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瞳LoksT
在時間與距離面前,生活里的積塵緩緩塌壓,像地殼運動產(chǎn)生的斷裂凹陷,將兩人隔成彼岸。
秦苒和林耐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的牽手,是在海洋館里。
海底隧道里,當身形扁平的鰩魚以俯沖之勢飛游而來時,林耐問:“你看它像什么?”
“飛毯?!鼻剀鄄患偎妓鞯鼗卮稹K粗D(zhuǎn)來去的鰩魚,覺得它心底大概藏著許多慌亂不安,就和此刻的自己差不多。
林耐笑起來。背景是藍色的光與水,在各色各樣的水生物的攪動下,盈盈漾漾地晃眼。他站在那里,秦苒忽然不確定是這光影映亮了他的模樣,還是他的笑容,讓整條暗黑隧道生出了璀璨而神秘的光亮。
過人生與過隧道有無差別?就這樣一條道走下去又能怎樣?秦苒心頭一熱,便握住了他的手。
林耐的笑聲一下子聽不見了,像是被誰倉惶地按下了靜音鍵。他的全部感知都集中在那只手上,卻動也沒動地保持著垂手的姿勢,隔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飛毯游走了?!?/p>
秦苒忽然覺得很委屈——掌心的熾熱,需要精神能量的輸送,而他似乎不肯與她共鳴。她松開了手:“它被狗糧撐著了,遛彎消食去了!”
林耐轉(zhuǎn)過臉,才看見身邊站著一對親熱自拍的情侶,而秦苒已經(jīng)徑自向前走去。
“苒苒!”他叫了她一聲,她沒有應,卻舉起相機給兩條紅色的大魚拍照,她的聲音里帶著夸張的笑意:“哇,快看快看!”
那兩條交錯浮游的紅魚,你追我趕地顧盼嬉游著,只一會兒便看不見了。
在昏昧失真的燈光下,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遙遠而模糊,情緒卻不會因此稀釋,反而被酵解,變得膨大而濃稠,回憶沙聚成塔,像隧道穹頂一樣壓頂而來,除了向前走,似乎別無他法。
兩年前,秦苒與林耐相識在敦煌金色的沙漠上,他們在同一個向?qū)У膸ьI下乘駱駝向營地進發(fā)時,駱駝剛立起前腿,就把坐在駝峰中間的秦苒抖了下來。
秦苒的體能和戶外技能都不怎么樣,迷迷糊糊了一路,這時的反應倒是異常迅速。大概生怕被這大牲畜再補上一腳,她落地后立刻蜷起身體,就勢順著坡地滾了出去。
走在她后面的林耐本來是想要過去幫助她的,結果腳下一滑,跌坐在地滑下斜坡的速度比她還快。已經(jīng)坐直身體的秦苒被滑沙再次帶離,她剛驚叫了一聲,就吃了一嘴沙,趕忙閉緊嘴巴時,已經(jīng)感受到了牙齒咬合時咯吱咯吱的響聲。
兩個人坐在沙地上狼狽地相視而笑,灰頭土臉地交換了姓名,握手時兩個人沾滿細沙的手握在一起,像是隔了一層什么,于是不約而同地用了點力氣。林耐仰頭看向天空的時候,秦苒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覺得他手上的沙子大概盡數(shù)印在了自己的手心、手背上,正在微微發(fā)熱、生痛。
后來他們騎在駱駝上搖搖晃晃地向營地里走去,駱鈴在遼闊蒼茫的沙漠里顯得遙遠而清晰。
沙漠里的夏天,天黑得很晚,砂礫降溫的速度卻極快,半夜里秦苒裹著披肩走出帳篷,看到林耐坐在篝火旁時,心里忽然生出了奇異的快樂與安穩(wěn),她問:“你怎么還不睡?”
林耐笑了,“同伴的鼾聲太響了。你呢?”
“第一次在這種地方過夜,明明又困又累,卻睡不著。”秦苒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坐下來,他正撿起柴禾投進篝火,火舌舔舐了幾下,立刻竄起了熱烈火焰。
交談是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的——后來秦苒再想起那一夜,總覺得交淺言深,后悔不迭。
就在那天夜里,林耐對秦苒說起了他的一位師兄,那是他的偶像——一位人文地理學家,他全年扎在遙遠的村莊和田野山川里,做出了很多有意義的探索和分析。它們不僅有著向外的力量,同時也向內(nèi)豐富并喜悅著自我。
林耐向往著那種遼闊和自由,他想要考取的研究院位于西北地區(qū),而那里或許也將成為他的主要考察方向。他說:“人的一生太短暫了,怎么舍得平平淡淡地過完?總要做最熱愛的事情才行。除了山川河流,這世間的一切,物質(zhì)也好,感情也罷,都會隨著時間褪色?!?/p>
赤色火焰吞吐、翻卷著,在黛藍的天空下升騰起大團大團青白色的煙霧。在星月與篝火的映照下,他們的對話顯得那么真實,卻又那么夢幻。
秦苒來自威海,母親以零售電商起步,到擁有一家規(guī)模不大不小的服裝公司,正經(jīng)地等著她大學畢業(yè)就回去以新鮮視角和專業(yè)能力發(fā)展經(jīng)營。
縱然秦苒是個地理渣,也知道此地與家鄉(xiāng)位于地圖的兩端,中間隔著萬水千山。秦苒的眼里有星光有火光,那么明亮那么美。兩個人的對話卻出現(xiàn)了一小段空白,后來她說:“以后你來威海的話,我請你吃鲅魚餃子!”
“你餓不餓?”林耐忽然問,變戲法似的從衣袋里掏出了兩根香腸。
秦苒看著他用小刀修理著一截樹枝,再將香腸送進篝火里,天地蒼茫,火焰噼啪,香氣升起來時,秦苒忽然就生出了熱血與豪氣,可是來自身后向?qū)У拇舐曮@呼,讓她重回現(xiàn)實:“那是準備用三天的木柴!你們打算一晚上都給我燒完嗎?”
略去南轅北轍的未來規(guī)劃不提,林耐和秦苒就讀于相鄰兩座城市的大學,大巴車行駛一小時二十分鐘,再轉(zhuǎn)三站城際公交,他就可以站在她的學校門口。
在后來的兩年里,林耐走熟了那條路,目光撫過了一路的山嶺起伏。
林耐第一次站在秦苒的宿舍樓下時,整個人顯得慌張而拘謹,與沙漠篝火前侃侃而談的青年全然不同。
那是秋天的午后,秦苒穿著灰藍色休閑褲和白色衛(wèi)衣,相比于在沙地上滾了幾周,又利落坐起的形象,顯得溫柔明麗,而唇角和眼底的俏皮靈動,仍是他常常想起的模樣。
站在萬丈秋光里,秦苒覺得自己就像烤箱里第十五分鐘時的可頌,整個人暖烘烘地膨脹起來。在四目相對的笑容里,她驀然驚覺心底的期待和甜意涌上來,于是她紅著臉垂下眼瞼,像給可頌打上包裝,又系了一個美麗的蝴蝶結。
那天下午,林耐發(fā)現(xiàn)秦苒似乎不太記路,她聲稱要帶他去吃一家“超好吃”的餐廳時,在同一層樓足足轉(zhuǎn)了兩圈,又拉著他站上了下樓的扶梯,才終于找到了那家餐廳,坐下時她坦率地自嘲:“我有點緊張,讓你見笑了!”
林耐笑容靦腆,眼光躲閃,他并不想表露自己從見到她開始就在持續(xù)飆高的歡喜和慌亂,但顯然事與愿違了。而秦苒正笑眼彎彎地看著他:“因為你不是一般的男生?。 ?/p>
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真像救命稻草,兩個人各自垂眼,在話題自然轉(zhuǎn)移的過程里,掩飾了兩個人的心事。
第二天早晨,秦苒去找林耐。他入住的客棧要走過一段窄巷,兩旁的人家伸出竹竿,晾著各色T恤、連衣裙和棉布床單,在風里起伏飄蕩,搖搖晃晃,是最平實樸素的過日子的模樣。走著走著,視野豁然開朗,一時間天也藍了,地也闊了,桂花噙著涼絲絲的甜香,撲落在沾著晨露的青石地面上。
那家客棧的一樓,有一間大大的書吧,秦苒一邊翻著書一邊等著林耐,只是這座建造在山邊的老房子有些冷,涼意不知不覺就從腳底漫上了小腿。
后來,林耐再來,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盡管聽上去八成拙劣。而只要他來,都會住在這里,以致于有段時間,秦苒幾乎以為他與女店主小敏在談戀愛。那年春天,他幫小敏粉刷油漆剝落的花園木柵欄,他們穿著差不多款式的圍裙,戴著一樣的手套,秦苒站在他身邊時,他卻將油漆桶拿開了,“站遠一些,味道很重。”
他還指著不遠處的秋千架,說:“坐過去等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好。”
秦苒忽然覺得,自己與“他們”之間似乎涇渭分明,心里乍然裂開的溝壑像是掉進了一整顆酸檸檬。她的目光落在他鞋面上的一滴白漆上,說:“忽然想起來了,今天上午學院有活動,我先走了啊!”
秦苒說完,一溜煙兒地跑了。
小敏走過來,用毛巾擦著額上的汗水,對林耐說:“有你這樣談戀愛的?她誤會了!”
林耐手里的刷子更用力地油漆著木柵,他說:“這些油漆好像不太夠,我再買一桶去!”
巷口的站牌下,秦苒垂著頭,一下又一下地踢著凸起的馬路磚,公交車停下又開走,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她仍舊站在那里。
林耐站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隔了一會兒,秦苒轉(zhuǎn)過頭來,臉上很快有了一抹淺淡的笑意,像是早晨極薄的霧氣,她沒有解釋自己為什么還站在這里,他也沒有問,卻指著她腳邊的馬路磚,說:“它惹你了?”
秦苒揚起頭,有些挑釁地看著他:“你惹我了,我踢你行嗎?”
“如果這真能解決問題,我恨不能踢自己兩腳!”林耐說著,近前一步,她卻慫了,倏地轉(zhuǎn)過臉去。
秦苒的聲音很低,自言自語似的,像樹上的新葉在風里輕輕地抖:“林耐啊,這廣闊天地、大美人間,你怎么就非要去西北呢?”
她的心事遠不止此,然而她的勇氣卻只有這么多,僅供她吐露至斯。她后退兩步,身影很快落入了人群中間。
傾蓋如故易,白首同心難。她害怕高估愛情,低估人性,更害怕成為人形繩索,讓他不快樂——那樣的話,自己又怎么可能快樂?
公交站牌下的人們在林耐和秦苒中間隔出了距離和屏障,林耐終于還是沖了過去,攥著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出來。
秦苒踉蹌著,額頭撞在他的肩膀上,又趕忙直直站立。林耐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額角:“你怎么這么倔啊?”
她就勢掄起胳膊,在他的肩膀和胸膛上一頓捶打:“你才倔!你這頭犟驢!”
秦苒忽然發(fā)覺現(xiàn)實生活和偶像劇真的差別好大!偶像劇演到這里,男主和女主大概率會有一個擁抱了吧?至少會有一方做出妥協(xié)了吧?可是林耐一動不動地任憑她拳打腳踢,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他倆可真是心心相印——兩頭犟驢,就是應該各走各的路!
心事翻卷,淚水幾次三番地想要沖出來,都被她生生憋了回去,后來她拽著他的衣袖向前走,大聲宣布:“林耐,我要吃大餐!”
秦苒畢業(yè)前又去了小敏的客棧。小敏看著她的大件行李,不解地問:“你不回威海了?”
“我打算先在外面工作一段時間積累些經(jīng)驗再回去?!?/p>
小敏徑直問道:“是因為林耐吧?”
秦苒搖搖頭,笑了:“他每天都以兩萬多的步數(shù)占領著微信運動的封面,可是每走一步,我都覺得他離我越來越遠?!?/p>
小敏剪著花莖上的刺,將它們插進清水瓶里,她說:“愛情如果不死于距離,大抵會亡命于時間,也許是我太悲觀,但我沒法樂觀。正因為如此,我從來都沒有勸過你們?!?/p>
小敏給秦苒講了林耐那位師兄的故事。林耐時常說起他的堅定、灑脫與自由,卻從來沒有在秦苒面前提起過師兄的感情生活,盡管它聽上去似乎只是一個落入俗套的故事——在時間與距離面前,生活里的積塵緩緩塌壓,像地殼運動產(chǎn)生的斷裂凹陷,將兩人隔成彼岸。
秦苒怔怔地看著她,“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因為師兄的前女友就是我?。 毙∶粞垡膊惶?,笑意只在嘴角,“我們都以為自己的愛情會與眾不同,但事實上不過如此。剛分開時的熱烈想念奔放得如同七月大河,時間久了就漸漸沉寂下去,即使偶有浪花,也充滿了砂礫和猝不及防的冰碴。我們都想做圓心,讓對方圍著自己畫圈圈。我們都以為自己是山,讓對方來就我,然而事實上我們都是水,會流走、會泄露、會蒸發(fā)消失……”
小敏從一本《中國國家地理》雜志中,拿出一張紙條遞給秦苒,上面是林耐有力的字體:“如果可以說我喜歡你,我多想現(xiàn)在就開口。”
秦苒覺得血液一下子涌進了腦袋,在太陽穴附近奔涌、嘯叫,化作熱淚奔涌而下。
林耐再見到秦苒,已經(jīng)是三個月以后。秦苒實習的服裝公司位于近郊,公司規(guī)模不大,但因為產(chǎn)品設計與經(jīng)營理念的創(chuàng)新優(yōu)質(zhì),營收利潤呈逐月上升趨勢。秦苒因為文能策劃新品文案、武能蹲倉庫打包發(fā)貨,且有著不叫苦不叫累的吃苦耐勞精神,很快獲得了同事們的認可。她是在加班發(fā)貨后返回租住屋,經(jīng)過擴建中的廠房,被木板上殘留的鐵釘扎傷腳掌的。
秦苒想要打電話給一同加班的同事李言,按照手機通訊錄里字母排列的順序,他和林耐的名字挨在一起,她不知道是因為手抖,還是下意識里的渴望,當看清屏幕上閃爍著林耐的名字和號碼時,她覺得自己又被釘子扎了一下——這一次是在心里。
秦苒趕忙掐斷了電話。
聞訊趕來的同事將她送到了醫(yī)院。清洗傷口時,秦苒疼得面部扭曲,忽略了手機鈴聲。等到醫(yī)生折斷疫苗瓶頸,剛將銀亮的針頭插進去,她的手機就又開始響。直到注射結束,秦苒一手捏著棉簽按住針孔,另一只手費勁地掏出了手機。
電話另一邊是林耐,他說:“苒苒,怎么了?”
秦苒的喉嚨像是被黏住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她才聽見自己被擠壓變形的聲音終于突出了重圍:“你在哪里?”
診室里的燈光亮茫茫的,窗臺上的盆花像是被泡在藥水里,花朵、花葉全都亮晃晃的失了真,讓人看得頭暈目眩。電話另一端,林耐說:“你從來沒有這么晚打過電話給我。出什么事了?”
醫(yī)生看了秦苒一眼,大聲說:“流血了!讓你按著針孔,你看你的棉簽按在哪里?”
她的手一抖,徑自掛斷了電話,接著自虐似的將酒精棉重重地按在了針孔上。
第二天早晨,小敏出現(xiàn)在秦苒的門口,她先是蹲在地上仔細地看了看秦苒纏著繃帶的腳,然后站起身笑了:“林耐讓我先過來把你接回去!聽他的語氣,我還以為你此刻已經(jīng)打著石膏、坐著輪椅!”
秦苒臉熱地推了她一把,“很疼!你有沒有人性?”
兩人回到客棧,秦苒剛坐下來,把腫起來的腳平放在椅子上,門簾嘩啦啦一響,日光就流瀉了一地。秦苒瞇起眼睛,一道人影走進來,徑直來到了她的面前。
秦苒想要將腳收回來,卻不小心抻到了,疼得齜牙咧嘴。
林耐的臉色不太好看,他說:“你多大的人?。吭趺催@么不小心?天天加班到半夜,你的實習單位沒問題吧?”
秦苒看著他。他似乎才剪過頭發(fā),短的發(fā)茬像是秋天里剛收割完的麥茬,在陽光下泛著晶亮的芒。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眉頭仍未舒展,語氣也帶著生硬:“看什么?”
秦苒忍不住笑了:“看你的氣質(zhì)真像我老爹,開口就訓人!”
他垂下眼瞼,按了按她腫脹的腳背,語氣軟了:“還疼嗎?”
“當然疼,不然你扎一下試試!”秦苒嚷嚷著,盡量不讓語氣里流露出甜膩和幽怨。
林耐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三秒鐘,抬手用力地擰了一下她的鼻子。她“嘶”了一聲,“你干嘛?神經(jīng)病?。 ?/p>
林耐笑了,他的眼睛真好看,他說:“疼痛轉(zhuǎn)移大法。腳是不是沒那么疼了?”
秦苒忽然覺得心里泥沙俱下,掩埋了堤防,只剩洪流在澎湃、沖撞。她低垂著腦袋,為了不讓林耐看見她的表情,她都快把自己折疊起來了。
好一會兒,她低聲說:“你這氣質(zhì)太不穩(wěn)定了!我爹每次訓完人,都會給我買好吃的?!?/p>
林耐拍了拍她的腦袋,聲音軟得讓她很想揍他:“我現(xiàn)在就去買。你想要什么?”
“牛肉干水果罐頭辣條豆干蛋黃酥……”秦苒說著說著就哭了,一雙手不受控制地攥住了他的衣襟:“我能要你的一個擁抱嗎?”
她的眼淚落在他的肩膀上,抽抽搭搭地說:“你放心,我……不會上癮的!就要這……一個……”
后來的兩年里,秦苒再想起當時的情景,總感慨林耐生著一顆堅硬決絕的心。除了他有力的手臂和落在她耳際的深重呼吸,他始終不曾吐露半句承諾與妥協(xié)。
但奇怪的是,秦苒始終相信他所有未曾吐露的情感和誓言——就像相信一座山、一條河,像相信一整片星空的神秘與遼闊。它們就在那里,橫亙著、連綿著,無止無息。
陪秦苒養(yǎng)傷的幾天里,林耐似乎對“李言”這個名字發(fā)生了強烈興趣。他坐在沙發(fā)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摳著扶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說:“這個李言啊,怎么也不來看看你?”
他暗戳戳地問著,又提議道:“哪天我們一起吃頓飯?”
“幫我撕開。”秦苒將一袋牛肉干扔給他:“你還真像我爸!我一提起哪位男生朋友,他就要請人家吃飯!”
“你扎的是腳,怎么手也不好使了?”林耐吐槽著,忽然心念一轉(zhuǎn):“那你提過我沒有?”
秦苒搖搖頭,忽然怔在那里:明明都是未嫁未娶的清白之年,他的名字為什么就成了不敢提起的秘密?
林耐像個忽然鬧別扭的孩子,悶悶地生起氣來,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她的房間。幾分鐘后,他重又開門進來,窗前桌前床前來來回回地走了幾趟,終于停住腳步,又找不到更好的求和的辦法,只好將桌上的水果茶遞到她面前。
秦苒仰起臉,笑了:“涼了,不好喝!”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握著那個杯子轉(zhuǎn)過身去,“我去給你沖一杯熱的,等我!”
“林耐,你別走!”看著他的背影,秦苒脫口而出,只是他回過頭時,她卻又慌亂起來,補充道:“我不渴。”
他的目光里充斥著期待、失望、釋然、悲傷,種種情緒纏絞著,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夜里月朗星疏,林耐扶她去院子里乘涼。坐在樹下的藤椅上,她不太說話,目光長時間地盯著手機里的偶像劇,在充滿槽點的情節(jié)里隨著別人的快樂笑出了滿眼淚花,也在別人的難過里淚光閃閃。有一次他收走了她的手機,秦苒覺得自己一定是受刺激了,才會說出那么沒腦子的話:“你怎么還待在這里?林耐,你走吧!”
他愣愣地看著她,居然很認真地回答:“我請了一周的假,我不走?!?/p>
秦苒伸出手,“手機還我!”
他不給,兩個人孩子氣地對峙了一會兒,她將身子靠進椅背里,“好吧,我忍你一周!”
第二天上午,林耐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臺輪椅,夸張地要推著秦苒出去遛彎兒。她不肯坐,他就自己坐了上去,“那你推著我?”
秦苒嫌棄地翻了個白眼,剛想轉(zhuǎn)身往回走,就被林耐握住了手腕。他抓著她的胳膊,就像抓著一袋大米,將她強行塞進了輪椅里,“再悶在屋子里看偶像劇,你就哭長毛了?!?/p>
他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裙角,她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我當然知道偶像劇都是假的,可是我的歡喜和難過都是真的?!?/p>
不知道林耐有沒有聽清,只將發(fā)頂留在她眼底。短短的頭發(fā),像一顆扎人的板栗。
沿著客棧旁邊的石子路,他們一直走到了山腳下。路邊有茂盛的灌木,樹下野草叢生,枝枝葉葉的牽絆著。一處斜坡上長著兩株結滿紅果的樹,在陽光下鮮艷而光亮。
和沙漠上的初次交談不同,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提起過彼此的未來規(guī)劃了。這時,秦苒忽然問:“你們在野外會摘野果子吃嗎?有時候會很辛苦吧?會想家嗎?你……會想我嗎?”
“會!”他言辭鑿鑿地答了。只是她問了幾個問題,她不知道他在回答哪一個。
回來時他們吵了架。路上遇見了一只小黑貓,用滴溜溜的眼睛望著他們。她要抱,他不讓,于是她像根炮仗似的一下子就炸了:“我非要抱!要你管?”
“你給我停下!”她站起身來,還踹了輪椅一腳。他低頭看著路邊石縫里鮮綠的苔蘚,然后默默地轉(zhuǎn)過身去。可是,那只小黑貓早被他們嚇跑了。
林耐有些慌張,他的目光到處脧巡著,也沒有看到黑貓的影子,等他回過神來,秦苒已經(jīng)跛著腳走出了十幾米遠。
林耐追上來。他的眼底似乎有潮水席卷過了,正在無限退讓。秦苒覺得如果自己再奮不顧身一點,大約便可以追上那片海,感受到真實的溫熱與咆哮。
可是,當輪椅的輪子與石板路重又發(fā)出平穩(wěn)的碾壓、摩擦聲時,她聽見身后林耐的聲音:“我很難過。我害怕無論選擇什么,以后都會后悔。苒苒,我們會不會有一個折中的辦法?”
秦苒沒有回頭,她說:“我害怕在等待中度過一天又一天,我沒有那么偉大,用擔憂和孤獨來成全你的理想與熱望。你說我狹隘也好,自私也罷,可我不想要那樣的生活?!?/p>
“我同樣自私,同樣狹隘,又哪有資格指責你……”
三天后,林耐回校,一個月后,他出發(fā)去西北前,給秦苒打過一通電話:“我走了?”
“嗯!”秦苒的聲音聽起來響亮而健康,“下次回來記得給我打電話,請你吃飯!”
“好?!彼穆曇袈犉饋懋惓H彳?,像個聽話的小男孩。
她的難過和不舍于是又像被壓在石頭底下的細草,搖搖晃晃地鉆出來,繼而快速伸展得枝繁葉茂。她趕忙說:“就這樣吧,我也要去忙了!”
接下來的整整一年里,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不多,像是默契地想要淡出彼此的視線。林耐似乎離理想越來越近,他加入了師兄帶隊的地理考察隊,從照片上看,他穿著紅色沖鋒衣,戴著黑色登山帽,盡管她將照片放大再放大,仍舊捕獲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盛夏,秦苒在考駕照。教練帶著幾個人一同上路練習科目三,其中一位學員開車上路時,另外幾個人便在路邊等。剛好刮了一陣風,將樹枝搖得嘩嘩響,秦苒看著翻飛的葉子,猝不及防地想起了林耐。他在哪兒?是怎樣的風日晴雨?
身邊的女孩在向手機里的男友抱怨,好熱好累太陽好大啊。秦苒掏出手機時,發(fā)現(xiàn)有一通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也是實在閑得無聊,秦苒將來電回撥過去,對方很快接通了電話,聲線平穩(wěn)溫和:“苒苒,是我?!?/p>
秦苒怔住了。柏油路正在太陽底下發(fā)出難聞的氣味,視線里的一切似乎都被蒸騰出了煙氣與霧氣,搖搖晃晃、迷迷蒙蒙,像是一場夢,卻又分明不是夢。不遠處,教練車正緩緩駛來,像是一艘船出現(xiàn)在煙籠霧罩的海平面上。她慌亂地說:“我還有事,回頭打給你?!?/p>
接下來剛好輪到秦苒上車,受過傷的腳掌踩在油門踏板上時,曾經(jīng)的痛感忽然柔軟地再次襲來——那串電話號碼,是屬于林耐的??!
副駕駛座位上的教練在說話,像是隔了一扇封閉的窗,聽起來遙遠而模糊。秦苒一直在走神,遲遲疑疑地踩著油門,完全掌控不好力度,忽地一腳踩得狠了,車子像青蛙一樣彈跳了一下,繼而猛地停下來,秦苒的腦袋撞在了方向盤上。教練剛吼了一聲,她就把胳膊圈在方向盤上,接著把整張臉埋了進去。
年輕的教練氣惱而又有些不知所措,他漲紅了臉,說:“我不是罵你!”
秦苒抬起頭:“車上還有別人嗎?”
教練瞪著她:“你這個狀態(tài)還是別練了,下車!”
秦苒的嘴角向下一撇,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撲簌簌落下:“兇什么?我要舉報你!”
教練被她氣笑了,他說:“失戀了?有什么想不開的?想要就再追回來唄!這一生那么長,長到足夠試錯,這一生又那么短,短得像是只有這一個夏天,雖然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穿著拖鞋和老頭衫也沒毛病,可是你說情侶裝不香,還是婚紗不好看?”
秦苒覺得他說得還真有點道理??墒堑人贸鍪謾C,卻失去了撥號的勇氣,而林耐也沒有再打過來。
又過了一年,秦苒家里的服裝公司打算搬遷新址。在燈具城選購時,她流連于一款樹枝型水晶落地燈,卻矛盾于價位偏高且并不符合辦公整體環(huán)境。一位高個子男人走過來,問她:“喜歡嗎?給你打折?!?/p>
秦苒轉(zhuǎn)過頭,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她禮貌地笑了笑:“謝謝?!?/p>
“不記得我了?”男人笑起來:“我是當初那個差點被你舉報了的駕校教練?。 ?/p>
“呀!你怎么在這里?”
“你喜歡的這盞落地燈,是我設計的!而在此之前,我總得做點什么養(yǎng)活自己?!蹦腥诵θ菝骼?,他說:“這里的燈具你隨便選,保證最低價位、最優(yōu)服務。”
她還沒等說出客氣的話來,男人又問:“你的男朋友,你們現(xiàn)在還好嗎?”
秦苒笑了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其實,秦苒幾天前剛見過林耐的一張照片。是小敏發(fā)給她的,山腳下,林耐和他的師兄并肩站在一起,背景里的雪山遙遠如夢境,連綿著聳入高天,匯入云深似海。
四個人,兩樣的情路歷程,卻收獲了雷同結局——誰會慶幸?誰會后悔?
隔了很久,秦苒回復小敏:“希望他們平安健康,一切都好?!?/p>
秦苒搬進新辦公室的前一天,燈具城的送貨工人熟門熟路、不請自來地給她送來了一盞樹枝型落地燈,枝丫伸展如鹿角,昂揚卻又不失秀逸,葉片由水晶切割出棱角,折射著柔和雅致的光芒。她撥了一個號碼,那人接電話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升級款,喜歡嗎?”
她也笑了:“喜歡!”
那晚,秦苒終于撥通了林耐的電話。她笑著跟他說:“我搬去了新地址,如果以后你來的話,可不要走錯了路。我挺好的,你也要保重。”
林耐沉默著,忽然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還是那么了解她,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輕而易舉地就會看進她的內(nèi)心深處。秦苒仍舊在笑,她說:“放心吧。你知道的,我的眼光向來不差!”
“有一件事我還是要告訴你,上次打電話給你時,我正在國外生病,差點堅持不下去——想起來我還是會難過,你從來都沒有挽留過我。如果你說,留下來,別走,我一定會動搖的……”
“可你也從來沒有問過我,要不要跟你走……”
一陣沉默之后,他說:“保重,秦苒!”
他不再叫她苒苒了——“保重!”她答。
手指輕觸,屏幕上彈出問詢:確定刪除聯(lián)系人“林耐”?
確定?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