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名壺輾轉(zhuǎn)入藏記

廖文偉

明清兩代名家手制紫砂壺，流傳至今的皆為吉光片羽，得一便足以額手稱慶。我有緣偶遇這樣一把好壺，春去冬來，苦盼300個日日夜夜，終得抱入獨羊居。

記得還是2013年晚春時節(jié)，忽一日，侄子來電話，說是看見“醴陵橋頭堡老瓷器店”貨架上，擱著把開價18000元的紫砂壺，感覺古舊香色逼人，于是多側(cè)面拍了七八張照片微信傳給我，問我是否感興趣。

原來是把八棱紫砂壺（圖1），雙系軟提梁，泥色紫黑，八面模壓寓意牡丹富貴、龍鳳呈祥等吉瑞紋飾。印象猶為深刻的，是八棱紫砂壺那個木質(zhì)保溫桶，著暗紅色土漆，明顯可見多處自然蝕落的痕跡。桶身匝上下兩道鐵箍，銹蝕斑斑。底款“周榮昌制”（圖2）方章，楷書陽文。這種形制配國漆保溫桶的八棱紫砂壺，且古舊氣韻昭彰，有經(jīng)驗的收藏家稱之為“開門”，即開門見山名符其實的古代遺物。細細審察，認為至少為清代康（康熙）乾（乾?。r期舊物，只是底款上的“周榮昌制”，闖蕩收藏市場多年，卻并無耳聞。

于是上電腦搜索，好不容易找到一則網(wǎng)售周榮昌紫砂壺蓋的消息。那只壺是碎成三四塊后鋦拼完整，標價300元，竟然已經(jīng)售出。另見網(wǎng)上有一“周榮昌制”壺底，鋦釘竟達20枚（圖3）之多，居然也刻意宣傳。我且驚且喜，兩則消息，說明周榮昌必是名家！否則，一只破壺蓋哪能賣300元？一塊破碎壺底，何必煞費苦心拼拼湊湊，且還公之于天下。只是這個“周榮昌”，仍然遍尋不得，自然不敢貿(mào)然討價還價。

恰巧那幾日，我正忙于雜務(wù)，無暇顧及，事情也便擱下了。

此一擱便是三兩月，只是那個紅色保溫桶的身影，仍時不時在眼前晃悠。醴陵是江南文化名城，南宋大理學(xué)家朱熹曾多次來醴陵淥江書院講學(xué);明時理學(xué)名儒、兵部尚書王守仁數(shù)次赴醴陵游覽賦詩，亦曾在該書院講習(xí)理學(xué)。晚清政治家、軍事家左宗棠則任過淥江書院山長，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名人李立三、程潛、左權(quán)、陳明仁等，皆為淥江書院學(xué)子。南宋始，醴陵興辦的書院就有9個，遍及四鄉(xiāng)。我的遠外祖父黎貴臣是朱熹的弟子，曾受朱熹之請去長沙岳麓書院講學(xué)。返鄉(xiāng)后，在城南玉屏山創(chuàng)建昭文書院。醴陵人常自嘆家鄉(xiāng)無狀元，但歷代進士40余人、舉人217人、貢生393人，無愧于文化名城的冠冕……每每念及醴陵千載蔚蔚文風(fēng)，總覺得世傳一把名家名壺，該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這一來，八棱紫砂壺更是“耿耿于心懷，縈縈于夢寐”了。

眼見得秋聲漸近，那一日，古玩商人鐘鏡良攜把紫砂壺來串門，頓時勾起我對八棱紫砂壺的思念，當(dāng)即電話詢問侄子，那壺是否還在。

侄子毫不遲疑，立即回答說：“當(dāng)然在啦。醴陵賣不出去的，搞收藏的人都說是老東西，就是沒有人出得起價?！?/p>

于是，我叮囑侄子速去打探打探，弄清楚那壺的來龍去脈。次日下午，侄子電話告知，早在2012年江水如藍的季節(jié)，有人提個紙箱走進“橋頭堡老瓷器店”，說是祖?zhèn)鞯囊话巡鑹兀儐柪习謇蠲鲝娛詹皇召?。李明強見是把棱角分明的古舊紫砂壺，裝在著暗紅色土漆的木桶里，漆桶和紫砂壺皆古氣撲面，認定必是清代之物。不料來人索價并不高，700元成交，李明強隨即標價18000元上架。不幾日，幾個古玩收藏愛好者聞訊而來，眾口一詞“老東西”。只是醴陵收藏愛好者視野受限，18000元亦非小數(shù)目，欣賞者有，還價者無……

我要侄子問問李明強，價錢是否可以商量。不料第三天侄子答復(fù)我，說他已經(jīng)30000元賣給長沙專營“紅色瓷器”的曹爹了。乍一聽，陡然生了幾分失落感，尤自徒喚奈何。第二天便托學(xué)生吳波去長沙幾個古玩市場找這個“曹爹”，想著加個三五千元，“曹爹”是生意場上人，我的學(xué)生定能把壺買回來。不料遍尋多日，買賣“紅色瓷器”者無一姓曹，事情不了了之。

春風(fēng)再起時，忽一日，侄子來電話，說他發(fā)現(xiàn)李明強將八棱紫砂壺典當(dāng)在江灣“德成典當(dāng)行”了，要價28000元，提高了10000元！果然，八棱紫砂壺遠去長沙是假，李明強見我侄子只是問問而已，并無心購買，賣了個關(guān)子！

我叮囑侄子再去找李明強商洽個價格。誰知這一去，嚇他一跳，價格竟然再次翻番。

原來，醴陵古玩收藏界大多知道我侄子的伯父是我，我在長沙的臭名，咫尺之遙的醴陵豈能不有所耳聞？侄子幾次三番去詢問，李明強終于明白過來，侄子必是受我之托。而我看中的東西，十之八九非等閑之物，于是價格水漲船高，非50000元不賣。

得知八棱紫砂壺尚在醴陵，春光竟比前幾日格外明麗，耳畔響起“青草池塘處處蛙”的鼓樂。機緣稍縱即逝，寶物失之交臂的錯誤犯過三五次，豈能重蹈覆轍？

又于是，我催著侄子立即去找李明強，同時交代重新拍照傳給我，壺的各個角度都拍，桶的各個角度都拍……照片傳來了，侄子慎重，又發(fā)了四維小視頻。視頻中有街景，圍觀者甚眾，人聲嘈雜，想必是在典當(dāng)鋪門前了。反復(fù)觀看幾遍，壺和桶之形制、之紋飾、之包漿，桶之搭頭魚背閂，它們凝匯而成的悠悠古韻，再次證明我判斷其為清代早期紫砂壺不離譜。

我隨即告訴侄子，我馬上去銀行打款，加典當(dāng)行要的2000元利息，共計52000元。建設(shè)銀行近在咫尺，半小時后錢款到了醴陵。時已是2014年3月初，侄子不日便將壺送達長沙。

果然好一把八棱紫砂壺啊，它形態(tài)古樸，它紋飾素雅，它棱角分明，它端莊穩(wěn)重，重要的是它包漿熟潤、古風(fēng)襲人，業(yè)內(nèi)依其制作工藝稱之為筋紋器（圖4）。

筋紋紫砂壺最早出現(xiàn)在明代，直到明末清初才由時大彬（1573—1648）確立并充實為一個技術(shù)體系，是釆用泥片和鑲接技術(shù)無模成型的、高難度純手工工藝，早期器型凝重、質(zhì)樸，古風(fēng)古韻。清代康（康熙）乾（乾?。r期，紫砂壺傳承著明代藝人的審美情趣，周榮昌八棱紫砂壺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

周榮昌八棱紫砂壺陰刻與棱角相映成趣，橋狀如意鈕與云頭提梁別子相輔相成，高頸，無棱美人肩，子母口碟形平沿蓋（圖5），肩下收腹八棱八瓣，雙股紫銅軟提梁。其流一彎半，四瓣，流兩側(cè)對稱模壓如意云頭，流根有如意云頭包托，與壺面的連接貼切自然，平順而端正。壺底四角有牽瓣腳，四平八穩(wěn)。八面模壓“福壽”、牡丹等吉祥富貴紋飾，肩上模壓四組長腳云頭紋，與雙頭如意紋橋形鈕互為呼應(yīng)。八棱壺瓣四寬四窄，模壓組合圖案者寬，模壓單株牡丹者窄，棱角線皆用脂泥敷接，壺內(nèi)壁修飾過的八條鑲接串錢紋，痕跡歷歷在目，壺內(nèi)肩線敷接處則凹凸可觸，平添了幾多古趣，于是壺身棱角分明、大氣端莊。仔細觀察肩上提梁雙系圓孔，其上沿已被銅質(zhì)提梁磨損出一彎月牙（圖6），足可見證其傳世悠久。

錦上添花的是八棱壺的國漆保溫桶。舊時文人士子喜好或郊游或雅集，為保茶水溫暖適口，做個保溫桶，備滿一壺茶，攜上一小童，即可遠足十里。那時日，茶客以賽壺為樂事，猶煙客之賽煙壺（鼻煙壺），若非名家名壺，不會攜壺會友的。因此，好壺配好桶（圖7），既可以保溫，更可以護壺。當(dāng)年八棱紫砂壺的主子，自然對制壺人的名聲名氣，自然對手中壺的珍貴難求，皆是了如指掌的。否則，制桶豈不多此一舉？

“能探風(fēng)雅無窮意，始是乾坤絕妙辭”。窗前把賞八棱壺，越看越喜歡，便越發(fā)地希望弄明白周榮昌其人其事。歷經(jīng)月余多方搜索，終于發(fā)現(xiàn)一篇關(guān)于2010年11月24日由浙江省文物局主辦、浙江省博物館承辦，杭州華夏紫砂博物館協(xié)辦的“紫砂印象——浙江民間紫砂精品特展”的報道。消息說，共展出明清兩代和民國時期名家紫砂精品226件。逐一查核，周榮昌果然赫然在列，第29號便是一把周榮昌制八棱紫砂壺（圖8），只是無提梁亦無桶。排在周榮昌前面的有史繼長、徐飛龍，后面的有錢芳林、凌萬興、邵玉庭、蔣天佑，盡皆清代康熙、雍正、乾隆時期的紫砂名家。周榮昌與之同伍，他生活在康（康熙）乾（乾?。r期是毫無疑義了。開云見日，我興奮極了，獨自在書房手舞足蹈，傻樂了一回。

繼而，又發(fā)現(xiàn)知名作家和記者徐衛(wèi)華釆訪當(dāng)代紫砂工藝大師錢樟法的報道。文中提及錢樟法的成就，說他與另二位中國藝人攜作品參加某國際陶藝大賽，全部展品中僅25件作品獲獎，錢樟法為銅獎得主之一，其他二位同胞僅得優(yōu)秀獎。他的力作《守望》，被韓國陶藝博物館永久收藏。錢先生的成就是得到國家充分肯定的，他的紫砂作品，多次獲“中國十大紫砂茗壺金獎”，被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此文特別提到，錢樟法“深入硏究古人的紫砂壺，從形制、刻繪、文化和雕塑等方面進行剖析，不僅硏究時大彬、周季山、周榮昌、徐飛龍、李玉樹等名家的藝術(shù)珍品，而且還特別鉆研陳曼生與楊彭年，吳大澂與黃玉麟這些文人與藝人合作的作品”。毫無疑問，值得當(dāng)代紫砂名家錢樟法效法的周榮昌，是清代早期紫砂藝術(shù)大師，可見周榮昌在中國紫砂藝術(shù)史上是占有一席之地的……繼而又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宣傳的“周榮昌款”八棱紫砂壺有三四把（圖9），棱角萎鈍，造形平庸，包漿膚淺，顯見為當(dāng)今好事者模制仿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