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xué)謠（2）

胡永紅

放暑假的時候是火龍和小伙伴們最快樂的時候，他們跑到臨鄉(xiāng)寨里去玩了。哪里山多、竹子多、水多，他們就在哪里。

那天，火龍和他的一群小伙伴們從竹林里窸窸窣窣地跑出來，就看到開闊的這條河水了。汪汪的河水倒映著河邊的柳樹，碧翠的柳枝在微風(fēng)中搖曳生姿。

火龍一眼就瞥見了那頭拴著的水牛了。水牛不停地伸出舌頭舔舐穿過鼻孔的繩索，哞哞地對著他歡叫。

他們是認(rèn)得的。

火龍坐到了水牛背上去，取下頭上的斗笠，戴在水牛頭上，水牛甩著頭，好想把斗笠頂下來。

他們的性情也是一樣的，好討厭斗笠哪。

河里的倒影映著火龍的小伙伴。五歲的扎小辮子的女孩是果果，臉像櫻桃一樣紅。與火龍一般大的六七歲光景的男孩叫毛任男和呂格旋，他們也和火龍一樣，把額前的頭發(fā)剃掉了一圈，光亮光亮的晃人眼。

幾個小孩子坐在河堤邊，小腳浸泡在河水里有意無意地?fù)芘獌上隆?/p>

毛任男的眼睛很大，仰望著水牛背上的火龍，吞了幾口口水后終于說出了炸雷一樣的懷疑。

“你阿嬤說的大禹治水是神話，沒有哪個人是阿爸生的。”

火龍竟然沒有被嚇到，他不屑地別過臉，陽光刺著他的眼睛，他的眼前有一抹炫目的光暈。

我想提示火龍正視這個疑慮，這個疑慮擴(kuò)散開來，會有一場暴風(fēng)雨。我叫云去遮蔽住了太陽。

但是火龍不看天，他看著遠(yuǎn)處，遠(yuǎn)處是恬謐的鄉(xiāng)舍田園和裊裊炊煙。在那生著火煮著飯的鄉(xiāng)寨里，家家都會講大禹的故事，大禹是阿爸生的，一點(diǎn)不錯哩。

果果很快就答話了：“兜兜哥哥是龍嘛！真的是好像大禹那樣，天生沒有阿媽。”

毛任男不服氣，他不依不饒地哼了一聲說：“鬼才信咩！”

“咚”的水聲。

呂格旋氣憤地將毛任男推到河里去了。

一會兒，毛任男才從河里鉆出來，抹了一把臉，頂真地盯死了水牛背上的火龍。

“火龍，你老實(shí)講啵？！”

火龍已經(jīng)從水牛背上哧溜下來，一頭栽到了河里。

毛任男對著河里潛游到很遠(yuǎn)去的火龍，不甘心地追問。

“我講的是不是實(shí)話？”

又是“咚”的一聲，呂格旋也一頭扎進(jìn)了河里，并且狠狠地推搡了一把毛任男。

果果一直盯著河面遠(yuǎn)處。

毛任男最先從河面鉆出來，接下來是呂格旋，兩個人手上都捧著一抔田螺，游到果果跟前，裝進(jìn)果果的小桶里。

果果、毛任男、呂格旋一起伸長了脖子往遠(yuǎn)處看。

我拉不住太陽的，它已經(jīng)重新從云里鉆出來了，照著火龍光亮亮的額頭。火龍從水里冒出來，手里捧著碩大的幾顆田螺。

果果興奮地一迭聲地叫著：“兜兜哥哥，兜兜哥哥！”

果果別有意味地瞥了一眼毛任男，很不屑地懟道：“兜兜哥哥就是龍，跟我們不一樣，所以他就是只有阿爸沒有阿媽?！?/p>

火龍將摸上來的幾顆大的田螺倒進(jìn)果果的桶里。

毛任男仍然不服氣地用一根手指擦了一下鼻子，“哼”了一聲。

日光映在河道上，漸漸偏西。

幾個孩子沿著河道往前走。

毛任男心里的疑惑才不只是額頭上的疙瘩，好像比石頭還硬，輾不碎的。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對著火龍不依不饒。

“你說——你怎么證明？”

呂格旋比火龍和毛任男都略高半個頭，他推開毛任男到一邊，拉拽了一下火龍。

“理他是賒（廣東話：浪費(fèi)）力氣！”

火龍捋開了呂格旋，自顧自往前走。

毛任男跳到他身邊，如影隨形地。

我有點(diǎn)緊張，屏住呼吸，不然我一個噴嚏打出來，會是一聲悶雷乍響。

火龍很鎮(zhèn)定，他好像已經(jīng)不是六歲前我打聲炸雷就哆嗦的小孩子了。

“五姑婆見過我阿媽？”

毛任男搖頭：“我阿媽？沒說過?！?/p>

“三叔公呢？”

毛任男困頓地：“我阿爺？也冇?！?/p>

火龍的臉逼近到毛任男的臉上。

“那么，四叔公、五叔公、六叔公呢？”

毛任男的臟手摳著下巴，抓出幾道泥痕，茫然地。

呂格旋恍然地在后面再推搡了一把毛任男，將他截住，順著火龍的思路很快接上了茬。

“那就是嘛！兜兜如果有阿媽怎么會從沒有人見過？”

毛任男語塞。

呂格旋用手比畫著道：“要是再提那個沒影子的傳聞我就打爆你個頭！”

火龍已經(jīng)踩著小溪露出來的石頭，跑到前面去了。

呂格旋快速跟上，就聽到毛任男仍然不甘心地拉著果果嘀咕什么。

果果小心翼翼地問：“是什么傳聞？”

呂格旋頓住，轉(zhuǎn)過身來，狠狠地戳了一下毛任男。

“你是不是還在胡扯火龍一出世阿媽就丟下他改嫁了？”

毛任男接話，神秘得很地道：“所以才叫兜兜啵。”

呂格旋狠狠再推了毛任男一把，在他面前攥緊了拳頭。

果果拎著桶跑到前面去，跑得兩條小短瓣子亂顫。

“亂講，我阿媽也告訴我說兜兜哥是龍，我家六爺爺、三叔公、七喜阿嬤都說是，兜兜哥就是天生沒有阿媽，是他阿爸生的。”

火龍轉(zhuǎn)過身來，接應(yīng)果果踩著石頭過來。

果果轉(zhuǎn)頭對呂格旋、毛任男，將桶舉到半頭高。

“兜兜哥水性這么好，摸得螺絲最多，兜兜哥就是龍！”

呂格旋小聲地警告毛任男：“再亂噏嘢（廣東話：亂講話）冇人同你玩！”

呂格旋說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張臉像張磨盤壓到毛任男臉上，毛任男的頭一個勁地往后仰，差點(diǎn)跌倒。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一個噴嚏沒忍住——

很響的雷聲。

幾個孩子站定了，望著天。

天上云彩翻滾。俗話說，天有不測風(fēng)云嘛。

繼而就聽到嘈雜的人聲在喊話。

“兜兜你阿嬤捎話，叫你即刻回家！”

第三章? ? 我是水牛

水仙阿嬤講給火龍的故事里是有我一篇的。

“壯人的造物神布洛陀用黃泥捏牛身，楓木做牛腳，奶果做乳房，彎木做牛角，千層皮做牛肚，蕉葉桿做腸，風(fēng)化石做肝，紅泥做肉，蘇木水做血，做好后用嫩草來喂，變成活牛幫人犁田耙地。布洛陀開的紅水河，那年水淹大地，布洛陀為開河引水入海，制一條趕山鞭趕山，又用神水牛拉神犁，犁出紅水河?！?/p>

細(xì)雨綿綿，碧水青山，藍(lán)天映照，還有我、蓑衣、斗笠是江南水鄉(xiāng)畫上的常景。我，跟斗笠好熟悉。

現(xiàn)在鄉(xiāng)寨里已經(jīng)沒有哪個孩子下雨戴斗笠了。

只除了火龍。火龍不喜歡戴斗笠，但是下雨天他沒有傘，還是要戴斗笠。

五姑嫁到了上帥，我是五姑的陪嫁。

火龍放暑假從下帥跑到上帥，喜歡爬到我背上玩耍。

一聲響雷后，風(fēng)就起來了，柳樹被刮得枝條飛舞。

雨淅淅瀝瀝落下，火龍的臉被雨水淋濕了。

火龍赤腳快速奔跑到了河邊。

火龍想要取回戴在我頭上的斗笠，我想要火龍?jiān)倭粢粫焊宜?，我轉(zhuǎn)了個身，屁股沖著河岸，火龍夠不著斗笠，他就只好爬到我背上來了。

但火龍才半截身子爬上我的背，卻好像改變了主意，很快滑了下來。他甚至于沒有戴斗笠。

火龍頭頂著碩大的芭蕉葉，赤腳快速地奔跑。

拖拉機(jī)“突突”地在山路上顛簸著向前。

火龍和果果、呂格旋、毛任男坐在拖拉機(jī)的車斗里。

我在一輛大車?yán)?，跟著火龍?/p>

果果扳著手指頭，好像計(jì)數(shù)一樣。

“開學(xué)還有二十六天呢，怎么四嬸阿嬤這個時間催兜兜回去？”

這個問題也是我想要問的，今天不是四月初五，不是?；旯?jié)，但是連我也跟著回去下帥鄉(xiāng)的話，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情。

毛任男不再猜疑火龍的身世了，他現(xiàn)在有了新的疑問。

“我們都要跟著去，會是出了什么大事不？”

火龍和呂格旋兩個人對望著，沒有答案，他們木訥地望著前面。

我想幫火龍想這些事情。

但是我也想不清楚，我可能真的是頭笨牛。

前面的一輛農(nóng)用車上擠著坐了五姑和七八個成年男女，車一路跑著，女人不時抹眼淚。

還沒到下帥鄉(xiāng)就聽到震耳欲聾的鞭炮聲。

喪葬的鼓樂聲也此起彼伏。

傾盆大雨還在下。

火龍頭上頂著芭蕉葉在麻石巷道里快速奔跑，腳下濺著水花。

沿途都是辦喪的景象。

呂格旋和毛任男趴在一戶家門口，門敞著，男男女女披麻戴孝，戴竹笠，一男孩跟著母親攜竹筒和小水桶，哭號著出來。

鞭炮聲很響。

喪葬的鼓樂聲也很響。

但是那響聲跟牛王節(jié)的時候的響聲不一樣。

到了下帥，大人們和孩子們自跑散了。

火龍也在跑，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什么。

在洗衣服的河邊，他站住了，清清楚楚地聽到此起彼伏的哭聲，像溪水涓涓地流過來，像河水湯湯地漫上來。

火龍看見了果果，想要叫她。

那女孩轉(zhuǎn)過臉來，滿臉是淚，但是不是果果。

果果應(yīng)該也還沒到家呢。

我就算是笨牛，也能想到。

那個很像果果的女孩跟著幾個大人攜著竹筒和小水桶到河塘邊號哭，擲幾枚錢于水中，火龍站定了，往下看。

有一對披麻戴孝的母子汲水往上走，與火龍擦身而過。

天暗下來，月亮爬上來。

這樣的抽咽聲讓我的鼻子也有一些酸，我 “哞”了一聲，很重。火龍可以聽得見吧。

火龍聽不見我叫他。

我被披上了白布，頭上還扎著麻紗帶子，我被綁在祠堂前臺邊的一根立柱旁。

祠堂里全是人，進(jìn)進(jìn)出出，很嘈雜，哭泣嗚咽聲響成一片。

這時候火龍還沒有翻過那個長坡，還沒有回到家里。

大姑家的“水妞”也像我一樣的裝扮被牽這來了，我靠著她在一邊，我告訴她火龍家的一些情況。我很喜歡她，我叫她水妞，她很會喝水，喝起水來好像一條溪才夠她喝。

叔公阿爺、姨婆姥、二叔公、三叔公、五叔公、六叔公及叔嬸們在火龍家門外，他們都在嘆息和搖頭。

二叔公在打門。

他們這樣打門有半個時辰了，二叔公的手板打疼了。二叔公叫六叔公接著打門，六叔公是鄉(xiāng)里的干部，比較會看形勢，他能預(yù)見結(jié)果。

“阿姐的性子我們知道，拗不過她的！”

姨婆姥也說：“我這個侄女哪，拗不過她就是拗不過，冇辦法！”

但是其他人還是希望鄉(xiāng)干部的六叔公有所作為，都盯著六叔公。

六叔公就挨到門邊，打門了。

“阿姐，是我六佬，你聽我講好不好！”

六叔公慢條斯理地惴惴地說話。

但是水仙阿嬤很快懟回來：“都走哪，不要在這里煩！”

叔公阿爺望著姨婆奶搖頭，大家都跟著搖頭。

“六叔公是吃政府飯的人，話也不作用了，講不通。”

大家得出這個結(jié)論，就不再拍門了。

我“哞”了一聲，問跟我一樣笨的水妞，我很喜歡她。

大姑講話直一點(diǎn)的，如果是大姑，也許勸得動。

水妞也喜歡跟我說話，她說話總是啰唆，瑣碎得很。

“大姑在里面哪！”她說，“大姑在水仙阿嬤關(guān)門前就擠進(jìn)屋里了?！?/p>

二叔公、六叔公拍門的時候，水仙阿嬤在灶前燒火煮飯，好像就沒聽見一樣。

那大姑在干什么，也不過去開門？我這樣問水妞。

“大姑也在勸水仙阿嬤嘛?！彼ふf。

大姑眼淚汪汪，雖然也是憂心忡忡地抹眼淚，但是對水仙阿嬤講的話卻是擲地有聲，絕不含糊的。我能通過水妞的話，想見那時候的場景，我是五姑家的水牛，我認(rèn)得火龍一家人的。他們的脾性我知道。

大姑是最像我們的了，悶是悶點(diǎn)，但一旦說話就硬邦邦，不轉(zhuǎn)頭的。

“阿媽，你倒是說個準(zhǔn)話。我姨、叔他們來，也是為了我哥?！贝蠊谜f著。擦了一把臉上的淚，“你不給我哥做后事，我哥咋能安息哪？！”

水仙阿嬤用力用鍋勺敲了兩下鍋沿，狠狠地瞥了一眼大姑。

“少在這里渾說，你哥連個尸都沒見，怎么說人沒了？！”

比大姑更像我們的，是水仙阿嬤。她不是不轉(zhuǎn)頭，她是不轉(zhuǎn)筋。

雖然大姑解釋了好多遍好多遍，就是笨牛也曉得是怎么回事了。

“塌方那會兒就凈跑出來兩人，其他都陷里邊了。靠著井口的能刨到，再陷得深了的難刨?！?/p>

水仙阿嬤硬是連眼皮也沒抬一下。大姑的話聽著不順?biāo)砂叩囊?，水仙阿嬤就用鍋勺再敲了兩下鍋沿，大聲地沖著大姑下逐客令。

“兜兜仔就要回來了，你走遠(yuǎn)點(diǎn)，省得亂說！”

大姑的牛勁上來了，較起真來。

“哪個亂說。整個鄉(xiāng)寨都依了你說兜兜仔是條龍，天生沒阿媽?，F(xiàn)在這樣，怎么交代？”

水仙阿嬤推搡大姑，如果水仙阿嬤有牛角，她更加會頂撞到大姑至內(nèi)傷的。

“你閉嘴！”水仙阿嬤的話掀翻屋頂了，“既要這么胡說八道，也同你叔公、姨婆奶一樣，少過來了?！?/p>

六叔公過來了，將我身上的披麻戴孝的裝束的麻紗和布拿下來，牽我出去。

我認(rèn)得這條路，這是往火龍家去的路。

六叔公將我拴在水仙阿嬤家的牛棚里，再拍了一次水仙阿嬤家的門。

“阿姐，路都淹了。那邊的山坡滑坡了，你跟兜兜騎牛到祠堂里來。”

我還是看不見火龍。

火龍被水仙阿嬤關(guān)起來了。但是我能感覺到火龍，他就在窗欞之后。

喪葬的鼓樂聲還依稀可辨?；瘕堎N著窗欞從閣樓上往下看，雨還在下，水仙阿嬤頂著斗笠埋頭在菜地里挖出一條排水道，傾盆大雨沷灑在她身上，水仙阿嬤只要抬一下頭，滿臉的“雨水”嘩嘩地落下。

門被反鎖了?；瘕?jiān)诶锩鎸㈤T拉得“呯呯”響。

但是到了晚上，水仙阿嬤也沒有打開閣樓門的意思。

水仙阿嬤呆坐在底下堂屋角落里，一直在納一雙鞋底，嘴里念念有詞，昏黃的燈光照著她灰白稀疏的頭發(fā)。

火龍拉拽門、吵著要出來，但是水仙阿嬤卻像沒有聽見一樣。

下帥鄉(xiāng)過了九點(diǎn)就不供電了，水仙阿嬤就著馬燈做事，她勾著頭的影子映在墻上，水仙阿嬤好像在墻上的影子里看見了誰。她跟他很熟悉，她一邊納鞋底，一邊跟那個人嘮嗑。

“在外面做事要小心，石頭不長眼睛，砸著了就麻煩了，兜兜這么小，本來沒有阿媽，你做阿爸的可要想著一點(diǎn)。要不然，兜兜太可憐了?！?/p>

那個人是火龍爸爸。

水仙阿嬤難道可以看得見火龍阿爸，我要憑想象才可以看見，我是一頭笨牛。

這一會兒，火龍阿爸應(yīng)該會坐在飯桌前扒飯，憨憨地笑。

水仙阿嬤望了火龍阿爸一眼，嗔怪說：“只曉得笑，我是說正經(jīng)的。工夫慢慢做，命是自己的。”

水仙阿嬤不小心針扎到了手，瑟縮了一下，把手指噙到嘴里吸吮著，再一望飯桌邊什么人也沒有，她揉了揉眼睛，露出凄苦的神情。

停了電，火龍?jiān)跇巧侠堕T更加厲害了，門像要被他拉拽下來。

水仙阿嬤起身，把著簡易梯子爬上閣樓去，趔趄著到了門邊。

“莫吵莫吵，差不多時辰睏覺了?！?/p>

“放我出來！”

“外面亂七八糟，你不要去招了穢氣！”

六叔公繞進(jìn)來。

那只黑狗有些趔趄地進(jìn)來。對著六叔公“汪汪”了兩聲，催促六叔公去幫忙。

我哞了一聲，附和著。

黑狗很快一躥上去了，沖著門縫里往里看，“汪汪”地講給我聽。

火龍一直靠在門邊，衣褸不整，他好像要打瞌睡 。

火龍?jiān)诶锩娉臭[著打了半天門，應(yīng)該很累了，我困得很了，眼睛也是半開半閉狀，硬撐著?；瘕垜?yīng)該也是這個狀態(tài)，頭墜下來。

但是聽到有人上樓，火龍猛地驚醒，轉(zhuǎn)過頭，用頭狠力地撞了一下門，懊惱地，爭持著在門邊站起來。

“我阿爸怎么還不回家？”

六叔公踩著簡易樓梯上了樓，將水仙阿嬤撥到靠邊邊站著。

“要做事嘛，不掙錢你天生天長嗎？”六叔公說。

“我什么時間可以出去？”

水仙阿嬤拉拽了六叔公一下，兩個人一前一后下樓。

黑狗也跟著躥下來。

火龍?jiān)僖淮螝饧睌牡赜昧Υ蜷T，“呯呯”地響，響得人心慌慌。

“我不干，我偏要出去！”

六叔公先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火龍不再打門了，他應(yīng)該實(shí)在是累得不行，終于睡覺了。

我“哞哞”叫了兩聲，沒有叫應(yīng)火龍，卻讓水仙阿嬤注意到我了。 她把我從牛棚牽出來，騎著我蹚過積水 。

我和水仙阿嬤先到了廖二男家。

他們家在給他辦喪事，廖二男不是本鄉(xiāng)人，六叔公勸他的家屬，但是他的家屬還是沒有把他的尸體弄進(jìn)祠堂里，他的遺像擺在自己家的腳柜臺正中，家屬在哭喪。

周圍是吹吹打打的鼓樂聲。

是廖二男鼓搗下帥鄉(xiāng)的男人去外面開水晶礦的，現(xiàn)在下帥鄉(xiāng)五六個男人說沒就沒了，廖二男的家屬覺得沒臉對鄉(xiāng)里。

水仙阿嬤將我拴好，揣著一個布兜進(jìn)去，六叔公看見從里面踅出來，往水仙阿嬤身后看看。

“阿姐，你怎么一個人過來了，兜兜呢？”

水仙阿嬤從布兜里摸出兩個雞蛋和兩個紅薯，再從一疊皺巴巴的錢里摸出一張五元錢塞到六叔公手里。對里面的家屬一努嘴。

“這是我的份子錢?！彼砂哒f。

六叔公推搪道：“阿姐，你不用了，這次事故兜兜阿爸也沒——”

六叔公話沒說完，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水仙阿嬤眼睛瞪得老大，立刻噤聲。

水仙阿嬤氣惱地懟六叔公：“誰說兜兜阿爸沒有了？亂講！”

然后，水仙阿嬤騎著我到了祠堂外，給另外幾家上了份子錢。水仙阿嬤回去的時候，把我留下了。

我又披麻戴孝地被拴在立柱旁。

水妞還在這里。

一個祠堂的人都在哭，水妞的眼睛也紅了。

然后我的眼睛也紅起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