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延安
鎮(zhèn)江
我在常熟上小學時,有一天上地理課,說到長江江蘇段。老師是武進人,他出了個謎語:船頭擂鼓,打一個城市。我興奮地舉手大聲說:“我知道!是鎮(zhèn)江,是‘鎮(zhèn)江香醋的鎮(zhèn)江,還有‘水漫金山寺?!?/p>
是的,鎮(zhèn)江我不陌生。不陌生首先在于鎮(zhèn)江的醋。父親當年常去駐鎮(zhèn)江部隊處理軍務,總是要帶回鎮(zhèn)江香醋。后來,鎮(zhèn)江“三大怪”的肴肉和鍋蓋面我也嘗到了。再往后,我暗暗喜歡上鄰居兼同學的參謀長女兒,她媽就是鎮(zhèn)江人。再后來我工作了,又因公常到鎮(zhèn)江,大西路、宴春、伯先公園、諫壁發(fā)電廠、焦山炮臺、瘞鶴銘、沿江大道,包括當年與長沙、無錫、九江并列全國“四大米市”的七浩口,都留下了我的履跡。當然,在鎮(zhèn)江我也知道了一個外國女人——賽珍珠。
賽珍珠,美國作家,人權和女權活動家。本來,這個名字與我們并不會有直接關系,只是因為,這位女性曾經(jīng)生活在二十世紀早期的中國近40年之久,并且是迄今唯一的外國人寫作中國題材而榮獲世界性文學獎的女作家。賽珍珠,美國,鎮(zhèn)江,大地,諾貝爾,這些符號的存在就這樣不可思議地把賽珍珠與中國串聯(lián)到了一起。
然而,這位視中文為“第一語言”的美國人,這位美國文學史上唯一同時拿到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的女性,這位作品曾被譯成145種語言、作品流傳語種最多的女作家,中國可能不會有多少人知曉她。
近代以降,在極為有限的國際交流中,在中國的市井鄉(xiāng)間,有著一個特殊群體的身影,那就是“西方僧侶”來華傳教士。這其中,意大利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可算一個,他在中國生活了28年。而賽珍珠恰恰也是被身為傳教士的雙親帶到中國的,并且她在中國的生活時間幾乎接近了她的半生。
1887年,賽珍珠的父親、美國長老會傳教士賽兆祥來到鎮(zhèn)江,隨后渡江北上清江浦,開辟江北教區(qū)。
如果要為賽珍珠開列一份人生履歷“清單”,那么是這樣的:
1892年6月26日,賽珍珠出生在美國西弗吉尼亞州希爾博斯。4個月后,賽兆祥和卡洛琳夫婦帶著搖籃里的她回到清江浦。
1894年,賽珍珠隨父母移居鎮(zhèn)江,這一住就是“長駐戶口”,由襁褓而垂髫、豆蔻,先漢語和中國風俗而后英語,經(jīng)歷了她人生的青蔥時光,這便是賽珍珠以中文為母語、稱道鎮(zhèn)江是她的“中國故鄉(xiāng)”的由來。換句話說,她人生中最為快悅、清新、好奇、朝氣的時光是鎮(zhèn)江給予她的。
賽珍珠幼時就讀于崇實女中,當她后來在弗吉尼亞倫道夫一梅康女子學院獲得學位后又返回母校教授英文。而今,在鎮(zhèn)江風車山上,她就讀過并且任教過現(xiàn)在仍然存在的崇實女中內(nèi),仍留有她的印記。
1917年,賽珍珠嫁給美國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家約翰·洛辛·布克,離開了鎮(zhèn)江。
1934年,賽珍珠回國定居,此后,再也沒能踏上中國大地。
位于潤州山路6號、占地約400平方米的賽珍珠故居,是一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兩層樓房,已列為省級文保,這是賽珍珠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在鎮(zhèn)江的物質(zhì)存在。我躑躅在故居里,屋外的陽光穿過法桐灑進來,斑駁陸離,與墻壁、窗簾、搖椅、壁爐、花地毯、兒童鋼琴組成奇妙的場景,我的心有點異樣。這曾是賽珍珠生活過的房間,這里面有她的氣息,在喧囂的江城里,洞穿歷史的聲音就是從不起眼的一隅發(fā)出的。
我們?yōu)槭裁匆穼す示幽??只因建筑之于人類有著特別的意義,尤其是老房子,它使我們想起當今的時代與歷史之間的聯(lián)系??晌覀兪欠褚庾R到:即便我們很好地保存了賽珍珠的故居,我們?nèi)匀豢赡芤稽c都不了解她的思想,可能也少有人去看她的著作——而這恰恰就是真實的現(xiàn)狀。從這個意義上說,她也許已經(jīng)成為一個失蹤者或遠遁者。
大地
說賽珍珠,是繞不開《大地》的。
二十世紀中國的皖北地區(qū),幾乎就是中國最貧窮落后地區(qū)的代表。幸運的是,這片大地曾經(jīng)有一位外國女性為她代言,而且發(fā)出的聲音是那么有力,雖然這片大地的活力漸顯已是下一個世紀的事。1938年《大地》獲諾獎,獲獎理由是:“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進行了豐富與真實的史詩般描述?!北M管由于種種因素,賽珍珠的作品在中國沒有得到禮遇。至少,當時只有賽珍珠用認真的、大量的筆墨描述了這片大地上發(fā)生的世事風情與悲歡離合。她的觀察與思索始終保持著深刻與溫暖的人性,還有純凈的客觀。它的大氣與精致,就在平民視覺、煙火深處。濃厚的中國世情、風土、文化近40年對賽珍珠潛移默化的灌輸是根深蒂固的。身土不二,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此之謂也。
多年以后,當我第一次讀完《大地》,似乎只是這片大地上農(nóng)人生活的尋常記錄,卻仍然被那些幾乎全是白描的敘寫所撼動。賽珍珠不是張愛玲、凌淑華那樣的語言天才,但是她始終直面的是那個時代真實的中國、真實的大地以及這片大地上真實的農(nóng)民?!洞蟮亍肥且环N對生命意義和命運悲劇的偉大描述,表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民對土地的熱愛和依戀。贏得世界最高文學獎項的,肯定是賽珍珠那顆悲憫的心。史詩般的普世藝術:樸素、堅實、莊重又寬厚,也許這是讀者喜愛《大地》的主要原因。她的關于生命的熱烈生長、靈魂的苦難與救贖、命運的絢爛與沉浮、人性的沉淪與激蕩,我們在當今的《活著》和《白鹿原》里隱約可見。
作品飽蘸同情心的筆觸和白描的手法,講述關于中國大地上一些平凡生命的執(zhí)著、熱愛、苦難和救贖故事,寫出了中國人與大地難解難分的生命羈縻,那么多的恩怨、那么多的風云,七情飄搖,六欲牽引,一一狀摹,入乎其中,出乎其外。這也是中國的農(nóng)民形象第一次被推向西方視野。賽珍珠超越了國界,也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使人類的同情心越過遙遠的種族距離,使西方世界能夠用深刻的人性洞察力去理解一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這應當是了不起的開拓。
毋庸諱言,后人對賽珍珠的譯介與評論,一直處在低調(diào)的態(tài)度??v然《大地》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包括同名電影摘得奧斯卡獎,中國文學界的反應也是古井無波。遺憾的美感,時間的缺憾,命運的無奈,莫名的錯愕,無情的碾壓,似乎是冥冥的宿命。但作為作品本身,《大地》無疑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更何況,從廣義來說,遺憾本身就是作品的一個組成部分。
世界
賽珍珠從小生活在中國人中間,過的是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吃的是中國民間食物,學的是四書五經(jīng),雖然金發(fā)碧眼,言談舉止與土生土長的孩子并無太大不同。1933年賽珍珠把《水滸》譯成英文,譯名為《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這個出自《論語》的書名佐證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對她的熏陶。還有一個事實是,在后來的賽珍珠的作品中,主角幾乎都是中國人,而西方人多是以傳教士身份來中國的配角。這些,使賽珍珠認為自己與中國人沒有什么不同。然而,隨后的現(xiàn)實給她上了一課。
先是義和團運動“扶清滅洋”,賽珍珠一家被迫去上海的白人租界避難。而后1927年的北伐戰(zhàn)爭,傳教場所被接二連三地破壞,全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面臨軍隊隨時可能襲來的殺戮。這使她親身體驗到中西兩個世界的裂隙,讓她知道她只是中國土地上的外國人,彼此都不能成為對方,然而又各有千秋。賽珍珠憂慮重重,因為這兩個世界在她的心中是難分難舍。她渴望雙方相互理解與溝通,卻又回天乏術。
從社會回到文學,賽珍珠從小接觸的中國文學使她看到了一點,即中國小說的內(nèi)容和藝術特征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國歷史文化因素和文化傳統(tǒng)的制約。同時她也意識到,幾乎沒有一個西方作家從中國文化的視角出發(fā)去認識中國小說。在賽珍珠之前,出現(xiàn)在西方作家筆下的中國和中國人,無論是圣賢還是魔鬼都不是真實的中國人。因此,賽珍珠把她的目光放在了占中國人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和他們休戚相關的土地上,開啟了西方作家創(chuàng)作中國人故事的新紀元,這必然要顛覆以往的模式??梢哉f,賽珍珠對中美兩國最大的功績,正是在于她通過自己質(zhì)地精良的文字,使西方世界對中國人民有了更多的理解與尊重。在賽珍珠之前還沒有哪個西方作家關注過中國農(nóng)民,就是中國自己的作家對于農(nóng)民投去的目光也很是吝嗇,趙樹理、柳青、馬烽、浩然、陳忠實之所以難得即此。
正是賽珍珠在文化上的“雙焦透視”,秉持彼此包容的文化理念,她指出的文化差異,決不是為了證明文化沖突的不可避免性,恰是為了說明文化的多樣性以及各種文化自身的優(yōu)秀之處,是為了讓東西方互相傾聽彼此的聲音。這個“和而不同”的文化理念,確立了賽珍珠跨文化寫作先驅(qū)的地位。賽珍珠的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地分為不同的階段,諾貝爾獎給了她榮耀,同時也給了她限制,說她是一位幾乎只以中國為寫作題材的作家。后來賽珍珠雖然曾試圖擺脫這種寫作的局限性,但是我們畢竟獲得了看待當時中國的一種特別的視角和相應的體驗,一個在寫作時想到把關于中國的文字傳播給世界的美國作家。這是一種真實,也是一種審美手段,正所謂“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從今天的角度去看那個時代,如何得知哪一個視角更加接近于真實呢?
不幸的是,賽珍珠一直都生活在中西兩個世界的沖突與鉗制之中,“兩個世界之間隔著一堵墻”。雖然她期冀“墻”兩邊的人們能夠相互溝通與容納,雖然她自愿地做打通這堵“墻”的使者,向兩個世界的人們傳播跨文化理解,但在20世紀中后期世界上兩大陣營的對峙與冷戰(zhàn)面前,賽珍珠的聲音顯見微不足道。
1973年3月6日,賽珍珠逝世于佛蒙特州丹比城,享年81歲。而在兩年前,著名的“乒乓外交”突破性地使中美關系回溫。1972年尼克松總統(tǒng)宣布訪華,賽珍珠希望能作為一名記者陪同出行,但是她得到的是一份拒絕信函?!捌票钡倪@一天終于實質(zhì)性地到來,但賽珍珠被排除在外。這不僅是她的悲哀,亦是時代的缺憾。
好在,在中國的鎮(zhèn)江,還有宿州、南京,有賽珍珠故居或遺跡在,讓我們對賽珍珠用精致之筆氤氳出的鄉(xiāng)土氣息以及對生命的慨嘆有所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