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香雪
一
午后三點的揚州街道,很少見到匆忙奔走的人影。熱空氣像滿溢過來的海水,迅速淹沒身體,白色連衣裙的下擺似乎鼓脹起來,兩條腿陷進(jìn)熱浪,有光天化日下裸露的尷尬。這樣的天氣,除了我這個剛下火車,饑腸轆轆,出了酒店想找碗飯吃的女人,誰還會在街道上走來走去?
路過兩家飯館,大門緊閉。繼續(xù)往前走,見兩位大爺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聊天。正想著上前去打聽哪里有吃飯的地方,忽然就聽到蟬的鳴叫,仿佛約定好似的,它們同時發(fā)聲,破空而出,拔高,再拔高,最后停留在和鳴的最佳狀態(tài),把愛的渴求傾注在高亢的鳴聲里,震蕩得樹頭的熱浪跟著一起顫動。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千千萬萬只蟬的激情給揚州的夏日增加了熱的力度?頭頂?shù)陌l(fā)絲也在跳躍,跟上這蟬鳴的節(jié)奏,跳出從未有過的熱度。沒看到蟬的影子,耳朵里灌滿蟬的吶喊,怎么聽,都是“來……來啊……”的聲音,跟記憶中的蟬鳴完全不同。
兩位老人時不時地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更多時候,他們望著熱浪涌動的街道,保持沉默。我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只能偶爾看見他們的嘴唇,緩緩地一張一合。交流的內(nèi)容,該與蟬的鳴聲沒有關(guān)聯(lián)吧。他們是否知道,這揚州的蟬與北方的蟬,鳴叫方式的大不同?看他們的神情,蟬的鳴叫好像不存在似的。有時,他們也望一眼站在樹底下的我,待我覺察到,送上探尋的眼神時,他們旋即收回目光,悠然地聊起天來。
不知何時,這激昂的蟬鳴全部消失了,就像盛大的交響樂,被指揮家一個猛烈的收束手勢,拔去最后一絲余音。我很奇怪,剛才明明叫得很是響亮,怎么說停就停呢?更何況是藏在一行樹影里的聾子蟬,彼此都無法聽見對方聲嘶力竭的求偶的吶喊。是誰主導(dǎo)著它們七月陽光下愛情競技場的比賽,說開始就開始,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呢?它們的聲調(diào),它們的音色,它們奔放的激情,幾乎聽不出來高下優(yōu)劣。
兩位老人感覺不到熱嗎?還是習(xí)慣了揚州的這種熱?北方的熱是干燥的,即使出汗,也不會有潮濕感。我繼續(xù)朝前走,尋找飯店,前腳剛抬起,樹頭的蟬聲又猛地響起來。仔細(xì)聽聽,這絕對不是一只蟬的孤鳴,一樹蟬的應(yīng)和,而是一條街道、一條馬路,成千上萬只雄蟬的默契配合。高密度的顫動頻率消去了過渡和伸縮,濾凈了雜音與紛亂。恒定的高音持續(xù)延長,我的饑餓被激蕩得轆轆直響。
推開一家飯館的門,大廳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用餐。七八個人圍著墻角的一張飯桌打撲克。有個胖胖的女人舉著手里的撲克牌,走到我跟前,說:現(xiàn)在沒有飯。五點以后再來。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盯著手里的牌。我一看表,離五點營業(yè)還有一個半小時。轉(zhuǎn)身出來,蟬鳴跟急雨一般,忽地響起來,還是那么整齊,那么高亢。我站在熾熱的陽光下,諦聽這迥異于北方的蟬鳴,備感新奇。兩位老人背對著我,依舊靜靜地坐在樹蔭底下,時不時地扭頭說話。他們說些什么呢?
二
他像一坨面團(tuán),被女人從輪椅上抱起來,懸垂在胸前,貼著女人的身體,朝一米遠(yuǎn)的大樹跟前移動。請原諒我說不清大樹的名字,因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周圍健步走路的人流也不在我的關(guān)注范圍。只有他,這個被女人提起來的男人,吸引了我這個早晨全部的視線。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疼痛。
我想走過去幫女人一把。但是,輪椅旁邊,站著一個年齡更大的女人,滿頭的白發(fā)在晨光中格外刺眼。她雙手捧著一條紅色的寬布帶,注視著他們的移動,卻沒有攙扶的意思。也許會幫倒忙!想到這里,我打消了走上前的念頭。但是,兩腿忽然沉重起來,移動得比他們還要緩慢。我準(zhǔn)備著,要是出現(xiàn)意外,我就一個箭步?jīng)_上去。
他身高大約有一米八,比女人高出一頭。碩大的頭顱耷拉在女人肩膀上,胖得幾乎看不見脖頸。女人兩只腳摸索著地面,一步一步,艱難地推動他前行。挨著樹了!終于挨著了!我緊憋的胸膛呼出一大口氣。女人的腰部稍稍松動出一只手掌的距離,白發(fā)女人把紅布帶穿過去,繞著男人和大樹一圈,打個活結(jié),輕輕綁住,又從輪椅上取出一條松軟的被單,把男人的胸膛綁在樹身上。
這是揚州的來鶴臺廣場。天氣熱得樹頭的蟬都跟著早醒了,鳴叫聲特別響亮,仿佛與樹蔭下拉二胡唱歌的男高音在比賽。但他畢竟是一個人的獨唱,蟬卻有無數(shù)只,即使不呼朋引伴,它們也能壓過他的聲音。人行道上,晨練的男男女女甩開臂膀,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像是比著誰的身體更強壯似的。
我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廣場。廣場到處都是白鶴的標(biāo)志。旁邊的一個老人給另外一個外地人講解,說宋朝的揚州,是全國最富庶繁華的城市,處處有酒家瓦肆,夜夜有管弦歌聲。人人想在這里做官發(fā)財享樂。一日,四個儒生在一起聊天。有的說要當(dāng)官,有的說要賺錢,有的說要當(dāng)個神仙。最后一個說他都想要,他的志愿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其他人一聽,全都驚得豎起了大拇指。
且不說這個儒生最終有沒有實現(xiàn)他的志愿,只這“騎鶴來揚州”,恐怕都不可能。估計還沒走到半路,就被打劫了吧。哪有如此顯擺自己財富的愚人?我努力跟上健步走的人流,想象自己騎著一只仙鶴,繞著廣場走路。興沖沖地走完第一圈,第二圈走到半道,就看到這個女人從輪椅里抱男人。
兩個女人把男人綁好,白發(fā)女人收拾輪椅,年輕的女人不斷揉搓男人的身體。她從左腿開始按摩,先是蹲著,再彎著腰,繼而站起來,揉捏他的腰部、上身、肩膀。左邊按摩完,按摩右邊,重復(fù)一遍剛才的動作。她反復(fù)了四五個來回,才站起來,舉起衣袖擦汗。左手伸到自己的后腰捶打幾下,又把輪椅推到男人跟前,去解綁著他的被單。解開胸部,男人的身子隨即像面團(tuán)一般倒在她身上。白發(fā)女人解腰部的紅布帶。剛一解開,男人的身體整個倒下來,女人緊緊抱著他,慢慢轉(zhuǎn)動身體,直到他坐進(jìn)輪椅。女人擺好他的雙腳,用被單把他纏在輪椅后背上,他的上身仰過去,面朝天空。白發(fā)女人提起一個口袋,跟隨輪椅,逆著人流,順人行道朝東走去。
經(jīng)過我身邊時,男人的頭微微偏了一下,望了我一眼。那種眼神,無力空洞,死灰般沒有溫情。他有意識嗎?如果沒有,怎么會感覺到我的存在,朝我投來微茫的一瞥?看樣子,他不是癱瘓很久的狀況。兩個女人冒著如此大的困難帶他出來按摩身體,該是多么希望他能重新站起來??!說實話,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齡。他的臉龐腫脹,膚色是病態(tài)的蒼白。身體的胖,估計是因為用了大量激素。他的親人沒有放棄,但能不能站起來,關(guān)鍵還在他自己是不是會放棄。
我想到史鐵生,在最美的年齡雙腿不能行走的痛苦;我想起扛著攝像機(jī)到處拍鳥兒的摯友,有一天忽然坐到輪椅上口齒不清的嗚嗚聲;我想起四十出頭,因為腦溢血而不能清楚叫出我名字的同學(xué),最終告別人世……災(zāi)難總是在某個毫無準(zhǔn)備的時間,給某個家庭致命的打擊。如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癱瘓前,是否會想到有這么一天?如果會,他是不是就能珍愛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生活節(jié)奏慢下來,即使在這酷熱的七月,也會早早起床,繞著廣場走路,說不定還能跟那位拉二胡的男人比比歌喉的嘹亮?
兩個女人推著男人離開了廣場。但男人臨走時看我的眼神,深深地鑲嵌在我的腦海中。我想起坐在運河邊的那個夜晚。燈光把運河兩岸裝飾得如同宮殿一般,處處流光溢彩。東關(guān)古渡的牌樓挺立在河邊。河岸上,唱歌的,打牌的,散步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得安逸快樂。運河的水被夜色籠罩著,被一縷一縷的彩光點綴著,像液體的油一般,明明暗暗地流動,不慌不忙地流淌。
不知誰讓一條黑狗浮進(jìn)河水里。我離得遠(yuǎn)一些,看不清狗主人的模樣。狗直直地朝前游著,整個身子沒進(jìn)水中,只留一顆頭顱往前浮動。游了大約有兩米的水面,狗就返回來。過了一會兒,它又開始游,比第一次游得遠(yuǎn)出一米的距離,又開始往回返。夜色中,我看不清楚狗的眼神里是否滾動著繼續(xù)前游的恐懼,但我覺得,它也怕失去生命的。它估量自己的體力,估量前路的風(fēng)險,估量自己游出去還能否安全地回到岸邊。來來回回反復(fù)的過程中,它把自己的性命安危放到最重要的位置。
河風(fēng)起來了,吹過絲絲涼意。喧鬧的人聲漸漸輕下去了。狗和主人也已經(jīng)走遠(yuǎn)。打牌的收拾起攤子,往回走了。最后一艘游船只留下細(xì)碎的星點的燈光。古運河的水聲漸漸清晰。我坐上一輛出租車,離開了岸邊,而狗浮水的場景卻總在我的心頭縈繞。坐輪椅的男人,竟也跟著一起浮進(jìn)水中……
三
瘦西湖是一條帶狀景觀。進(jìn)了景區(qū),沿著曲折的堤岸行走,似有涼意從水里漫上來,先前的焦熱也消去幾分。道旁的桃樹結(jié)滿桃子,毛茸茸的,有些已泛出點點紅暈。導(dǎo)游說,這是野桃,吃不得的。五亭橋下,絲絲垂柳倒映水中,像一幅幅動態(tài)的水墨畫。風(fēng)吹過去,柳絲拂動水面,帶出一層漣漪,野鴨子游進(jìn)去,漣漪變成孔雀狀的羽毛,從兩側(cè)拉開水面,漸行漸遠(yuǎn)。
兩個中年婦女從樹后走出來,蹲到水邊,打開布口袋,掏出幾個毛桃。一看就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桃子不大,紅了多半邊。她們把桃浸到水里,洗洗搓搓,茸毛搓掉了,也不擦拭,直接塞到嘴里吃起來。我問她們好吃不。年齡大一些的,穿著碎花布衫的圓臉?gòu)D女,順手遞給我一個,讓我嘗嘗。我接過來咬了一口,甜中帶有一絲兒果汁的微酸,比市場上買來的桃子味道純粹。我們離開時,她們還在樹影里站著,一邊有滋有味地吃桃子,一邊沒話找話地聊著天。
瘦西湖的白鴿,或覓食,或散步,或追逐,一點兒不怕人。有只機(jī)靈的白鴿,趁人不注意,倏的一下,飛上一位姑娘的頭頂。潔白的羽毛撲棱棱地扇動。姑娘站著,任鴿子調(diào)整姿勢。也許覺察到安全了,白鴿斂了翅膀,靜靜地站著,眼睛卻在滴溜溜地轉(zhuǎn)。有個小女孩,剛拆開一袋食物,被它發(fā)現(xiàn)了,忽地飛過去,爪子緊緊抓住她的臂膊,啄食谷粒。女孩嚇得大聲尖叫。女孩的媽媽打開手中的食物,到鴿子跟前繞了繞,鴿子劃出一道白影,從女孩的手臂上飛走了,落到媽媽的胳膊上。媽媽憐愛地看著鴿子,還不時地伸出另一只手,梳理它銀光閃閃的羽毛。
女兒走過去,買了兩袋鴿子食。有一只白鴿看見了,迅速飛到她的手心。她高挑的身影橫在明亮的陽光里,燦爛的笑容像極了湖面上沒有一點兒憂思的荷花。她忘記了揚州蒸籠般的暑熱,忘記了一身黏糊糊的汗液,忘記了裸露在艷陽下嬌嫩的肌膚,靜靜地站著,生怕驚擾了正在啄食的鴿子。
湖的東岸,一條彎彎曲曲的碧水時近時遠(yuǎn),時寬時窄。兩岸柳蔭密布,蟬鳴聲亮。假山怪石林立,拱橋長廊密布,景點多得看不過來,卻不能每個地方都走進(jìn)去徜徉一番。只能走馬觀花,看個概貌。想那昔日鹽商,閑時居留于此,文人雅士匯聚,高朋滿園,流觴曲水,吟詩作賦,極盡風(fēng)流之事,該是何等怡情悅性的事?。?/p>
走過東門,繼續(xù)朝北走。人影更加稀少。偶然見到幾對情侶,躲到這僻靜處,怕是方便說上幾句悄悄話。正午十二點,園子熱得起火一般。樹木微絲不動,樹葉都消了奕奕的神采,軟軟地掛在枝頭。
靠近北門,錦泉花嶼的湖邊,有很多桃樹。樹上的果子熟透了,紅紅地斜向湖面。樹下的草叢里,落了一層桃子。我撿起一個,到湖邊洗洗,甩干水珠,咬一口,汁水濺到了眉毛上,慌忙用手擦擦,再咬一口??诳孰y耐的我,一連吃完五個桃子,才品出桃汁熟透的甜味兒。臨走,我揀沒有蟲眼的桃子,裝了滿滿一布袋。管理人員走到我身邊,只是笑笑,就繼續(xù)巡查去了。一只白鴿緩緩地貼著他的頭頂飛過,落在亭子高高翹起的檐尖上,他也沒有抬頭。
四
東關(guān)街,下午五點以后,人影漸漸多起來。八九點達(dá)到人流的高峰。
青石板的路面,曬得滾燙。夕陽的余暉被數(shù)不清的腳板踏出斑駁的光影。這光影是動態(tài)的,變換的,綿軟的,帶動細(xì)碎的樹蔭在巷子里流淌,像一條沉淀歷史遺跡的老河,漂浮起一層濃郁的現(xiàn)代氣息。
我觀察東來西去的面孔,捕捉他們轉(zhuǎn)瞬即逝的眼神,細(xì)聽嘰嘰咕咕說話的語氣,端詳他們的胖瘦走路的姿勢,判斷哪個是揚州人,哪個是外地人,開店鋪的老板,銷售貨物的姑娘,誰土生土長,誰漂泊輾轉(zhuǎn)。事實上,我是白費心思。很多時候,我聽不懂他們眉飛色舞的對話,只能站在一旁,傻愣愣地看姑娘家的紅唇動來動去,聲音在熱浪里翻飛,猜測她們表達(dá)的意念。
盡管如此,我還是歡喜這一條長達(dá)千米的街道。我從西走到東,把斜陽拉進(jìn)華燈初起的夜色;再從東走到西,把古運河滔滔的水聲、東關(guān)城門樓的滄桑、繁華市井的古跡,栽進(jìn)我的心房。
我歡喜“廊橋怡夢”的生活美學(xué)。店面不大,隱于眾多的美食店面中間,稍不留意就會滑過去。第一次轉(zhuǎn)東關(guān)街,南邊瞅瞅,北邊看看,竟沒發(fā)現(xiàn)還有這樣一家超凡脫俗的服飾店。第二次慢慢溜達(dá),才留意到。店門不寬,僅容一人正面通過。側(cè)面有落地玻璃窗,也不是很寬闊,掛著三四件裙子,并不招搖惹眼。小小的店面四壁掛滿桑蠶絲質(zhì)料的旗袍,沒有一款重復(fù),仿佛創(chuàng)意旗袍的展覽會。每件旗袍做工都很精細(xì),不似以往在北方見到的粗糙。布料輕柔,摸到手心,仿佛嬰兒的肌膚,滑膩體貼。幾個高挑的姑娘面帶微笑,輕聲細(xì)語地幫每位顧客解說,取下衣服讓客人反復(fù)試穿。
揚州的同學(xué)陪我品嘗獅子頭。他點了滿滿一桌的淮揚菜,且不說排列得整齊的精致的小蝦、聞到味兒就讓人掉口水的臭鱖魚、剛剛烘烤出來的新鮮的桂花糕,還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第一次品嘗的菜肴,單說那獅子頭,端上來就讓我吃驚。黑油油的砂鍋,里面就一顆獅子頭。半截浸入湯汁,半截裸露在外,紅中透亮,周圍襯以碧綠的小青菜。我以前吃過獅子頭,但沒吃過這么大的獅子頭,顏色沒這么鮮亮,形狀也沒這么渾圓。
同學(xué)看我驚詫的眼神,便取來公筷從中間畫個十字,讓下面的湯汁浸到肉里面。不一會兒,香味兒就溢出來了。夾起一塊放進(jìn)嘴里,沒有以往豬肉的油膩。肉蒸得爛,舌頭輕輕一卷,獅子頭化成碎末,入口綿密,慢咽下去,余香久久不散。
為何叫獅子頭呢?師傅介紹說,獅子頭要在高湯砂鍋里用文火燜四個小時,各種調(diào)味品慢慢滲透到豬肉和荸薺剁成的餡兒里。切肉也有講究。肥肉要斜著切,切成小丁,瘦肉要剁成泥,鮑魚切成丁,姜蔥切成末兒,加入適量的雞蛋攪拌,融為一體,下開水鍋汆五分鐘,定型撈盤。高湯滾沸后,把冰糖老抽蠔油加進(jìn)湯里,攪一攪,再把丸子放進(jìn)去,放到火爐上燜。時間到了,揭開砂鍋,肥肉融化了,蜂窩就露出來了,很像獅子的頭。做獅子頭是慢功夫急不得的。
這么費工夫的一道菜??!汪曾祺卻覺得獅子頭是極其普通的一道家常菜。小時候,家里人都會做,他經(jīng)常吃。后來在外漂泊,吃到的獅子頭多不地道,怎么都吃不出家鄉(xiāng)的味道,汪曾祺就自己學(xué)著做了。他的文字,不也是文火慢燉的感覺嗎?
蟹黃湯包端上來,學(xué)著同學(xué)的樣兒拿起吸管慢慢品嘗,香味自舌根流進(jìn)身體,渾身的毛孔都生出香氣似的。提起“皮包水”和“水包皮”的區(qū)別,同學(xué)才說,你要在揚州多待些日子,就會經(jīng)常聽揚州人講兩句話:“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霸缟掀ぐ笔钦f早上喝一肚皮茶水;“晚上水包皮”是說忙活一天,把整個身體泡進(jìn)澡堂,敲敲背,修修腳,聽聽揚州小調(diào)……揚州人的悠閑,揚州人的慢生活,就給這水泡出滋味來了!
七
吃過午飯,來自全國各地觀摩大賽課的語文老師,散落到揚州中學(xué)各個有空調(diào)的地方休息,進(jìn)圖書館的人最多。我跟進(jìn)去,長椅短凳上坐滿不認(rèn)識的老師,都拿著一本書在看。有的細(xì)細(xì)閱讀,有的粗略翻閱。圖書館很大,一眼看不到頭,我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找到坐的位置。回到進(jìn)門的地方,扭頭朝書架一瞥,“時間的玫瑰”五個字緊緊吸引住我的目光。我喜歡有張力的文字,它會給你創(chuàng)設(shè)體味世間萬象的迷宮。能起這樣的書名,肯定不是一般的作者。隱喻,本身就有一種深藏不露的幽邃。抽象時間的無邊無際,具體玫瑰的形色質(zhì)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會構(gòu)建出多么廣闊的想象空間,營造出多么神奇的語言叢林?
我迫不及待地取下來,一看作者:北島。這個詩人的名字,我聽到過無數(shù)遍,見到過無數(shù)次,從來不想讀。說不清原因,就是莫名地抵觸。今天不知為什么,拿到這本書,我卻不想放回去,感覺有一種奇怪的引力,促使我打開它,閱讀它。精裝的封面,外覆一張乳白錦緞起暗紋的包裝紙,手感綿軟。打開來,墨黑的環(huán)襯冷峻沉靜。后面有五張北島或單人或合影的照片。北島的長相與神情,與我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以為他飽滿圓潤,卻沒想到精瘦頎長。他的序言短小凝練,文字如水,思想深沉。目錄里列著九位外國詩人的名字,名字下方跟著一行詩句。我注意到“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這一句,隨即翻到第193頁,癡迷地讀下去。
讀完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寫果戈理的三個譯本,我開始懷疑長久以來讀外國詩歌的能力,懷疑我對文字的感覺。
此刻,落日像狐貍悄悄走過這片土地。
瞬息點燃荒草
(李笠譯)
日落現(xiàn)在像一只狐貍匍匐爬過這個國度,
一瞬間點燃草叢
(董繼平譯)
此刻,落日像狐貍潛入這國度
轉(zhuǎn)瞬間點燃青草
(北島譯)
仔細(xì)比對,我更喜歡北島的譯本。托馬斯“狐貍”的比喻,靈動,狡黠,美艷,“點燃”一詞,因為“狐貍”的出現(xiàn),便合乎情理,使原本靜態(tài)的落日圖景躍動起來,似乎能聽到晚霞燃燒的嗶嗶啵啵的聲響,看到通紅的霞彩在天地間呼呼呼地跳躍。
我一下子喜歡上了托馬斯,喜歡上了北島,喜歡上他們用詞的新奇與運用語言的魔法。我一頁一頁讀,一個字一個字琢磨。聽到管理員報說上課時間到的時候,我匆忙把這一章剩下的內(nèi)容拍進(jìn)手機(jī)。
夜晚,我繼續(xù)閱讀北島,閱讀托馬斯,《開放與關(guān)閉的空間》《指防線后面的朋友》《寫于1966年解凍》等詩歌,用詞講究,思維跳躍,想象奇特,思想深邃。北島的敘述誠懇、樸素,托馬斯衰敗的“藍(lán)房子”破空而來,晃晃悠悠地浮在眼前。我走進(jìn)去,有些看不懂,可是,我又急切地想弄明白,所以就反復(fù)讀,反復(fù)揣摩,似乎要徹底貫通,但一個閃念,讓剛剛連綴起來的片段再一次散亂脫節(jié)。我又一次繼續(xù)深入,仿若獨自一人的拓荒,驚險而又刺激。
第二天午間休息,我再一次走進(jìn)圖書館,直奔放置《時間的玫瑰》這本書的書架,輕輕地抽出來,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隨手一翻,就翻到第303頁:
二月……
二月。用墨水哭泣!
在悲聲中為二月
尋找詞語,當(dāng)轟響的泥漿
點燃黑色的春天。
花六十盧比雇輛馬車
穿過車輪聲和教堂鐘聲
到比墨水和哭聲更喧鬧的
傾盆大雨中去。
那里無數(shù)白嘴鴉像焦梨
被風(fēng)從枝頭卷起,
落進(jìn)水洼,驟然間
枯愁沉入眼底。
下面,融雪處露出黑色,
風(fēng)被尖叫聲犁過,
越是偶然就越是真實,
痛哭形成詩章。
1912—1928年
(北島譯)
這一首詩,每一個詞語都擊中了我的心扉。我的心跳動得很厲害。我渴望把它們一個個吃進(jìn)嘴里,嚼碎,反芻,回味,再沉入靈魂,然后帶走。我遏制不住地往回翻閱,看看這是誰的詩歌?!芭了菇轄柤{克”,一個陌生的名字,我從來沒見過,更沒讀過他的詩歌,更不了解他的故事。我從頭讀起,甚至一個標(biāo)點符號都不放過。我讀得如癡如醉,忘記了是在揚州中學(xué)的圖書館,忘記了千里迢迢跑來聽課,忘記了揚州夏日泛濫的熱浪,忘記了天空時不時飄來的一場白雨……
上課時間又到了。管理員提醒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把這一章剩下的內(nèi)容拍下來,裝好手機(jī),極不情愿地走出圖書館。站在筆直密集的云杉樹下,打開京東網(wǎng)站,搜索到《時間的玫瑰》,毫不猶豫地下單,然后裝起手機(jī)走進(jìn)會議室聽課。年輕的張宏老師,正站在舞臺上講《昆明的雨》,這是汪曾祺的作品,字里行間流淌著揚州人的散淡和輕慢。學(xué)生在老師的循循誘導(dǎo)中,思維在深深淺淺地舞蹈。揚州人的慢生活,便在這文字里抑揚頓挫地鮮活起來……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