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華
一串八位數(shù)字,一直是我家Wi-Fi的密碼,也是電腦的開機密碼。熟人問:“這既不像生日,也不像某個紀念日的數(shù)字,是隨意組合,還是有什么說頭兒?”當然不是隨意組合。它是一個停用多年的電話號碼,曾專屬于我和父母。我想以這種方式,讓這串令我百感交集的數(shù)字,一直存活于我的記憶里,如同與這號碼相伴共生的那些人生記憶。
多年前,安裝家庭電話是一件比較奢侈的事情。我家第一部座機安裝于1993年前后。當時家庭電話尚未普及,一部電話的安裝費大約是4000元,而那時我的工資不到100元。全家人都說挺貴,但母親堅持要裝,于是咬咬牙裝了。
那時候,我、弟弟和父母一起住在重慶郊區(qū)的一個廠區(qū)宿舍里。我上班的地方在市區(qū),每天早上擠兩趟公交車上班,下班回家已是夜幕四合。母親放心不下我和弟弟,尤其是單身的我。
20世紀30年代,母親出生在重慶近郊農(nóng)村,外公是略有薄產(chǎn)的小地主,外婆自然是地主婆。家境還過得去,聰明好學的母親小小年紀就考上護士學校,畢業(yè)后成為西南醫(yī)院燒傷科的軍醫(yī)。受家庭成分影響,她后來轉(zhuǎn)業(yè)到郊區(qū)一家小廠的醫(yī)務室工作,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在煤炭研究所工作的父親。父親來自安徽農(nóng)村,靠考上大學改變了命運,算得上“根正苗紅”。兩個吃技術(shù)飯的老實人也算門當戶對,于是結(jié)婚,有了我和弟弟。
或個性使然,或受軍旅生活影響,母親凡事皆求中規(guī)中矩:我吃飯偶有嘆息,坐姿不夠端直,甚至進屋脫鞋后鞋子擺放不齊整,都會招致她的斥責。
我漸漸長大,母親的管束愈加嚴格。至我高中畢業(yè),她仍不準我化妝,不準我留披肩發(fā),不準我穿高跟鞋,不準我與男生說笑……在她看似平靜實則冷厲的眼神籠罩下,我覺得自己從未有過自由。
直到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母親的監(jiān)管也毫無松懈之勢。我清楚,她安電話的主要目的就是方便隨時“查崗”。她對我業(yè)余時間的嚴控,我內(nèi)心抵觸,但因自幼習慣了順從,從不敢表露。我20歲時,隨著男友第一次走入我家,沖突終于爆發(fā)。
他一離開,母親就喝令不準我們來往。她舉了個例子,說看見他用我家洗腳的毛巾擦他的皮鞋,認為他自私,不是一個有擔當會負責任的男人。熱戀中的我根本聽不進去。他年輕帥氣,體貼又有才華,憑什么斷定他不能給我幸福?
之后母親每到下班前就打電話催我回家,甚至提前跑到單位等我。我終于忍無可忍。
一個周末,母親又打電話到單位,我不接,下班后徑自去約會,直到晚上9點才回家。我討厭她的電話。
家里氣氛有些凝重。父親沉著臉說:“你媽哭了一天,晚飯也沒吃?!蔽乙豢矗稍诶镂莸拇采弦粍硬粍?、一聲不吭。我倔脾氣也上來了,同樣一言不發(fā),并開始絕食。
對峙到第三天早上,母親紅腫著眼睛起床,幽幽地說:“你吃飯吧,媽媽不再管你的事了……”我勝利了。我以兩敗俱傷的方式贏得了我想要的“自由”。我以為自己在捍衛(wèi)神圣的愛情,迫不及待地溜出家門,用公用電話告訴了男友這個大好消息。
然而不到兩年,這段婚姻就走到了盡頭。在獨自哭泣了許多個夜晚后,走投無路的我又想到母親。除了母親那里,我還能去哪兒?一向嚴厲且視名節(jié)為命的母親還能容納我嗎?可我真的無路可走了。我遲疑著撥通了那個曾經(jīng)讓我厭惡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母親終于接電話了。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回家?!?/p>
電話那端,母親沉默半晌才開口,語氣平靜得有些異常:“早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回來吧。”
我忐忑不安地回了家。沒有我預想中的氣惱與責罵,她只是捋捋我的亂發(fā),一字一句地說:“回媽媽這里來,重新開始!”
我一頭撲進她的懷里。我試圖用號啕大哭傾瀉掉所有的悲楚、羞愧與內(nèi)疚。
幾年后,我調(diào)到離家?guī)资锏挠逯袇^(qū)上班。那時,我仍一個人過。
新單位沒有住房,我只得倉促尋找落腳處。在寸土寸金的渝中區(qū),房租奇高,我每月工資幾乎一半貢獻給了房東。母親心疼,提出為我付房租,我拒絕了。我不能再讓母親為我操心。
一個女子獨居在外,父母不放心。他們不得已賣掉居住多年的廠區(qū)宿舍,傾盡積蓄在渝中區(qū)的大坪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小區(qū)房。
我可以天天回父母身邊了,而父母不得不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圈子,遠離熟悉的環(huán)境,包括那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鄰居。若不是為我,他們怎么也不會在晚年進行這樣一場孤獨的遷徙。
其時父母已退休,有大把空閑時間需要打發(fā)。初入新居,人地兩生,母親有點兒不知所措,除了做家務,整天就東坐坐西摸摸,那部電話又成了她最親密的伙伴。只要撥通我的電話,她便喋喋不休地說家長里短。
在她的安撫下,我漸漸走出低谷。白天,我們倆通過電話事無巨細地嘮叨半天。下班或周末,我們手挽手逛街。我強迫她燙一個讓她年輕10歲的發(fā)型,拖她去商場買她一輩子都舍不得買的衣服。
漸漸地,母親的笑容多了起來。她拉著父親參加小區(qū)的老年大學,和老人們一起學電腦、學畫畫。她開始逐一打電話,邀請從前護士學校的老姐妹、廠里的好鄰居來家里做客。
那一段日子挺吵鬧,也挺開心。只是,母親偶爾會在無人造訪的夜里,若有所思地說:“你以后還是要成家的。其他都不重要,一定要找個品行好的。還有,你性子急,對方得脾氣好能包容你才行呀?!?h3>三
2005年,我有了新家。我的小家在渝北區(qū)。
母親高興,又不舍,仍然時時打電話來。沒別的,就是催我周末回大坪去。
漸漸地,我又開始怕她的電話了。我已單身數(shù)年,如今該多享受二人世界。不趁著還沒孩子抓緊逍遙,更待何時?可母親每到周末便打來電話:“回來喲!我做了你們最喜歡吃的蒜苗回鍋肉和豌豆蹄花湯……”
周末睡個懶覺,兩個人逛街吃飯看場電影,多好。可我不敢說不。我太了解母親的秉性了。
在家都是母親說了算,父親是“妻管嚴”,唯她命是從。也是,母親里里外外一把手,善持家又待人好,左鄰右舍都說父親有福。一直因自己當年不懂事而內(nèi)疚的我,總想在經(jīng)濟上多給二老一些力所能及的補償,不管手頭多緊,我總按月拿出一部分錢給母親,微薄的稿費也全交給她?!白约河?,不要替我存錢!”這是我對她常說的一句話。
我覺得,這便是孝順了。雖說這些年父母也有小病小痛,但總的來說身體還算可以。為什么就不能獨立一點,非要整天拉我回家?我沒事嗎?我整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忙。但我不敢說,我怕母親哭。母親退休后變得特別多愁善感,傷心了就一言不發(fā),默默垂淚。在我看來,這種哭,比出聲地哭,比號啕大哭更虐心、更嚇人。
可我心里終究不悅,糾結(jié)一直持續(xù)。
一到周末,電話就雷打不動響起。我不得不一邊起床,一邊對丈夫叨叨:“你說,回去吃頓飯就那么要緊?這周不回不是還有下周嗎?”
車才到半路,電話又追來:“快12點啦,到哪里了?等你們快到了我再炒菜,免得涼了……”我有些不耐煩:“不要催,堵車!”
午飯吃了,又留晚飯。有時我們吃了午飯就找借口溜了。我們提前約好晚上聚餐,三五好友觥籌交錯,多熱鬧!
母親依依不舍,嘴里嘮叨,手中卻忙個不停:新鮮的五花肉、宰好的土雞、蒸好的扣肉……大包小包唯恐少拿了一樣。上車了,她還追上來再三叮囑:“開慢點兒,注意安全,下周再回來??!”我一邊應著“行啦,行啦”,一邊吩咐丈夫“走嘛,走嘛”。
然而只要我需要,打一個電話,她就飛奔而來;或者沒打電話,她隨時也來幫著做這做那。即使她累,即使她已雙鬢斑白、年老體衰。2006年年初,我大病一場。接到丈夫的電話,父母火速趕來。
一見我靠在床頭病懨懨的樣子,母親的眼圈紅了又紅,握著我的手不停地安慰:“乖,沒啥子,還年輕,把身體養(yǎng)好就是……”
整整一個月,她不是買菜就是燉湯,或陪我說話、遛彎兒,每晚忙到我睡了才肯歇息,次日大早又在廚房里忙活。她自己每頓飯只吃一點點,而我并沒有注意到這些。
病假結(jié)束,我剛上班就接到父親的電話:“你媽住院了,情況很嚴重……”我們不相信這家醫(yī)院的診斷,馬上聯(lián)系市內(nèi)最好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依然如此。4個月內(nèi),做了兩次大手術(shù),母親的病情仍急轉(zhuǎn)直下。她枯瘦的手臂已無法扎針,護士只能在她腳掌上吃力地尋找下針的地方。她進入無痛無感的迷糊狀態(tài),她剩下的時間只能以天來計算了。
白天,我們無助地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徘徊,到夜里,不得不揪著心離開。最后幾天,擔心深夜告急,我們不敢回家,就住在離醫(yī)院較近的弟弟家。
連續(xù)幾晚,我和丈夫都在凌晨被急促的電話叫醒,那必是醫(yī)院打來的,必是母親瀕危,需要家屬馬上過去。到后來,即便深夜,我們都疲憊不堪也不敢入睡,巴望著電話不要響起,那至少說明病情還不至于太嚴重。我們甚至幻想,要是好幾晚沒電話,說不定母親就能從重癥監(jiān)護室里出來了。
一想到最可怕的結(jié)果,我就渾身發(fā)冷,牙齒打戰(zhàn)??呻娫捒傇诿客頊蕰r尖聲炸響。我和丈夫一躍而起,他去接電話,我哆嗦著找鞋。
2006年8月,在經(jīng)過兩天兩夜搶救后,母親靜靜地走了,沒有留下一句話。
一連數(shù)日,在家里,我捧著她的衣物哭泣,時時跟在丈夫身后。我怕孤零零一個人。
折騰得太累,我們終于沉沉睡去。
迷糊中,不知幾點,電話響起。我們幾乎同時躍起:“又怎么了?又怎么了?”我?guī)е耷?,習慣性地滿地找鞋。
然而,只幾秒,我僵住了。一時間,屋里安靜極了。那只是一個打錯的電話。我竟那么恨它不是來自醫(yī)院。如果是醫(yī)院打來的,至少還能給我一份牽掛和希望,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心如空洞。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黑夜里,只要電話一響,我便一躍而起。好幾次萬籟俱寂時,我突然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電話?有電話?”旋即清醒,淚如泉涌。
我知道,曾經(jīng)覺得那么“麻煩”、那么“討厭”的電話,永遠也等不來了。
我的遺憾,我的內(nèi)疚,如同我的思念,無處寄送,無處安放,唯有如影隨形,纏繞終生。
(王潔民摘自《滇池》2020年第9期,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