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耳 Emily
距離馬丁·路德·金講演又過了50多年,我們慕名來到了亞特蘭大。為我們開車的黑人司機說自己從來不去南北戰(zhàn)爭紀念館,從來不去拜謁南軍統(tǒng)帥李將軍的雕像(盡管李將軍是南軍中最反對奴隸制的)……如果不是陪同我們,他根本就不想去石山公園!
亞特蘭大是美國南部的一個內(nèi)陸城市,位于北美大陸的東南角,是佐治亞州的首府,在1996年舉辦過奧運會。這是個年輕的城市,目前的這個樣子也不過100多年歷史,因為之前在南北戰(zhàn)爭、也就是美國人習慣稱的內(nèi)戰(zhàn)中被北軍占領(lǐng)者懲罰性的大火毀于一旦,之后整個重建的。這個城市近百年現(xiàn)代史上出過兩位名人,一位是那部風靡全球的小說《飄》的作者米切爾,另一位就是影響整個北美的馬丁·路德·金了。一位是著名的白人代表,一位是著名的黑人英雄。令人惋惜的是二人都英年早逝,還都死于非命。前者遭遇車禍,后者則倒在暗殺者的槍下。從這兩個人觀點、尤其是從白黑世界的隔閡角度看,則沒有其他南部城市比亞特蘭大更具代表性了。
以一部作品使其名滿天下的都市
可能很多人都是從《飄》這部偉大作品知道亞特蘭大的,尤其是當小說被拍攝成電影后。米切爾寫這部人物刻畫細膩生動、對人物把握又十分老到的小說時僅有29歲,而且不按套路,想好一段寫一段,甚至先寫好結(jié)尾,再寫開頭。書稿完成后還被她封存多年不肯示人,因為對自己信心不足,直到應(yīng)約會見一名北方來的書探才在最后一刻、心懷忐忑地交出書稿。書稿一交出就大獲贊譽,出版第二年(1937年)就獲得了普利策獎。從新書出版當天開始,作者生活就完全變了樣子,每隔5分鐘就有人按門鈴請求簽名,每隔7分鐘就有賀電送來,而門外則總有排著十幾人的長隊等候求見。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想見她的人比想見美國總統(tǒng)的人還多。
1939年電影《飄》的首映儀式在經(jīng)過當?shù)厥姓磺粨蠣幦『螅K于力壓紐約市、確定在亞特蘭大舉行,首映當天整個城市萬人空巷歡迎劇組成員,已經(jīng)赫赫有名的男主角扮演者蓋博被視為好萊塢之王,讓這個城市出盡風頭,就跟他在電影中的光輝形象一樣。那是讓北美大陸、甚至整個世界都矚目的一天。在之前的藝術(shù)史上從來沒有一部電影獲得這么空前的影響力,后來一代又一代人將此書當作必讀小說,對這部影片也是必看,以至于此后亞特蘭大那種殖民時代佐治亞風格建筑就定格在讀者和觀眾心中,連作者著力刻畫的“桃樹街”都讓人念念不忘。
今天這條著名街道成了亞特蘭大南北向的主干道,而作者的故居就在這條長街的西側(cè),被一棟棟現(xiàn)代化的高樓大廈環(huán)繞,殖民時代風格的建筑已經(jīng)不見蹤跡。有意思的是,以桃樹街命名的街道在亞特蘭大有好多處,還有西桃樹街、桃樹街廣場、桃樹街中心,遍地皆是桃樹街的名字,讓人眼花繚亂,游客經(jīng)常為此犯暈。我在那里住了好幾天,只識街名沒見到桃樹。在《飄》這部小說中,具有主仆身份的白人和黑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奴隸主勇武善良,奴隸們忠心耿耿,南方本來是一個繁榮富足之地,結(jié)果被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摧殘……
拜訪作者故居是我那次去亞特蘭大的主要目的,為了能夠多看幾次,還特意請朋友預(yù)訂了故居旁邊的酒店,僅隔一條馬路,連200米都不到。不過陪同我們的黑人司機對此不以為意,反倒極力建議我應(yīng)該去城市另一側(cè)的馬丁·路德·金故居看看,還特意告訴我參觀是免費的,似乎在暗示和那些白人博物館的區(qū)別。盡管這位黑人兄弟一路上所談總帶有關(guān)于膚色的傾向性意見,我仍然覺得其建議有道理,就安排了半天時間參觀,結(jié)果覺得不虛此行。
有意思的是,紀念馬丁·路德·金的建筑都在不到400米的范圍內(nèi),包括他的出生地和最后的墓地。很難見到一個世界史上的著名人物能有這樣的歸宿。
1929年1月15日,馬丁·路德·金出生在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市奧本街501號,一幢維多利亞式的小樓里,一個牧師家庭,而且祖孫3代都是這個職業(yè)。從他誕生的那間獨立洋房中可以看出,雖然這個家庭不是當?shù)馗缓滥穷惣彝?,但也是一個成功者的后代。家境雖然比不上當年奴隸主的豪宅,但是顯得溫馨而舒適,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的街區(qū)中備受尊重的一個中產(chǎn)家庭。
以一個人讓全世界矚目的中心
看得出來這些地方都是受到嚴密保護的,當?shù)鼐臁⒈0?、接待人員甚至禮品銷售部的人全部是黑人,他們都有發(fā)自內(nèi)心宣傳馬丁·路德·金的意愿。一位黑人婦女知道我們是遠道而來卻不了解參觀故居的規(guī)矩,就專程領(lǐng)我們?nèi)装倜淄獾鸟R丁·路德·金的紀念館。她邊走邊說和管理人員熟悉,所以肯定能為我們約到參觀故居名額,不至于那么遠白跑一趟。
進到這個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博物館后,我發(fā)現(xiàn)它只紀念一件事,就是黑人爭取平等權(quán)利的事業(yè);只有一類展覽,就是美國種族隔離時代前后的圖片和實物展;并且這里只紀念一個人,就是馬丁·路德·金本人。不明就里的參觀者都需要事先在問訊臺前預(yù)約,之后按照規(guī)定時間去故居旁邊的紀念品店等候,還得提前到場,被一個個清點人數(shù)后得在講解員帶領(lǐng)下魚貫進入故居。我們一行十幾人像跟遺體告別似地排著隊過去,其程序比我見到的任何一個歷史遺跡博物館都要復(fù)雜。墓地、教堂、故居都有專人看管,且都是黑人,這些人既當巡警又是解說者,都可以滔滔不絕講到我腿軟。
馬丁·路德·金是歷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生長于奴隸制根深蒂固的南方,又是白人至上的亞特蘭大。雖然他一家3代都是牧師、始終宣揚寬容和平,結(jié)果還是惹惱白人至上主義者,在被多次威脅恐嚇后在1968年被暗殺,年僅39歲。更不幸的是,6年后其母親在她做禱告的教堂又被精神錯亂的人殺死,而這個教堂卻是他們家募集捐款建造并維護的,倡導(dǎo)的是非暴力。
馬丁·路德·金是將“非暴力”和“直接行動”作為社會變革方法最為突出的倡導(dǎo)者之一。通過完整的學校教育他加深了對神學的認識,通過對印度朝圣般的訪問,他對圣雄甘地的主張大加宣揚,并確立了自己在社會改革方面的非暴力策略。他成名于美國種族隔離政策盛行的上個世紀60年代,也是那個年代最重要的種族融合倡導(dǎo)者。不過,盡管他在各地演說中都大聲期盼“黑人男孩和女孩將能與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攜手并進”;盡管他的理想一直是不論黑白、締造各個種族融合的公正秩序;盡管他從白人——而非黑人那里籌集的款項占到了各民權(quán)組織資金的絕大部分,他和其黑人盟友所創(chuàng)建的卻仍然是一個以膚色劃分的組織……站在臺上的都是黑人,走在游行隊伍前列的都是黑人。有分析指出,他實際上造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種族隔離,將白人隔離出核心團隊之外。當時更有其他黑人組織驅(qū)逐了其內(nèi)部所有白人工作人員。50年后的今天,我們在他故居、墓園和紀念館里看到的也都是黑人,其實慕名而來的參觀者大部分是白人。在美國那個種族歧視盛行的年代,盡管許多白人對黑人有這樣或那樣的偏見,但仍然愿意幫助黑人。其實,在政治上、道德上以及在經(jīng)濟上,許多白人都是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最大奧援。那個時代的黑人影響力畢竟有限,他們也沒有多少財富可以捐出來組織各種活動。
以一種理念令白黑世界糾結(jié)的地方
歷史回放到1963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在具有象征意義的林肯紀念堂前,馬丁·路德·金發(fā)表了那個《我有一個夢》的著名講演,其中3次深情提及自己的家鄉(xiāng)佐治亞州,暗示那里種族歧視的嚴重性。他說道,希望有一天在佐治亞的紅山上,昔日奴隸的后代和昔日奴隸主的后代能坐在一起共敘友情,希望自由的鈴聲從亞特蘭大那個著名的石山公園響起來……
當時正值林肯簽署解放黑奴的宣言100周年。在那之前的100年,南方和北方各州為此打了一場北美歷史上最血腥的戰(zhàn)爭,主張廢奴的北方獲得了道義上和軍事上的全勝,亞特蘭大幾乎被從地球上抹去。黑人被解放了,他們不再是奴隸,全體都獲得法律上的自由。不過,100年后的南方,黑人仍然處于社會邊緣,仍是當代社會的“流亡者”,盡管在他們幾代人生活的土地上!
南方為數(shù)不少的白人顯然不這么看。他們的祖先先于黑人到達美洲大陸,而且是他們將黑人從非洲帶到北美,從一開始就是主仆身份,白黑兩道,界線分明,之后的一代代都是如此,與生俱來。如果沒有白人,這塊大陸在那個年代就根本不會有非洲來的黑人,“現(xiàn)在這些奴隸后代居然想和白人平起平坐?”
解放宣言雖然發(fā)表了多年,堅持取消奴隸制的北軍也戰(zhàn)勝了企圖維持舊制度的南軍,但是在南方,除了名義上自由了以外,黑人的地位仍然沒有改變。南北戰(zhàn)爭后很長時間,他們沒有種植園,沒有土地,沒有家產(chǎn),一些人寧肯回到原來主人那里繼續(xù)原來的奴隸生活,因為沒有其他地方接納他們。而一些頑固的南方白人則在用各種方式延續(xù)他們的統(tǒng)治,一直以各種方式抵制為爭取黑人平等的全國性努力——畢竟他們早于黑人來到這里,畢竟黑人到來那日起就是卑微的身份。所以他們自動地進行種族隔離,只要當?shù)毓W校接受了黑人孩子,白人就不去,寧肯多花錢將自己的孩子送往私立學校;只接受白人就餐的飯館一旦被判定違法,他們寧肯關(guān)門也不肯接待黑人和白人鄰桌就餐。在馬丁·路德·金深情演說那個夢的時代,全美國只有不到200名黑人擔任公職,還主要在北方。佐治亞州做為蓄奴重鎮(zhèn)和維系舊制度的大本營,被一次短暫演說中3次點名就不難理解了。
距離馬丁·路德·金講演又過了50多年,我們慕名來到了亞特蘭大。為我們開車的黑人司機說自己從來不去南北戰(zhàn)爭紀念館,從來不去拜謁南軍統(tǒng)帥李將軍的雕像(盡管李將軍是南軍中最反對奴隸制的),如果不是陪同我們,他根本就不想去石山公園!
希望自由的鈴聲雖然在石山公園響徹多年,奴隸和奴隸主的后代坐在一起共敘友情的故事在亞特蘭大等地發(fā)生的仍然不夠頻繁,馬丁·路德·金的遺夢可能要長期做下去。不過,雖然這個社會有黑白隔閡的傳統(tǒng),有左右兩派斗爭的意識,但如果出現(xiàn)重大危機,還是不能小覷其整合的能量,比如在二戰(zhàn)期間,比如在“9·11”恐怖襲擊期間。
以一種襲擊讓世人難忘的城區(qū)
我本人經(jīng)歷過封城,也被紅十字會救助過,都發(fā)生在2001年9月11日震驚世界的恐怖襲擊期間的美國紐約市。4架飛機被總共19個恐怖分子劫持,他們只用了裁紙刀,連一把手槍都沒有,但導(dǎo)致的人員損失比二戰(zhàn)期間日本人偷襲珍珠港造成的傷亡還多。要知道,偷襲珍珠港時日軍出動了6艘航母、幾十艘戰(zhàn)艦和350架轟炸機,收獲的對手傷亡人數(shù)不及9·11事件。當時紐約市政府不僅馬上封閉了遭到恐怖襲擊的曼哈頓下城,美國政府甚至立即做出封閉天空的決定。9·11事件當天所有正在美國空中和飛臨美國的所有民航機收到的指令都是立即就近降落,否則可能被視為遭劫飛機而被美國空軍擊落,一時間在美國上空翱翔的只有戰(zhàn)斗機和飛鳥。
隨之而來的封城措施,雖然不是整個紐約,只是曼哈頓下城的一部分,就是世貿(mào)大樓和華爾街那片2平方公里的區(qū)域,但是封掉的卻恰恰是我主要活動的區(qū)域,我的工作場所和駐地。對其他紐約人說來這是一部分,對我說來這就是全部。但是那天沒有一個人被困在家里失去生命,連貓狗都是像人一樣被救出。居民本人雖然被禁止進去,但是救援人員可以代替你進去,他們無私無畏。
在世貿(mào)中心熊熊大火燃燒時,在曼哈頓下城居民都在外逃時,全城的救援人員都從反方向趕往災(zāi)區(qū)。還有一名加拿大消防隊員違反本國規(guī)定、當天就駕車趕到紐約自發(fā)救援,并攜帶上工作伙伴搜救犬。事后這名消防隊員因為擅離職守而被加拿大當?shù)刂鞴懿块T象征性處罰了一下,但是他英勇的行為獲得了美加兩國人民的普遍贊揚,而其攜帶的搜救犬也成為世貿(mào)大樓救援中最著名的一只英雄犬。
直到今天,這些9·11事件中的搜救犬的事跡還在被傳頌。美國人有感恩節(jié),公眾有感恩的習慣。2016年6月6日,世上最后一只9·11事件中的搜救犬已經(jīng)渾身是病、老得快走不動了,在享用恩養(yǎng)主人為其舉辦的多次生日派對后被安樂死,當?shù)貛资瘑T身著制服列隊向它行軍禮送別,在其遺體上覆蓋星條旗,將它視為“我們中的一員”,場面令人動容。
在恐怖襲擊發(fā)生時,我鄰居朋友只會講中文的妻子被困在煙霧彌漫的家中,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聽不懂門外救援人員讓居民緊急撤離的呼叫,在沒水沒電沒通訊的房間里堅持了一天,被列為失蹤人員。但是在朋友們不斷要求下,救援人員冒著大樓倒塌的危險,再次上樓將其救出。
離我住所最近的紐約消防隊那一天則全軍覆沒,那些身著制服又高又大的小伙子我?guī)缀跆焯煲姷玫?,因為是必?jīng)之地。他們幾十人悉數(shù)參與救援,冒著濃煙沖進火海,后來都被砸在世貿(mào)大樓下,無一幸免。那一天紐約消防隊員官兵一致,英勇向前,沒有退縮者,之后幾天感人的事情也在不斷發(fā)生,包括紅十字會工作人員。
封城后第7天,居民們被允許回家取衣物和藥品。我們到家時,首先看到的是守在樓門口的紅十字會工作人員,他們冒著危險在大樓前已經(jīng)大半天了。我們?yōu)拿駴]有口罩,因為只是臨時被放行,取了東西就走,急匆匆想不到這點。其實他們是最應(yīng)該戴口罩的,因為天天待在那里,在繼續(xù)燃燒的大樓廢墟旁邊,時刻都會吸進去大量有毒物質(zhì)。當時漫天撲面而來的是燃燒過的石棉、纖維毒氣,導(dǎo)致上千人患病,事后不少人得的還是肺癌、死于呼吸道問題。
當時,紅十字會幾個人在我們樓內(nèi)大廳搭設(shè)臨時桌椅,接待災(zāi)民,發(fā)放支票救濟款,同時派人站在小區(qū)外,主動詢問路人是否需要幫助。
20年前的美國,支票是流行的支付方式。支付任何款項都得有證據(jù)或者合適的理由,或者購買了產(chǎn)品、服務(wù),或者欠你的還錢,比如要出示水電單或者租約以證明住在這里,這個在平時是再正常不過的要求,大家都會配合,不會有抱怨。但是在9·11事件期間,人們匆匆返家之后都想盡快離去,正常的詢問和核實就會引起災(zāi)民的反感,寧可不要救助而轉(zhuǎn)身離去。因為我們不會隨身攜帶這些單據(jù),也不想在沒水沒電的黑暗房間內(nèi)尋找。事實上,幾乎所有居民都是在進門時被救助,救助人員相信你說的,就省略了那些在平常日子里必不可少的程序。有些國人喜歡講“我以人格保證”,甚至會“我以全家人性命發(fā)誓”,但西方人不這樣說,他們一般會說“you have my word”,即“你有我這句話就行”。
很多情況下,對方真就接受了,因為榮譽和尊嚴甚至高于生命。從這一點看,即便你不是那個大樓居民而又想得到救助的話,也能得逞。但是沒有人這樣做,賺錢的方式有多種,人們會羞于此道。我本人就是在他們一再誠懇耐心詢問需要什么后,才接受了幾百美元支票的捐贈。在辦理支票手續(xù)前,那位白人婦女只是問了恐怖襲擊發(fā)生時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之后她表示很同情我的遭遇,沒讓我出具任何居住證明。同時她特意說明這些都是美國人的捐贈,如果我還有任何需要,比如食品券、酒店居住券以及衣物等,隨時都可以提要求。
9·11事件中,除了最初幾小時的混亂和大逃亡后,封城后我看到的是社會上各個救援機構(gòu)迅速反應(yīng)和深入基層的能力,政府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的透明度和與災(zāi)民們共患難的決心,領(lǐng)導(dǎo)人親臨現(xiàn)場要大家團結(jié)起來盡快恢復(fù)正常生活,不要被恐怖分子嚇倒。而廣大公眾——包括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也是冷靜和理智的。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