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與寄托
——讀阮籍《詠懷（其九）》

張照生

“萬歲！萬歲！萬歲！”

河南省偃師市有一座聞名遐邇之山——首陽山。它為秦嶺山脈余脈邙山在偃師市最高之山，海拔359 米。據(jù)說此山“日出之初，光必先及”，其名便是由此而來。但首陽山廣為世人所知，是因為此地乃古代賢人伯夷、叔齊隱居之所。他們原為商朝孤竹國君主之子，后來因為推讓君主之位而逃離故土，途中遇見討伐商紂的武王，斥責(zé)他是以臣弒君，行不仁義之事。在天下均歸周朝時，伯夷、叔齊有感吃周食為恥辱之舉，乃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二人最后餓死于首陽山。后人多對他們推崇備至，稱之為“賢人”“君子”。阮籍之父阮瑀就曾稱譽伯夷“重德輕身……沒而不朽，身沈名飛”。

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自然也尊崇這兩位先賢，而且他曾居住于洛陽。一日，他從洛陽最北邊的上東門走出，向北觀望首陽山，遙想山中之景，寫下詩一首：

詠懷（其九）

步出上東門，北望首陽岑。

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樹林。

良辰在何許？凝霜沾衣衿。

寒風(fēng)振山崗，玄云起重陰。

鳴雁飛南征，鶗鴂發(fā)哀音。

素質(zhì)游商聲，凄愴傷我心。

詩人在首句即寫出自己出行與觀望之舉，而后便暢想首陽山山中之景。山下有采摘山菜之隱士，山上有秀美樹林。但作者又由遠處之美好回到現(xiàn)實，發(fā)問良好時辰在何處。凝結(jié)的霜沾濕了衣襟，寒冷的風(fēng)吹動山脊，黑色的云朵聚集成陰云密布之天（“玄云起重陰”應(yīng)是化用了張衡詩句“玄云合而重陰”）。鳴叫的大雁開啟飛往南方的征程，鶗鴂（杜鵑）發(fā)出哀傷之音。這些聲響表明秋天已然來臨。“商聲”即秋天之聲，《禮記·月令》記載：“孟秋之月……其音商?！边@秋天的凄愴之聲使草木凋零而失去原先光澤，也使作者之心悲愴不已?！八刭|(zhì)游商聲”之中的“游”通“由”，“素質(zhì)”為“凋素之質(zhì)”，即草木凋零。

初看這詩，人們只會將之視為寫景抒懷之詩。詩人由首陽山之狀發(fā)端，環(huán)顧四周，并具體地描述了眼前之景：有衣襟之上的凝霜、令人戰(zhàn)栗的寒風(fēng)、空中的陰云，還有鳴叫的大雁、發(fā)出哀音的杜鵑。這儼然是一幕萬物悲傷、了無生機的深秋之狀，詩人也由之傷感。但是讀詩之人也會不由得詢問：為何首陽山上仍舊晴好？詩人在詩作之中將首陽山與現(xiàn)實對照，寓意為何？

其實，洛陽離首陽山有一段路程，詩人于洛陽上東門能否觀望到首陽山，這值得商榷。即使觀望得到，詩人也沒法望見采薇之士與秀美樹林。同處一地，洛陽與首陽山的氣候應(yīng)該相差無幾。兩處在詩作之中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特征，是因為首陽山之景為作者想象之景。作者是要以想象之景襯托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惡劣，這份惡劣是真實自然環(huán)境之惡劣，更是社會政治環(huán)境之惡劣。眾所周知，阮籍身處三國時期，時局動蕩不安，特別是司馬家族掌權(quán)之后，不僅以臣子身份挾持君主，還大力排擠與屠殺異己，一時之間“名士少有全者”。曾與曹魏陣營相近的阮籍更是憂慮不已，不得不為了保全性命而假意瘋癲或酣飲大醉。《晉書》中記載晉文帝司馬昭曾為晉武帝司馬炎向阮籍說親，阮籍是大醉六十日來回避這門親事；再如依靠司馬家族的鐘會多次詢問阮籍時事，想趁機找出差錯以治其罪，阮籍也是用酣醉躲過災(zāi)禍。因此，詩人寫寒風(fēng)陰云，何嘗不是寫那政治局勢的黑暗動亂？何嘗不是寫社會或時代的烏云密布？而那杜鵑的哀鳴與草木的凋零何嘗不是文人在亂世之中的寫照？何嘗不是表現(xiàn)阮籍自己的真實境況？

阮瑀乃“建安七子”之一，而阮籍“幼有奇才異質(zhì)，八歲能屬文”，成人之后更是展現(xiàn)出高超的文學(xué)天賦。然而，這一身才華在魏晉之際只會引來更大的猜忌與災(zāi)禍。詩人在《詠懷（其三）》中無奈又悲憤地說道：“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彼?，在知曉肅殺的深秋已經(jīng)來到，污濁之世已然鑄成之時，詩人悲傷之情難以抑制，卻只能以憤懣之情澆筑文字，借助詩句表達出來，甚至都無法直抒胸臆，只能用比喻、象征與典故來表達。讀詩之人也要明了，詩中的每一景均是現(xiàn)實或時代的表征，融入了詩人憤慨、苦悶與無奈之情。詩人寫景也是在寫情，在詠懷，乃至在寫自己的心跡。

當(dāng)然，詩人遙望首陽山，遙想那不愿違背仁義之道以及不與時代同流合污的伯夷、叔齊之時，滿是欣喜與希望。首陽山作為兩位賢士隱居之處，象征著高潔與純真、自由與美好。詩人亦滿懷期許地盼望著有朝一日退隱首陽山，邊采薇邊放聲長嘯。那一日即詩人心心念念的良辰美時。

時下，三國、兩晉已然成為歷史，動亂、名士成了故事，但阮籍的一行行詩仍舊鮮活有力。它仍會道出一位看似灑脫的詩人為時代所困，在一幕接著一幕的深秋之景中寫下悲憤之情；它又道出詩人將自己的心意與期許，寄托在那古代賢人身上及其隱居的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