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處于新思潮中心的一批陜籍旅京學生,出于對桑梓的責任,激烈地批評陜西社會的僻陋守舊。《共進》雜志成為其倡導社會改造的輿論陣地,共進社的成立進一步加強了旅京學生群體的團體性與組織性。1923年之后,在政局變動和思潮的激進化影響下,共進社的主張由改良逐漸轉(zhuǎn)向革命。在此過程中,個體選擇往往呈現(xiàn)出多重面相:一部分早期成員受李大釗等影響,畢業(yè)回陜發(fā)展革命力量;楊鐘健等則對學運失去興趣,專注學業(yè);新成員思想更為激進,往往偏向共產(chǎn)主義革命。當革命重心下沉到地方后,知識青年依托各種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開展組織建設(shè)工作,并成為中共在陜西早期組織革命活動的主導力量。從同鄉(xiāng)、同學到同志,旅京學生群體的角色轉(zhuǎn)變,表現(xiàn)出邊緣知識分子不斷崛起,并逐漸影響中國革命的走向。
近年來,對于革命知識分子與中共早期黨組織的源起研究開始逐漸認識到學緣與地緣等傳統(tǒng)社會因素對中共黨組織的形塑。(1)相關(guān)研究主要集中在湘鄂贛等中心地區(qū),而且這些地區(qū)的革命知識分子群體主要來自省會等大、中院校,相較而言,陜西地區(qū)的黨組織領(lǐng)導群體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參閱王龍飛:《省會、學校、家鄉(xiāng)與革命“落地”——以湖北省各縣市早期中共骨干黨員為中心》,《中共黨史研究》2013年第7期;何友良:《農(nóng)村革命展開中的地方領(lǐng)導群體》,《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2期;張宏卿、肖文燕:《革命“下鄉(xiāng)”:贛南、閩西革命初期的領(lǐng)導群體》,《江西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黃文治:《革命播火:知識分子、城市串黨及革命下鄉(xiāng)——以大別山區(qū)早期中共革命為中心的探討(1920~1927)》,《開放時代》2011年第12期;等等。中共陜西黨組織的源起則可追溯至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一批陜籍旅京學生基于同鄉(xiāng)關(guān)系建立的學生社團——共進社,逐漸由早期改造地方社會的改良主義轉(zhuǎn)向宣傳馬克思主義,并通過學緣的關(guān)系在地方發(fā)展黨組織,表現(xiàn)出中心與邊緣互動的特征。
既往以共進社為主體的研究,(2)除一些資料集刊外,梁星亮:《共進與〈共進〉半月刊》(《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2期)是較早介紹共進社的研究論文;梁曉云在其學位論文《論共進社的社會改造思想》(湘潭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中梳理了共進社的社會改造思想及其階段特征;尚季芳《民國時期的陜西旅京學生與陜西社會——以〈秦鐘〉、〈共進〉雜志為例》(《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6年第2期)一文以陜西旅京學生群體早期改良陜西社會風俗的互動為視角,闡述了其對陜西地方社會的影響;黃正林《〈共進〉、共進社與馬克思主義在陜西的傳播》(《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2期)一文討論了共進社與馬克思主義在陜西的傳播等問題,以上研究對本文啟發(fā)頗多。側(cè)重闡釋其改良或革命的一面,往往形成對五四知識青年革命觀的線性解釋。而且,五四時期激進的社團與中共黨組織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氣質(zhì)和成員構(gòu)成的差距,這一點在共進社中依然存在。(3)共進社的初創(chuàng)成員楊鐘健也認為,共進社無論從綱領(lǐng)、社員成份或者組織情況上看,與共產(chǎn)黨還是有很大的差距。參閱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版,第408頁。因此,我們需要去追問,為什么受五四新思潮洗禮的知識精英,會從改良主義的社會改造轉(zhuǎn)而接受馬克思主義并投身共產(chǎn)主義革命?這些學生又如何構(gòu)建起中共黨組織在陜西地方的組織網(wǎng)絡(luò)?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有助于理解后五四時期知識青年思想轉(zhuǎn)變的群體特征和中共黨組織創(chuàng)建過程中的地域特征。
陜西旅京學生團體成立較早,主要以北大、高師等校學生為主體,早在五四運動之前,已活躍在北京學生界?;诘鼐壟c學緣的認同,這種同鄉(xiāng)會性質(zhì)的學生團體,常表現(xiàn)出對家鄉(xiāng)的責任與使命感。陜西自1917年靖國軍力量興起,南北雙方戰(zhàn)亂無休。1919年3月,南北議和,但陜西仍處于戰(zhàn)亂狀態(tài),南北各路軍閥匯聚陜西,戰(zhàn)爭與災荒給地方社會帶來了沉重災難。這一時期,陜西旅京學生組織三秦公民救陜會,編印了《秦劫痛話》,以此揭露陜西社會存在的問題。《秦劫痛話》因其思想的不成熟和組織的不完善等問題,很快就停辦了。
陜西旅京學生的活動地點在北京三眼井左巷六號院,與蔡和森等組織的湖南新民學會一墻之隔。兩個社團的成員之間亦多有交集,常以“北方之強”與“南方之強”互稱。五月四日,在“火燒趙家樓”的斗爭中,青年學生“無形中形成了一個以湖南和陜西學生為中心的行動小組”(4)羅章龍:《亢齋歲月 西北風霜——憶李子洲同志》,《李子洲 傳記·回憶·遺文》,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9頁。,對于陜西學生在五四運動中表現(xiàn)出色,李大釗亦多有稱譽:“在北大,來自大西北的學生大多是有朝氣,有作為的,在這次五四運動中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劉天章、李子洲、楊鐘健、楊曉初、趙次庭……不少人我是熟悉的?!?5)屈武:《屈武回憶錄》上,團結(jié)出版社2002年版,第58頁。
五四運動之后,旅京學生組成陜西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并于1920年1月以團體名義創(chuàng)辦《秦鐘》月刊,進一步強化了地緣認同感。《秦鐘》的思想主要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其一,宣傳教育改良。他們認為,陜西社會所受的痛苦,就是因為教育不良所致,因此對教育問題投以極大的關(guān)注。至于如何改良教育,《秦鐘》第1期做了具體的說明:第一是要實行平民教育,第二是提倡女子教育,第三是注重自動教育,第四是發(fā)揮實用教育,其中最主要的是實行平民教育。(6)《我對于陜西教育的意見》,《秦鐘》第1期(1920年1月20日),第13頁。其二,揭露軍閥為禍一方的行跡?!肚冂姟吩驴乃枷雰A向是復雜的,其中,社會改良主義、杜威的教育思想、無政府主義、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等錯縱交織。(7)五四后知識青年對新思想的接受是多元的,即使到《共進》創(chuàng)刊后,楊鐘健回憶稱,“雖然經(jīng)過五四運動,十月革命的炮聲已震動國內(nèi),但是其他各式各樣的所謂‘新思想’也不少,最突出的當然是實驗主義、改良主義”。參閱楊鐘健:《關(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2頁。由于主義的復雜,分歧也是不可避免的,且因經(jīng)費不足等原因,《秦鐘》于1920年便???。這是五四運動之后,陜西旅京學生社會改造的初步構(gòu)想,因組織性和思想主張尚處于稚嫩階段,沒有產(chǎn)生較大的影響。
相較于《秦鐘》月刊的宣傳,“評孔風潮”與“驅(qū)劉運動”的斗爭,是陜籍旅京學生實際參與到地方政治的開始,其影響也更大?!爱敃r陜西的情形是黑暗的、落后的。軍閥橫行,苛捐雜稅,橫征暴斂,土匪遍地,民不聊生。另一方面,有機會在北京求學的陜西學生,除了個別軍閥官僚子弟之外,對當時陜西局勢,沒有無動于衷的?!?8)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399頁。地方政治危機激發(fā)了旅京學生實際參與到地方社會改造的桑梓之情,并且使得旅京學生群體在斗爭中逐漸趨于團體化。
1920年10月,陜西教育界發(fā)生“評孔風潮”運動。西安女師教務(wù)主任王授金在拜孔講演中,主張拜孔子學說而非孔子本人。教育廳長郭希仁等討伐其違道,逾越常規(guī),并勒令王辭去教務(wù)主任一職。10月23日,王授金辭職離校,西安學生和教職員發(fā)生罷課風潮。旅京學生最初并未參與此次風潮,獲知信息是通過“近閱北京晨報陜西教育欄內(nèi),息獲郭希仁以陜西教育廳廳長之威嚴,以命令公式,干涉女子師范教務(wù)主任王授金孔誕節(jié)之講演”,到11月4日,以楊鐘健為代表的十一名旅京學生開始聯(lián)名申討教育廳長郭希仁“違背約法濫用職權(quán),侵犯人權(quán),于陜西教育前途有莫大之阻礙”。(9)《郭希仁干涉言論之反響》,《晨報》第3期(1920年11月5日),第3版。隨后,上海、杭州等地旅外學生來信斥責郭尊孔違逆新潮流。西安教育界獲得旅京學生支持,風潮愈漸擴大。旅京學生與郭希仁多有爭執(zhí),郭斥責“中國學生界太荒唐萬狀……況且都是我一手送京求學的,不好好念書,亦來反對尊孔,這豈不是失了陰陽的位分嗎”,遂召集緊急會議,研究對待旅京學生的方法,認為“對于各處信件,概不答復,由郭以私人名義,向熟識的學生疏通,并籌集九年下半年的留學津貼,以緩和學生的思想”。(10)《四面楚歌之陜西教育廳》,《晨報》第6期(1920年11月25日),第6版。郭希仁與旅京學生楊鐘健家是世交,郭希仁去信楊鐘健,稱“至于尊孔一事,我亦自有主張,不能因有反對者遂卷而棄之也,不具論”。楊鐘健此時并未因其守舊而斥責“當此新舊文化沖突之時,對于過渡人,我亦甚理解”,他們此時只是反對“國家行政之教育廳,尚有干涉人民言論強迫崇奉宗教之嫌”?!冻繄蟆访鞔_稱這次陜西學界的新舊之爭堪比同一時間林蔡新舊之爭,認為“東方各阜,新思潮能夠發(fā)展那么快,都是蔡先生那封信的力量”。(11)《郭希仁訓令與王授金答書》,《晨報》第3期(1920年11月6日),第3版??梢姡舜侮兾鲗W界新舊之爭影響之大。旅京學生的輿論引導對地方學潮和教育界產(chǎn)生較大波動,郭希仁于1921年5月被迫辭去教育廳長一職。
此外,陜西旅京學生還發(fā)起了驅(qū)逐陜西督軍劉鎮(zhèn)華的輿論運動?!豆策M》在創(chuàng)刊之初即提出驅(qū)逐陜西軍閥劉鎮(zhèn)華,倡導地方自治的主張。1918年,陳樹藩為消除陜西靖國軍,以省長之位邀請鎮(zhèn)嵩軍劉鎮(zhèn)華入陜,其后,劉在陜的行徑引起了陜?nèi)瞬粷M。旅京學生明確提出,“在目下要說做我們該做的事而期望達到上說的目的,莫有一個辦法比驅(qū)劉再有救了”(12)本社同人:《去劉篇》,《共進》第5號(1921年12月10日),第1版?!豆策M》雜志在第47期改版后改用“期”,在此之前統(tǒng)一用“號”,本文保留了這一用法。。在《共進》最初刊行的文章里,“驅(qū)劉”一詞的頻率頗為可觀。為了取得與陜?nèi)说幕?,《共進》還專門開辟專欄引導陜?nèi)私衣秳㈡?zhèn)華“禍陜”的罪狀。對“驅(qū)劉”之后的方向,《共進》1922年第10號首次明確提出“廢除這種從貴族專治遺傳下來而無存在價值的由政府替我們放官的制度,實行一種完善的自治吧”(13)武少文:《我的去劉后的主張》,《共進》第10號(1922年2月25日),第1版。。賴尼也認為“真正的解決,要從下而上,要自決行動……要求民治的解決”(14)賴尼:《我也來談些關(guān)于解決陜局的話》,《共進》第4號(1921年11月25日),第1版。。這時的改造主張只能理解為要通過自下而上、陜?nèi)俗灾蔚耐緩?,建立民治社會,但對多次提及的自治主張并沒有具體的建設(shè)構(gòu)想。到1922年10月25日,共進社正式成立之后,仍有地方議員對此表示困惑,“諸君主張消極方面是驅(qū)劉,但驅(qū)劉究竟心中何人替代,積極方面地方自治,內(nèi)容究為省憲自治,抑僅普通自治,順輿所及,請諸君為我一回答”(15)《眾議院陜西議員張樹森君致劉天章等函》,《共進》第24號(1922年10月25日),第1版。。雖然對驅(qū)劉之后的自治缺乏明確目標,但從1921年創(chuàng)刊伊始,旅京學生始終未停止過驅(qū)逐劉鎮(zhèn)華的呼吁,有力地聲援了陜西地方的驅(qū)劉斗爭。劉鎮(zhèn)華對旅京學生的輿論活動表示不滿,他一方面派人截留了寄回陜西的《共進》雜志,一方面從學生群體內(nèi)部組織分化活動,這進一步激化了旅京學生與地方督軍的矛盾。1926年,一部分旅京學生還參與了西安反圍城斗爭,驅(qū)逐了劉鎮(zhèn)華在陜西的統(tǒng)治。
經(jīng)歷“評孔風潮”和“驅(qū)劉運動”的斗爭,加之,受20年代初新思潮的影響,旅京學生的團體意識進一步強化。1921年10月,陜西旅京學生聯(lián)合會創(chuàng)辦《共進》半月刊,并在發(fā)刊詞中明確提出“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陜西社會”的宗旨,主張“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力量,就是借共進的使命,來直接做我們所做的事了。我們認為,無論解決現(xiàn)在什么問題,除自己起來,直接行動,做所能做所應做的事情外,莫有第二個更好的方法了”。(16)《刊行的原因》,《共進》第1號(1921年10月10日),第1版。《共進》創(chuàng)刊后,陜西旅京學生發(fā)表言論,探討如何改造桑梓等問題。次年10月,李子洲、魏野疇、楊鐘健、楊明軒、劉天章等發(fā)起成立共進社。對此,楊明軒在總結(jié)共進社成立的原因時認為,“(1)承繼了十余年西北革命歷史的傳統(tǒng),(2)受了國內(nèi)新文化啟蒙運動的影響,(3)痛斥關(guān)學余孽郭希仁的尊孔讀經(jīng)復古教育,(4)鑒于反陳劉禍陜所組成的團體”(17)楊明軒:《共進社與西北革命》,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陜西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陜西文史資料》第9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3頁。。
共進社存續(xù)時間約五年有余,聚集了一批旅京留學的陜籍青年學生(以北京為主,天津、上海也有分布)?!吧鐔T開始有一百五、六十人,一九一九——一九二○年之際,一部分分化出去,另組織了與之對立的進化社,社員減到六、七十人。嗣后共進社員畢業(yè),服務(wù)教育界者日多,陜西出外留學的進步青年,大多參加了共進社,社員日漸增加”(18)楊明軒:《共進社與西北革命》,《陜西文史資料》第9輯,第73頁。。據(jù)共進社已知名錄統(tǒng)計,旅京學生群體出身復雜,以鄉(xiāng)村士紳子弟為多,亦不乏貧農(nóng)出身者,主要是通過三秦公學留學班、南開中學、成德中學等(19)南開中學主要受陜籍著名人士于右任的推薦,成德中學則因陳樹藩督陜西時期與司徒雷登的利益關(guān)系,使得一大批陜籍學生得以進入北京各高校。相繼進入北京、天津等地的高校。共進社的成立,逐漸形成了一個具備一定組織性和思想主張的陜西旅京學生群體。
與處于北京五四新文化運動核心圈的知識精英不同的是,處于地方與知識界邊緣的旅京學生群體的社會改造主張,雖不乏關(guān)注宏觀的問題,但其最初的主張仍受地方責任的影響,始終定位于對鄉(xiāng)土社會的改造設(shè)想之中。
《共進》初期承襲了《秦鐘》以改造地方教育為主的思路,將大量的篇幅投入到陜西地方教育問題上,倡導杜威的教育思想,并主張采用新學制,減少授課時間,設(shè)立圖書館、實驗室等,鼓勵學生開展自治運動,還開設(shè)“陜西中學生升學問題特號”,就考試內(nèi)容、技巧等方面予以指導。與此同時,屈武、武止戈、韓志穎、張寶泉,劉尚達、崔孟博等10多個陜西同學,成立了天津南開學校陜西同鄉(xiāng)會,并以該會的名義在北京出刊的《共進》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揭露陜西教育界在反動軍閥統(tǒng)治下的黑幕。他們還以通信形式與西安學生聯(lián)系,提出改造陜西教育的方法。這一時期旅京學生對革命是非常謹慎的,他們認為革命必須具備“鮮明向上之主義;能維持秩序,保社會安全;有高出現(xiàn)行制度之制度;有相當之新建設(shè);行動不背其主義。惟上列五條,為革命的代價,方配得起犧牲,陜西的革命,實際說來,不配人們犧牲。舊的政治、法律、社會……應當加以改造,不單單革命一種”(20)田漢:《關(guān)于解決陜局的話》,《共進》第3號(1921年11月10日),第2版。。
其實,他們主張改造教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對畢業(yè)后出路的惶恐,而陜西教育界缺乏流動的空間,新學生難以獲得生存的機會?!瓣兾鹘逃膼夯蟛糠忠谵k教育的人身上,五鬼和校長團,不學之人占據(jù)要位?!?21)本社同人:《去劉篇(二)》,《共進》第6號(1921年12月25日),第1版?!豆策M》在批評守舊派把持陜西社會權(quán)勢之余,還批評了新學生趨于舊派的現(xiàn)象,“為什么他們前后判若兩人呢?其中大約有兩派的不同,一,赤條條的面包問題派,一,冠冕堂皇的救時派”。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知識青年在學校時雖然較為激進,但畢業(yè)之后,更容易出現(xiàn)“不料畢業(yè)回去,一個一個的都跑到省城里去,今日去拜什么郭,明日拜什么劉”(22)《何莫由斯道也》,《共進》第5號(1921年12月10日),第2版。的現(xiàn)象。楊鐘健回憶也證實了這點,“在學生時代隨大家亂喊一氣,至多也不過荒廢一些功課,但是畢業(yè)以后,就不是那么回事,要找職業(yè),要入他所咒罵的舊社會去謀生,這成了一個現(xiàn)實問題。所以有些人在未畢業(yè)以前很積極,但畢業(yè)以后活動力就大大削弱甚至停止,只有極少數(shù)人還能一本過去的精神奮斗下去”(23)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6頁。。這是學生自身特質(zhì)使然,也說明知識青年處于社會邊緣的身份困境。因此,旅京學生在反對守舊派把持教育時,往往帶有以新代舊的主張,面對大量“賦閑”的旅京回陜學生,旅京學生多次主張“新派畢業(yè)回陜的,我們雖不敢說他們個個都是盡善盡美的,但我們相信他們是有眼光的,若是能把教育的擔子放在他們的肩上,我們相信陜西的教育必日見起色。驅(qū)逐那些沒學識、沒人格的校長,歡迎國內(nèi)外回陜的畢業(yè)生以代之”(24)《改造陜西教育的徹底方法》,《共進》第7號(1922年1月10日),第2版。。
共進社最初的改造設(shè)想具有明顯的非政治心態(tài),其思想來源則與少年中國學會有密切關(guān)系。共進社早期成員楊鐘健、李子洲等受李大釗影響,也曾加入少年中國學會,因此崇尚科學的學術(shù)的道德化的改造。黃仲蘇曾對少年中國學會初創(chuàng)時的氛圍做過這樣的記述:“少中學會初非一種綱紀嚴整、規(guī)劃詳密、服從某一領(lǐng)袖、遵守某一主義之集團,而是一種追求光明的運動。會員莫不反對封建主義,崇尚進取,重視新知識,于各種新制度極感興趣,思想自由,不受約束,所持信仰亦不一致。”(25)黃仲蘇:《王光祈哀辭》,左舜生等編:《王光祈先生紀念冊》,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56頁。這種烙印在共進社初創(chuàng)時期的言論中也具有明顯的痕跡。
1922年10月,共進社正式成立,旅京學生社會改造的主張也發(fā)生明顯轉(zhuǎn)向。在《共進社簡章》中將最初“提倡桑梓文化,改造陜西社會”的宗旨改為“提倡文化,改造社會”,顯示出旅京學生的改造主張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陜西局部的改造,轉(zhuǎn)而積極表達學生群體的政治訴求,倡導一種全面的、政治的社會改造。1923年1月,《共進》第29號發(fā)表社論也證實了這一點,“在過去的一年,我們把精力大部分放在政治運動上去,這是因為我們認定不從政治方面著手,具體的改造不能實現(xiàn)”(26)戈:《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共進》第29號(1923年1月10日),第1版。。共進社成員武止戈描述了這一時期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我曾為旬刊做了一篇《陜西教育改造問題的先決條件》”,“那點意見現(xiàn)在已成明日黃花”,“我覺得這種紛亂混沌的時局下,問題固然復雜,而在短時間內(nèi)還是無望,我的知識太缺少,所以愿意暫時努力求學,不談?wù)魏团c政治相關(guān)的種種問題,但在現(xiàn)在軍閥勢力的壓迫下,反抗的運動都是與政治有直接或間接的關(guān)系”。(27)武止戈:《再告陜西教育界》,《共進》第27號(1922年12月10日),第1版。
此后的改造相較于最初的改良,有了明顯的不同,所謂的“改造”不僅僅停留在教育上,而是主張徹底的制度變革。除教育改革之外,他們主要還有以下主張。首先,改革選舉制度。北京政府時期各派軍閥紛爭使得議會制度頗受非議,《共進》也批評代議制“已將國民直接參政的機會一筆勾銷了”,“總復一句,中國之亂,由于選舉制度太壞”,旅京學生倡導以行業(yè)選舉取代議會制,“是故,國人欲達到全民政治的各人政治權(quán)力,實非推翻現(xiàn)選舉制度不可,非采用行業(yè)的直接普選制不可”。(28)劉云漢:《行業(yè)的直接普選論》,《共進》第23號(1922年10月10日),第6版。其次,改革婚姻制度。1922年11月25日,《共進》雜志刊發(fā)“婚姻問題特刊”,批判舊的婚姻制度是帝王專制政治之下的產(chǎn)物,“極有打破之必要,絕無存在的價值”,倡導婚姻自由,“我們?yōu)橹贫鹊母脑?,為個人的自由與幸福。到應當犧牲的時候,犧牲當所不惜”。(29)《婚姻問題談》,《共進》第26號(1922年11月25日),第1版。在此基礎(chǔ)上,《共進》雜志還發(fā)起了離婚運動,主張與舊的婚姻制度斗爭,“舊的婚姻制度為的是死人……一方面為個人宣傳,一方面要不遺余力的破壞舊制度與非理性的習慣”(30)C.K:《離婚運動》,《共進》第26號(1922年11月25日),第2版。。
從教育改造到全面的變革,這種社會改造主張的轉(zhuǎn)向,昭示出現(xiàn)實政治危機下知識青年群體思想變得更為激進。而恰恰是這種激進的思想為他們接受馬克思主義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并促使他們轉(zhuǎn)向革命。
1923年之后,國內(nèi)政治局勢發(fā)生變化,政黨政治的勃興,使很多五四時期建立的社團也面臨著抉擇與分裂。1923至1924年,共進社也同樣面臨這樣的問題。正如共進社成員楊鐘健所說的,“‘五四’以后的絕大多數(shù)文化和政治組織差不多都走同一路子,就是因為起初大家只不過是在一個模糊的目標下組織起來的。共進社在最初……一些人是模糊的,認識上也不一致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演變,有的就比較明了了,認為過去那樣做法是與虎謀皮、不切實際……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認識,于是就有了明顯的分化”(31)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6頁。。
1923年,共進社創(chuàng)立之初的成員,如楊鐘健、魏野疇和李子洲等相繼畢業(yè)離京。(32)白超然在回憶中證實了1923年前后共進社組織成員的變化,“一九二三年共進社創(chuàng)始人有很多離北京去到外地工作去了。同時這一年又有很多共進生力軍來到北京參加共進社的工作,所以共進社的領(lǐng)導人,可以以一九二三年為界,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參閱白超然:《讀了〈共進社簡史〉三篇文章后的幾點意見》,中共陜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研究委員會編:《共進社和〈共進〉雜志》,陜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44頁。一部分人如楊鐘健等逐漸對學生運動失去了興趣,選擇赴德國留學。楊鐘健回憶稱,1923年“蘇州會議之后,我對社會活動已不如以前熱心?;乇逼胶?,只好回到書案,作起‘安分’的學生來了”,“但一年以來,自己對革命的學生運動逐漸喪失了激情,卻正好借此進修機會,努力充實自己的學問”。(33)《楊鐘健回憶錄》,地質(zhì)出版社1983年版,第29、32頁。另外,李子洲、魏野疇和劉天章等則受李大釗影響,參加李大釗組織的“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據(jù)羅章龍回憶,1921年10月,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發(fā)起公開招收會員啟事,“李子洲同志是最早報名加入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的骨干會員之一,劉天章、魏野疇等人,也是研究會的骨干會員”,“凡是我們組織的活動,李子洲等人是莫不積極帶頭參加的”。(34)羅章龍:《亢齋歲月 西北風霜——憶李子洲同志》,陜西省革命烈士事跡編纂委員會編:《李子洲 傳記·回憶·遺文》,第92-93頁。李子洲、魏野疇等早期共進社成員于1923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且受李大釗派遣回陜開展工作,在地方教育界發(fā)展革命力量,開展組織建設(shè)工作。與此同時,一大批新成員加入共進社,他們受早期改良思想影響較小,思想更為激進,使共進社的政治氣氛相比以往更為強烈。但是,成員更替帶來的新舊差異在組織上逐漸顯露出來,“共進社在組織上也暴露了一些缺點,一九二三年大批老中堅分子離開后,接班的全是新手,前后缺乏銜接;大批成員回陜后,人員分散,集中不易”(35)楊鐘健:《關(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3頁。。
成員更替導致組織的松散,與之相伴的是思想主張的分歧更為嚴重。需要說明的是,早在共進社成立初期,其內(nèi)部分歧便已存在。共進社成立后即確立了“提倡文化,改造社會”的宗旨,但是對于改造抑或革命,共進社成員并沒有達成一致的認識。1922年7月,《共進》轉(zhuǎn)載了中共關(guān)于時局的主張,提出用階級革命的方式打倒軍閥,革命式的激進主義被逐漸接受。部分成員等人對此表示擔心,開始反思改造,希望能重新回到科學的軌道上來,“中國現(xiàn)在需要的是建設(shè),改造是一刻尚談不到的”。(36)寒士:《自決》,《共進》第18號(1922年7月25日),第1版。但思潮日趨激進,即便是共進社宗旨中主張的社會改造也受到質(zhì)疑。1923年1月,哈雷批判改造的方式已經(jīng)落伍,“他們還夢想在軍閥盤踞的情境下,想圖政治和社會的改造”,“所有近視眼的謀改進陜事的運動,都是徒勞無益”。(37)哈雷:《敬告近視眼的改進陜事者》,《共進》第29號(1923年1月10日),第1版。此后,關(guān)于改造與革命的思想分歧已不可調(diào)和,并嚴重影響了共進社的發(fā)展。
為了統(tǒng)一共進社內(nèi)部思想,1923年秋,已是共產(chǎn)黨員的魏野疇去北京參加整頓工作,介紹一批進步青年加入共進社和青年團。(38)張守憲等:《魏野疇烈士傳略》,陜西省革命烈士事跡編纂委員會編:《魏野疇 傳記·回憶·遺文》,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頁。1924年4月,魏野疇親自主持制定共進社綱領(lǐng)及章程,明確了反帝反封建,從政治上解決的重要性,使得共進的思想主張大為提升。共進社綱領(lǐng)及章程放棄了“提倡文化,改造社會”的主張,認為“政治問題是目前最急切的問題,經(jīng)濟問題又是一切問題中之根本問題,我們一致的努力反抗國內(nèi)封建的舊勢力和帝國資本主義的列強,終必使之解除武裝而投降”,“歷史的殘渣,只有在政治革命及生產(chǎn)革命以后,烈火盛焰摧陷之。在目前,我們惟不愿無為的延長改造征途中之愁慘與苦痛,更不愿無為的招惹一般社會之疑懼與謠傳”。(39)《共進社綱領(lǐng)及章程》(1924年4月),《共進社和〈共進〉雜志》,第35-36頁。這一綱領(lǐng)的制定,預示著共進社思想主張基本完成了由改造向革命的蛻變。
即便如此,但分歧與爭論依舊存在。1924年4月24日,劉天章給楊鐘健的信中提到,“然經(jīng)此番改弦更張之波折,大家情感得以密切,把以前新舊不接的距離已縮短到0.00...1,但未到零”。(40)《劉天章致楊鐘健的信節(jié)錄》(1924年4月27日),《共進社和〈共進〉雜志》,第123-125頁1925年7月,共進社在三原召開第二屆代表大會時,“以前的發(fā)起社員,幾乎沒有一人出席,在這次會上,就所印的小冊子看,顯然也未能取得一致意見”(41)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5頁。關(guān)于此次爭論,回憶資料等多是語焉不詳,但從討論的議案看,早期成員相繼加入黨團組織后,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和中共的主張,新成員對如何革命和共進社的獨立性問題仍然存在分歧,顯示出思想主張轉(zhuǎn)變時期的多重面相。青年學生期望參與政治,獲得社會認同和話語權(quán),他們對社團的獨立性仍抱有很大的期待。(42)這種獨立的團體意識即使在共進社解散后,仍然影響了中共的黨組織在陜西的發(fā)展。1927年中共陜西省委第一次擴大會議決議認為,“一切政治性的組織——除自己認為是反革命組織外,均應團結(jié)在革命的國民黨旗幟之下,取消自己狹小的組織”,“共進社、進化社把派系和小團體主義帶進黨內(nèi),應該徹底消滅”。參閱《陜西省委第一次擴大會議關(guān)于共進社、進化社的決議》(1927年9月26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7-1929)》,西安地圖出版社1991年印刷,第202頁。1925年,共進社召開第二屆代表大會,有議案提出是否獨立于國民革命的問題,“吾社若欲加入國民黨,勢必先解散而后加入。合并失卻獨立,不合恐流于反革命,那只有側(cè)重陜西而保存一獨立的組織去做國民革命事業(yè)了吧?”在自由發(fā)言時,方干才就質(zhì)疑說:“欲吾社獨立,非確實研究努力而超乎國民革命,社會革命之上不可。”(43)《共進社第二屆代表大會總報告》(1925年7月),《共進社和〈共進雜志〉》,第105頁。當時成員內(nèi)部之間存在思想分歧,甚至還出現(xiàn)了解散共進社的主張,反映出部分成員革命主張的偏移。(44)有論者認為,因政治和理論觀點的不成熟和錯誤,出現(xiàn)了企圖搞獨立的共進主義。參閱《共進社和〈共進雜志〉》,第17頁。在爭論不休之時,魏野疇提出不能解散共進社,稱“共進社的性質(zhì)應當是‘國民革命’的政黨和團體”(45)方仲如:《我參加共進社活動的一些情況》,《共進社和〈共進雜志〉》,第451頁。。
雖然,在魏野疇主持整頓工作之后,新舊成員的分歧仍然存在,但是共進社并沒有出現(xiàn)分化和解散。不僅如此,共進社在此后的政治氛圍得到進一步強化,大多數(shù)成員也相繼于該時段加入中共或青年團,并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和中共的主張。隨后,《共進》多次刊登紀念列寧和馬克思的文章,宣傳馬列主義,1924年國共合作形成,《共進》也極力倡導國民革命。武止戈是較早加入中共的旅京學生之一,受中共影響,他積極支持國民革命,倡導“只有國民革命可以解決中國的內(nèi)亂與紛爭,可以使中國脫離帝國主義的壓迫而獨立”(46)戈:《直系與反直系》,《共進》第48期(1923年10月25日),第1版。。1925年,孫中山逝世,《共進》刊發(fā)了“紀念孫中山逝世特刊”,隨后又發(fā)行一系列周年紀念文章等,宣傳三民主義,學生日益趨向政黨政治和國民革命。
五卅運動之后,革命發(fā)生轉(zhuǎn)向,“到民間去”的口號有了更明確而直接的行動指向。1926年廣州國民政府的新氣象成為北方知識青年向往的革命之地,知識青年更強調(diào)革命的實踐意義,“組織民眾的武力是解決目下中國時局最有效而且莫危險的不二法門,空言無補,最要緊的是實際的去干,與其說到民間去,毋寧說,到黃埔去!”(47)幼石:《中山的武力——民眾的武力》,《共進》第102期(1926年3月12日),第13版。在“三一八慘案”中犧牲的旅京學生群體張仲超頗具代表性,據(jù)同學回憶稱,“他多次說,‘不脫學生的皮毛,不參加實際的革命工作,只在口頭上向人宣傳,是徒勞無益的’。這次廣東黃埔軍官招生,仲超即與吳實書等約定于十日內(nèi)整裝搭輪南下”(48)伯恂:《張仲超事略》,《共進》第103期(1926年4月1日),第18版。。由此可見,無論是政治參與感抑或?qū)嶋H的參與,他們都是最積極的力量。1926年陜西旅京學生所依托的共進社被張作霖查封,受主張實干的革命潮流影響,共進社解散后再沒有重新組建,旅京學生更多投入到地方革命實踐中去。1928年楊鐘健回國后試圖復活共進社,但已不可同日而語了,“時代變了,一切都變了……《共進》已完成它的歷史使命,無法復活”(49)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7頁。。楊鐘健的回憶頗值得玩味,可以看出,革命從“坐而言”轉(zhuǎn)向“起而行”的趨勢已不可逆轉(zhuǎn)。
在20世紀20-30年代初期的中共革命運動中,個人的社會關(guān)系往往能轉(zhuǎn)化為政治資源,以發(fā)揮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當革命活動下沉到地方后,旅京學生群體則依托地緣、學緣等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嵌入到地方社會,開展組織建設(shè),逐漸成長為陜西黨組織的領(lǐng)導群體。
旅京學生群體回陜開展革命主要依靠學緣關(guān)系。1923年,受榆林中學校長杜斌丞邀請,魏野疇、李子洲等相繼任教于該校,“早在魏野疇的領(lǐng)導下,很多同學曾接受了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啟蒙,李子洲又培養(yǎng)出一批進步的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學生骨干,杜斌丞的教育夙愿實現(xiàn)了。榆林中學在這一年中(筆者注:1924年),發(fā)展了共進社社員,年底成立了第一個共青團支部,一批同學又很快加入了共產(chǎn)黨”(50)王森然:《榆中校史上不平凡的一年》,中共陜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編:《五四運動和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傳播在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86-287頁。。1924年7月,李子洲到綏德第四師范學校就任校長,“第一件事就是邀請王復生、王懋廷、楊明軒、常漢三、田伯蔭等旅京學生群體,他們一方面教書,一方面?zhèn)鞑ヱR列主義。王懋廷、李子洲還開始在四師組織建立黨、團組織”。李子洲等人經(jīng)常給學生講有關(guān)黨組織的知識,介紹閱讀進步書籍、刊物,如《國家與革命》《新青年》等。他們和學生們一起學習研究《哥達綱領(lǐng)批判》《共產(chǎn)國際綱領(lǐng)》《中國農(nóng)民》和《五年來中國共產(chǎn)黨之政治主張》等黨內(nèi)重要理論和時局主張。(51)中共榆林地委黨史辦公室:《馬克思主義在榆林中學和綏德第四師范早期的傳播》,《五四運動和馬克思主義的早期傳播在陜西》,第329-330頁。同時,他們又派人在榆林中學、延安中學建立黨團組織,宣傳馬列主義,進行革命活動。劉志丹、王子宜、霍世杰等都是當時在榆林、延安加入黨團組織的。(52)白超然:《回憶李子洲同志》,《李子洲傳記·回憶·遺文》,第114頁。到1927年春,“利用楊明軒擔任陜西省教育廳廳長的機會,把陜北23縣的教育局長全部換成黨團員,從而掌握了全陜北的教育權(quán)”(53)趙通儒著,魏建國整理:《陜北早期黨史資料·概述》,中共黨史出版社2018年版,第21頁。。以學校為依托,學生成為宣傳動員革命的生力軍,在李子洲的領(lǐng)導下,“四師教職員和學生除星期日經(jīng)常有組織地向近郊農(nóng)民和城市手工業(yè)者進行宣傳組織工作外,并利用革命節(jié)日和假期大量組織學生下鄉(xiāng),到1926年,綏德、米脂等縣農(nóng)村大部組織了農(nóng)民協(xié)會,城市工人和兒童也有自己的組織”(54)楊明軒、趙通儒、常黎夫:《紀念李子洲同志》,《李子洲 傳記·回憶·遺文》,第72頁。。
李子洲等早期成員在教育界的活動為中共陜西黨組織建設(shè)奠定了基礎(chǔ)。到1925年秋,北方局派耿炳光來陜籌備組織陜甘區(qū)黨委,“耿是共進社負責人,北京市的負責人之一,親受李大釗領(lǐng)導數(shù)年,為當時李之助手之一,北京大學學生,《共進》之總編輯”,此時,“關(guān)中以渭北中學、咸林中學、第一師范、第二中學、三原中學、漢中五師等已各有黨與團的支部或特別支部”(55)《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在綏德》,趙通儒著,魏建國整理:《陜北早期黨史資料》,第295-296頁。。1927年,中共陜甘區(qū)黨委正式成立,歸北方局領(lǐng)導。在主要領(lǐng)導成員中,幾乎都是旅京學生,耿任書記,李子洲任組織部長,魏野疇、劉天章任宣傳部長,亢惟恪任農(nóng)委書記,陳家珍為軍委書記。(56)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國共產(chǎn)黨陜西省組織史資料》第1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3頁。土地革命時期,中共陜西組織人事變動頻繁,但旅京學生是不可忽視的一個群體。陳耀煌在分析這一時期中共陜西干部時認為,旅外學生將近占40%強的比例,且以旅京最多。1925年前后,在陜西地區(qū)活動的革命者,主要就是這批人。(57)陳耀煌:《北方地區(qū)的共產(chǎn)革命,1920-1927——一個組織史的考察》,《新史學》2015年第1期,第141頁。在第一次國共合作的大背景之下,為了支持陜西新政權(quán),以旅京學生群體為代表的一部分共產(chǎn)黨員還參加了國民軍聯(lián)軍駐陜總司令部的工作,“魏野疇、陳家珍先后任政治部副主任,楊明軒任教育廳廳長,史可軒任政治保衛(wèi)部部長,楊曉初任財政委員”(58)中共陜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國共產(chǎn)黨陜西歷史》第1卷,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頁。,劉含初、李子洲等還參與建設(shè)中山學院等。在縣級地方黨組織建設(shè)中。如,1927年3月30日,國民黨綏德縣黨部正式成立(楊明軒已調(diào)離,籌建黨部的工作由蔡南軒、常漢三、羅端先、關(guān)中哲、何寓礎(chǔ)、雷五齋等人負責),當時全縣有國民黨員1500余人,其中起骨干領(lǐng)導作用者,均是旅京學生為主體的共產(chǎn)黨人。可見,旅京學生群體在地方革命實踐中,逐漸成為黨團組織建設(shè)的中堅力量。
以學緣為依托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不但可以推進黨組織由點及面的傳播,而且還可以起到保護和恢復功能。正如叢小平在研究近代師范學校與中共組織的興起時也認為,地方師范學校為中共組織的發(fā)展提供了場所,“在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教師的引導下,在同情共產(chǎn)黨的校長保護下,地方師范學校成為醞釀和滋生激進思想的溫床、社會活動的中心”(59)叢小平:《通向鄉(xiāng)村革命的橋梁:三十年代地方師范學校與中國共產(chǎn)主義的轉(zhuǎn)型》,《二十一世紀》2006年8月號,第45頁。。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在大革命失敗后,中共黨組織遭到破壞,而學校恢復則成為保護革命干部和恢復中共黨政的重要據(jù)點。譬如,1927年清澗起義后,“中共陜西省委毅然派遣馮文江、焦維熾等人秘密回到陜北,馮文江以綏德第一高等小學教員的身分做掩護,立即著手恢復黨團領(lǐng)導機構(gòu)。首先恢復了中共綏德縣委,馮文江親自擔任縣委書記”(60)忽培元:《群山:馬文瑞與西北革命》,中國青年出版社2007年版,第70頁。。
旅京學生依托學校等開展組織建設(shè),而且革命活動主要局限于學校之內(nèi),這一定程度上形塑了陜西黨組織的精英特征。據(jù)統(tǒng)計,到1926年底,陜西共有388名黨員,全部為知識分子,1927年陜甘區(qū)委成立,提出“黨到農(nóng)民中去”,黨員人員迅速增長至2177名,農(nóng)民所占比率達到30%,知識分子仍然占52%,在陜西黨組織中占據(jù)重要位置。(61)《陜西省委第一次擴大會議的黨務(wù)報告》(1927年9月26日),《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7-1929)》,第87頁。從陜西干部成員身份構(gòu)成來看,知識精英的特征仍然沒有改變。臺灣學者陳耀煌認為,陜西地區(qū)的知識分子與軍事網(wǎng)絡(luò)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出現(xiàn)重疊現(xiàn)象。(62)陳耀煌:《陜西地區(qū)的共產(chǎn)革命(1924-1933)——一個組織史的考察》,《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93期,第51頁。陜西干部成員在地方軍事勢力中的活動,也讓陜西黨組織自創(chuàng)建伊始就具有軍事化的特征。
黨組織的軍事化特征與國民軍的活動有著密切關(guān)系,但也需要考察知識青年個人所具有的政治能量。在軍事方面,旅京學生能依托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獲得地方政治勢力的支持。魏野疇、李象九、李子洲等與陜西地方軍事力量關(guān)系密切,甚至擔任軍事要職等。李子洲和陜北黨組織還曾派學生到石謙部隊開展革命,“石謙部隊黨的工作搞得很有成效,一年多的時間內(nèi),五個連長,一百多名士兵加入了共產(chǎn)黨。特別是像李象九、謝子長等營、連,基本上成了由黨指揮的革命武裝。后來這支隊伍成為清澗暴動的主力”(63)李瑞陽:《良師益友》,《李子洲 傳記·回憶·遺文》,第122頁。。魏野疇與楊虎城的關(guān)系也頗具代表性,據(jù)回憶稱,“緣楊在陜西軍閥中系可與有為者,素與魏不相識,久仰其為人敢作敢為,曾約魏談話一次”。楊虎城駐守榆林期間,與魏野疇交往頻繁。1925年楊虎城邀請魏野疇去主辦三民軍官學校,中共陜西省委亦認識到“政治訓練部若能完全由我們辦理,而三民軍官學校基礎(chǔ)已穩(wěn)固,則相機為之辦理”。(64)《張秉仁、吳華梓關(guān)于西安青年學生、民校、工人等情況給團中央的報告》(1925年10月16日),《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24-1926)》,第104頁。可見,中共在早期發(fā)展組織時也非常重視借用地方軍事勢力,旅京學生在此過程中擔任了重要角色。接受馬克思主義是推動知識青年群體走向革命的不可忽視的力量,而地方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恰恰是革命走向地方的關(guān)鍵因素,顯示出中共早期革命與傳統(tǒng)社會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
時人常以“大共小共,都是一共”(65)楊鐘?。骸蛾P(guān)于共進社的回憶》,張允侯等編:《五四時期的社團》第3冊,第408頁。闡明共進社與中共關(guān)系,可見,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梳理其復雜關(guān)系,可以發(fā)現(xiàn),一部分進步的旅京學生群體在畢業(yè)回陜后,以教育界、軍政界為依托,發(fā)展革命力量,成為陜西早期革命的主要力量,而共進社在地方也建立分社,擴大自身組織,共進社人數(shù)有了較大增長,許多地方知識分子也被相繼納入其中,據(jù)張仲實回憶,“渭北中學的教員中共進社社員幾乎達90%”(66)《陜西省三原縣團、黨組織建立的過程》,《張仲實文集》第3冊,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雖然共進社后期人數(shù)不斷擴大,旅京學生群體回陜發(fā)展組織活動也多受中共的派遣,但其在陜西早期革命的作用卻不可忽視。
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邊緣知識青年組織的各類團體層出不窮,但多是曇花一現(xiàn)。共進社能持續(xù)存在的原因是復雜的,其最重要的因素就是維持了高度同質(zhì)化的團體。但是,在面臨由新舊成員差異等導致的思想上的分歧與沖突,個體的選擇也呈現(xiàn)出多重面相,乃至出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革命的轉(zhuǎn)向??傮w而言,以早期成員為主體的一批進步旅京學生較早受李大釗等影響,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并整頓社員之間的思想分歧,進一步明確社團宗旨,使其逐漸蛻變?yōu)橹泄驳摹巴鈬M織”,為中共黨組織在陜西的發(fā)展提供了思想與干部的準備。
從改良轉(zhuǎn)向革命,旅京學生群體的思想轉(zhuǎn)變,顯示出后五四時期知識青年逐漸走向政黨政治的群體特征:起初多持改良主義,將社會改造作為著眼點,并對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知識階層的作用抱有很大期待。旅京學生群體在其改造主張中曾提出“知識階級專政”的改造主張,劉天章將此闡述為,“唯有實行知識階級專政,把陜西政權(quán)完全交由知識階級掌握,方能真正免除武人專政之害”(67)劉天章:《去劉之后》,《共進》第16號(1922年6月25日),第2版。。究其根本,“知識階級專政”的改造主張只是對武人專權(quán)的軍閥勢力的不滿,轉(zhuǎn)而強調(diào)知識分子在重建社會重心的作用,知識青年試圖通過以知識階級為中心的社會改造,表達其在改造陜西社會中發(fā)揮關(guān)鍵作用的政治訴求。這種群體的追求和身份認同,往往伴隨著社會變動下邊緣群體試圖進入社會中心的權(quán)勢轉(zhuǎn)向。
五四運動初期,受新思潮影響的旅京學生群體,在與陜西地方社會的互動中,無疑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回鄉(xiāng)革命后,又利用地方社會資源進行革命宣傳,并逐漸成長為中共早期地方黨組織的領(lǐng)導群體,并對此后的中國革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正如楊念群教授所論及的,“五四時期活躍著一批邊緣知識群體”,他們“在邊緣地區(qū)聚集起不小的輿論和行動能量,最后決定性的影響了中國革命的走向”(68)楊念群:《五四的另一面——“社會”觀念的形成與新型組織的誕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