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三日
佩頤在嫁人的路上遭遇軍閥激戰(zhàn),混亂間,她坐的轎子同另一家送嫁的轎子被接錯了親。糊里糊涂,佩頤嫁錯了人,丈夫不僅是個病秧子,性格還異常惡劣,這可讓佩頤怎么生活?直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
1.嫁錯人了,怎么辦?
一路遠嫁,佩頤勞累極了,昨日剛被送入洞房就睡著了。第二日醒來,新郎不在,她揉了揉太陽穴,望向身邊的小丫鬟:“曹督軍昨晚一直沒過來嗎?”
丫鬟疑惑地答道:“少夫人,這里是春川葉府,您要找誰?”
盛佩頤出身于商賈世家,以萬貫家財來形容盛家都不足為過。她幼時隨喜好西洋風物的兄長出國游歷,一去就是十三年。佩頤是今年深秋回國的,不為別的,只因落敗的盛家欠了青州督軍曹寂一個人情,父親要嫁她報恩。
佩頤沒聽明白丫鬟的話,她不是應(yīng)該嫁到青州去嗎?通過之后與丫鬟的對話,佩頤方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嫁錯了。
去青州的路上,送親隊伍遭遇軍閥激戰(zhàn),混亂間,陪嫁嬤嬤跑失,她坐的轎子同另一家送嫁的轎子被接錯了親。據(jù)丫鬟說,這里是春川的醫(yī)藥世家葉府,現(xiàn)在的家主叫葉允朝。如果是這樣,那原本該嫁過來的新娘佩頤也是認識的。佩頤回國后,在教會幫牧師教洋文,其中一個學(xué)生是個落魄王府的小格格,羞澀少言,但非常軟糯可愛,即便為了家族要遠嫁沖喜,也毫無怨言。
佩頤連忙讓丫鬟帶她去找葉允朝。葉允朝身體不好,坐在輪椅里,臉色蒼白,整個人像是描金屏風上的金絲雀,美麗卻沒有生氣。
見到他,佩頤忙道:“我叫盛佩頤,是你新過門的妻子,不,我不是……”本來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加上佩頤太過焦躁,顛三倒四說了好一會兒才講完,最后,她問,“你明白了嗎?快找輛車送我去青州。”
葉允朝卻倒了一杯茶自顧自地喝著,是南地的銀鉤,清香撲鼻。佩頤見他完全沒反應(yīng),便走上去搶過他的茶杯:“都什么時候了,哪有時間喝茶呀!”
“若是昨日拜堂前發(fā)現(xiàn),興許還有得補救。可現(xiàn)在不僅婚禮結(jié)束了,還過了一夜,盛姑娘你啊,”裊裊熱氣后,一雙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過來,“注定是我這短命鬼的妻子了?!?/p>
葉允朝的話音不高,語氣三分冷硬,七分嘲弄。這幾句話如兜頭的冷水,讓佩頤緩緩鎮(zhèn)靜了下來。葉允朝所說不無道理,如今換過來豈不等于換妻?簡直荒唐……青州督軍殘忍暴戾,也不知道小格格那邊怎么樣了。佩頤胡思亂想時,葉允朝已經(jīng)自己轉(zhuǎn)著輪椅到了門口:“我叫人去城里給督軍發(fā)個電報,看他那邊怎么處理?!?/p>
紅日西斜,過了二更云,瞧了三更月,到了四更雪,葉允朝才帶來消息。曹寂只回了四個字——將錯就錯。
葉允朝的父母也知道了接錯親的事,驚訝之余,他們很快接受了現(xiàn)實——管她是誰,能給兒子沖喜就好。佩頤的父親收到電報,弄清楚曹寂“將錯就錯”的處理意見后,也選擇了接受現(xiàn)實,畢竟,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接受西洋教育的佩頤為人大方且知進退,她明白,自己嫁誰都一樣。曹寂暴虐兇惡,葉允朝刻薄短命,皆非良人。生于軍閥割據(jù),民不聊生的亂世,命不由己,唯一的選擇就是隨遇而安。
2. 盛佩頤,你知道“羞恥”兩個字怎么寫嗎?
嫁過來的第二天晚上,佩頤同葉允朝在房中用餐,她吃了兩口,忽然想起一件事:“葉少爺,今夜我們同房嗎?”
原本吃得好好的葉允朝咳嗽了起來,一旁的丫鬟們也悄悄紅了耳朵。葉允朝屏退丫鬟,說:“盛佩頤,你知道‘羞恥兩個字怎么寫嗎?”
佩頤天真爛漫,卻并不愚蠢,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話在華夏如此說出來是不當?shù)?。面對葉允朝的諷刺,佩頤并不生氣。她在英格蘭那些年,就算不缺錢財,畢竟是外鄉(xiāng)人,受到的欺辱比這幾句風涼話可嚴重多了。而且,佩頤自詡會識人,這個比她大兩歲的葉允朝話是說得難聽,人卻不壞。
佩頤抿了抿嘴,誠懇地說:“我離開華夏很久了,‘羞恥二字的確不會寫。聽府里人說葉少爺?shù)墓P墨丹青在春川都是一絕,您能教給我嗎?”
葉允朝沒料到佩頤如此不按理出牌,冷哼了一聲,飯也不吃,轉(zhuǎn)著輪椅出去了,自然沒看到佩頤在他身后掩嘴偷笑。
葉家在春川開著一家叫“弘益堂”的醫(yī)館,據(jù)說葉允朝的祖父給兩廣總督看過病,家里還有一塊總督送的“醫(yī)藝精通”的牌匾。
葉允朝的生活十分有規(guī)律,早睡早起,除了去醫(yī)館,就是在府里研究藥方。第二天,葉允朝像往常一樣,由小廝推著車子上了馬車,還沒出門就遠遠聽見門口的喧嘩聲。
“這是誰?穿的什么衣服?怪里怪氣的?!?/p>
“披頭散發(fā),成何體統(tǒng)!”
“聽說短命的葉允朝娶妻了,難道是他媳婦?”
諸如此類,議論紛紛。
還沒見到人,葉允朝已猜出五六分了。等聽到“葉少爺,我在這兒”的時候,他完全能夠確定是誰了。
輪椅向前移動,人群散開。鵝黃色洋裝,齊腰卷發(fā)收在同色發(fā)帶里,時髦的女孩兒同這個閉塞的小地方格格不入,但她沒有絲毫尷尬,笑著沖他揮手。
“你怎么來了?”葉允朝冷淡地問。
“我是你的妻子嘛!從今天開始,我要陪著你?!苯?jīng)過一夜,佩頤想清楚了,既來之,則安之。她在英格蘭就是學(xué)醫(yī)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多了解華夏醫(yī)學(xué)。
車簾落下,將周圍驚愕的噓聲全部隔絕在外,葉允朝本就白凈的臉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粉紅。佩頤坐到他身邊:“葉少爺,身體不舒服嗎?”
葉允朝嫌棄地側(cè)過頭:“你身上的香粉熏得我腦仁兒疼?!?/p>
佩頤向他身邊坐了坐,毫無歉意地笑道:“這是法蘭西香水,說是有醒腦提神的功效,葉少爺聞習(xí)慣就好啦。”說完,不去理會葉允朝氣急敗壞又不知怎樣回懟的樣子,微微撩開車簾,興致滿滿地看向人來人往的街道。
春川是邊陲小鎮(zhèn),靠著江,卻也能自給自足。佩頤瞧著街道,看見新奇的事兒就轉(zhuǎn)頭問葉允朝。葉允朝自打出生就沒離開過春川,從葉府到醫(yī)館的路,一草一木,他再熟悉不過。一個好奇地問,一個沒耐心卻又有問必答,一洋一中,一動一靜,看似十分不配的兩人,相處得卻異常和諧。
弘益堂在城東,冬天來瞧風寒的人不少,葉允朝留在一樓看病,讓丫鬟帶佩頤去二樓,別在眼前討人厭。剛到二樓廳堂,佩頤便聽見樓下有個女聲叫“允朝哥”,循聲望去,門口來了個穿湖藍色衣裳的姑娘,正笑意盈盈地望著葉允朝,姑娘身后還站著一個軍裝男人。
女人的直覺告訴佩頤,哥哥妹妹,情況不對。
3.他的舊愛
這個姑娘叫婉珍,是葉府的家生子,同葉允朝一同長大,吃穿都和小姐一樣。雖然沒明說,但大家都知道,婉珍將來是要嫁給葉允朝的。不過婉珍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葉允朝站不起來,據(jù)說活不長久,她不想要這樣的丈夫。
“大少爺人好,給她一大筆錢,放她走了,后來聽說她找了個叫蘇四的軍官當靠山?!倍菚坷铮⊙诀哒f得義憤填膺。她喜歡這個既漂亮又與眾不同的少奶奶,把婉珍肖想葉家祖?zhèn)魉幏?,三番五次來叨擾的事全都告訴了佩頤,還說大少爺人不壞,只是常年病痛導(dǎo)致了性格陰郁,求佩頤多擔待。
聽完小丫鬟的講述,佩頤悄悄到樓下偏廳聽了聽墻腳,然后回到二樓,對丫鬟道:“衣服脫了?!?/p>
小丫鬟說得沒錯,婉珍這次來還是為了藥方。姓蘇的雖然官銜不高,但在亂世,有把槍就能把平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這個蘇四還留過一年洋,談話時喜歡夾上些類似于“sorry”的簡單洋文。葉允朝每每皺眉不解,就會引發(fā)對方的嘲笑。
那人正笑著,進來一個倒茶的丫鬟。四目相對,葉允朝短暫地怔忪了一瞬,剛蹙起眉要沖丫鬟開口,卻被喝了一口茶的蘇四搶白了:“Tea is not as good as coffee. Have you ever had coffee?”
葉允朝自然聽不明白,蘇四正要笑,有人用流暢的洋文說了什么。蘇四的洋文并不精通,他露出呆愣的表情望向插話的丫鬟。丫鬟也看著他道:“我說,不是茶不好,是你的嘴巴有問題。語言只是交流的工具,在我們府里,少爺根本沒必要學(xué)洋文,我們這些丫鬟學(xué)就夠了。”
一席話,令婉珍尷尬,蘇四氣惱。葉允朝坐在那里面色平淡,就算婉珍求助地望著他,他也什么都沒說。兩人走后,葉允朝才氣呼呼地對穿了丫鬟衣服的佩頤道:“本少爺?shù)氖螺啿坏侥愎?。”這個瞬間,他分不清自己的生氣是因為佩頤多管閑事,還是被佩頤看到了自己的狼狽樣子。
佩頤本想說人是會變的,幼年時的婉珍已經(jīng)不在了,但顧及人家青梅竹馬,以及自己錯嫁新娘的身份,話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只道:“我是你的妻子,當然要保護你了?!?/p>
這種虎狼之詞,葉允朝一聽頓時又氣得不行。這丫頭,怎么這么胡來!她的打扮,她的言辭,沒有一樣符合他對妻子的要求。可偏偏就是這樣的她,把他一成不變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
“盛佩頤你不知羞恥,不自量力,不學(xué)無術(shù),不……”
佩頤打斷了他氣勢洶洶的話語,問:“婉珍圖謀的藥方是治什么的?”
被打斷話的葉允朝雖然不高興,但還是如實道來:“是一味止血去毒的藥。如今軍閥割據(jù),戰(zhàn)亂頻繁,蘇四就是為了解決士兵受傷的問題,才千方百計地想要討得藥方。”
原來如此。佩頤有些擔心,懷璧其罪,蘇四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4. 盛佩頤,別靠我這么近。
葉允朝的父母很善待佩頤,同時對她也十分好奇。一日吃晚飯時,葉老爺問佩頤:“聽說你在西洋學(xué)的也是醫(yī)術(shù),具體是哪方面的?”
佩頤放下筷子,禮貌地答道:“我學(xué)的是牙科,做過一段時間牙醫(yī)?!彼聝晌焕先瞬惶靼?,就簡單地解釋,“就是類似拔牙這種凡是和牙有關(guān)的病,我都可以……”
她還沒說完,就引得一旁的葉允朝大笑起來。他平時很少笑,總是一副生人遠點兒,閑人勿近的冷臉,這一笑把葉老爺和葉夫人都看呆了。葉允朝笑得一臉通紅,眼角都流出了淚水:“牙醫(yī)?牙醫(yī)也算醫(yī)?我家的車夫都會拔牙,哈哈哈,牙醫(yī)……太有趣了……”
佩頤大度,才不和他計較。沒過多久,張狂的葉允朝就受到了天罰——他長立世牙了,左臉腫了一大塊兒。葉允朝起初沒太在乎,弄了點兒草藥敷在口中,可炎癥反反復(fù)復(fù),單靠敷藥治標不治本。后來,葉允朝也急了,干脆找了根堅韌的細線,一端系在牙上,一端系在門上,打算拔掉它。只可惜,那顆牙長得太靠里,線系不穩(wěn),嘴角都磨出血了,牙還是沒拔掉。
“不許告訴盛佩頤?!泵棵空垓v完,葉允朝都兇狠地告誡丫鬟和小廝們,但哪里瞞得住盛佩頤?
佩頤把葉允朝堵在臥室:“張嘴,我看看。”
葉允朝行動不便,和輪椅一起被抵在墻角。他嘴上說:“才不用你管。”嘴卻還是乖乖地張開了。
佩頤打開自己的醫(yī)藥包,拿了竹片同小鏡出來,邊看邊說:“立世牙在洋文里叫‘聰明的牙齒,這證明葉少爺長大了,也變聰明了,恭喜恭喜?!?/p>
因為看牙,佩頤離葉允朝很近,她身上那股玫瑰香水味包裹住了他,甜甜的香味兒令葉少爺有些迷糊。這丫頭又在家里穿奇裝異服,露出好大一片嫩白的脖頸。他袖中的手下意識地緊緊地按住了輪椅把手?;谢秀便遍g,又聽佩頤說:“智齒長橫了,得拔掉才行。我認識城里教會的牧師,明天我去他那里弄點兒麻醉劑和消炎藥?!?/p>
此時此刻,葉允朝忘了反駁,只含著竹板支支吾吾地說道:“盛佩頤,別靠我這么近,不……不知羞恥?!碑斕焱砩?,葉允朝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叢又一叢的玫瑰,紅的,黃的,紫的,白的,像海一樣淹沒了他。他從夢中驚醒,已是三更天,窗外的月亮比之前任何一個晚上見過的都要美麗。
第二天,佩頤準備出門時被葉允朝攔?。骸奥樽韯┖拖姿幬乙部梢宰?,你這個西洋牙醫(yī),不要小看我們?nèi)A夏醫(yī)藥?!?/p>
少奶奶要給少爺拔牙的消息瞬間傳遍了葉府,拔牙當天,屋子外擠滿了人,佩頤把人清退,只留下兩個看門的。
佩頤戴著大家頭一次見的口罩,笑眼彎彎地問葉允朝:“怎么出汗了?應(yīng)該不是害怕,是體虛吧?”
葉允朝躺在佩頤叫工匠制作出的躺椅上,兇巴巴地說道:“對付你,足夠了?!痹捳f完,他自覺有些曖昧,便閉上眼睛不再理佩頤,紅透的耳朵尖卻暴露了心思。
葉允朝的立世牙拔得很成功,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就有城里開明的人來找佩頤看牙。葉允朝吩咐人在宏益堂給佩頤辟了一個小院子,專門接待病人。佩頤道謝,他卻微揚著下巴,高傲地說道:“我是怕你在府里搞些稀奇古怪的事,敗壞了我們?nèi)~家的名聲?!?/p>
通過將近一個月的相處,佩頤早就了解他的性格了。他嘴毒傲慢,卻孝敬父母,體恤下人,經(jīng)常給貧窮的病人賒賬、贈藥,自己行動不便,卻還定期到鄉(xiāng)村義診……葉允朝啊,有一顆亂世之中少見的赤子之心。
春川今年冬天來得特別早,一下雪就連綿好些日子不見晴天。四時不正,氣候反常,得風寒的人愈來愈多,佩頤有些擔心。照這樣下去,很有可能造成流行疫病。她站在窗前,瞧著灰黑的蒼穹,希望自己是多慮了。
5.血與疫病
十一月末,又下了一場暴雪。下雪前,佩頤給青州的小格格去了信,小格格回信說曹寂對自己很好,又問佩頤葉允朝對她好不好。佩頤看了一眼窗外抱著小侄子摘花的葉允朝。他嘴上抱怨著好麻煩,雙手卻小心翼翼地護著孩子,寬厚且溫柔。佩頤低下頭,眼底流露出一抹笑,在信箋中回道,他也很好。
這場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很久,十二月初的某個早晨,葉府的梅花一夜盛放。宏益堂像往日一樣,來了不少風寒病人。有個附近村子的商人是前些日子來過的,雖然服過藥,仍是頭疼、鼻塞、聲重。這次不僅是他,連帶著他的妻兒全都有了同樣的癥狀。風寒傳染并不罕見,葉允朝也只當是普通的病癥給抓了藥。
商人是在漠北經(jīng)營皮毛生意的,也會從葉允朝這里販賣一些草藥出去,這次特意帶了一條貂毛圍脖給葉允朝。葉允朝連盒子都沒打開,就直接給在臥房的佩頤送過去了。
“我不喜歡毛茸茸的東西,給你了。我最討厭欠別人人情,就當是你之前給我拔牙的謝禮了?!?/p>
葉允朝好話不好好說,佩頤早習(xí)慣了。聽他連珠炮似的說完,以為他會立刻離開,便站在原地等他走。可葉允朝非但沒走,反而別扭地說道:“你不打開看看嗎?”
佩頤被他氣笑了。這人怎么就這么不坦率?冷漠的表情下滿是送人禮物后,希望得到夸獎的小心思。佩頤向前走了一步,打開盒子,然后開始脫外套。她這動作把葉允朝嚇了一跳,他咬了舌頭一般結(jié)巴道:“盛佩頤,你……你干什么!”
佩頤指了指盒子里的圍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換一套衣服來搭配它呀?!?/p>
窗外,雪打紅燈籠沙沙作響,屋中燈火搖曳,映得葉允朝白玉般無瑕的臉龐更加紅艷。佩頤故意把手搭在領(lǐng)口的扣子上時,葉少爺終于自己轉(zhuǎn)著輪椅倉皇離開了。
倉皇歸倉皇,第二日在雪地里,遙遙看到紅色洋裝大衣配貂毛圍脖的佩頤時,葉允朝下意識地笑了。這個笑容太過自然,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轉(zhuǎn)眼到了十二月中旬,這段時間佩頤依然在宏益堂給人看牙,沒事時就到前堂幫葉允朝打下手。在接觸病人的過程中,佩頤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譬如那個商人竟然去世了。不僅如此,他的街坊四鄰也接連發(fā)了病。佩頤的專業(yè)雖然是牙科,可她對環(huán)境十分敏感,她懷疑這是具有強傳染性的疫病。按著規(guī)定,疫病應(yīng)由當?shù)卣{(diào)查,并及時報告給上級政府。
幾番思索,佩頤決定去見鎮(zhèn)長。然而她只是個平民百姓,剛走上鎮(zhèn)長府邸的臺階就被人推搡了下來。積雪下邊是冰,佩頤沒站穩(wěn),狠狠地摔了一跤,兩只手掌在冰碴上擦破了,流了很多血。
晚飯時,葉允朝看到佩頤兩手都纏著紗布,但佩頤不說,他也沒問,只在晚上特意叫了佩頤身邊的丫鬟來問話。
6. butterfly in the stomach——小鹿亂撞。
佩頤不是遇到困難就輕易放棄的人,她從丫鬟那里得知必須得給門衛(wèi)錢,他們才會通告,第二天再去就塞了錢,果不其然被帶進了鎮(zhèn)長家。
鎮(zhèn)長耐著性子聽完她的話后,說了句“危言聳聽”就揮揮手叫人送客。與小廝們拉扯時,佩頤的發(fā)帶也被扯掉,她急道:“一鎮(zhèn)之長,該待鎮(zhèn)民如子,怎能置大家的安危于不顧呢!”
鎮(zhèn)長一拍桌子:“你這姑娘,若再胡攪蠻纏,我就治你個煽動之罪,把你投入大獄!”
話音方落,就聽門口有人道:“誰要把我夫人關(guān)進牢里啊?”聲音不高,卻比這歲末的大雪還沒有溫度。
這說話聲太熟悉了,佩頤訝異地回頭,看見葉允朝正坐著輪椅從門口進來。和平時在家或是宏益堂中的隨意打扮不同,他今天穿著一身暗紅的金線花羅袍,外罩皂色大氅,華麗富貴又不失端莊威嚴。他的眼睛明亮,著實不像是一個活不長久的人。令人驚訝的是,目光相接的下一刻,他居然站了起來。
鎮(zhèn)長一見是葉允朝,態(tài)度立刻溫和了不少。跟著葉允朝來的小丫鬟對佩頤耳語,說葉允朝在鎮(zhèn)上很有威信,鎮(zhèn)長也忌憚他幾分。有了葉允朝撐腰,鎮(zhèn)長向佩頤道了歉后,說會立即派人到村子里查看。
鎮(zhèn)長表達了歉意,也會有專人去村子,佩頤很開心,一起乘馬車的葉允朝看起來卻不太高興。佩頤主動說:“謝謝你,不然我真要吃牢飯了。”
她的本意是開個玩笑,她料到葉允朝會說什么“麻煩精,我不是幫你,是怕你給我們?nèi)~家丟臉”之類的話,對她進行冷嘲熱諷??伤皇桥ゎ^看著遮擋得嚴嚴實實的車簾道:“我沒去過西洋,也不會說洋文,但我知道你們上過洋學(xué)堂的女子都追求自由獨立。你有自己的想法,什么事情都不和別人說,這些我都明白。可是……”葉允朝的指尖輕輕顫抖,“可是,我不是別人。我這么說,你很得意吧?你這個壞丫頭,壞透了?!?/p>
佩頤一愣,心底流淌過一股細細的暖流。原來這家伙不是氣自己惹麻煩,而是氣她沒告訴他。
說話時葉允朝一直沒轉(zhuǎn)過頭來,佩頤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伸出食指勾住了他的小指。葉允朝渾身一抖,抬臂要抽出手,佩頤反而順勢抓住了他的五指:“我當然得意啦,以后有你給我撐腰,我就可以在春川狐假虎威啦。我還要怪你呢,你能站起來,也沒對我講過,不是把我當別人了嗎?”
葉允朝掙了幾下沒掙開,最后反手握住了佩頤的手。佩頤的小白手完完全全被包裹在他的大手里,他才覺得自己占了上風,滿意地不動了。
“我不是故意隱瞞你,只是方才怕你受欺負,心里一急,突然就……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靜謐的空間,顛簸的馬車,潮濕的掌心,兩個人一直都未對視,情潮在他們之間萌動。除了愛,還有什么能讓他站起來呢?這一刻,佩頤想起初到英格蘭時兄長教她的那句洋文,butterfly in the stomach——小鹿亂撞。
7. 因為我也有槍。
經(jīng)過調(diào)查,春川下屬村莊里出現(xiàn)的集體性傷寒,確定為傳染性很強的傷寒。春川除了葉家的宏益堂,還有好幾家醫(yī)館,另外也有專門醫(yī)官,他們都被鎮(zhèn)長指派到村子里看病。鎮(zhèn)長也有私心,他計劃著在這場疫情中撈上一筆。怕正直又固執(zhí)的葉允朝添亂,鎮(zhèn)長刻意沒安排他。
小寒這天拂曉,漫天飛雪,葉允朝正準備去鄰近村子,剛被扶進馬車廂,就看到一個人早已經(jīng)等在里邊了。淡藍色洋裝,沒綁發(fā)帶的長卷發(fā)披散在肩背上,腳下放著醫(yī)藥包,正笑盈盈地望他。
葉允朝在佩頤的幫助下,認真地復(fù)健,現(xiàn)在葉允朝已經(jīng)可以短暫地行走了。在葉允朝開口之前,佩頤雙臂環(huán)胸道:“你要是把我趕下去,我就去告訴婆婆,說你到現(xiàn)在還沒和我圓房?!?/p>
葉允朝慌忙錯開目光,握緊了佩頤的手,一反常態(tài),鄭重地說:“山村不比鎮(zhèn)里,他們看不慣洋人那一套,也不會信你這個牙醫(yī)說的每一個字??傊阋獣r時刻刻跟緊我,別亂跑?!?/p>
他說的,佩頤都答應(yīng)了。不知從哪個時刻開始,佩頤已完完全全把他當作了自己人。
葉允朝到達后,其他大夫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問診了。既然只是風寒,就不用太擔心??砷_了藥,病人也服用了,病情卻沒有好轉(zhuǎn),還接二連三地死了人。大夫們都住在一起,吃午飯時個個愁云慘淡。飯后,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困惑地說道:“白術(shù)、黃芪補氣,桂枝、麻黃解表,怎么就治不好人呢?”
坐在葉允朝身邊的佩頤接話道:“這可能不是簡單的風寒。雖然我只是個牙醫(yī),但在學(xué)校時聽華人同學(xué)說過一個著名的案例。大概二十多年前,東北也有一次疫病,當時控制住這場災(zāi)難的是一個劍橋大學(xué)畢業(yè)的華人醫(yī)生,他采取的第一個措施就是隔離病患,不如我們也試一試?”
大家對佩頤這個西洋打扮的女孩沒什么好感:“葉少奶奶的意思是,咱們中醫(yī)不如西醫(yī),他學(xué)西醫(yī)的治得了,我們治不了?”
佩頤看了一眼葉允朝,他點點頭。她得到鼓勵,拿出一塊手帕在陽光里抖了一下,道:“諸位看到了什么?”
一旁的小丫鬟口快:“是灰塵?”
佩頤站起身,說:“雖然難以看見,但空氣切切實實存在,病人呼出的氣中有病菌,這些病菌可以通過空氣傳播,如果其他人吸入了,也會得病。我們除了隔離病患之外,還應(yīng)該盡快焚燒病人的遺體。因為他們暴露在空氣中,依然會傳播病菌。另外,”佩頤環(huán)視四周,“中醫(yī)與西醫(yī)并非火水不容,它們各有長處,可以相互結(jié)合來救治病人。”
也不知是佩頤的一番話打動了大家,還是大家走投無路,只能選擇嘗試。最終,發(fā)病的幾個村子都進行了隔離,負責維持秩序的是附近軍閥派出的小隊,領(lǐng)隊的就是蘇四,同行的還有婉珍。
隔離措施在短期內(nèi)無法達到顯著的效果,一些大夫和病人拒絕戴口罩,村民們也反對焚燒遺體,此外,被傳染的人接二連三出現(xiàn)癥狀,大夫們忙得焦頭爛額。葉允朝本就身體羸弱,有天晚上竟在看診時暈倒了。幸虧佩頤日夜守在他身邊照顧他,也幸好沒被感染,葉允朝的臉漸漸有了氣色。
這時,村子里卻傳出謠言,說葉允朝的病之所以能好,是因為他有祖?zhèn)髅胤剑荒贸鲎鎮(zhèn)髅胤浇o大家治病,就是自私。本是亂世,連年戰(zhàn)亂,軍匪橫行,慌亂無措間,村民被慫恿著將矛頭指向了葉允朝。半夜,他們舉著火把圍在他屋子外面,向門窗上扔石頭,威脅他,明早不交出藥方,就燒死他們。
葉允朝自己倒是不害怕,這么多年,他從鬼門關(guān)來來回回了無數(shù)次。但現(xiàn)在不一樣,他有了一個妻子。他保護不了妻子,心中滿是挫敗感。
“害怕嗎?”葉允朝問佩頤。
窗外火光重重,人聲鼎沸,佩頤依然很樂觀:“十四歲那年,有專門虐殺華人的搶劫犯沖到家里,黑洞洞的槍口指著我哥哥的腦門,我都沒害怕?!?/p>
佩頤的樂觀讓葉允朝也放松了下來,他笑道:“為何?他不是你親哥?”
佩頤從醫(yī)藥箱里,摸出一樣?xùn)|西放到葉允朝手里。
“因為我也有槍。”她說。
8. I love you.
佩頤看出來了,這次鬧事是蘇四指使的。那藥方是止血去毒的良藥,和傷寒沒半分關(guān)系,即使交出去,人們也不會信,蘇四卻趁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佩頤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同葉允朝說的。葉允朝看了看手中的銀色勃朗寧手槍,說:“他們?nèi)硕鄻尪?,咱們還是不要輕舉妄動?!?/p>
“怎么?你怕我傷害到婉珍?你就這么喜歡她?”佩頤本意是開個玩笑,可話說出來,自己聽著都酸溜溜的。
“婉珍?”葉允朝怔了一下,旋即一笑,“不知道外邊都是怎么傳的,但我和婉珍只是尋常的兄妹關(guān)系,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我有喜歡的人,就是你,佩頤。你仿佛一顆璀璨閃耀的小寶石,投進了我波瀾不興的死水潭,還沒意識到喜歡上你時,我的目光就已經(jīng)離不開你了。
余下這些話,葉允朝沒說。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佩頤嫁給他本就是一件荒唐事,他希望佩頤能過自由獨立的生活。兵荒馬亂的華夏對她來說并非好居所,落后陳腐的他亦非良人,她應(yīng)該回英格蘭去,嫁給配得上她的優(yōu)秀男人。
然而,葉允朝也是自私的。見過陽光的人,就再也不想回到黑暗中,他舍不得佩頤。
“教我一句洋文吧?!睍r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他不想被落下,繼而離她越來越遠,可望不可即。
佩頤想了想,說:“那先學(xué)一句簡單又常用的吧。I love you.”
佩頤心動而不自知。她也不知道為何屋外的人氣勢洶洶,但只要在葉允朝身邊,她就安心。
葉允朝天賦極高,他準確地重復(fù)了一遍后,問:“這是什么意思?”
“是‘再見的意思?!迸孱U一本正經(jīng)地胡言亂語,“在說的時候,前邊要加上對方的名字,你再說一遍看看?!?/p>
燈影幢幢里,葉允朝認真地說:“盛佩頤,I love you.”
一陣涼風從窗縫中鉆進來,熄滅了燭火,佩頤捂著發(fā)熱的臉頰藏進了黑暗中。
村民們守了一夜,天剛蒙蒙亮,葉允朝出門了,他答應(yīng)交出藥方。蘇四卻怕他寫假藥方,要求到宏益堂去拿原本。他把佩頤扣留在村子,讓婉珍帶人看守,自己則押著葉允朝回春川鎮(zhèn)。
前一晚佩頤告訴他:“蘇四會帶你走,但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去春川找你的,最遲初一的早晨會到?!比~允朝不同意,說要留就留自己。無奈蘇四人多勢眾,在佩頤的堅持下,葉允朝只好答應(yīng)離開。
臨行前,佩頤拍了拍自己的藥箱,暗示葉允朝不要擔心。馬車漸行漸遠,慢慢地,天地之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雪原。
9.冬日去,春日近
葉允朝離開春川鎮(zhèn)的這段期間,鎮(zhèn)子里出現(xiàn)了癥狀相同的病人。鎮(zhèn)長的不作為和隱瞞導(dǎo)致處處結(jié)白幡,家家有哭聲。鎮(zhèn)長卷了一大筆錢準備跑人,卻在離鎮(zhèn)的路上染了疫病,一命嗚呼。
天意弄人,他們剛到鎮(zhèn)上,蘇四竟也病倒了。把藥方給蘇四,等于助紂為虐,可不交,佩頤就會有危險。但這對葉允朝來說,根本構(gòu)不成困擾。在他心中,佩頤才是最重要的。
葉允朝盡全力救治蘇四,期望他早點兒好,他們好早日返回村子,但蘇四怎么也起不了床,看著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
與此同時,疫病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以春川為中心,方圓千里全受到了影響。
白雪覆蓋的街道無人打掃,啄食腐肉的烏鴉凄厲鳴叫。大病初愈的葉允朝強撐著身子告訴還活著的人們燒掉親人的尸體,然而人們講究入土為安,沒人聽葉允朝的話。
短短兩天,葉允朝的雙親、丫鬟和馬夫統(tǒng)統(tǒng)染病,馬匹也逃跑了,葉允朝萬念俱灰。
這日是除夕,又下起了大雪。雪紛紛揚揚,似是要滌盡這世間所有的污濁,葉允朝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手里挑著一盞紅燈籠。四下里靜悄悄的,連哭聲都沒有,靜得怕人。他懷里抱著“醫(yī)藝精通”的牌匾一動不動,一只烏鴉圍著他飛了幾圈兒,最后落在燈籠上。
似夢非夢間,他聞到了熟悉的香水味兒,黑暗的盡頭,有人向他飛跑過來……
葉允朝再睜開眼時,已是初一早晨了。佩頤坐在床頭,責備道:“怎么這么不愛惜自己!我說過會來找你的?!?/p>
葉允朝撐著床板坐起來,方一起身就被佩頤抱住了腰身:“葉允朝,你是我遇到過的最傲慢、最刻薄、最任性的人。”說著,一向樂觀開朗的她居然哭了起來,“我還不想做小寡婦,你這個壞人!”
“佩頤,”他抬手捧起她的臉,“昨夜我和自己打了個賭,如果能活著見到你,就自私到底,決不放你走,明白嗎?”
佩頤抹了抹眼淚:“將錯就錯嗎?”
他抱緊她:“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將錯就錯,而是天賜良緣?!?/p>
不知何時,陰霾了兩個月的天空終于被陽光戳開了口子。
佩頤告訴葉允朝,是婉珍放了她。之后,她去青州見了小格格。她說她有辦法控制住疫病,又說曹寂可以借這個機會擠掉蘇四一派,得到春川一帶的駐軍權(quán)。就這樣,她借小格格之口,說服了曹寂出兵春川。有了軍隊的介入,隔離與遺體火化得以順利進行,西醫(yī)與傳統(tǒng)醫(yī)學(xué)相結(jié)合,疫病漸漸得到控制。
三月,小格格偷偷跑到春川來給佩頤幫忙,曹寂既擔心又生氣,可那是自己心愛的小姑娘,除了鼎力相助,又有什么辦法?
五月,最后一個病人離開宏益堂的那天,醫(yī)館門口的鳳凰花一夜盛放,大片大片的紅花下,佩頤同小格格依依惜別。不遠處,恢復(fù)熙熙攘攘的街邊上,葉允朝陪著曹寂耐心地等著。風一吹,花便落了他們一頭,四個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