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袁宏道?溯源宏道流

純道

早在20世紀(jì)30年代，民國文人林語堂曾經(jīng)回望過袁宏道。在時(shí)隔300多年再次“發(fā)現(xiàn)”袁宏道時(shí)，林語堂被袁宏道文章中那種精致的閑情所打動(dòng)。此時(shí)，正是林語堂大力推動(dòng)“閑適”和“幽默”文學(xué)之時(shí)，袁宏道那種清疏淡雅的文字，以及文字中處處透露出的文人閑適，讓林語堂大為驚嘆：“近來識(shí)得袁宏道，喜從中來亂狂呼?！痹甑赖那迨璧?，正是其文人風(fēng)骨與插花雅好在文字中的自然流露。

一

袁宏道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寫的尺牘《答李元善》中說：

近又著《瓶史》十三篇。瓶史者，記瓶花之目與說。陸羽《茶經(jīng)》愚叟《牡丹志》之類，最為醒目，惜無力繕寫。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袁宏道在寫《瓶史》時(shí)就已經(jīng)有了要完成一部與陸羽《茶經(jīng)》同樣價(jià)值的著作。從400多年來人們的評(píng)價(jià)中可以看出，《瓶史》雖然不是中國最早論述插花的著作，但其影響力和重要性無疑是最大的，《瓶史》在花道界的價(jià)值完全可以與《茶經(jīng)》在茶道界的地位相提并論。

《瓶史》分花目、品第、器具、擇水、宜稱、屏俗、花崇、洗沐、使令、好事、請(qǐng)賞、監(jiān)戒12篇，加上小引，共計(jì)13篇。

在明代之前的宋元時(shí)代，文人記事喜歡以“史”為名，表明囊括所有、通論古今的意思，如宋代米芾著有《硯史》一卷，元代中期知名收藏家陸友仁以精于鑒賞書畫、銅器等著稱，編撰了《硯史》《墨史》《印史》等專著。袁宏道同樣以《瓶史》之名概論插花之事。

《瓶史》于日本萬治二年（1659年）隨同《袁中郎集》一起傳至日本，首先傳播者是陳元赟。陳元赟（1587～1671年），武林（今浙江杭州）人，是明末清初的杰出詩人、學(xué)者和方技家（養(yǎng)生和醫(yī)藥專家）。居日本期間，陳元赟努力傳播中國文化，首先把由“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創(chuàng)立的公安派文學(xué)傳播到了日本。

陳元赟酷愛公安派文學(xué)，便向日蓮宗僧人元政介紹《袁中郞集》。元政（1623～1668年），又名草山上人，俗名石井吉兵衛(wèi)，京都人，26歲時(shí)削發(fā)為日蓮宗僧，住京都南草山瑞光寺，世稱草山元政上人。萬治二年，陳元赟與元政初識(shí)于名古屋，兩人一見如故，成為忘年交。據(jù)日本人原念齋在《先哲叢談》中記錄說：

元政書曰：“數(shù)日前探市，得《袁中郎集》，樂府妙絕，不可復(fù)言，《廣莊》諸篇識(shí)地高，《瓶史》風(fēng)流，可見其人?！?/p>

大約40年后，即日本元祿九年（1696年），隨著刻本《梨云齋類定袁中郎全集》在日本的傳播，《瓶史》廣為人知，并一再翻刻，其在日本的影響力日益擴(kuò)大。在日本文化年間（指1804年到1817年的期間），日本刊印了幾種適合本國人閱讀的《瓶史》注釋本，以日本人的眼光來解讀《瓶史》的美學(xué)價(jià)值。時(shí)至今日，日本的插花藝術(shù)?？痘ǖ馈罚€時(shí)常引用《瓶史》中的論點(diǎn)，可見《瓶史》對(duì)日本花道的影響至深且巨。

二

日本著名花道家望月義想（1722～1804年）從閱讀《袁中郎全集》起，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地開始聚焦研究《瓶史》，并最終以《瓶史》的理論而創(chuàng)立了獨(dú)具特色的插花藝術(shù)風(fēng)格——人稱袁中郎流，與諸多同好一起把《瓶史》作為插花藝術(shù)的理論來學(xué)習(xí)并付諸實(shí)踐，其弟子原溪岸、山和井因此著有《瓶史述要》。

日本學(xué)者的研究指出，于明代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首先在中國發(fā)行的花道書《瓶史》，于元祿九年（1696年）在日本正式編輯刊印。書中介紹了中國文人對(duì)瓶花的愛好，記錄了插作瓶花的心得。作為文人愛好的瓶花，給日本江戶時(shí)代的主流社會(huì)吹來了一股清新的花道風(fēng)尚。在明和七年（1770年），日本又刊印了《瓶史述要》，向初學(xué)者解讀《瓶史》的內(nèi)容。文化六年（1809年）刊印了《瓶史國字解》;明治十四年（1881年）又研究了瓶史中的各種花材，刊印了《瓶史草木備考》，為宏道流的形成與發(fā)展提供了思想理論和美學(xué)基礎(chǔ)。

明和七年刊印的《瓶史述要》，望月義想為之作序說：

余雖不才，亦好玩此技，作花隱已有經(jīng)年，然余性愚且有癖，不得彼君子所玩之術(shù)，只是一頭好讀宏道之《瓶史》。至于插花，亦專以《瓶史》為準(zhǔn)，漸學(xué)其風(fēng)，自然與世之君子之風(fēng)不同。從余游者將余之插花稱之為宏道流，余也曉之，任其稱。

望月義想原是常盤井御所花道古流的家元，擔(dān)任御所的花事，本身就是一位造詣高深的花道師。袁宏道在《瓶史》一書中的花論讓望月義想產(chǎn)生共鳴，于是醉心于袁中郎流。作為一種新創(chuàng)的花道流派，后人在此基礎(chǔ)上通稱其為宏道流，并一直延續(xù)到今。

以中國人的名字作為宏道流流派的稱謂，且受到日本花道人士的支持，而宏道流的思想更是孕育了江戶時(shí)代文人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這在日本花道史上是十分罕見的。

三

根據(jù)當(dāng)時(shí)日本的記錄，以江戶相模（相模系日本古代令制國之一，屬東海道，其領(lǐng)域大約為現(xiàn)在的神奈川縣）為中心的宏道流弟子就超過了3000人。另外，武士也受到漢籍和中國書畫的影響，并受到知識(shí)分子的支持，肥后細(xì)川藩家把宏道流作為自家的發(fā)展方向而流傳至今。

日本文化年間，望月義想指導(dǎo)弟子們對(duì)《瓶史》進(jìn)行詳細(xì)注解，最終刊印《瓶史國字解》（全4卷，前編與續(xù)編各2卷）;與此同時(shí)，他的高足桐谷鳥習(xí)也刊印了《袁中郎流插花圖會(huì)》（全9卷，前編5卷，續(xù)編4卷），其中收錄了336件插花作品，第一次向世人呈現(xiàn)宏道流風(fēng)格的作品。在日本江戶時(shí)代出版的200多卷花道書中，這13卷是極其特別的，可以說是在日本花道史上獨(dú)放的異彩。望月義想非常喜歡竹，因此在《袁中郎流插花圖會(huì)》中收錄了他的一幅插竹的作品《竹》。

從今天的眼光來看，作為典型的古典插花流派，并受到日本美學(xué)觀的影響，宏道流的插花風(fēng)格與《瓶史》的要求并不完全相同，但《瓶史》是宏道流研究最多的著作，因此在宏道派流傳至今的280年間留存了大量的文獻(xiàn)。第一代家元望月義想，生性好學(xué)，擅長詩賦、書道、花道等，尤愛袁宏道詩文與《瓶史》。常以膽瓶集儲(chǔ)時(shí)花，并換插之而無倦，被人稱為“花癖子”。自讀《瓶史》后，沉潛玩味，每與同行者談?wù)?，嘆曰：“插花之有《瓶史》，猶如禮樂有春秋?！蓖铝x想于1804年（文化元年）9月去世，終年83歲。

宏道流以《瓶史》的插花精神為主體，在二代義達(dá)、三代義德、四代義泉、五代義寬、六代義耀、七代義琮的繼承與發(fā)揚(yáng)光大之下，現(xiàn)在作為八代的義瑄都完全繼承了這個(gè)傳統(tǒng)。

第八代家元望月義瑄，1978年6月16日作為宏道流七代望月義琮的長子出生在東京。6歲時(shí)的6月6日，義瑄開始接受花道輔導(dǎo)，拜七代家元為師;2002年畢業(yè)于明治學(xué)院大學(xué)經(jīng)濟(jì)學(xué)部，2006年獲得副家元荷云齋襲名，并與父親望月義琮一起參加臺(tái)灣中華花藝成立20年慶?；顒?dòng)。2016年，七代家元義琮去世，義瑄正式繼承了梨云齋二十六世和宏道流第八代家元稱號(hào)。在襲名儀式上，新任家元公開表演了金明竹插花，這已作為日本重要無形文化財(cái)產(chǎn)（日本人間寶）被列入保護(hù)名錄。在演講時(shí)，望月義瑄提到：“我感受到了自己繼續(xù)傳統(tǒng)宏道流的責(zé)任，與各代家元在各個(gè)時(shí)期對(duì)于宏道流的守護(hù)一樣，我自己也會(huì)不辱熱愛宏道流各位成員的期許，以及梨云齋的名號(hào)，不斷提升保護(hù)傳統(tǒng)花道流派的覺悟?！?/p>

四

望月義瑄酷愛古傳經(jīng)典花道樣式，并十分重視現(xiàn)代花和西洋花之美，時(shí)刻關(guān)注花道作品的氣質(zhì)與品位。在弘揚(yáng)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shí)，嘗試在更廣泛范圍內(nèi)同其他領(lǐng)域的藝術(shù)家合作，如曾在東京體育館舉辦的“世界蘭花展”上進(jìn)行示范表演，參加支持東日本大地震災(zāi)害重建的插花活動(dòng)等。2021年，望月義瑄將在中國出版中日雙語新著《宏道流花道》。

受《瓶史》影響，宏道流一直遵循著崇尚清雅、拒絕庸俗的文人精神。具體體現(xiàn)在對(duì)花材的選用、對(duì)花器的選擇，以及如何對(duì)待花材和對(duì)插花者的規(guī)約等方面。

宏道流的花型包括有格花、新花和自由花。新花中又有盛花、投入花和掛花。這諸多花型既保留了傳統(tǒng)，又汲取了中國文人的插花思想，還有適應(yīng)現(xiàn)代居住環(huán)境插出的具有嶄新創(chuàng)意的作品。

宏道流花道師創(chuàng)作活躍，涉及的范圍相當(dāng)廣泛。宏道流根據(jù)其形態(tài)分為清操體、將離體、 潤翠體、 邱壑體、 瀟颯體、 惹雨體、幽寂體 、艷陽體 、杪茂體、 重陰體等。宏道流十體的命名和定位受到《瓶史》的啟發(fā)，通過精彩的作品來展現(xiàn)袁宏道想要表達(dá)的意境，這在中國和日本的花道史上都極為難得。

2020年，也是宏道流創(chuàng)立280周年。在這一特殊的年份里，宏道流準(zhǔn)備回歸袁宏道的故國開課、交流，這是中日文化交流中的一件非常有意義的大事。啟動(dòng)儀式雖因疫情推遲，但目前相關(guān)活動(dòng)和網(wǎng)課已經(jīng)展開。

自中國明代起，在中日兩國都出現(xiàn)了許多關(guān)于《瓶史》的版本，近年來隨著中國插花風(fēng)尚的興起，更助推了《瓶史》的連續(xù)出版與注譯。一本《瓶史》能夠在中日兩國不斷刊印與出版，說明它的歷史價(jià)值和現(xiàn)實(shí)意義始終存在，這也是中國插花著作中獨(dú)有的現(xiàn)象。在過去的兩百多年間，宏道流至少出版了20多種關(guān)于《瓶史》和宏道流的著作，閱讀中日兩國名家對(duì)《瓶史》的評(píng)述，可以讓我們對(duì)傳統(tǒng)插花有更為深刻的理解。宏道流花道進(jìn)入中國，也讓我們有了一個(gè)全面了解流傳到日本的文人花道現(xiàn)狀的機(jī)會(huì)，體會(huì)日本文人對(duì)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與鉆研精神。

420年前，袁宏道寫下的《瓶史》，雅人深致;

280年前，望月義想創(chuàng)立的宏道流，雅量高致;

讓我們一起向兩位中日插花史上的先賢致敬。

（本文插花作品均為日本宏道流本部提供）

Yuan Hongdao：?Flower Arrangement

By Chun Dao

In 1600， Yuan Hongdao （1568-1610）， a scholar of the Ming Dynasty （1368-1644）， published a landmark classic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flower arranging. It caused a stir in China. Moreover， it was introduced to Japan. The year 2020 marks the 420th anniversary of the publishing of the book in China.

Yuan meant to write a book on flower arrangement that could rank side by side with the by Lu Yu， which is the worlds first professional book on tea plant and tea beverage. Yuan did it. In the past 420 years， it has been influential and significant in the field， even though it isnt the earliest book on flower arrangement of ancient China.

In China， flower arrangement is a venerable art with records dating back to the early Zhou Dynasty （1046-221BC），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770-476BC）， and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476-221BC）—roughly between 11th century BC and 3rd century BC.

was introduced to Japan in 1659， by Chen Yuanyun （1587-1671）， a native of Hangzhou and poet， scholar and health specialist. He migrated to Japan. Among the things he brought to Japan was . Yuan Hongdao and his two brothers Yuan Zongdao and Yuan Zhongdao established Gongan School of Literature， creating a literary style which was admired not only in China but also in Japan. As works of Yuan Hongdao were reprinted in Japan， ?became extremely popular. From 1804 to 1817， several annotated editions of the book were issued in Japan， designed to appeal to readers across the island country. Even now， Yuans ambitious work is often quoted by professionals of flower arrangement in Japan.

A Japanese ikebana （Japanese word for flower arranging） master named Mochizuki Gisou （1722-1804） focused on ?while reading the . Gradually he developed a special ikebana style， which he named after Yuan Hongdao and called it Kohdoryu in 1740. In 1770 two disciples of Mochizuki published a book called with a preface by Mochizuki. The four-volume tome introduced Yuans book to the Japanese public. And a disciple of Mochizuki put out a 9-volume book with 336 illustrations of floral designs in Yuans classic. It was the first time Yuans flower arrangements were graphically introduced to readers of Japan. Mochizuki had more than 3，000 followers in the region where he resided. The books by Mochizukis disciples were extremely popular in the Edo period of Japan.

In 1809， a reference book was published to help the reader understand Yuans professional book on floral design. In 1881， a book of illustrations was published to demonstrate what ikebana materials were mentioned in Yuans book.

Now， Mochizuki Gisen， the eighth-generation descendant of Mochizuki Gisou， is in full charge of Kohdoryu， which Mochizuki Gisou created 280 years ago. Born in June 1978， Mochizuki Gisen began at the age of 6 to take lessons on flower arrangements based on Yuans book from his father. In 2016， his father passed away and the young master took over the Kohdoryu School.

Mochizuki Gisen not only carries on the tradition of Kohdoryu but also develops the familys floral design on the basis of Yuan Hongdaos classic. Like his forefathers inspired by the book， the young master has introduced new ideas into flower arranging.

The year 2020 marks the 280th anniversary of the birth of Kohdoryu. Mochizuki Gisen had planned to give a series of lectures on floral designs in China. The launching ceremony has been delayed due to the outbreak of the Covid pandemic， but some events and online courses have started already. In 2021， a book of flower arrangements by Mochizuki Gisen is scheduled to launch in China. The text will be in both Chinese and Japanese.

Since the Ming Dynasty， has been reprinted many times in both China and Japan. As flower arranging is increasingly popular again in China， the original classic has seen new reprints and annotated editions. The fact that the book has been published in both China and Japan over the last 400 years and more says a lot about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book. Over the past 280 years， the Kohdoryu School has published 20 plus books about Kohdoryu and about floral designs.

As Kohdoryu School comes to China， Chinese practitioners of flower arranging have a chance to understand how Yuans book inspired Japanese ikebana masters and how Japanese people studied Chinese culture and developed their own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