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越蒼山

伊豆錦

蒼山未必不可及，她也可以越過滄浪朝他而去。

作者有話說：故事起源于一本照片集。我在整理房間的時候，翻到了高中研學(xué)旅行時的照片，于是腦海中勾勒出這樣一個故事——“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寒山寺很美，也希望大家能在旅行中碰到驚艷的人。

1

江鶴書覺得眼前的男孩很眼熟，他穿著和她一樣的二中藍(lán)白校服，此刻正靠在翠柏邊的黃瓦紅墻上與人說著話。他的身后是若隱若現(xiàn)的重檐亭閣。

天空一碧如洗，風(fēng)光無限好。

她走近了一點(diǎn)，看到男孩正垂眸向旁邊的一對老夫妻解釋：“這是姑蘇城外寒山寺，你們說的漁村夕照是瀟湘八景之一，并不是在這里。不過，這里的碑廊與楓江樓也是很好看的。”

之后老夫妻道謝離開，而他轉(zhuǎn)過了頭，江鶴書正好可以看見他的臉，劍眉英挺，皮膚白皙，蓄著一頭干凈利落的短發(fā)，是很好看的一個人，身上有一種翠竹般的雅致氣質(zhì)。

他抬頭，江鶴書猛然對上了他的目光，從遠(yuǎn)處鐘樓傳來了洪亮、悠揚(yáng)的鐘聲，而她內(nèi)心的悸動也如鐘聲般余音裊裊。

驚鴻一瞥后，江鶴書向同學(xué)打探他的名字，知道了他叫蒼之潛，是從國外的一所中學(xué)轉(zhuǎn)來二中的，成績優(yōu)異。

很巧，他在江鶴書的隔壁班，與他們班僅有一墻之隔。

開學(xué)一個多月了，江鶴書對他沒有一點(diǎn)印象，或許見過，但那也是轉(zhuǎn)角處的擦肩而過。這一次的研學(xué)旅行，三班與四班的班主任恰好都抽到了蘇州，她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的臉。

她對蒼之潛的好奇超過了她的想象，她從來沒有這樣的一種感覺，那種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追隨他的沖動，讓她的心有點(diǎn)七上八下。

不過，像她這樣的人不止一個，住在同一個酒店房間的室友也是如此。

室友說，蒼之潛有一種“生人勿擾”的氣質(zhì)，可是，越讓人不忍打擾，就會越有人樂此不疲地去靠近，就像是一觸即閉的含羞草，總會有人想要碰碰它的葉子。

江鶴書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她遇到過很多男孩子，有些喜歡在操場上踢球，衣衫上都是陽光的味道，有些喜歡伏案讀書，還有些整日嬉皮笑臉，但是沒有誰像蒼之潛一樣，是一副孤傲清冷的模樣。

之后在旅行中，她會狀似無意地與他在碑廊的石刻邊偶遇，看他認(rèn)真地看著那塊刻著《楓橋夜泊》的石碑。她覺得那碑文筆觸渾圓，一氣呵成，與他一樣都有一種厚重感。

江鶴書與同學(xué)在楓江樓里玩鬧時，看見他在三曲石橋上走過。她會趁人不備地拍幾張他的照片，然后晚上在酒店里不斷地翻閱。

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這讓她在歡喜之中又夾雜著一絲惶恐。

或許自己只是好奇吧，江鶴書這樣想，沒關(guān)系，以后就會好的。

江鶴書也不覺得自己和他會有交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話很少，缺乏熱情，更不會主動去和他說上一句話，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一眼也就足夠了。至于更親近些，她從來沒有想過。

在研學(xué)旅行的最后一日，語文老師布置了一項任務(wù)。他要求每個同學(xué)交一張自己最喜歡的照片，然后配上一句古詩。江鶴書挑來挑去，最后選了一張寒山寺的遠(yuǎn)景圖，照片上翠柏遮天蔽日，曲徑通幽處，還可以隱隱約約地瞥見肅穆的殿宇。她配的詩是“蒼山不可及，煙闊浪冥冥”。

詩是她隨手配的，風(fēng)景也沒有什么新意，不過沒有人注意到的是，在古寺的西南角有一個人的背影。

那是蒼之潛的背影。

2

研學(xué)旅行回來后，江鶴書又投入到繁忙的學(xué)習(xí)之中。每一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試卷，大考小考也是家常便飯，她常常在教室一坐就是一天。

她幾乎沒有怎么看到蒼之潛，僅有的一次碰面，還是在藝術(shù)廳里聽講座。他坐在她的前面，隔著三排人，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

上周一，她訂正試卷到很晚，化學(xué)有好幾道題很復(fù)雜，她總是用錯方程式。在她全部完成之后，教室里就剩下她一個人。夜晚的學(xué)校寂靜萬分，月色沁出冷光，長廊邊的法國梧桐被風(fēng)吹得嘩嘩作響，她生出一種恐懼。

她怕黑，更害怕一個人。

她裹緊外套快步走著，校園里的路燈昏黃暗淡，江鶴書隱隱約約瞥見了一個人影跟在她的身后。

這么晚了，還會有誰？

江鶴書很后悔沒有讓家長來接。她不敢回頭，只好小聲地給自己鼓勁，可是越在意就越緊張，后來她一不小心踩到了碎石，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蓋很疼，似乎滲出了血。

這時，原本在遠(yuǎn)處的人影突然快步移了過來，江鶴書被人拉了起來，她這才看見蒼之潛的臉。

原來是他，竟然是他。

江鶴書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弦一下子松掉了，可又紅了臉，不知道該做什么。

所幸夜很黑，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手足無措，不然，她很可能羞愧得想要找一條地縫鉆下去。

“小心一點(diǎn)，站穩(wěn)了。”

蒼之潛將她扶到花壇邊坐下，隨后去找江鶴書因摔倒而弄掉的眼鏡。江鶴書看著他的身影隱在盛開的扶?；ㄖ?，心跳都漏掉了一拍。

夜色太深，蒼之潛并沒有找到她的眼鏡，不過沒關(guān)系，她并不是十分在意，而且膝蓋似乎也不是很疼了。她想開口寒暄一番，想了很久，最后只是平常地問了一句。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學(xué)校里面？”

“學(xué)習(xí)。你呢？”他答道。

“我也是。”江鶴書突然有些懊惱，她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

“一個女孩晚上走夜路實在是太危險了，我送你?！弊詈筮€是蒼之潛開了口。

他很自然地接過了江鶴書的書包，然后將她從花壇上扶了起來，問道：“能自己走嗎？”

江鶴書下意識地點(diǎn)頭。她突然有點(diǎn)茫然，她想說我們倆其實并不熟稔，他送她回家其實有點(diǎn)不妥，可忽地一想，為什么要拒絕別人的好意呢，何況她是真的害怕。

后來，江鶴書與蒼之潛并排走在路燈下，交疊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長，有好幾次她都想拿過自己的書包，可又不知怎么開口。難道說“能把我的書包給我嗎”，或者是“我的書包，我自己背”，又或者是“你為什么要背我的書包”？

不管怎么說，江鶴書都會覺得有一絲尷尬，索性就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跟在他的身邊。

偶爾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江鶴書就會下意識地離他遠(yuǎn)些。在無人時，她又會不自覺地靠近他。這漫長的一路，兩個人并沒有說過一句話。

只是江鶴書有幾次偷偷地側(cè)過頭看他。他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水般明澈，讓她總是想起那日在寒山寺的楓江樓中，他坐在四面臨風(fēng)的水榭邊，頭頂是精致的雙重飛檐，腳下是成群的游魚，身后是高聳入云的綠樹時的場景。

她從未想過能夠離他這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胳膊。

江鶴書突然覺得，與他有交集也是一種有可能的事，只要她愿意朝他走一點(diǎn)。

3

江鶴書想要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但也僅限于在走廊遇見時打個招呼，說一句“你好”，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至于和他在一起沒有顧忌地聊天，又或者是像別的女孩一樣故意問他問題，這些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也做不來。

只是偶然有幾次，江鶴書寫試卷到很晚，路過三班時看見蒼之潛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書。那書很厚，似乎是科普讀物，并不是教科書。她看不清楚，又不敢在三班的門口停留很久，每次都是盡力地偽裝成隨意一瞥來掩飾自己的小心思。

有時候她在校門前會遇到蒼之潛背著書包走來，然后他會順路與她走上一截。不過兩人總是一前一后，隔著一尺的距離。

江鶴書時常覺得自己太過沉悶，在僅有的幾次與蒼之潛獨(dú)處的過程中，也沒有說幾句有趣的話，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聊天。

“你喜歡文科還是理科？”蒼之潛問。

“理科?！苯Q書回答，然后在一分鐘之后又懊悔為什么沒有問他喜歡文科還是理科?？墒牵谠掝}過了之后，她也不會再問。

她不禁揣測，這樣的話，蒼之潛會不會覺得她反應(yīng)很遲鈍。

江鶴書還記得有一次，蒼之潛從背后喊她，她轉(zhuǎn)過頭聽見他問：“江鶴書，你的眼鏡找到了嗎？”

江鶴書愣愣地?fù)u了搖頭，她并不是因為蒼之潛還記得她的眼鏡弄丟而感到突然，而是因為她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他自己的名字。

至于他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江鶴書心里生出了一種隱秘的期盼。如果他也在關(guān)注自己，那最好不過了，可是，她轉(zhuǎn)念一想，作為隔壁班的學(xué)生之間知道彼此的姓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大概率又是想多了。

后來高一升高二，學(xué)校要進(jìn)行文理分科，學(xué)生全部要打亂重新分配。江鶴書選了理科，被分到了十六班，這意味著她必須搬離二樓到三樓去。

江鶴書想，她與蒼之潛之間從一堵墻的距離變成了一層樓的距離。對她來說，她可能再也不會有機(jī)會在課間的時候路過他的窗臺了。

高二剛開學(xué)時，江鶴書突然發(fā)了一場高燒，沒來得及與高一的伙伴告別。更何況一想到又要去認(rèn)識新同學(xué)，她就緊張不已，燒得也就更厲害。

有時候，江鶴書真希望自己是一棵頑強(qiáng)的紫薇樹，不管是在堿性土，還是酸性土里，都能茁壯地成長，而不是像她這樣，在從原先熟悉的土壤移植過后，根部就開始變得脆弱，蔫蔫的，難以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

但是生活還得繼續(xù)，江鶴書在大病初愈之后一個人去了新的班級報到。當(dāng)時語文老師正在講臺上講解柳永的《雨霖鈴》。

老師在觸摸黑板上寫“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而江鶴書正靠在教室門外暗暗給自己打氣。在那么多人面前喊“報告”是一件讓她難為情的事，她需要一點(diǎn)時間來鼓足勇氣。

就在江鶴書杵在門外的時候，蒼之潛從走廊的另一端走了過來。他背著書包，校服的拉鏈半開著，露出了里面干凈的白襯衫。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輕聲道：“江鶴書，進(jìn)來?！?/p>

江鶴書也忘了自己當(dāng)時在想什么，亦步亦趨地跟著蒼之潛進(jìn)了教室，然后迷迷糊糊地做了自我介紹，最后隨便找了一個空位坐下。

直到老師再次開始賞析古詩時，江鶴書還是有點(diǎn)不在狀態(tài)。她在想，蒼之潛怎么就跟她分到了同一個班呢？

4

江鶴書與蒼之潛被分到了十六班，最初的幾日，她還有一些不真實感。

在這個新班級里，同學(xué)們有時嬉笑玩鬧，有時奮筆疾書。老師們會準(zhǔn)時地分發(fā)一大沓試卷，也會一次不落地安排考試。蒼之潛就坐在她的前面，隔著一個座位。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坐在干凈的書桌邊，細(xì)碎的陽光灑在他藍(lán)白色的校服上，像夕陽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偶爾他會將校服的袖子挽起來，露出白皙的手臂，然后旁若無人地轉(zhuǎn)著筆。

江鶴書經(jīng)常托著腮看著前面，別人都會覺得她只是在看黑板上待解的數(shù)學(xué)題，而不是在看他。

她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不需刻意地隱藏，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安置自己的目光。

不過她還是沒有與他說過幾句話，直到一次周五下午的體育課。

那天她忘了帶自己的網(wǎng)球拍，就從老師那里拿了鑰匙去操場東邊的器材室里找球拍。她在路過體育場的那扇大鐵門時，看到蒼之潛坐在一旁的梧桐樹下翻著書，斑駁的樹影打在他的臉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

她停住了腳步，也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在想什么，只記得自己走了過去，說了一句最簡單不過的寒暄的話。

“蒼之潛，不去打球嗎？”

蒼之潛抬起頭，在看見她的時候淺淺地笑了笑，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腕道：“手腕受傷了，雖然不是很嚴(yán)重，但打球肯定是不行了?！?/p>

江鶴書本來因為他受傷而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她側(cè)過頭看他手中的書——是本圖集。而他似乎對她的目光并不排斥，而是將書側(cè)過來讓她看清楚一些。

“這是古生物圖集嗎？”她問。

“是的，中國的古生物專集《騰飛之龍》?！彼卮稹?/p>

江鶴書對古生物的了解不多，只停留在周口店、北京猿人、頭蓋骨，還有在地質(zhì)館看到的侏羅紀(jì)恐龍動物群，除此之外，她就知道寥寥了。

蒼之潛卻以為她很感興趣，將書遞給了她，然后向她介紹起中國的古生物學(xué)史。他說中國的海生爬行動物大多出現(xiàn)在華南地區(qū)三疊紀(jì)的地層，又說中國聞名遐邇的寒武紀(jì)澄江生物群是如何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的。

他說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古生物學(xué)是生物演化的墓志銘?！彼蚕朐谝院竽軌蜃鲆粋€古生物學(xué)家來研究地球的變遷。

江鶴書聽得云里霧里，不過有一點(diǎn)可以確定的是，蒼之潛很特殊。她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同齡人對她描繪過理想的藍(lán)圖。

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我的爸爸是一名地質(zhì)學(xué)家，他走過很多地方。那些前輩也是如此，他們在青藏高原里找到過珊瑚化石，還有很多其他的海相化石。這意味著世界屋脊曾經(jīng)是一片汪洋大海。很奇妙不是嗎？”蒼之潛說話的時候眼睛里閃著憧憬。

他對古生物的熱愛讓江鶴書著迷，她聽到他再次開口：“我想成為一名古生物學(xué)家，江鶴書，你呢？”

江鶴書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在她的人生里，除了考試的成績之外，好像對別的東西也沒有過多的熱愛。這讓她在蒼之潛的面前生出一種自卑來。

他眼中有光，有對未來赤誠的期待，而她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是像蒼之潛一樣四處奔波去尋找那些散落各地的化石，還是像她的父親一樣，在銀行里做著薪資很高但枯燥乏味的工作，又或者是像那些還未來得及找到自己的理想就已經(jīng)老去的人一樣，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盡頭。

江鶴書第一次覺得無地自容是因為蒼之潛，也是因為自己。

她意識到，要想與蒼之潛并肩，她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至于能不能走到一起，她不確定，不過她知道她不能停下來。

5

自那日后，江鶴書與蒼之潛熟稔起來。其實也不能算是熟稔，他們只是比平時能夠多說幾句話了。

江鶴書不再刻意地看他，當(dāng)然也不會刻意地回避他。

蒼之潛的成績很好，江鶴書會向他請教不會做的生物題，而她也會在他做錯數(shù)學(xué)題之后，幫他訂正好錯題。

像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江鶴書與蒼之潛晚自習(xí)之后碰到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她與他并排走在人行道上，夜幕深沉，昏黃的路燈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光幕。兩個人之間其實并沒有太多無關(guān)緊要的交流，只是偶爾會說起學(xué)校的扶?；淞耍瑘D書館后面的那只大野貓生了一只小貓，又或者是食堂的哪個窗口又添了什么新菜色。

大部分時候，兩個人都是沉默地走著，安靜得能聽到踩到落葉的吱呀聲。

江鶴書在想，現(xiàn)在她與蒼之潛能夠走在一起聊天，可是高考之后，如果她不努力，那他們大概率會分道揚(yáng)鑣。

他們會開始變得沒有交集，或許隨著時光流逝，連名字和臉都對不上號。

她要將這一刻變成永恒，她暗暗發(fā)誓，不管用什么方法。

高二上學(xué)期結(jié)束的時候，班主任安排了一個任務(wù)。他遞給每個人一張便利貼，讓大家將自己理想的學(xué)校與理想的專業(yè)寫下來，然后貼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面。

江鶴書沒有猶豫地寫上“央美，建筑學(xué)”。

之后她便回到了座位上，開始抬頭去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卻聽到蒼之潛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江鶴書，你想去央美嗎？”他問道。

是的，這是她遲來的理想，是她不會停下來的路，是她能夠與他并肩的最好方式。

江鶴書在心里想著，可是并沒有說出來，只是轉(zhuǎn)過頭對著蒼之潛笑了一下，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為什么想去央美學(xué)建筑？”晚自習(xí)之后，蒼之潛第一次在校門口等她，他又開口問。

“因為喜歡啊?！蹦菚r江鶴書并不知道蒼之潛在想什么，蒼之潛也不知道江鶴書在想什么。兩個人像是隔著一層面具一樣平淡地聊天，因此都看不見彼此拼命掩藏的心事。

江鶴書說自己從小就隨外公住在小鎮(zhèn)里。那里的古建筑很漂亮，可惜保存措施不完善，大多毀壞了，她想以后能夠盡自己的綿薄之力來修復(fù)它們。

蒼之潛說他也很喜歡建筑，特別是研學(xué)旅行去的寒山寺，他至今還記得那里飽經(jīng)滄桑的藏經(jīng)閣，還有那座“夜半鐘聲到客船”的鐘樓。

“我的外公是個畫家，他在家中留了一個小房間給我涂鴉，我也很喜歡。他說我有天賦，以后會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苯Q書說到這的時候有點(diǎn)哽咽，“可是我的爸媽不喜歡我畫畫，他們覺得這是浪費(fèi)時間的事情，而且大部分畫家都是窮困潦倒的，這不是一個投資性價比高的項目。后來我的外公去世了，我也搬到了城市里面，可是我還是很喜歡那些老建筑。上次去蘇州研學(xué)，我在西園寺看到了那個被紫藤樹包圍的臨水亭子。我就在想，這么漂亮的建筑在我老家也有很多，我不想看見它們因為無法修葺而倒塌?！闭f到這里的時候，江鶴書突然頓了一下，側(cè)過頭問蒼之潛，“你說，我現(xiàn)在重新開始，算晚嗎？”

“不晚，永遠(yuǎn)都不會晚?！?/p>

江鶴書還記得那日蒼之潛很篤定，她沒來由地相信他，就像她從前買過的一本古生物圖集，光是看見那些被挖掘出來的澄江生物群化石的照片，就讓人堅信寒武紀(jì)一定出現(xiàn)了生物大爆發(fā)。

因為它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蒼之潛的存在，就是江鶴書可以抓住她的夢的最好證明。

6

高三上學(xué)期，因為要藝考，江鶴書頻繁地請假出去集訓(xùn)，有時在外面一待就是幾個月。她與蒼之潛的見面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她確實有畫畫的天賦，文化成績也不錯，但是這不足以讓她考上央美，更何況她確實在專業(yè)課上落下別人不少。

江鶴書很倔，下定決心之后，任是誰都不能攔住她。

她開始每日泡在畫室里，用完了一支又一支的筆，每日對著水果罐子畫畫也樂此不疲，專業(yè)課老師也夸她執(zhí)著。

他說的是執(zhí)著，而不是熱情，不過江鶴書并不在乎。她知道僅憑著一腔熱情是走不了很遠(yuǎn)的，執(zhí)著卻可以，天賦雖然可以讓她走得更快，但是它不能讓她一直走下去。

可是，她也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崩潰，有的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每當(dāng)這時，她就會翻開那張她在研學(xué)旅行時提交的照片。

蒼之潛的影子映在藍(lán)天碧瓦之下，她似乎還能聽到千年古寺的鐘聲，就像是那時她雋永的心跳聲。

蒼山未必不可及，她也可以越過滄浪朝他而去。

江鶴書最后一次見到蒼之潛是在高考的考場。她與他一樣都被分到了三中，那時她的藝考成績出來了，考得很不錯，如果文化成績也能達(dá)線的話，考上央美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

蒼之潛也很高興，他送給了江鶴書一顆化學(xué)化石。

他說，根據(jù)化石層序律，地層越老，所含的生物就越簡單。他送給她的化石里沒有什么復(fù)雜的生物，也不好看，但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化石。

江鶴書知道那是她想象不到的時間跨度，不過她現(xiàn)在只想握住與蒼之潛之間的朝朝暮暮，哪怕與亙古的化石相比，只是短暫的幾十年。

“考完試等我，我有話對你說?！?/p>

江鶴書朝著蒼之潛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然后自信滿滿地進(jìn)了考場。

江鶴書發(fā)揮得很穩(wěn)定，她在涂完英語答題卡之后還剩十五分鐘?？紙龊馨察o，只有監(jiān)考老師的腳步聲和空調(diào)吹出冷氣的聲音。她托著腮看著窗外，三中的花壇里種著山莓、紅色的長春花，此時開得正好，她的心情也是從未有過的輕松。

因為未來可期，一切都剛剛好。

走出考場的時候，江鶴書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蒼之潛。她在交卷的前幾分鐘一直在想見面時的開場白，說“你的英語考得怎么樣”顯得太過正經(jīng)，說“樓下的長春花蠻好看的”又顯得沒頭沒腦的。最后，她決定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嘿，蒼之潛，你能帶我去看你收藏的古生物標(biāo)本嗎”。

那一天，江鶴書在校門口等到了最后一個人出來，而那個人并不是蒼之潛。

她也不知道哪一步出現(xiàn)了問題，她將所有的可能性都列了出來，會不會是他以為自己先走了？或者是他英語考試發(fā)揮得不好，又或是全部考砸了？

不管怎么樣，她都可以等他。

可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一種結(jié)果是，他知道自己要說什么，提前離開只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她等了很久，蒼之潛也沒有聯(lián)系她。

在收到央美的錄取通知書時，江鶴書去了學(xué)校。這一次她沒有怯懦，而是直接問班主任蒼之潛是不是復(fù)讀了。班主任詫異地看著她，然后拿出成績的排名表。他赫然排在第一排，沒有發(fā)揮失常，沒有復(fù)讀，什么都沒有，只是他出國了。

他去了國外一所常春藤大學(xué)，選了一個熱門的專業(yè)，不是冷門的古生物學(xué)。

江鶴書失魂落魄地攥緊通知書，連一向古板的班主任也心疼地看著她。

江鶴書突然想起從前看到的一句話：“這世界上多的是無疾而終的戀愛，或許就是偶然的一次抉擇，兩個人的一輩子就錯過了?！?/p>

她知道的，她知道這世界上多的是無疾而終的戀愛，只是她不相信這會發(fā)生在她與蒼之潛的身上。明明他們不該錯過的，可是為什么蒼之潛不選擇與她同在一所城市，而是選擇遠(yuǎn)隔萬里的外國呢？

江鶴書來到了十六班，她站在黑板邊看著屬于蒼之潛的那張便利貼，上面寫著“P大，古生物學(xué)”。

盡管江鶴書知道她與蒼之潛在一起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微乎其微，但是她還是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她將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都寫了下來，然后在末尾附上了一句俄羅斯的諺語。

“如果心是近的，遙遠(yuǎn)的路也會是短的?！?/p>

她等了一晚上，并沒有收到蒼之潛的回信。之后她按計劃地去畢業(yè)旅行，去外公家將未來得及修葺的古建筑一筆一筆地畫下來。這與她構(gòu)想的暑假生活差不離，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缺了一塊。

直到開學(xué)的前一天，她收到了來自海外的一條短信，上面只有簡單一句話。

“祝你前程似錦?！?/p>

江鶴書抱著手機(jī)愣了很久，到最后還是把“是我之前想多了嗎”一個字一個字地刪了，然后發(fā)了一句“謝謝，你也是”。

或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明明對自己沒有感覺，不然為何沒有等她，為何會拒絕她。之前的種種可能都是自己的一廂情愿罷了，她討厭這樣自作多情的自己。

一切都應(yīng)該結(jié)束了，不會再有轉(zhuǎn)機(jī)了。

7

蒼之潛再次去寒山寺時，碰巧又遇到了二中來研學(xué)旅行的高一學(xué)生。

他坐在楓江樓里的水榭邊，看著一群無憂無慮的高中生打打鬧鬧。他們一如既往地穿著藍(lán)白校服，有的舉著相機(jī)拍風(fēng)景，卻趁著沒人注意時將鏡頭轉(zhuǎn)向那個特別的人，就像很多年前，他用卡片機(jī)照下的江鶴書一樣。

他還記得，當(dāng)時語文老師要求交一張照片，他挑選了一張藏經(jīng)樓的遠(yuǎn)景照。那時江鶴書就站在高懸的匾額下擺弄著相機(jī)。她一直很安靜，就像是月色初起時竹林邊清幽的潭水。

周圍人來人往，可他只看得見她。

后來，他在照片的背面寫下了一句詩“鶴鳴在林樾，山谷有遺音”。江鶴書也如同他所期望的那樣一鳴驚人。她如愿考上了央美，而他無法去學(xué)古生物學(xué)。

他的父親在地質(zhì)隊工作，在他高考的那一年突遇雪崩，雖然被送到了醫(yī)院，可還是留下后遺癥，成了植物人，因此一直留在國外治療。直到他考完最后一門課，母親才告訴他之前的隱瞞，并且直接將他帶到機(jī)場，飛去了國外。

江鶴書沒有等到他，應(yīng)該很失望吧。

而他對自己也很失望。母親不愿意他再像父親一樣四處奔波，危險重重，再加上他要照顧奄奄一息的父親，于是，她幫他申請了國外的大學(xué)，就讀一個很普通的專業(yè)。

他無法拒絕聲嘶力竭的母親，這次退讓讓他沒有機(jī)會去研究模鑄化石，也沒有辦法去探索史前的生物大輻射，更不能親手制得一顆琥珀送給江鶴書。

“如果心是近的，那么遙遠(yuǎn)的路也會是短的?！?/p>

蒼之潛還記得江鶴書發(fā)來的最后一句話，可是路是遙遠(yuǎn)的，心還會是近的嗎？

他知道，江鶴書喜歡的是有抱負(fù)的他，而不是現(xiàn)在負(fù)擔(dān)累累、折斷翅膀的他。祝她前程似錦，是他能給的最后的祝愿。

寒山寺的古鐘響了，洪亮悠揚(yáng)的鐘聲驚起林中飛鳥。

蒼之潛也該走了。

8

江鶴書站在藏經(jīng)樓的院落中，她的身后是西下的夕陽與郁郁蔥蔥的古木，林中飛鳥撲哧著翅膀從她的頭頂飛過。

她再一次來到了寒山寺，在七年后一個普通的秋日。

這一次不是旅行，為了即將修復(fù)的一座古院落，她隨著她的老師來這里的古禪房尋找靈感。此刻，她如愿以償?shù)刈鲋郧皦裘乱郧蟮氖隆?/p>

在茫然的十六歲，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在長大后實現(xiàn)幼時的一個夢。

當(dāng)然，這絕大部分是因為蒼之潛。想到這個人，江鶴書的心又開始泛起絲絲的酸楚，她好像從來沒有一刻忘了他。

在大四的時候，她回到高中學(xué)校拜訪班主任，從老師的口中聽到了他家的變故。那一刻，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起來。她似乎知道了他之前拒絕的緣由，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又怎么會將傷口袒露在她的面前。

江鶴書想立刻給蒼之潛打電話。她也這樣做了，可是在撥通的時候，聽到的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他已經(jīng)換了手機(jī)號，也與同學(xué)、老師斷了聯(lián)系，她找不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

江鶴書從來沒有小覷過時光的威力，可還是沒有想到短短幾年，她與蒼之潛就已經(jīng)分道揚(yáng)鑣，連說上一句話的機(jī)會也不再有。

她想告訴他，她喜歡的一直是他，是那個會在夜里送她回家的他，是那個說“永遠(yuǎn)都不會晚”的他，是那個古老的化石原來的主人。

江鶴書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遇見他，或許，他就在某個地方等她。

鐘聲再次響了起來，山間暮靄沉沉，屹立的寒山寺仿佛是遙遠(yuǎn)又朦朧的一個夢。

江鶴書知道，自己也該走了。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