸啊缎⒔?jīng)》云何?”王纮回答:“在上不驕,為下不亂?!惫懹謫枺骸拔嶙鞔淌?,豈其驕乎?”王纮直截了當?shù)卣f:“公雖不驕,君子防未萌,亦愿留意?!盵2](365)王纮的這番回答得到郭元貞的贊賞,擴大了他的聲譽。他在文襄帝高澄遇害時能“冒刃捍御”,得到“忠節(jié)”的美譽。儒家思想的浸染和文人特質(zhì),在其上書言事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如王纮在向高緯建議加強備邊時,就希望高緯“廣寬仁之路,思堯、舜之風,慕禹、湯之德,克己復禮,以成美化”[2](366);在應對陳軍侵擾時,王纮希望高緯能“薄賦省徭,息民養(yǎng)士,使朝廷協(xié)睦,遐邇歸心,征之以仁義,鼓之以道德”[2](366),對仁政重要性的認識和推崇,有些漢族政治家也未必能達到如此高度。從王纮的相關(guān)論述中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深受儒家思想浸染,一些言論往往源自孔子等人的言論,而且也比較符合儒家的價值標準。
四是突出恩信的作用和價值。在中國文獻中,恩信具有恩德、信義之意,至遲在西漢時期即有這方面的記載,如韓延壽在治理左馮翊時,“恩信周遍二十四縣,莫復以辭訟自言者。推其至誠,吏民不忍欺紿”[5](3213)。北齊是南北朝出現(xiàn)“恩信”記載頻次最高的政權(quán),即使在整個中國古代社會中也是較高的。除了孝昭帝時期的涇州刺史源彪“以恩信待物”外,一直追隨高歡且“深被親待,每號令三軍,恒令宣諭意旨”的張華原在出任兗州刺史時,“至州,乃廣布耳目,以威禁,境內(nèi)大賊及鄰州亡命三百余人,皆詣華原歸款。咸撫以恩信,放歸田里,于是人懷感附,寇盜寢息”[4](2873)。文宣帝時期的東南道行臺尚書、徐州刺史趙彥深,“為政尚恩信。為吏人所懷,多所降下”[2](506)。開府儀同三司王纮的“征之以仁義,鼓之以道德”和“遐邇歸心”的主張,也體現(xiàn)了恩信思想的精髓。元景安以“綏和邊鄙”和“被以威恩”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方法,無不體現(xiàn)著恩信思想。由此可見,北齊具有恩信思想的肥沃土壤和濃厚氛圍,無論是官員還是普通民眾,都重視和推崇恩信思想,都希望以恩信思想處理民族關(guān)系、治理社會。事實證明,這種思想及其實踐取得了顯著成效,也得到了當?shù)匕傩盏膼鄞骱蛻涯?。如兗州人對張華原的感懷,趙彥深“所營軍處,士庶追思,號趙行臺頓”[2](506),源彪“為鄰人所欽服”[2](577),元景安在徐州和豫州“咸得寧輯”[2](543),等等,無不說明恩信思想的積極作用和重要價值。
恩信思想之所以會成為北齊的主流思想,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以下兩點尤為重要。
一是爭取民心、保持社會穩(wěn)定的需要。南北朝的對峙、西魏北周與東魏北齊的斗爭,都需要得到民眾的支持,而中國北方社會的長期動蕩不安,使人們迫切希望安定下來,而恩信思想無疑是爭取民心和穩(wěn)定社會的重要法寶。所以,源彪等人都把恩信思想作為處理民族關(guān)系的指導思想,也都取得了驕人的政績,得到了各族人民的敬仰,出現(xiàn)了紛紛為他們請功的感人場面。
二是恩信思想在北齊已達到北朝的巔峰,地方官員以踐行恩信思想為榮。恩信思想是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精華,自北魏到北齊一直延續(xù)不斷,至北齊達到巔峰。北魏道武帝時,“諸部乖亂”,代人賀訥“總攝東部為大人,遷居大寧,行其恩信,眾多歸之,侔于庫仁”[4](2671)。孝文帝時,北魏形成了崇尚恩信思想的社會氛圍,出現(xiàn)了普遍踐行恩信思想的喜人景象。吐京太守(后改為汾州)劉升“在郡甚有威惠,限滿還都,胡民八百余人詣羆請之”,定陽令吳平仁“亦有恩信,戶增數(shù)倍”,駙馬都尉、武牢鎮(zhèn)將伏干羆調(diào)任汾州刺史后,深為劉升和吳平仁的事跡所感動,向朝廷建議褒獎劉升等人,得到了孝文帝的批準,劉升和吳平仁得到了嘉獎,于是“所部守令,咸自砥礪,威化大行,百姓安之”[6](666),出現(xiàn)了“政和人悅”[4](741)的大好局面。汾州人因伏干羆大力弘揚恩信精神,對他非常感激,出現(xiàn)了李軌、郭及祖等七百余人“詣闕稱羆恩德”的感人場面,孝文帝因此對伏干羆“增秩延限”[4](741),孝文帝如此贊譽、嘉獎和重用他們,體現(xiàn)了恩信思想的標桿意義和引領(lǐng)作用。北魏宣武帝時的濟北太守崔伯謙推行德政,“恩信大行”,得到了當?shù)匕傩盏馁濏灒骸案骰?,古者所無。因誦民為歌曰:‘崔府君,能治政,易鞭鞭,布威德,民無爭’”。崔伯謙離開濟北赴鄴時,“百姓號泣遮道”[2](642)。既然恩信思想在北齊已經(jīng)達到了北朝的巔峰,那么,地方官員把恩信思想作為社會治理的核心理念,眾多百姓敬佩具有“恩信”理念的官員,就顯得非常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