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心閱讀的蔡偉
11年前,只有高中學歷的三輪車夫蔡偉被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破格錄取為博士研究生。
如今,48歲的他在貴州安順學院教3門課,看到學生,他會想到自己。
他因知識改變命運,他希望自己的學生也能如此。
他從沒給學生提及他的那些苦日子。那時,他每賣50根冰棍,才能買一本5元的二手書。東北的冬天,他把《老子》《莊子》《韓非子》包上書皮,套層袋子,塞進保溫箱的夾層,有空就取出來讀。
如今,他自稱“學術(shù)不差也不冒尖”,一年發(fā)表一兩篇論文。大多數(shù)時候,他喜歡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被泛黃的古書包圍。電腦屏幕被豎起來,便于放大查看那些模糊難辨的古書圖片。時不時,他提起毛筆,在宣紙上寫小楷。
蔡偉研究的領域是“小學”,這是中國古代對文字學、音韻學和訓詁學的統(tǒng)稱。他的工作是將旁人看著晦澀難懂的古文字,解析出準確的意思。
“如果沒什么真知灼見,就干脆不寫,寫一篇論文至少要解決一個問題。”蔡偉說。
這些已刊發(fā)的文章,不少來源于他早期寫下的讀書札記。他積攢下了幾十本筆記,落款的時間跨越了30年。
小學時,他練過幾年毛筆字。因為字帖上總有很多看不懂的繁體字,他便捧著字典來回查。他的語文成績一直領先,到了高中,理科最低的成績只有十幾分。
蔡偉把圖書館當成教室。錦州市圖書館辦借書證要資質(zhì),他便磨著父親請單位蓋章。他幾乎天天打卡,一年多的時間里,光是古書,蔡偉就看了兩三百本。
高考落榜后,蔡偉進了橡膠廠工作,工廠實行三班倒。工作之余,他就泡在圖書館,“幾乎把能看的書全看了一遍”。
3年后,他從橡膠廠下崗。蔡偉沒錢、沒學歷、沒技術(shù),擺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有兩條,做小買賣或是賣力氣。
他先在食堂后廚做過一年,是臨時工,一個月100元的工資,主要做饅頭。后來,他買來一輛三輪車,綁上1米長的木箱,里面再塞三四個保溫箱,放入棉被隔溫,每天跑去商場門口擺攤。
雪糕5角一根,冷飲1元一瓶。天熱時,雪糕賣著賣著就化了,他自己吃一些扔一些。冬天時冷飲賣不動,他改賣炒瓜子,有時一個月賺不到500元。擺攤的空當,他讀書,有時撿行人隨手丟掉的廢煙盒,抽出錫紙,用來記筆記。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做小生意,但不敢不干?!安蝗荒茏錾??”蔡偉說。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沉浸在古文字的孤島里。有人說蔡偉“酸”,飯都吃不飽還琢磨“閑書”,不務正業(yè)。家人看不懂他的研究,身邊找不到能問詢的老師,他便一本一本地看,沒什么章法。
那時,每過兩三天,他就跑去圖書館換一批新書。錦州市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以為他看著玩,問他:“這玩意兒你能看懂?”直到后來,有人拿來收藏的民國古畫咨詢真?zhèn)?,蔡偉通過畫中的文字一眼識別出那是贗品,才贏得在場的人贊嘆。
自學四五年后,24歲的蔡偉寄信給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教授裘錫圭、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主任李學勤等學者。他向?qū)Ψ秸埥蹋蔡峤ㄗh。
裘錫圭在1997年第1期的《文物》上發(fā)表過《〈神烏賦〉初探》,提及尹灣漢墓出土的簡牘篇目《神烏賦》,其中的“佐子”不明其意。蔡偉寫信表示,“佐子”疑讀為“嗟子”,即“嗟”,是嘆詞。
后來,裘錫圭同意了他的看法,還在1998年第3期《文物》上發(fā)表了文章。
在錦州,蔡偉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屋里,墻邊、床底下塞滿了古書。可更多他想看的古書是買不到的。碰上實在喜歡的,他就從圖書館借出,直奔復印店。那份復印版的《廣雅疏證》已有30年,字里行間被他寫滿了批注,直到現(xiàn)在還在使用。
有些書無法外借,他就坐在圖書館里抄。橡膠廠發(fā)的表格紙被他小心翼翼地攢成摞,再一一從中對折,有字的一面向內(nèi),訂成一本。他仿照古書從右側(cè)寫起,完成《爾雅》的抄寫,花了20天。
這些簡易的裝訂本,被他越翻越薄,折痕處輕微一碰就可能散開。
他最奢侈的消費是湊錢買了一臺電腦,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搜索引擎里檢索古文字。
蔡偉的讀書筆記
在國學網(wǎng)上,愛好相同的人扎堆在論壇里發(fā)帖子。蔡偉家聯(lián)網(wǎng)是通過電話線,每次他撥完號,就快速打開論壇和郵箱,使用十幾分鐘后便匆匆下線。
即使如此,那幾個月,他家的電話費還是頻頻超支。后來,他干脆去網(wǎng)吧,在一片打游戲聲中敲著自己的學術(shù)思考。
他沒寫過點擊量超高的“爆款”文章,不參與論壇家長里短的討論,只發(fā)言之有物的硬核觀點。第一回“披著馬甲”發(fā)帖,他就被版主私信詢問:“你是蔡偉?”
那時候,除了給幾位古文字學學者寫信,蔡偉已在幾所知名高校主辦的學術(shù)網(wǎng)站上,發(fā)表過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
在當年的版主、如今的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副教授董珊的印象里,蔡偉對古書熟,引用辭例信手拈來。在那個檢索并不方便的年代,蔡偉盯著舊材料,總能發(fā)現(xiàn)新問題,還解釋得精準。
董珊和蔡偉同齡。他說,蔡偉是那種利落干脆的人,一兩句話解決一個問題,不用多說,一看就對,“這種本事差不多是對古書了如指掌的老先生才能做到的”。
干這行,即使是學術(shù)大家,也偶有誤差。不過,蔡偉的錯誤率很低。裘錫圭也曾在回信中肯定蔡偉:“不計功利,刻苦潛修,令我十分欽佩?!?/p>
后來,蔡偉的妻子病倒了。這個下崗后在超市當過服務員、送過報紙和牛奶的女人,被迫中止工作。兒子還在上學,家里全靠蔡偉一個人支撐。為了給妻子治病,他向親戚借了5萬元。
拉車比賣冰棍、瓜子賺錢,他便蹬著三輪車在城市里穿梭。從早到晚,一天跑10多趟,掙三四十元。白天停不下來,晚上回家累得倒頭就睡。原本大片的讀書時間,也被切割得很碎。一年后,奔波的蔡偉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境遇竟如此糟糕。
在此之前,無論是和學者的書信往來,抑或是在網(wǎng)上,蔡偉從來都只談學術(shù)。有一次,蔡偉忍不住在信中寫了寥寥幾筆,對董珊講述了自己的現(xiàn)狀。
那封信只有一頁多長。在董珊的記憶里,對方?jīng)]提要求,沒有抱怨,卻讓他動容。董珊找到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的教授劉釗。2008年,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與中華書局、湖南省博物館聯(lián)合編纂《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臨時聘請蔡偉加入。
這是一份根據(jù)前人觀點進行修正、完善的工作。蔡偉一張張翻閱竹簡照片,寫下注釋。古文字本就難認,多數(shù)還模模糊糊,平均下來,一列的30個字里,要重新解釋的有將近一半,蔡偉花一天時間才能完成一支竹簡的注釋工作。
進組一年,他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幾位教授想讓蔡偉讀博。
從2000年起,復旦大學開始實施一項制度:兩院院士、杰出教授和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指導老師,可以自主招收博士生??碱}由導師自己出,學生可以不參加統(tǒng)考。作為國內(nèi)知名的古文字學家,裘錫圭教授有自主招生的權(quán)力。
不過,按規(guī)定,報考博士必須具有碩士學位或同等學力,蔡偉只有高中學歷。復旦大學研究生院的領導最終找到教育部,將裘錫圭、李家浩、吳振武3位著名學者聯(lián)名寫的推薦信,連同復旦大學的申請書一起報送教育部。
入學考試是擺在面前的一場大考。蔡偉的英語不過關(guān),還10多年沒怎么學,學校就將英語考試改為日語考試??刹虃サ娜照Z也是零基礎,他突擊了一段時間,終于過線。
因為是自學,蔡偉的知識體系并不系統(tǒng),他跟著博士班上課,按學校的要求,還要補基礎的通識課,修一些本科、碩士課程。后來,他的學分修滿了,但博士論文遲遲不過關(guān)。他要學著去適應學術(shù)表達的范式,來來回回地改。他博士讀了6年才畢業(yè),算是班上最久的。
他也是班里年齡最大的,比同學年長近10歲,但檔案最薄。畢業(yè)后,他本想回東北,投了好幾所當?shù)氐脑盒?,簡歷都沒過——頻繁地卡在年齡、第一學歷、發(fā)表的文章上。
半年里,蔡偉一共投出二三十份簡歷,多在第一輪就被淘汰。直到安順學院錄用他,他才定下工作。這是他找的所有工作里離家最遠的一個,彼時安順尚未開通高鐵,他從錦州趕來用了兩天兩夜。
他被安排在學校圖書館的古籍特藏部,編寫?zhàn)^藏古籍書志。在圖書館里,他是學歷最高的,也是唯一一個研究出土文獻的。他還教3門課,古代漢語、文字學和書法。
蔡偉喜歡泡在幾所知名高校主辦的出土文獻網(wǎng)站上,看最新的學術(shù)觀點。但凡出了新材料,他就找來研究。
在網(wǎng)上,他起了五六個網(wǎng)名,“錦州抱小”“小雅”“黔之菜”……“有時候就是刻意不想讓別人知道是我寫的。”蔡偉說。他享受更換網(wǎng)名后歸零的狀態(tài),用新的名字“再慢慢闖出一片天地”。
他刻意從曾經(jīng)的片刻“高光”中淡出。因為被破格錄取,蔡偉曾被寫進新聞里,后來他拒絕再接觸媒體,為此特意換過手機號?!肮糯浼緛砭屠淦?,既然不為大眾熟知,也沒必要總是讓人知道。”
他強調(diào),自己只是喜歡這門學科,不愿當所謂的學術(shù)明星。他最擔心自己的精力被分散。
“只有對學術(shù)產(chǎn)生影響,在古文字學界能有深入的研究并發(fā)表獨立客觀觀點的人,才是最神圣的?!彼@樣表示,“做學問,不就是要經(jīng)得住長時間的埋頭嘛,名利是致命傷?!?/p>
圈子里知道蔡偉的人不少——他的文章不以量取勝,但都能立得住腳。
董珊感嘆,無論是最初在論壇上相識,還是后來因為破格錄取被寫入新聞,蔡偉本來有很多“可以紅”的機會,但他始終是淡淡的,低頭研究自己那攤事兒。
蔡偉不講究外在的東西,唯獨執(zhí)著于買書,每年購入的新書有幾百本。離開復旦大學前往安順學院時,他打包運出80多箱藏書,花了4000多元——快趕上后來一個月的工資。
蔡偉仍不富裕。他把家里一整面墻打成書柜,買來能兩面放書的書架,再加一張一米長的書桌。
在做學術(shù)之外,他的生活很簡單,逛市場、刷短視頻,或是練練毛筆字。自行車騎久了,他會腿疼,這是之前蹬車落下的老毛病。
在復旦讀博的時候,他回過錦州,到昔日擺攤的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一同出攤的4個人,只剩下一個。他記得,自己曾是這群攤主里最年輕的,夾在一片吆喝聲中,捧著書的他看上去總有些格格不入。
(月亮狗摘自《中國青年報》2020年10月28日,本刊節(jié)選,沈家善、王景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