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諧古今 和同天地
——丁承運《琴上月令》述評

潘 斌

一

月令是中國古人順天行事、天人合一思想的反映，它秉承“天序四時，地生萬物，人治諸業(yè)，人與天地相參”的認知理念，提出“毋變天之道，毋絕地之理，毋亂人之紀”這一和諧相處之道。

月令是一種世俗人事的生活秩序。月令類文獻在古代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從先秦時代記錄動植物物候特點的《夏小正》、作為國家政令規(guī)范的《禮記·月令》、《管子》中的諸篇時令文本、《洪范五行篇》，到漢魏六朝時期以月令思想指導家政與農(nóng)事的崔寔《四民月令》、將月令思想運用于地方風俗的宗懔《荊楚歲時記》，再到唐以后層出不窮的關(guān)于中醫(yī)養(yǎng)生、歲時風俗的各種月令類讀物……在歷代的普及推廣中，尊崇自然、師法自然、順應自然的月令思想及智慧對古代社會生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月令亦是一種心物相感的時間藝術(shù)。在古代的文藝理論中，充滿了大量細膩而豐富的歲時感悟。如《詩經(jīng)·豳風·七月》，作為一篇生動充實的平民生活寫照，有“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物候記載，有“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的農(nóng)事描述，也有“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的風俗紀實，故而被后世譽為“天下之至文”①[清]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顧頡剛標點，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164頁。。南朝時期，文藝理論家們在著作中詮釋著四時月令對文藝審美意象的深刻影響，如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曰：“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辩妿V《詩品·序》言：“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庇秩绫彼紊剿嫾夜?，將四時之景與個體感官相融通，賦予自然山川以人情風貌：“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荷綗熢凭d聯(lián)，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凈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庇纱丝梢?，月令思維與古代文人崇尚自然的情懷“一拍即合”，從而在藝術(shù)活動中寓情于內(nèi)，遷想妙得。

古代文人重視意在言外、情在象外，因此，他們也通過古琴音樂的主題來傳遞對四時的感悟與描述。丁承運先生撰述的《琴上月令》，即運用傳統(tǒng)的月令模式進行了一番有趣且有益的嘗試。他從現(xiàn)存?zhèn)魇赖墓徘偾V中精心發(fā)掘、遴選、匯集出與農(nóng)歷十二月相應的十二首琴曲，并以書、畫、詩、文、譜、樂與之相配，由此詮釋“琴曲十二月”，從中體會古人對自然節(jié)令的敏銳感受與深刻認知，喚醒今人返璞歸真的心靈。

二

古代琴曲多表現(xiàn)古人與自然相親相樂的主題，隨處可見其天真自然的生趣、物我一體的妙理。因此，代表月令的十二琴曲從眾多曲目中脫穎而出，必然有其獨特之處。據(jù)丁先生序文所記，本集中的琴曲類型大致有三類，即描寫某一個季節(jié)月份的景色，某時特有的情景，以某一特定時間為背景的事物。②丁承運：《琴上月令》，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2頁。筆者以此為基礎，結(jié)合文字品讀與琴曲研習，重新審思、梳理了十二琴曲與月令歲時之間的關(guān)系。

其一，時令景觀的客觀寫照。摹畫春景的一月琴曲《春曉吟》、二月琴曲《杏花天》，表現(xiàn)初夏氣象的四月琴曲《風雷引》，形容秋日風貌的七月琴曲《梧葉舞秋風》、九月琴曲《平沙落雁》以及對應立冬、小雪節(jié)氣的十月琴曲《白雪》，對應小、大寒節(jié)氣的十二月琴曲《梅花三弄》等皆屬此類。作為歲始的正月，與“立春”“雨水”節(jié)氣相應，此時自然界從“東風解凍”到“草木萌動”，揭開了春天的序幕，《春曉吟》之題，兼有春日拂曉與早春時節(jié)之意，與正月歲時相宜。入二月，時至“驚蟄”“春分”，此時“桃始華”，萬物復蘇，欣欣向榮，《杏花天》出自《四大景》中之“春景”，全曲洋溢著“紅杏枝頭春意鬧”的盎然生機，正是此時情景的抒寫。四月為春夏之交的“立夏”“小滿”，此時雨量增，雷霆降，萬物生，是為《風雷引》曲中即景。初秋七月，對應“立秋”“處暑”節(jié)氣，雖然南方地區(qū)暑熱未褪，然而在中原一帶，已是“涼風至”“白露生”，初具“天地始肅”的秋日風貌了，頗具畫面感的《梧葉舞秋風》，即傳遞出“一葉落而天下知秋”的意趣和季節(jié)訊息。深秋九月，適逢“寒露”“霜降”，是時“鴻雁來賓”，雁落平沙正是此時月令景觀，宋人劉改之有琴意詩曰：“江南江北八九月，葭蘆伐盡洲渚闕。欲下未下風悠揚，影落寒潭三兩行?！贝饲分砸謸P頓挫之手，寫之以淡逸高遠之神，生動表現(xiàn)雁群回翔天際、上下頡頏、瞻顧棲止的動靜之態(tài)。農(nóng)歷十月，立冬之際“水始冰”“地始凍”，小雪節(jié)令“天氣上升地氣下降”“閉塞而成冬”，《白雪》一曲格調(diào)高古，狀白雪之象，寫空明之志，與十月之“立冬”“小雪”節(jié)令形神相應。十二月當值“小寒”“大寒”節(jié)氣，依“梅花開自苦寒來”之說，盡顯寒梅冰肌傲骨的《梅花三弄》順理成章地歸入此時月令。

其二，主客情境的交融互感。這類琴曲通過賦時令之景，抒發(fā)人的情志，三月琴曲《流觴》、八月琴曲《洞庭秋思》即是典型?！读饔x》一曲以東晉名士蘭亭雅集之“流觴曲水”為主題，此曲經(jīng)丁承運先生打譜，曲調(diào)明快，錯落有致，節(jié)奏閑雅，收放自如，既有春和景明的朗麗、銜觴賦詩的雅趣，又具手舞足蹈的風采、感慨系之的情懷，從而再現(xiàn)了魏晉風流及千載余情，因蘭亭雅集的時間背景在“暮春之初”“修禊”的三月初三上巳節(jié)，故以《流觴》為三月月令琴曲。農(nóng)歷八月是仲秋時節(jié)，對應二十四節(jié)氣的“白露”與“秋分”，此時暑氣已消但寒意未至，生機尚存而靜美初現(xiàn)，是一年中極富詩情畫意的月份之一，在眾多描寫秋景的琴曲中，丁先生獨以《洞庭秋思》比興八月，足見對此曲之偏愛。從曲名來看，《洞庭秋思》的情境應為洞庭湖之秋色，屈子“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是對其較早的明確描述，而該曲并不著意于對秋景的描繪，而是突出“秋思”，故而全曲毫無凜凜秋意，而充滿了宛轉(zhuǎn)蘊藉、溫文爾雅的情味。

其三，人文典故的比附化用。以五月琴曲《南風暢》、六月琴曲《極樂吟》、十一月琴曲《神人暢》為典型。從三首琴曲的曲名及其解題中，并未見與月令直接有關(guān)聯(lián)的信息，然而進一步挖掘、揣摩背后的文化信息，則豁然明朗?！渡袝分小八垂奈逑抑伲枘巷L之詩而天下治”的記載即琴曲《南風暢》之淵源，說的是舜帝無為而治，以弦詩溝通上天、德化萬民的圣跡，后世配之以歌，辭曰：“南風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薄澳巷L”與“熏風”皆屬古代“八風”之范疇，古籍中的相關(guān)解釋如下：“東南曰熏風，南方曰巨風?！保ā秴问洗呵铩び惺肌罚皷|南曰清明風，南方曰景風?！保ā墩f文解字》）“八方之風，謂東南清明風，南方凱風?！保懙旅髯ⅰ蹲髠鳌る[公五年》）來自東南、南方的風，皆屬地氣上升的弱風，時令在春夏之際。另據(jù)現(xiàn)代氣象學解釋，我國每年四至八月受海洋氣流控制，盛行東南、西南風。古今之說基本相應，皆可作為農(nóng)歷五月與《南風暢》琴曲相適配的佐證。與六月暑天對應的《極樂吟》是一首配以柳宗元《漁翁》吟唱的琴歌，酷熱難耐的夏季，更令人心生林泉之想，在諸多山居隱逸題材的琴曲中，此曲有著較為鮮明的畫面感，其詩云：“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币顾奘瘞r、曉汲清泉、泛舟綠水、空谷流云，在“人人避暑走如狂”的炎炎夏日，這一清新空寂的琴韻詩境，或可使人“滅卻心頭火自涼”。將《神人暢》作為十一月琴曲，主要以子月配以黃鐘律的月令特點以及此時進行郊廟祭祀的文化屬性為依據(jù)。③此說參照丁承運先生在原文中的解讀。原說征引《史記·律書》云：“十一月也，律中黃鐘。黃鐘者，陽氣踵黃泉而出也，其于十二子為子。子者，滋也；滋者，言萬物滋于下也?！薄渡袢藭场芬磺c上古祭祀有著諸多淵源，據(jù)《古今樂錄》記載，堯帝在“郊天地，祭神”的場合下“作歌”，謝希逸《琴論》曰“堯彈琴，神降其室”，表述略有出入，而意思大致相同，都可作為《神人暢》源出古代祭歌的旁證。此外，十一月作為子月，乃歲時輪回中陰盛極、陽初發(fā)之時，《神人暢》乃今傳世琴曲中歷史淵源最為悠久者，堪為太古遺音之初響，全曲大段的泛音曲調(diào)，似陽氣之至清，散、按曲調(diào)中強烈的節(jié)奏感，如遠古先民之“投足而歌”，充滿了人類社會萌動的原始生命力，是為《神人暢》配比十一月的又一感性詮釋。

三

在當下各類古琴圖書中，《琴上月令》的體例、視角乃至文風皆別具一格。它并非嚴肅的學術(shù)論著，也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文化讀物或音樂賞評。作為琴人談琴論樂之作，《琴上月令》中的琴曲論評，有如下幾點獨特之處：

將“天人合一”的文化思考引入琴樂品鑒與演奏體驗的思維。在諸多關(guān)于古琴審美思想的討論中，“天人合一”是常見的詞匯，然而從歲時月令角度的挖掘與揭示卻極為鮮見。《琴上月令》中，對于十二首琴曲的引入，皆伴之以相應節(jié)令氣候與自然環(huán)境的介紹，展開了一幅幅月令畫面，使人未聞其聲，先觀其景。以二月琴曲《杏花天》的相關(guān)闡發(fā)為例：“二月所含‘驚蟄’和‘春分’，機趣甚朗，由清麗的蘇醒至意欲鮮展，乃萬物上路，可謂來勢了然?！率谴杭咀蠲篮玫脑路荩倩ūM放，萬象更新。而杏花尤為二月所特有，膾炙人口的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曾給人以何等美好的遐想！正是二月的典型場景。”④丁承運：《琴上月令》，第28-29頁。生動的描述，來自于對自然歲時深刻細膩地感知，由此方可順理成章地啟發(fā)藝術(shù)的領悟與表現(xiàn)的張力：“彈奏此曲，在頻繁的齊撮潑剌等強烈指法的運用中要以柔勁的手法出之，注意力度的含蓄，方能給人以春風拂面、花氣沁人之感”⑤丁承運：《琴上月令》，第29頁。。篇末這則關(guān)于演奏要領的指導意見，將指法運用與情景思悟相結(jié)合，合乎情理，自然不牽強。

以充分尊重古琴自身文化傳統(tǒng)為基礎的評述。古代關(guān)于琴樂的描述與分析，多半停留在文學層面，或直接形而上為“道”的感悟，偶有論及音樂層面，多為指法、曲目、演奏美學等方面的信息，而鮮有對音樂本體的解構(gòu)與闡釋，這由古琴音樂特有的彈性表達、活態(tài)傳承及其思想意趣中的文人特質(zhì)所決定，在西方音樂思維主導的當下，多被世人詬病，于是就出現(xiàn)了諸多借鑒現(xiàn)代音樂分析思維語言分析古琴音樂的案例。這類分析固然能夠闡明一些現(xiàn)象和特點，然而也將琴曲拆解得支離破碎，且難免掛一漏萬，何況中國藝術(shù)普遍強調(diào)意會重于言傳，不是所有的琴曲都適宜于條分縷析。是故，《琴上月令》中只有部分涉及音樂分析，其中，《流觴》《南風暢》《白雪》《神人暢》系丁先生個人打譜成果，其解析尤為詳明，此處援引書中對《白雪》的闡析試以說明：

第二句別開生面，蕩吟綿綿，如空谷傳聲，奇音妙響，層出不窮；至雙彈剌伏，似雪壓折竹，戛然而止；續(xù)接長引而下，又別有洞天……八段堅脆如冰風戛玉，復于段尾自七弦急滾后猛剔一、二弦而出，六弦一聲如裂帛，似雪崩冰飛，為全曲之高潮。至九段尤能異軍突起，轉(zhuǎn)入清角，如峰回路轉(zhuǎn)，令人耳目一新。十段則重重跌宕，極蒼茫曠遠之至，給人以無盡之遐思。結(jié)尾泛音，以六弦清聲殺拍，真可謂清商遺韻、大雅法嗣了。⑥丁承運：《琴上月令》，第90頁。

整體看來，生動鮮明、文約義著的表述頗具古風，細讀之，則蘊含著豐富的音樂信息，如：“別開生面”“異軍突起”“重重跌宕”皆意在表明樂段的推進與發(fā)展，“蕩吟綿綿”“雙彈剌伏，似雪壓折竹”“六弦一聲如裂帛，似雪崩冰飛”是對指法表現(xiàn)力的傳神描摹，“以六弦清聲殺拍”則透露出這一譜本的古意。這些語匯皆出自古琴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同時考慮到了琴樂本體特征和演奏效果，在細節(jié)與整體、傳統(tǒng)與當下的平衡中，達到了較為理想的諧和。

要言不繁，重啟悟的表達?！肚偕显铝睢房芍^是一部“大家小書”，作者厚積薄發(fā)，將個人的廣博學養(yǎng)濃縮于十二篇短文。書中有關(guān)十二琴曲的賞鑒，篇幅皆精練簡潔，最短者僅兩百余字，最長也不過千余言。綜觀其行文，多從月令歲時的自然征候引入，結(jié)合樂律、五行特點，引據(jù)古人的解題及不同譜本特征加以闡述，除此之外，作者也將自身經(jīng)歷與感悟與琴曲解讀融為一體。這一點頗值得玩味，在傳統(tǒng)社會，古琴文化的傳播與傳承，依托于文人群體共同的文化心理和審美追求、知音之間的思想共鳴與心靈共情，絕不專事于技的呈現(xiàn)。因此，縱觀古代琴論文風，并非滔滔不絕、細致入微解說陳詞，而是意在言外、點到而止的會心清談，《琴上月令》的表述就具有這種引導、啟發(fā)的意味，比如：從一月琴曲《春曉吟》的羽調(diào)所蘊含的殘冬未盡之氣，感悟陰極陽生、生生不息之意，進而興發(fā)新春時節(jié)與日俱新、奮發(fā)圖強之想；三月琴曲《流觴》打譜過程中的研習切磋，亦是揣摩琴曲意趣，養(yǎng)氣怡情的過程，這里有對前代譜本的對比與反思，有與古人神交的“同情之了解”；至于六月琴曲《極樂吟》選定的初衷，本身就來自作者盛夏時節(jié)鳴琴林泉之際的清涼體驗……有理有據(jù)的啟發(fā)，根植于傳統(tǒng)的省悟，皆使其簡而不泛，幽而不玄。

四

《琴上月令》的副標題為：“琴詩書畫詮釋的琴曲十二月”，其融合姊妹藝術(shù)、生活美學與文人傳統(tǒng)的審美意義由此即可見一斑。

《琴上月令》直觀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藝術(shù)的整體面貌。對于中國古代讀書人而言，文、史、哲是一個大一統(tǒng)的學問體系，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亦是文人生活中的一部分，與真、善、美的人格修養(yǎng)相輔相成，《琴上月令》即呈現(xiàn)出這種傳統(tǒng)的文化修養(yǎng)。十二篇討論琴曲的短文前后，皆配以淡雅的寫意水墨畫、工整的七言六句琴意詩、點睛主題的精致文句、小楷書寫的琴譜片段、琴詩乃至當月的時令養(yǎng)生藥膳，它們既各自獨立，可分別賞析，又相輔相成，彼此之間互為注腳，以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詮釋著共同的主題，這種做法較充分地挖掘并表現(xiàn)了藝術(shù)互通的一面，如作者所言，古琴的“自然生態(tài)就是在琴棋書畫詩文這個大環(huán)境中發(fā)展傳承而來的，古琴音樂的精神，主要反映了中國哲學、美學、文學、文人的趣味等人文精神⑦丁承運：《琴上月令》，第14頁。”，因此，通過這種整體性的呈現(xiàn)，使古琴的人文精神得以“超然象外，得其環(huán)中”。

《琴上月令》也間接體現(xiàn)了“左琴右書”這一傳統(tǒng)文人的生活狀態(tài)。在古代，古琴藝術(shù)不是被視以某種專精的技藝，而是作為文化的載體被認知、研習和傳承，是故，歷代文人士大夫稱其為“琴最親密，不離于身”“樂琴書以消憂”“君子之座，必左琴右書”，丁先生本人就是“左琴右書”的踐行者。十年前，筆者本人作為授業(yè)弟子，入其堂室研習琴藝琴學，時常見師執(zhí)筆揮墨，醉心忘我，還時常與諸生分享琴書同理之妙，或指定某幅琴意圖，問答相應琴曲曲名……后來，這些水墨畫遂成為《琴上月令》的插圖。由此不難悟其旨趣，皆在啟發(fā)并接引我們扎根于傳統(tǒng)、回歸原生的文化環(huán)境去感悟、熏習古琴藝術(shù)。

《琴上月令》亦傳遞著“萬物靜觀皆自得”的藝術(shù)審美妙義。書中除了琴曲的解讀和歷史文化的闡述，更有游心天地的生命感悟，這是詩畫之外，此書另一引人入勝之處。其字里行間有對花草樹木的精微觀察、有對寒暑之變的切己感知、有置身山水泉石的身心體驗、也有與古人穿越時空的心靈對話，這一切最終在七弦中得以體證和升華，正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種體悟必然來自淡泊寧靜的心境。丁承運先生嘗言，自己的詩、書、畫乃至太極拳法、傳統(tǒng)醫(yī)術(shù)，其實都是“玩”出來的。所謂“玩”，是一份純粹的熱愛和投入，更是一種“不以實用攖懷”的淡然和從容，與之相似者，尚有近代博綜眾藝的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亦終生抱持心無雜念的“游戲”狀態(tài)行走古今萬象之間。在浮躁的時代，這種心有靜氣的“玩家”“大家”著實稀有難得。

《琴上月令》承載并統(tǒng)合了兩項歷史文化遺產(chǎn)——古琴藝術(shù)和月令傳統(tǒng)，厚重但不沉重；匯集而融合了詩、書、畫、樂、譜、文乃至中醫(yī)養(yǎng)生，豐富而不紛雜；引據(jù)且貫通了古代典籍蘊藏的文化信息、傳世琴譜中的理性認知與弦徽之上的感性體驗，嚴謹卻不嚴肅。因此，《琴上月令》不只是一部古琴文化讀物，也堪為啟人心智、予人美感的當代文人性靈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