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月
我的記憶總是七零八落的,無論是近在咫尺的高中生活,還是遙不可及的童年時光。眼前都是霧里看花一樣什么都看不真切,就像泛黃起皺的書頁一頁頁從我眼前翻過,伸手抓碎一把細數(shù)全是窸窣落下的愁。在晝夜悄然交替時,我臥在數(shù)不盡的殘夢里,羅溪河潺潺的水總會輕柔地將我抱在臂彎里,水流涼絲絲的,貼在皮膚上很舒服。我連同我那浸濕的衣衫和河流緊貼在一起,仰在河面上正對著那高照的太陽,身體一半陷在暖融融的熱流里,一半在不安定的河水里浮沉。反手摸了摸滑溜溜的石頭,掏入手心里便一個猛起將它扔了出去。
咚,咚,咚,擊水聲伴隨著我左胸膛有力的心跳,在陽光親吻水花那一瞬熠耀的輝光中,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漂浮在透明色的魚里,它們穿梭躍動著將我團團圍住,恍惚中被歡呼著拋向天空。這時老太太抱著一個木盆下來了,她抽出一件衣服抖了抖便喊著要我上岸。我也不知道當時怎么了,怔怔地望著遠方蜿蜒的尾巴鉆入群山里。那遠山,看著有些發(fā)白,緊盯著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它就是那么霧蒙蒙的,灰白的,卻又生活著。
“娃欸,你泡在河里快要發(fā)漲咯!”耳朵捕捉到這聲呼喚后我一個激靈,在河中猛地來了一個鯉魚打挺,搖搖晃晃了一會勉強站定,便擰了擰濕答答的衣服往岸上走?!疤?,這條河從哪里來,會流到哪去呀?”我上岸穿上鞋跺了跺腳,后腳跟的緊繃使我驚覺這雙鞋竟開始有些打腳。
“從祖宗們的山上來,從橋頭流過你們小輩,再流到你們的后輩那里去?!彼⑿χ樕闲Τ鰩椎郎钌畹陌櫦y,好似樹皮上交縱攀爬的裂痕?!澳堑弥x謝這條河,把太太的媽媽帶來,太太把奶奶帶來,奶奶帶來了爸爸,爸爸帶來了我?!蔽艺UQ壅f道,側(cè)過身望著那高高的山,深青的山飄著牛乳色的云,悠悠的蔥綠溪水撞向無垠的黃土地。
我曾在每個冬日行走于銀裝素裹的山巒間,松的冷冽氣息卷挾著濕氣刮進鼻腔。我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挽住一捧落下的雪。也曾被狂風暴雨兇狠地阻攔在山路上,我坐在狹小的車廂里,四周都是封起來的鐵板,透過車窗望著懸崖下咆哮的羅溪河。兒時的我每逢假期定會隨著爺爺奶奶乘車前往羅溪,直到腳上這雙舊鞋開始變得再也穿不下,走過的路再也不是從前的路。
某日鋪灑開滿地銀輝的夏夜,天上懸著的冷月寂寞地在一壇墨色里暈染開。星星點點的光斑閃爍綴飾著濃稠的夜,今年也是和往年一樣的聒噪蟬鳴。知了知了,歡快地匍匐在枝頭唱著吵鬧但卻喜悅的歌。家門前的大水缸里盛滿了水,群星團聚在幽黑的水中明滅。我左手扒著缸邊將右手伸進水缸里攪了攪,它們隨著層層起伏的波紋舞蹈著。橋頭那棵彎腰躺在橋面半空中的老樹,太太說她還是孩子的時候樹就已經(jīng)橫在那里了,它龐大又蒼老的軀干歪斜著,和夜晚交叉著扭打在一起。
學著季羨林老先生,我給自己描畫了種種涂著彩色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干上。
閉上眼我仿佛能聽見家中雞群咯咯的叫聲,聽見門口的大黑狗低聲嗚咽,嗅到柴火燒出的飯菜香,嗅到潮濕的土墻和木頭混合在一起獨有的濕氣。我看到那蜿蜒去遠方的羅溪河的遠方,也見到了永遠駐足在羅溪河橋邊的太太。她對我說,這長長的河在山上有源頭,卻在城里望不見盡頭,她總會要走的。
我抬起頭問她想要去哪里,她笑了笑并沒有回答。
倘若我那時使出渾身解數(shù)祈求她別走的話,她也一定會愿意留下陪伴著我吧。
某天我一如既往地在老屋子里玩鬧,時而追逐著驚恐的母雞,又跑去逗那條無所事事的大黑狗,它黑溜溜的眼睛注視著我,伸出的粉紅舌頭吐著熱氣。我伸手薅了一把它垂拉下來的耳朵,不出意外地惹出它幾聲犬吠,然后在大狗的追趕中一路連滾帶爬地逃也似地跳上了二樓。
我雙腳踩著老舊的木板,它這把老骨頭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哀叫。眼前地面上除開收起堆放在角落里的稻谷外,突兀地多了個黑色的大盒子,它端端正正地躺在那里一聲不吭,像一位衣冠齊楚面相嚴肅的正裝男人。孩童好奇的天性難抑,我左瞧瞧右摸摸,硬是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才勉強推開它的蓋子——即我的胡作非為,將他整齊的衣裝給破壞掉啦。
可如果它真若是裝模作樣且儀表堂堂的大人,此刻定是要大發(fā)雷霆的。它的面容如廟里金剛護法般兇神惡煞,會把罪魁禍首之一的我劈頭蓋臉地訓一頓。至于為什么是之一,難道樓下那條攆我的大黑狗就不是幫兇嗎?我撇撇嘴,翻身鉆進黑盒子里想要一探究竟。
我滿心雀躍地幻想著,這漆黑盒子里會藏著無盡的奇妙世界。會有執(zhí)著盾牌和刀劍的沉默士兵,會長出參天的玫瑰我能夠爬上龐大的尖刺,會有七星瓢蟲泛著彩色的光載我環(huán)游世界……可背后木板冰冷堅硬的觸感破滅了我的幻想,我在這狹窄的盒子里被硌得翻來覆去,手腳完全無法施展開。太太,我親愛的曾祖母,她為什么要睡在這里?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眼前浮動著一圈又一圈奇怪的光暈,屋頂是由一塊塊長木頭搭建成的,那些眩目的光圈或是來自那些木板層層交疊間的微小縫隙,也可能是來自我的眼睛。許許多多斑駁陸離的奇異彩痕在我眼前旋轉(zhuǎn),靠近,閉上眼后又霎時消失不見。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忍不住從盒子里面爬出來后飛躥到樓下。
“太太,太太!樓上那個大黑盒子是干嘛的???”我好奇地望著正在撒米喂雞的她。
“那個呀,等太太以后走不動路了,沒力氣給你抓雞拿雞蛋了就會打開蓋子,躺進去蓋上被子安心地睡一覺。”她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笑道,臉上的皺紋堆在一起像剛破殼的小雞仔,皺巴巴的但又很可愛。
“里面又黑又窄,見不到我和奶奶你不會害怕嗎?”
“沒關(guān)系,太太的爸爸媽媽在等太太,會陪太太一起走的?!?/p>
“那你睡著了我可以喊醒你嗎?”
“不行哦,但太太會一直看著你的。”
她這次只是安靜地望著我,沉默了許久。
黃昏突然之間就降臨了,我被太太催著稀里糊涂地入睡,她用那雙沙礫般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握住我的小手,如葡萄枝般彎曲的手指摩挲著我的掌心。我還沒來得及問為什么今天要睡得這么早,在逐漸開始模糊變得潰散的記憶里,她最后無奈地笑了笑。
醒來后卻發(fā)現(xiàn)橋頭那棵一直佝僂著的老樹已經(jīng)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了。
它終于也可以好好休息了,想到這里我沒由來地松了口氣。
起床后奶奶為我披上了白色的外衣,纏上雪白的頭巾。我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發(fā)現(xiàn)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他們都穿著跟我同樣的裝束,大人的臉色都像紙一樣蒼白。奶奶雙手捂著臉跪在墊子上,瘦小的身軀在不停顫抖。有個哭唱著的陌生老男人拖著歇斯底里的亢長調(diào)調(diào),他干癟的身軀晃悠在太太和我之間,漆黑的長袖晃得我頭暈目眩。那個喇叭,還是什么嗩吶?一直跟個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我嘀咕著這下好了,再吵些,再吵些,太太就會被吵醒。她生氣地把板子一掀,坐起來把我們都數(shù)落一遍就好了。
可是,直到他們匆忙地給盒子四周狠狠釘上長釘,黑盒子伴隨著他們手忙腳亂的動作發(fā)出一陣陣尖銳的慘叫,努力用聲音控訴著他們的暴行。在堂前哭泣著的大人們,二話不說就抬起陷入夢鄉(xiāng)的太太往山上走去,我見狀尖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扯住抬棺的其中一人的白服,大聲斥問著他們想干什么,細弱的聲音卻被此起彼伏的鳥雀嘶嚎和接連的雨聲淹沒了去。
那天定是下了雨,雨珠子不斷砸著我的眼皮,細密的水流順著睫毛和眼角流進眼睛,眼珠子酸痛不已。大人們好像完全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一步步機械般繼續(xù)走著,他們像我的玩具那樣動作僵硬姿態(tài)詭異。真奇怪,我忍不住瞟了一眼路邊,被風雨中飄搖的野花和灌木吸引,在灌木勉強遮掩下的小野花瑟縮著,每片嬌小的花瓣都喪氣地低垂著頭,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飄舞的白色孝帶汲飽了雨水粘在身上,紙花用力地砸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不絕亢長的嗩吶令我心生厭煩,雙眼也火辣辣地疼,從眼角燒到心臟再蔓延到四肢百骸。奶奶走在最前面,無數(shù)白布飄揚著遮擋了她的神情。這蜿蜒的山路,像那條看不盡的河。我還在河溝里努力抬頭仰望著天,太太卻已經(jīng)隨著水流游得很遠很遠了,獨留我站在橋頭,無力抓住河的尾巴,也抓不住太太。
“奶奶,為什么太太她沒醒過來?”我抬起頭詢問著奶奶,開始感到疑惑。
“……因為你太太死了?!彼宋亲?,沒有看我。
“死是什么?”我不依不饒地問道。
“是你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彼龥]再說話。
騙子,我心想道,嘴上卻說不出任何能反駁她的話。那些詞匯干巴巴的扭打在一起極為蹩腳,丑陋得像條渾身長滿剛毛的毛毛蟲。我頓感一陣毛骨悚然,拼命地搖搖頭試圖驅(qū)趕這種不適,干脆閉上嘴任由思緒亂飛。她倦于歲月和山中的晚風了,愜意地睡在枝繁葉茂的柔軟懷抱中,就像曾經(jīng)躺在媽媽臂彎里的更小的我一樣。
“太太,太太……”我輕聲呼喚著她,不安地攥緊了手中的白服,低頭看去它變得皺巴巴的,像個在抽噎著的,干癟的小老頭。
或許有人覺得我行動太過拖沓,他干脆拽著我的手臂重新跟上浩浩蕩蕩的隊伍,我被牽扯得一步一踉蹌,已經(jīng)無心再去關(guān)心那些野花野草,只能盡力跟上他們沉重卻又迅速的步伐。我垂著腦袋呆滯地盯著泥濘的地面,沒有理會拖著我的那個人。
四個大人將太太放下,把盒子推入那黑黝黝的洞口,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重復著鏟泥土的動作,一點點地將太太的腳埋住,好像菜園里太太栽種著的土豆和紅薯,此刻我的眼前一瞬間又出現(xiàn)了那些眩目的光斑,我難受地揉了揉眼睛,突然感覺臉頰被什么輕輕觸摸著。心下一喜睜開眼想要像以往那樣呼喚她,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只是被風刮來的一段白色的布條而已。我扯下濕漉漉的布條,把它丟在地上。
我站在山坡上轉(zhuǎn)身望向后方家的方向,她的橋頭只剩下了一個孤零零的樹樁,載著老樹的卡車沿著山路緩緩行駛著,模糊的影子最終消失在了山的盡頭,它也走了。
當時的我沒有在葬禮上哭泣,此后卻時而回顧起這份泫然欲泣的寂寞。
隱約還記得后門那群毛茸茸的小雞仔,我當時吵鬧著硬是要玩一只,于是她彎下腰用米粒吸引雞崽們過來,趁其不備隨手從中撈起一個抓在手中,她用食指輕輕蹭了蹭小雞的腦袋后將它放在了我的掌心上,我興奮地捧住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雞,看著它不斷試探著我雙手的邊界想要逃離,每當它探出頭時我又用大拇指將它按了回去。我樂此不疲地玩著,直到掌心突然被它啄了一口。我吃痛地松開手,小雞摔落在地面上來不及顧著疼痛,逃也似的溜回了雞群。
“太太,小雞跑掉了!”我一邊扯著她的袖子一邊指著雞群。
“它是回家去找媽媽了,不然它的媽媽會很擔心的?!彼秒p手輕柔地捧住我的手并用干枯的手指撫摸著我的手背,她的手摸起來就像被拋棄的老舊樹皮,每根突出的血管都像盤虬的樹根,不由得讓我想起了前門那棵多年歪斜在橋頭的,很快就要被砍倒的老樹。
“可是我想跟它一起玩?!蔽也粷M地跺跺腳嘟囔道。
“不可以哦,”她松開了我的手,用那雙渾濁的眼睛慈愛地望著我?!澳懔糇×怂?,它的母親會感到寂寞的?!?/p>
“那太太會感到寂寞嗎?”
“不會的,因為有你在?!?/p>
但當時的我并不能理解這是什么意思,回想到這里的我滿心歉疚,伏在書桌上長長地嘆了口氣,用干枯的筆墨在書上劃過一段茨威格的文字:
“懷表的發(fā)條耐心地在暗中數(shù)著你的鐘點,量著你的時間,用聽不見的心跳伴著你的行蹤,而在它嘀嗒嘀嗒轉(zhuǎn)動的幾百萬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p>
我也只來得及朝那塊早已停止運轉(zhuǎn)的懷表瞥了匆匆一眼而已。
今夜月亮躲在灰蒙蒙的云里,厚厚的云層泛著柔淡的銀光,遠處街道燈火璀璨亮起了暖色的光,我拉開厚重的窗簾并趴在窗臺上向遠處眺望。一盞盞橙紅的燈閃爍著微弱的光自近向遠消融在濃重的夜色里,寥寥幾輛車流利地穿梭在路上。這里只有整齊劃一地埋在地面上的灰白建筑,它們是啞巴,不會像我的羅溪河一樣歌唱,它們是大人,像鳥雀一樣嘰嘰喳喳。它們又瘦又高,威風凜凜,徒有其表。
在祥和的月色中我瞇起雙眼,仿佛看見了久違的祖母,她還是和記憶中一樣慈祥,有著一雙溫暖的,曾帶著柔光的眼睛。在歲月的蹉跎下祖母眼中那團小小的光芒逐日零碎,她松動的灰白眼睫和那層淺淺虹膜,就像夏日清晨沾有露水的薄薄蟬翼。雖然最后雙眼變得渾濁,但目光仍透出樸素的祥和,柔波中倒映著山的深沉和水的不息。我試圖伸手重新去感受那份溫暖,卻感到四肢撕裂般被拉扯,我慌亂的揮動著雙臂想要反抗身體卻突然下墜。
我親愛的祖母,我深愛著的太太。
驚醒后我發(fā)覺自己倒在昏暗的房間里,四周都是夜色侵襲下堅硬的墻,我躺在幼時的黑盒子里,踢翻了蓋在身上的被子。它摔在地上皺巴巴地擰作一團頗為凄慘,借著月光看起來像嬰兒哭泣的臉。我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蜷縮在角落里抄起枕頭并將其擋在身前。與太太離開那天路邊看見的,搖搖欲墜的花兒出奇地相似。同時我也猛然理解了當年大人們的奇怪舉動,他們無暇顧及雨中的花朵,固然也無法注意逐漸閃爍在黃昏的星。他們無力面對死亡的悲泣,本能對死亡的恐懼……還有我來不及道別的悔恨。
月兒的眼淚悉數(shù)砸進了我躲避著的狹小角落,夜晚嗚咽著流下 了黑色的痕跡向我壓來,胸前摟緊的枕頭上被浸濕了一大片。羅溪河自天際蜿蜒而來流淌過我的腳邊。雷鳴般的雨聲再度在耳邊響起。是如此的沉悶啊,我的心臟亂麻般揪成一團,閉上眼卻還是出現(xiàn)了熟悉的光暈。
“是你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p>
在不歇的鳥雀嗡鳴中,雨中羅溪河冰冷的水緩緩地爬過我的膝蓋,抓緊并桎梏住了腳踝,卻溫柔地用奶奶的聲音對我輕聲道。
原來這件事,在我爬進棺材的那一刻起,就和我只隔著一面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