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兒童”故事講述的另一種可能

呂魁

許多余，1983年生于金寨。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策展人。作品散見《天涯》《延河》《北京文學》《十月》《安徽文學》《青春》《青年文學》《草原》《邊疆文學》《特區(qū)文學》《詩歌月刊》《青海湖》《創(chuàng)世紀》等雜志。詩作入選《中國新詩百年大系》《中國詩歌精選》等選本。部分作品被譯介海外。著有小說、詩歌、隨筆、戲劇等各類作品20余部。

我要成為自己的身外之物

寫作就是自我博弈。在既定的敗局中，我們幾乎將自己的全部作為賭注，調(diào)動我們所能調(diào)動的一切資源和力量，妄圖以激烈燃燒的心智扳回一局，可結(jié)果卻輸?shù)靡桓啥簟?/p>

這已不是第一次失敗。我曾如此絕望地寫道：你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廢話，你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敗筆，你擠出的每一個笑容都是噩夢，你流下的每一滴眼淚都是騙局……

太多時刻，文學就是這樣無情。在看上去公平的盲選機制般的人工選擇中，我們激動地雄心勃勃地驅(qū)動傲慢的寫作機器，欲通過自由地駕馭文字，意外獲得靈魂解放的榮譽勛章，卻反被它們奴役。我們愈加堅定自己的信念，對世界的信心就愈加動搖，最后只能孤芳自賞，在鴉雀無聲的寂靜里，期待著蓄意制造的風聲帶來慰藉，同時又對浮光掠影般虛幻的名聲表示擔憂。

“當語言的房子的瓦頂掀飛，詞語不再庇護，我說話?！?/p>

但語言的廟宇仍然具有強大的向心力，它總是在你魂不守舍之時，讓你找到自己的信仰。總有一雙慈悲的手，伸出來，將被迷惘、困惑、失落、絕望糾纏——處于崩潰邊緣的你，一把拉了回來。讓你走進自己的房間，找到那張熟悉的書桌，在那把熟悉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平靜下來。

我時常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從城市回到鄉(xiāng)村，在那座破敗的山頂瓦房里，開始小說寫作。

我必須回到那種無所事事純粹自我的孤獨狀態(tài)。掐斷網(wǎng)絡(luò)，關(guān)閉手機，拋棄所有俗事，為了擲地有聲，我要成為自己的身外之物。

在寫作《高級動物》系列小說之時，為了讓感傷的描述清晰，我被迫放棄了理智中屬于天真的部分。《一些模糊的生靈》也正是對記憶的捍衛(wèi)，讓該死的苦難維持它們真實的猙獰。某些時刻，我被現(xiàn)實主義緊緊纏繞，那些無法繞過的現(xiàn)實，直到今天仍令人心碎。

有時，我對普世的親情闡釋感覺乏力，或者說用力過猛。我在不同的身份和體裁中搖擺，“我移動，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我能清楚地看見某些瑣碎的細節(jié)，裸露著密集的缺陷。我曾為此懊惱，但不覺羞愧?！叭f物皆有裂痕，那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

在許多余眾多社會標簽中，比如詩人、小說家、行為藝術(shù)家，認可度最高的首先還是青年作家。許多余是安徽六安人，安徽是我去過次數(shù)較多的外省，近些年或因公出差，或度假旅游，先后去了合肥、宣城、黃山、蕪湖等地，當我親身領(lǐng)略了徽鄉(xiāng)的美后，再閱讀許多余的作品，我都會仿佛置身于早春四月徽州的鄉(xiāng)野田間，能聞到六安瓜片的清香味。

俗話說，文如其人，這些年我在各種出版物、文學期刊上相繼拜讀了許多余的作品，比如他的代表作《遠方》《死亡游戲》《一九九一年的飛翔》等，以及這篇新作《一些模糊的生靈》。

初讀許多余的這篇新作《一些模糊的生靈》讓我不免想起我喜愛的美國作家理查德·耶茨的代表作《十二種孤獨》，都是于無聲處聽驚雷，通過幾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的敘述，襯托出不可名狀的巨大的悲傷感。

我能較直觀地感受到許多余的這篇新作較他之前的作品來說創(chuàng)作風格上有了不小的突破和改變。語言上也不再像他早期的作品那樣晦澀，具有先鋒實驗風格。以一個讀者的角色來說，這篇作品可以說沒有任何閱讀障礙，不用讀一段就要停下來思考作者的用意，而是如同行舟在平靜湖面上，隨著字節(jié)的跳動行進，自然而然地領(lǐng)略四周景色。

寫作者都清楚，創(chuàng)作者通常在構(gòu)思一篇作品前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考慮“靈魂三問”，即寫什么？怎么寫？為什么這么寫？待隔幾日，我?guī)е@“靈魂三問”再次細讀《一些模糊的生靈》。這一次我閱讀的側(cè)重點已不停留在許多余獨有的語言風格，行文結(jié)構(gòu)這些“基礎(chǔ)建筑”， 而是像過游戲關(guān)卡般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過。

那么，這篇作品作者寫了什么？以我的閱讀理解能力看，這是一篇可以說沒有核心故事的短篇小說。它不像傳統(tǒng)的小說那樣，在你閱讀進入平淡期時忽然峰回路轉(zhuǎn)，出現(xiàn)一個接一個引你不得不讀下去的戲劇沖突，意外翻轉(zhuǎn)。如果說那些有劇情張力的小說像杯烈酒，那許多余的這篇作品就是一杯清茶，喝起來沒那么刺激，引起生理反應(yīng)，但深入后越讀越有味道，待你讀完，散文詩一樣的文風，渾然天成地完成了南方大山里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的視角下農(nóng)歷新年前后的一些故事。

在我看來，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的題材其實并不好寫，一不小心就會寫成報告文學，或是喊口號式，賣慘似的悲情故事。而許多余處理這個題材可以說別出新裁：小說從“我”的夢境開始講起，很平穩(wěn)順暢地帶入現(xiàn)實生活中，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故事的背景，讓讀者跟隨文中主人公亮亮以時間為軸，既了解了皖西鄉(xiāng)村年景，又知曉了兒童亮亮不算富裕的家境所帶來的年關(guān)瑣事。其中有一段更是點睛之筆，白描般用父親在外打工一年，回鄉(xiāng)途中不幸丟失工錢，不免和母親發(fā)生爭吵，繼而不得不在年三十前把家里的豬殺掉抵債。這段敘述頗有宋元山水畫的留白韻味，寥寥數(shù)筆就將一家人生活的窘迫，以及家貧導致的家族成員系列沖突躍然紙上。

許多余的小說語言克制且干凈，他并沒有讓文中的留守兒童站出來控訴出身的不好，命運的不公，而是通過肅殺冬季鄉(xiāng)村蕭條的景物描寫，以及普通農(nóng)家辛酸事的交代，就將大山深處的貧困農(nóng)民為何舉家外出打工，以及文末“我”因何成為留守兒童的原因交代的淋漓盡致，讀完又不免唏噓感嘆。

至于許多余為何選擇留守兒童這個題材去寫，這只能從作者的創(chuàng)作談中尋找答案了。不過讓我猜，他愿意去寫這樣的故事以及能寫得這般不帶主觀感情，行文不疾不徐，可能是和他童年在皖西成長的鄉(xiāng)下經(jīng)歷，以及他那顆與生俱來的創(chuàng)作者悲天憫人，同情、熱愛萬物生靈的內(nèi)心不無關(guān)系吧。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