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那片蘆花潔白勝雪

◎章妙仙

這么多年來，經(jīng)常做著一個相同的夢：颯颯的秋風里，搖曳著望不到邊際的蘆葦，不見葦葉，只有雪白的蘆花，勝過漫天的飛雪，鋪天蓋地。常常會感到一陣窒息，便悚然而醒，再也不能安睡了，思緒就會飄得很遠很遠，無論怎么努力牽制總是轉(zhuǎn)回不了。

小時的我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從三四歲記事時起，直至整個小學階段的寒暑假，母親都會把我送去外婆家，那也成了我最快樂的時光。外婆家在一個僻靜的小山村，村里居民不多，民風淳樸得很。幾戶人家的房子連在一起成了一長排，平時互相照應(yīng)著，誰家的門沒關(guān)，順手合一下；陣雨來臨時，順手收一下曬著的衣服；孩子沒人看管，哪家有空的大人也會組成一個“托兒班”，管吃喝卻不收費。天熱的時候，每到傍晚吃飯，各家的后門就會打開，在沒有圍欄敞開的后院里乘著涼，就著暮色開始了一天的最后一餐。雖然各家吃著各家的飯，但小孩子是不管這些的，看到誰家的飯菜好吃，便會端著飯碗過去，絲毫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那家的大人也會笑著夾起一大筷，放進孩子的碗里，有時，從頭走到尾，孩子的碗里就只見菜不見飯了，小肚皮也變得圓滾滾的了。在父母的笑罵聲里，拿起一把大蒲扇，奔跑著抓螢火蟲，逮小壁虎就成了飯后的娛樂活動，或是聽大人講講村里的趣聞軼事，一天就這么慢悠悠地過去。

從屋后望向遠方，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翠色，那是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山丘。山一點也不雄偉，沒有那種陡峭峻拔的氣勢，甚至可以說很平緩，但在孩子眼里卻也充滿著神秘。我常跟在一些自詡膽大的孩子后面，看到他們常常在晚飯后相約，第二天要到山里去探個險，尋個寶，可一到了第二天，就再不見有人提及。怕完成不了作業(yè)被老師批評，怕父母擔心自己出事，怕路太遠會走不到，總之是各種怕吧。誰都知道原因，但誰也不點破，因為膽小。作為被戲稱為“千金小姐”的我更是從不敢跨出這一步，進去探個究竟，即使好想看看山林深處是否住著會講故事的白胡子老爺爺，這是小舅常跟我提及的事，說他有好幾次夢見山里有個白胡子老爺爺，給他講故事，還給他糖吃，等他長大了，一定要去看看爺爺。

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村中的那條小河，小河環(huán)繞著村子，河邊長滿了蘆葦。平時，水清清的，緩緩地向前流淌，能清晰地看到一條條的白肚皮小魚逆流而上，在蘆葦?shù)牡褂昂退菘澙@間互相追逐嬉戲。我們一群孩子，常常被勾得心癢癢起來，好想抓幾條帶回家，放到小瓶子里，可惜徒手抓魚的本領(lǐng)誰都沒有，只有望河興嘆。常常不甘心之間就去東尋西找，等到傍晚時分，拎著不知哪里淘來的那些大人廢棄不用的竹編破飯籃，在里面放幾粒米飯當誘餌，然后一窩蜂地來到河邊埠頭，挑一個自認為是的風水寶地，把飯籃浸到水里捕捉小魚。每次提上來時，總是開心不已，那籃子里活蹦亂跳的魚兒晃得人心更癢癢，于是，籃子便被丟在一旁不顧，一個個溜進水里，玩起水來，順帶著在石縫里摸摸螺螄，在水草間扒扒小蝦，抓條樹枝當水蛇嚇?；锇椋浟讼﹃栆盐飨?，時間已消逝，常常要到炊煙升起，大人收工回來之后催了再催，甚至于拿著竹竿追打過來才肯上岸。整個夏天，小河儼然成了孩子們的天下，水性也是一個比一個好。只有我，外婆是絕不肯讓我下水的，有幾次，小舅帶著我偷跑出去，還沒到河邊，就被追了回來，連帶著小舅也不能出去，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以后小舅再不管我，一個人溜了。我只能在外婆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跟著，站在岸上看著其他的孩子在水中撒歡。那樣的失意直到秋天來臨。一到秋天，村里規(guī)定，誰都不能下水了。我們就只能在河邊閑逛，撿起石塊打打水花，挖挖蘆根，偶爾追逐一下棲息在蘆葦叢里的雞鴨。每當做這些的時候，我都是沖鋒陷陣的那個，似乎要把夏的失意統(tǒng)統(tǒng)補償回來。秋意漸濃，蘆花也慢慢盛開了，先是黃的，帶點褐色，隨后便一天一個樣，慢慢變白起來，直至潔白勝雪。我常會不自禁地攀折一枝下來，拿在手里輕輕地晃呀晃呀，整個人便像蘆花一樣輕盈地想飛起來。

在外婆家，我享受著公主的待遇。外婆會給我做好吃的茶壺蒸糕，在一個竹篩子上倒一點白米粉，加上開水拌勻，再加上一點白糖攪拌幾下成了顆粒狀，甜甜的味道就已彌漫開來。我和小舅像兩只饞貓，一邊咽著口水，一邊看著外婆拿起一只小茶盅，放滿米粉壓實后倒扣在一塊麻布上，眼看著一個個蒸糕放上去，我們搶著點柴燒火。外婆就用她粘滿粉的手揮趕幫倒忙的兩人：“總是給你們吃的，兩饞貓快出去！”我們嬉笑著跑開了，不一會兒又都跑回來，來來回回幾趟過后，在滿屋的煙氣繚繞中，蒸糕終于可以開吃了。尖尖的像寶塔，顧不上燙嘴，先咬一口，啊，糯糯的，甜甜的，我都能一口氣吃上十來塊。小舅常常會眼紅地站在旁邊看我吃，因為糕做起來費時間，每次外婆都做得不多，分到小舅手里最多也就四五塊，而他早就吃完了。小舅只比我大3歲，真是最饞嘴的時候，他可弄不明白為什么大了3歲就要少吃那么多，他還不清楚長了一輩意味著什么。

小舅年齡雖小，可在孩子群中的威信非常高。因了這糕，他對我便像仇敵，似乎我的到來奪走了全家人對他的寵愛。一段時間，他在小孩中把我孤立起來，不僅自己不讓我跟，而且放話誰也不許和我玩耍。我也倔得很，他們不肯和我玩，我偏跟在他們后面，反正腳長在自己身上，能拿我怎么辦？他們下河摸螺螄，我就拿著飯籃子在水里誘小魚，把抓到的小魚用玻璃瓶裝著分給他們；他們在蘆葦叢里捉迷藏，我就拿著鏟子挖蘆根，把白嫩粗甜的分給他們吃；他們?nèi)ゴ孱^采野果，我就在旁邊采野花編花環(huán)，一個個分給他們戴上。雖然弄得滿身泥巴，但我的討好終于打動了他們，為了怕小舅找麻煩，我就和他們偷偷地玩耍。可小舅畢竟是精明的，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貓膩，一次在蘆葦叢里玩“辦家家”，終于被他逮個正著。他扯掉了我做“新娘子”的紅頭巾，甩掉了我手指上的狗尾巴草戒指，氣呼呼地把我拉到家里，不顧我哭得厲害，當眾宣布，不準我做別人的新娘，因為長大后，他要娶我！這話讓全家人笑得是前仰后跌，可他漲紅了小臉，堅持著自己的主張。我則賭氣“就不嫁給你，就不嫁給你”。這天的晚飯是在我的淚水，大家的笑聲中吃完的。

漸漸長大，和小舅的僵局也在不知不覺中改變，我成了他的跟屁蟲，不管是爬坡打野棗，還是河邊抓小魚，他都會把我?guī)?。知道我喜歡蘆花，他會顧不上手被割傷的危險，也不管會不會掉進水里被外婆責備，縱身折下最大最白的蘆花枝給我。我理所當然地接過，用嘴一哈氣，在大家的嬉笑聲里，雪白的蘆花隨風飄散，心便也跟著飄啊，蕩啊，常常是玩得忘記了吃飯的時間。小舅成了我的保護神，同學、玩伴，誰也不敢欺負我。

轉(zhuǎn)眼，小舅高中畢業(yè)，是山村里的最高學歷，看著人們的艷羨神情，他簡直成了我崇拜的偶像。小舅生得英俊倜儻，雖然要娶我的話已成了歷史笑話，但我少女的情愫里已有了他的影子，我曾經(jīng)暗想過，以后一定要嫁個像小舅一樣的男人。

畢業(yè)后的小舅進了工廠，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家繼續(xù)我的學業(yè)。沒幾年，小舅娶了舅媽，一個不夠好看也沒多少文化的女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真感情，只是覺得難受，對他的感覺也大不如前。又幾年，我也終于把自己嫁了出去，嫁的人也不如小舅般俊朗，所幸倒也恩愛。各自為家，聯(lián)系漸少，只從母親處了解到，小舅已從廠里出來，自己做點小生意，生活和以前相比，沒有多大起色，小舅媽很能干，家里全靠她在張羅著，一家人倒也和和睦睦的。我杵在那里，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世事多變幻，日子在不經(jīng)意間過去，身邊的一切都已改變得面目全非。如今，外婆早已故去，聽母親說，那個小山村也已經(jīng)被整村征遷了。小舅的身體很是硬朗，分到了新房，住上了公寓。好幾次，母親約我一起去看一下，但總是被各種瑣事所累，也許還有近鄉(xiāng)情怯的緣故吧，再無法邁出那一步。只是回憶還在，常會在夜里記起。夢虛幻而真實地存在著，夢深處，那片蘆花始終潔白勝雪，還有那糯糯的，甜甜的蒸糕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