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斌
“玄”作為哲學概念最先在《老子》中出現(xiàn),如“玄牝”“玄同”等?!肚f子》的《天地》篇講“玄德”,《天道》篇講“玄圣”?!秴问洗呵铩酚小靶鳌?,漢代楊雄明確以“玄”指“道”,張衡的《玄圖》也以“玄”為“自然之根”?!稌x書·王衍傳》載:“魏齊王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盵1]到了魏晉時代,“玄”便成為極流行的觀念。
漢末統(tǒng)治階級的腐敗,社會動蕩,戰(zhàn)爭不斷,到處都是“白骨蔽平原”“千里無雞鳴”的殘酷景象。社會的動蕩加速了以地域宗法莊園經(jīng)濟為基礎的封建勢力的形成,即封建性的門閥世族地主階級。門閥世族雖是乘著戰(zhàn)亂而壯大起來,其內(nèi)部充滿著各種矛盾,加之反動與腐朽的思想,他們習于逸樂,沉緬酒色,“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晉書.劉惔傳》)”,可見其思想的空虛。門閥世族將自己的政治需求和心理特征升華為哲學思辨,也正合統(tǒng)治集團的需要。貴無論玄學崇尚虛無,推崇老學,講的全是適合于門閥世族的統(tǒng)治之術(shù)。門閥士族深感人生無常,他們的思想從“名教”的束縛中得以解脫,獲得獨立自由的發(fā)展空間,生活在自成一統(tǒng)的莊園之中。放情絲竹,臨流賦詩,高詠長嘯,他們對個體人生價值意義的思考無法從儒學中找到支撐點,因而只能從重“情”和“養(yǎng)生”的道家哲學,特別是莊子哲學里尋找根據(jù)和支撐點,妄圖給人以精神上的安慰。
魏晉時期的藝術(shù)思想,以劉勰的《文心雕龍》為集大成。劉勰以為:“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盵2]文的呈現(xiàn)恰恰是玄學精神貫注下的人的性情之自然。早在漢代,蔡邕《九勢》中就談到“書肇于自然”的論調(diào),許慎《說文解字》謂“仰則觀象于天,府則觀法于地”,楊雄也有“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的說法,我們可以從中窺探到玄學的影子。
曹魏時期,統(tǒng)治階層鑒于漢王朝衰亡的教訓,在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實行具有進步意義的改革,在學術(shù)上也兼采法家和老黃玄學,打破了“獨尊儒術(shù)”的局面。魏晉中國書法開姓走向心靈的“自覺”,這一時期書法的實用性明顯減弱,藝術(shù)家們開始追求書法的審美價值。藝術(shù)的怡情達性的功能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帝王及世族知識分子紛紛介入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玄學作為一種特定歷史階段上理論思維和文化心理表現(xiàn)的哲學思潮,它不僅是人們對世界的一種認識,也是對待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同時,學術(shù)文藝思想活躍,政治約束力相對松弛,名士們生活態(tài)度和處事作風發(fā)生極大變化。魏晉動蕩的社會使名士們感到時代變革的來臨,《周易》成為大家注目的經(jīng)典,講虛無放誕的老莊學說成為大家的處事哲學。士人的世界觀和人生態(tài)度從傾心政權(quán)、企望致君堯舜轉(zhuǎn)變?yōu)槌缟凶匀唬非蟪烂撍椎木裆睢?/p>
洛陽長期處于曹魏政治文化中心,因而魏晉書法“玄學”思潮首先在洛下興盛起來。魏國書法,繼承了東漢流風,謂之“鴻都流風,去之未遠”,代表書家有邯鄲淳、梁鵠、鐘繇、衛(wèi)覬等,他們都是由漢入魏的士人。古文方面,衛(wèi)恒《四體書勢》云:“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經(jīng)》,轉(zhuǎn)失(邯鄲)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盵3]衛(wèi)恒認為東漢的古文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變化。在隸書方面,《曹真殘碑》已出現(xiàn)尖銳的挑筆、圓厚的捺筆,筆法也已經(jīng)變化。鐘繇的正書經(jīng)過改造,吸收隸書俗體寫法,把正書筆畫規(guī)則化,點畫斂筆頓按,橫畫的收筆采用“頓勢”筆法。行書也有別于東漢行書,著名的行書書法家有鐘繇和胡昭,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稱“胡書肥,鐘書瘦”,道出了這一時期行書特點。洛下新風的出現(xiàn),標志著書法風氣已出現(xiàn)變遷,書法家們開始采用在民間流行的俗寫體勢作書,造就了大寫新體的風氣,展現(xiàn)個性氣質(zhì)的風韻。新書體的發(fā)展帶來的好處是書寫簡便,名士們借助暢快的書寫,顯示個人的風度,從而形成注重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書寫觀念,“天然”“點畫之間皆有意”等觀念開始在書法中形成。
玄學家善書畫,書畫家懂玄學。“形神”“得意忘象”“言不盡意”等玄學思想對魏晉繪畫藝術(shù)有較大影響,同時影響到書法。魏晉時代是鐘情于美的時代,對能夠帶來審美情趣的事物,晉人懷著近乎狂熱的衷情,《歷代名畫記》載桓玄“每請長康與羊欣論書畫,竟夕忘?!?。魏晉人繪畫重“神氣、風度、風韻”,與兩漢重骨相不一樣。魏晉玄學所謂的“風度”,是針對那種純粹形式上的秀朗俊逸的容止而言的?!妒勒f新語·容止》說夏侯太初“郎朗如日月之入懷”,雖描繪出夏侯太初的性格,從內(nèi)容上來說卻是空虛的。隨著山水畫的興起,老莊、佛教寄情山林,以丘壑喻方外。在評論人物時,也多以山水譬喻,如《晉書·王衍傳》說顧愷之作《畫贊》稱王衍“巖巖清峙,壁立千仞”,和評論人物相一致。凡魏晉士人,工畫、善書、崇尚玄學之風尤盛?!巴豸酥畷葹楣沤裰诿幔で嘁嗝??!盵4]宗炳“善書畫,善琴書,好山水”,[5]“以嵇康為首的‘竹林七賢’均善書”。[6]從“正始名士”到“竹林七賢”,再到“中朝名士”的八子,他們不再像東漢名士專宗儒學經(jīng)術(shù),而是書畫兼善,“儒玄兼綜,禮玄雙修”。
魏晉書法是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巔峰,河東安邑衛(wèi)氏、潁川長社鍾氏、瑯琊臨沂王氏作為魏晉儒學大族,也是書法世家,代表了魏晉書法的最高水準?!扮婔砩瞄L八分、正書、行書;衛(wèi)玠精工古文、篆、八分、章草?!盵7]東漢時,鐘氏居住于黃河以南,衛(wèi)氏居住于黃河以北。南方學風注重發(fā)揮理論,注重思辨,北方學風講求根據(jù)來歷,學識淵博?!扮婔頃ń柃呅露I(lǐng)袖時尚,‘以奇筆唱士林’,完成了俗體的雅化,重書寫的表現(xiàn)性?!盵8]“天然”“流美”的玄學思想在鐘繇書法中開始出現(xiàn)。鐘繇作為書法大家,亦深明玄學之理?!妒勒f新語》注中引《魏志》說鐘繇“家貧好學《周易》《老子訓》”。宋陳思《書苑菁華》卷首輯錄秦、兩漢、魏四朝用筆法時謂:“魏鐘繇少時,隨劉勝入抱犢山學書二年,還與太祖、邯鄲淳、韋誕、孫子荊、關(guān)枇杷等議用筆法……繇曰:‘豈知用筆而為佳也,故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盵9]鐘繇所說的“天”與“地”分屬“用筆”與“流美”,出于《易傳》以來的自然元氣化成萬物的理論,可以窺探到有以下幾層含義:
南朝庾肩吾在評張芝、鐘繇和王羲之的書法時說“鐘天然第一”,[10]“天然”即是自然,沒有斧鑿的痕跡。南朝人評價鐘書“若飛鴻戲海,舞鶴游天”,唐太宗則認為鐘書“布纖濃,分疏密,霞舒云卷,無所間然”,都道出了鐘書的“天然美”特征。鐘繇畢生致力于鉆研筆法,然而他并沒有就此停留在怎樣用筆的探討上,而是創(chuàng)造出一種“天然”的“流美”書法特征。
鐘繇書法“流美”特征的形成,亦和他追求的超逸精神相關(guān)。今天所見鐘繇書跡《宣示表》《賀捷表》《力命表》《薦季直表》,南朝羊欣用“瘦”字形容其書法特征,唐朝李嗣真則以“寒澗窙豁,秋山嵯峨”的自然景象道出了其書法廋勁的意象特征。由于歷史條件的原因,鐘繇不可能將視為正統(tǒng)的漢隸完全排除,在他的真、行書中仍有隸意的存在,這就給晉人以完善美化的余地,如“字細畫短”“長而愈制”之類,所以后人評鐘書“大巧若拙”,張懷瓘認為鐘書“古雅”“道合神明”“幽深無際”,如此種種把鐘書的“天然”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由于鐘繇的顯赫地位和名門望族的追捧,鐘繇所創(chuàng)導的正書、行書在士大夫階層流行起來,逐漸成為一種書法時尚,即“魏晉風度”?!拔簳x風度之所以有如此魅力,因為它們是玄學精神的審美化呈現(xiàn),是士族文人推斥名教,在一定程度上獲得玄學精神的審美化呈現(xiàn)?!盵11]
阮籍謂:“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人生天地中,體自然之形?!盵12]強調(diào)“天人”關(guān)系的自然性。鐘繇所說“天”,近乎蔡邕所說“自然”,所謂“流美”,即蔡邕所言“形勢”。用天地講書法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和蔡邕的“書乾坤之陰陽”“書肇于自然”有根本的共同點,這也是這一時期普遍觀點。《淮南子·天文訓》又言:“天地未形,馮馮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昭。道始于虛廓,虛廓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清妙之合專易,重濁之凝竭難,故天先成而地后定?!盵13]王允的《論衡·骨相》曰:“稟氣于天,立形于地?!本吞斓氐男纬啥裕湃苏J為天在前地在后,天定而地成。天是清氣所化,是無形的;地是重濁的,是有形的。魏初的曹丕用自然元氣喻事物的美丑,在其《王玨賦》中,講到玉之美如“包黃中之純氣”“體五材之表儀”,即認為玉之美來自自然元氣。鐘繇將此理論運用到書法創(chuàng)作中,用筆的方法需要長期的研習才能很好地掌握,而一旦形諸筆墨,則表現(xiàn)在書法的美感之中。所以書法家創(chuàng)造書法猶如天以其自然元氣賦于萬物,產(chǎn)生和創(chuàng)造地上萬物的美。因而用筆似天,而流美似地,天定而地成,用筆精而流美現(xiàn),用筆與流美互為表里。
“宋文帝書,自謂不減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功夫不及欣。’……孔琳之書,天然放逸,極有筆力?!盵14]王僧虔在書法的創(chuàng)作中首次將“天然”與“功夫”結(jié)合起來,作為評論書法的兩種尺度,來體現(xiàn)書法的結(jié)體和運筆,開啟了后世以“天然”“功夫”論藝的先河。庾肩吾《書品》又謂:“鐘天然第一,工夫次之?!盵15]鐘繇以自然元氣論講書法創(chuàng)造,強調(diào)書法美是一種“天然”的美。同時,鐘繇認為這種美“非凡庸所知”,這與曹丕《典論·論文》強調(diào)的“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強力而致” 也有相同之處。
劉勰強調(diào)藝術(shù)的美與自然的美一樣,“夫豈外飾,蓋自然耳”。陸機認為作文應“因宜適變”,一切順其自然。書法的創(chuàng)造,“天然”美是很重要的。漢末趙壹《非草書》認為當時人學書是“每見萬類,皆畫象之”。在漢代,蔡邕《筆論》就強調(diào)了書法的“天然美”:“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盵16]顯然,“天然”與魏晉玄學崇尚的“自然”是一致的。王弼謂:“天地任自然,無為無跡,萬物自相治理?!惫蟆白约憾?,則謂之天然”。自然即本色、本性,往往用“素”“樸”代言之。玄學家們對“自然”的推崇,還表現(xiàn)在山水文學和山水畫中?!妒勒f新語》載:“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17]自然美已經(jīng)獨立成為堪與藝術(shù)美并列的另一種美。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自然”要有感而發(fā),不事雕琢,渾然天成。唐代李德?!段恼抡摗分^:“文之為物,自然靈氣,惚恍而來,不思而至。”玄學家講究自然天成的創(chuàng)作方法。莊子謂:“天地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guī),方者不以距,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18]“天地有大美”美就美在自然無為,以至于“庖丁解?!钡募妓嚹軌蜻_到“道”的境界。
衛(wèi)氏家族作為儒學世家,博通古文,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古文序》提到衛(wèi)覬寫的古文,與汲冢書相仿佛。衛(wèi)氏家族以書法顯名,始于衛(wèi)玠,他“好古文、鳥篆、隸草,無所不善”。[19]在保持儒學門風的同時,衛(wèi)氏家學不斷汲取新的學術(shù)思潮。衛(wèi)恒《四體書勢》中“用心精?!薄岸梦锵笠灾滤肌背鲎孕W的“言、意、象”。衛(wèi)玠是在玄風熾盛的西晉成長起來的,“少有名理”,而且“善《易》《老》”?!靶l(wèi)玠卻不治《莊子》,可見他吸收道家的思想是有選擇,更注重學術(shù)與學理,行為上依然恪守著儒學禮法。”[20]因而,在學術(shù)思潮開放的魏晉時期,衛(wèi)氏家族的學術(shù)面貌是“儒道兼綜,禮玄雙修”。這種思想不僅影響到衛(wèi)氏書法,而且潁川長社鍾氏、瑯琊臨沂王氏等儒學大族都受到影響??蓮膬煞矫胬斫狻白匀粺o為”的思想:
衛(wèi)恒在《四體書勢》中說:“是故遠而望之,若翔風厲水,清波漪漣,就而察之,有若自然。”[21]索靖《草書勢》云:“蝌蚪鳥篆,類物象形。”[22]都是用自然萬物來比喻書法的千姿百態(tài),自然美和藝術(shù)美在書法中得到統(tǒng)一。中國精神受“萬物有靈觀”的影響,把自然界的一切事物看成是有生命的,書法也不例外。張懷瓘《書斷》評嵇康書法:“得之自然,意不在乎筆墨,使人神清,自然意遠。”[23]雖然不見嵇康的書法到底怎樣,但可以從其在《聲無哀樂論》中從玄學出發(fā)對“自然之和”與“平和”之美的追求得到解釋:“嵇康認為音樂是客觀的物質(zhì)存在,其本源為自然。音樂的特質(zhì)為‘和’,有‘自然之和’與‘平和’,‘和’即為美。”[24]嵇康以“和”為自然樂的本體,從自然層面來說指陰陽的協(xié)調(diào),也就是其《養(yǎng)生論》中所言“性氣”“情志”,人的精神上的“和”。同理,老子“道法自然”,也是“道”本身存在和運動的內(nèi)在原因,是一種不加外力干涉完全的自然狀態(tài),順應自然,方能復歸自然,自然而然,方能進入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
魏晉時期的書法家常常把“自然無為”視為創(chuàng)作與審美的根本準則和最高境界。從生殖崇拜到圖騰崇拜,從山水詩到山水畫,從建筑雕塑藝術(shù)到舞蹈藝術(shù),都充滿自然生命美。“書肇于自然”,當書家認識把握了自然的本質(zhì)特性及其變化規(guī)律后,便可以得心應手,駕重就輕,從必然進入自由,從認知進入創(chuàng)造,達到“自然無為”的境界。
魏晉書法“尚韻”,與當時玄學一樣,推崇平淡的自然美。在玄學看來,“自然”指天道的本來狀態(tài),天道是自然無為的。玄學最理想的圣人的根本點,在于如何處理好和體現(xiàn)天道與人事的關(guān)系。在自然觀上,嵇康認為客觀外界一切事物都是“自然相待”,以“元氣”“五行”為其形成的物質(zhì)基礎,而“不假人以為用”。阮籍則認為“自然”指萬物本體的“無”?!暗勒撸ㄗ匀欢鵀榛?,侯王能守之,萬物將自化,《易》,謂之‘太極’,《春秋》,謂之‘元’,《老子》,謂之‘道’?!盵25]因循自然的行為就是“道”,遵循“道”而治世,萬物就能在自身體系里充分發(fā)展變化?!白匀弧睘樘斓刂矗白匀弧?、天地、萬物相互貫通。“阮籍思想中最重要的東西是追求一種超越自然形質(zhì)的,高度純凈的精神美?!盵26]阮籍的《樂論》贊頌道家與自然合一,大膽批判儒家禮法,渴求精神的絕對自由。同時,在贊美自然合一的最高境界時,又有著儒家積極的入世精神,并不贊賞道家的樂天安命思想。顯然與衛(wèi)恒的“儒道兼綜,禮玄雙修”思想高度一致。
東漢以后行草逐漸興起,魏晉時代,經(jīng)鐘繇、胡昭和索靖等人的發(fā)展和名士的欣賞,開始“大行于世”。在南方,在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書家努力下,徹底去除分書遺跡,將隸書推進為行書,章草變?yōu)槌墒斓慕癫?,其草書“煥若神明”,強調(diào)“意”的表現(xiàn)。
書法不單純是模仿的藝術(shù),而具有抽象的象征性質(zhì)。魏晉時期,“心”“意”已成為書家十分重視的范疇。成公綏《隸書體》謂:“工巧難傳,善之者少,應心隱手,必由意曉?!盵27]索靖《草書勢》曰:“科斗鳥篆,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滋生?!盵28]“意”都是通過書法的形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強調(diào)書法物象與心意的結(jié)合。
衛(wèi)恒《四體書勢》謂:“睹鳥跡以致思,非言辭之所宣。遠而望之,若飛龍在天;近而察之,心亂目眩,奇姿譎詭,不可勝原。研、桑所不能計,宰、賜所不能言?!盵29]書法之“意”是“言”所不能盡的?!把浴敝秆赞o;“意”指思想。《墨子·經(jīng)說上》說:“執(zhí)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笨隙ㄍㄟ^一定的“言”,人們就可以了解和把握一定的“意”。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對“言”能達“意”持懷疑或否定的態(tài)度?!吨芤住は缔o上》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盵30]“言”也不能完全表達“意”,但同時又說“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盵31]通過設立符號式的卦象來彌補“言”在表達“意”中的不足。顯然,“意”是高于“象”的,“象”又是高于“言”的。而《莊子·外物》記載:“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這種觀點不否定“言”能表“意”的作用,而是強調(diào)“言”以“得意”為本。而王弼《周易略例·明象》曰:“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32]其在《莊子》的基礎上,闡述了一個完整的意象觀,“象”可以用來表“意”。
《筆陣圖》謂:“執(zhí)筆有七種,有心急而執(zhí)筆緩者,有心緩而執(zhí)筆急者。若執(zhí)筆近而不能緊者,心手不齊,意后筆前者?。蝗魣?zhí)筆遠而急,意前筆后者勝?!盵33]王羲之認為執(zhí)筆要與“心”“意”結(jié)合,具體講了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思想心態(tài)與執(zhí)筆和運筆的關(guān)系。這種“意”,體現(xiàn)了晉人“尚意”的藝術(shù)祈尚,書法美不再是只具備形態(tài)美,而且還要表現(xiàn)人們的心理意愿。王羲之《書論》曰:“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34]羲之在作書、評書、論書時心中皆充滿“意”,擺脫了“觀其法象”的束縛,把主體內(nèi)在的“意”擺在重要位置。
所謂書能“稱意”,即書法創(chuàng)作中主客觀溝通的問題,羲之《書論》中“大抵書須存思”即是如此。魏晉書家在倡導“意”的同時,同樣進行“道”的追求。魏晉時期,士大夫們迷戀山水以領(lǐng)略玄趣,追求與道冥合的精神境界,特別是山水景物進入詩歌和繪畫中,使得山水詩、山水畫成為言玄悟道的工具。宗炳《畫山水序》道:“山水以形媚道?!敝袊糯咳酥v“道”,時時事事離不開“道”,“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中庸》)。從現(xiàn)存王羲之書信也可以看出其受玄學的影響:“省士。知足下奉法轉(zhuǎn)到勝理極此。此故蕩滌塵垢,研遣滯慮,可謂盡矣,無以復加。漆園比之,殊誕謾如下言也。吾所奉設教意政同,但為形跡小異耳。方欲盡心此事,所以重增辭世之篤。今雖形系於俗,誠心終日,常在於此,足下試觀其終。”[35]“吾所奉設教意政同,但為形跡小異耳”,指羲之是信奉道教的,但他以為和佛教之意是相同的。最后又說其身處世俗而心實向教。顯然,在他儒家思想深處深受玄學合流的佛學影響。
晉人是注重個性、崇尚自然的時代精神。王羲之的創(chuàng)作,受阮籍的影響是巨大的。以阮籍為首的“竹林名士”,其思想的實質(zhì)是以莊子為主的“性情的玄學”。《三國志·魏書》卷二十一《王粲傳》謂阮籍:“倜儻放蕩,行己寡欲,以莊周為模則。”羲之《蘭亭序》開篇“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流觴曲水”,正是“竹林名士”“生活情調(diào)地玄學”,完全一副生活的山水畫。陳傳席認為“山水畫興起的直接根源是玄學”,[36]玄學家鼓吹玄學,何晏一派通過詩歌把玄學的哲理表達出來,于是創(chuàng)始了“玄言詩”。從謝靈運開始,玄言詩轉(zhuǎn)向山水詩,“山水形象是表達玄理最合適的媒介,所以山水景物大量進入詩歌和繪畫中,使得山水詩、山水畫成為玄言悟道的工具?!盵37]因此,才有“放浪形骸之外、暢敘幽情”的玄趣和圣人之“道”。劉熙載《書概》中說:“右軍《蘭亭序》言‘因寄所托’,‘取諸懷抱’,似亦隱寓書旨。”[38]道出了王羲之書論的精髓。
要求書法有變化的美感,羲之《筆陣圖》中“點”,如“高峰墜石”,“豎”,如“萬歲枯藤”等,從自然美的形態(tài)形容書法的變化之美。他在《書論》中說:“若作一紙之書,須字字意別,勿使相同。”[39]根據(jù)王弼的觀點,對“意”的變化,不能脫離“象”與“言”。書法的形體變化可以看作“象”與“言”,在創(chuàng)作時,首先要求得其變化,不能“狀如算子”要有書法的神采風氣?!耙狻币鯓幼兓兀客蹂稣J為:“真正對于‘意’的了解,是一種既需要‘象’但又超脫于‘象’的領(lǐng)悟。”[40]顯然,形體運筆的變化之美,能更好地表現(xiàn)意趣。從衛(wèi)夫人《筆陣圖》中提到的“意在筆前”,到王羲之的“發(fā)人意氣”,“意”的內(nèi)涵在不斷變化。玄學家的“言不盡意”“得意忘象”講的是對美的主觀感受,而“意氣”就是美的最高境界。
羲之《蘭亭序》的“仰觀宇宙之大、游目騁懷”,與魏晉以來在詩歌、繪畫、書法中強調(diào)的“傳神”是一致的。“得意”要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才能領(lǐng)會到“意”。實際上得道的“意”并不是純粹的物“意”,而是己“意”與物“意”共同化合的產(chǎn)物,因而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強調(diào)審美主體的創(chuàng)造作用。從鄭板橋的“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可以看到由“意在筆前”到“得意忘象”的創(chuàng)作過程。正因為“得意忘象”,因而才有“意氣”的出現(xiàn)。
顯然,“意”的產(chǎn)生離不開現(xiàn)實生活中的“象”,因而“觀其法象”便有了合理性。但是,如果拘泥于現(xiàn)實中的“象”,就不會取得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進步。對“象”作為體現(xiàn)“意”的手段可以豐富多彩,在書法的歷史發(fā)展時,不僅僅局限于“宛若銀鉤、飄若驚鸞”的具體物象上,必須進入一種不為任何物象所限定的自由精神境界。成公綏《隸書體》謂:“紛華璨爛,絪缊卓犖,一何壯觀!繁縟成文,又何可玩!……仰而望之,郁若霄霧朝升,游煙連云;俯而察之,漂若清風厲水,漪瀾成文?!盵41]晉代書法受“自然”玄學影響,強調(diào)的是一種自然美。莊學從自然情調(diào)上的超越,才能忘形發(fā)現(xiàn)“神”?!墩Z林》謂溫嶠“姿形甚陋”,《晉書》仍謂其“少標俊,清徹英穎”,顯然是忘形而發(fā)現(xiàn)“神”的結(jié)果?!巴蟆弊鳛樾W家們的生活準則,表現(xiàn)出他們對對精神世界的注重及精神自由的追求。
在玄學家們看來,對物質(zhì)世界的超越,才能“忘象”,才能由形而神,便進入另外一個境界,即“神”的超越。
魏晉時期特殊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哲學背景,出現(xiàn)了鐘繇、衛(wèi)恒、王羲之等重要書家及書法理論家。魏晉書家,大多崇尚“儒道兼綜,禮玄雙修”思想。從鐘繇的“天然”“流美”,衛(wèi)恒的“自然無為”,王羲之的“得意忘象”,無不體現(xiàn)“道”的內(nèi)涵與“藝”的生命結(jié)合和“玄理”與“空靈”的想象結(jié)合。“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42]追慕逍遙自在的理想生活,到大自然中獲得內(nèi)心精神的滿足,用自然界各種事物或各種自然現(xiàn)象展示書法之美。書體不再被漢隸所禁錮,逐漸從實用發(fā)展到書家的個性風格,從傳統(tǒng)的篆隸演變出真、行、草書,從而才有“魏晉風韻”的書風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