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不懂表達時，只能靠罵來顯親密

張佳瑋

中國的孩子年長后，有許多問題不太懂得跟父母表達親密感。當(dāng)然這個問題是相對的：父母也不太懂得跟孩子表達親密感。

這里有情感的問題，也有情感表達方式的問題。

《紅樓夢》里，賈寶玉跟父親賈政的關(guān)系，其實是中國許多父子的寫照。

許多老一代的評論家，會覺得賈政是封建衛(wèi)道士，與叛逆者賈寶玉水火不容，所以總是訓(xùn)斥賈寶玉，逼他去讀書，理會些仕途經(jīng)濟。然而賈政的真問題是：不擅長且不愿意表達親密。以至于賈老爺見了寶玉，有事沒事，一定要訓(xùn)，仿佛這樣才顯得他是嚴(yán)父。妙在他得當(dāng)著別人的面訓(xùn)，其他在場清客們負(fù)責(zé)勸說。寶玉再一賣萌，這事兒就過去了。

其實細(xì)想來，賈老爺為人行為端方，孝母友弟，是個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人。少年時多半風(fēng)流過，現(xiàn)在也不錯，是賈府中年人里相對不油膩的一位，就是有點傲嬌。

賈老爺?shù)拇鬆幾h，自然是打?qū)氂窳?。但那回，寶玉實在是該打。拋掉主角光環(huán)，如果您是賈老爺，遇到以下事件，您怎么辦？

一個平日關(guān)系不大好的權(quán)貴，派人到你家里來，說：我們老大交好的一個男生不見了，聽說平時跟你兒子關(guān)系挺好？你叫兒子出來，他還抵賴，被人當(dāng)場揭穿，只好承認(rèn)，確實私下掩護了那位。

一回頭，你還聽小兒子說，自己這個剛闖了禍的兒子，把一個婢女逼奸未遂，跳井死了。

換我是賈老爺，急起來估計也要打?qū)氂瘢涸谕饷娼Y(jié)交優(yōu)伶，在家里逼奸婢女，這還只是個人品德問題；可是你得罪了王爺，是要我家滅門??？

除了打?qū)氂裰?，其他時候，賈老爺挺好的。

而且，賈老爺確實拿寶玉沒辦法呀！“你們成日里跟他上學(xué)，他到底念了些什么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里，學(xué)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算賬！”

這話其實就是罵罵而已，又不能真打死。

試才題對聯(lián)那一回，賈老爺其實萌得不得了。要結(jié)合夾評才好：比如，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

庚辰眉批：六字是嚴(yán)父大露悅?cè)菀病?/p>

政老爺拈髯點頭，就算是很高興了。傲嬌吧？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闭f畢，看著寶玉，唬得寶玉忙垂了頭。

這一處暗戳戳對寶玉連諷刺帶嚇唬，簡直笑死個人。

賈政道：“休如此縱了他?！币蛎溃骸敖袢杖文憧駷閬y道，先設(shè)議論來，然后方許你作?！?/p>

這一處，明顯就是，想讓兒子說，但又得先給他體統(tǒng)。

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币蛎骸霸兕}一聯(lián)來?！边@段簡直是公開夸了。翻譯過來就是：“小東西，有點長進。再來一個！”偏要用這么傲嬌的手法說出來，也虧他。

賈政一聲喝斷：“無知的業(yè)障！”庚辰眉批：愛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語。作者至此，寧不笑殺？壬午春。

看吧，政老爺每次罵寶玉，其實都是夸來著……

賈政氣得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lián)：“若不通，一并打嘴！”

“剛出去，又喝命”，這氣都是氣給清客們看的。

因喝道：“怎么你應(yīng)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明明想聽寶玉說，又傲嬌……

所以，賈老爺都只是對寶玉表面兇兇罷了。

寶玉其實也知道，所以雖然被賈老爺罵，還是經(jīng)常多嘴多舌：賈老爺罵人，已經(jīng)嚇不住他了。也就是清客們辛苦，看父子秀親密，還要假裝勸。

賈老爺其實也可憐。猜燈謎時，里外不是人：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賠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shè)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

中年人壓力最大，上有高堂，下有兒女，偶爾想跟母親賣個萌，卻又不能全然放開。

賈老爺?shù)娜^算是子弟里很端正的。只舉一例。秦可卿死時，薛蟠提供極夸張的棺木。于是賈政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p>

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賈珍和薛蟠的紈绔范兒和賈政的端正，可見一斑。

最后，賈老爺其實是風(fēng)流人物。寶玉作長詩時，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qū)氂裥Φ溃骸叭绱?，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這父子情甜蜜得，都有點膩了。

等寶玉開始寫詩，賈老爺就開始配彈幕：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p>

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

賈老爺這是懂詩的人，吐槽也很內(nèi)行。最后賈寶玉寫完了，賈老爺?shù)姆磻?yīng)——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币蛘f：“去罷?！?/p>

以賈老爺?shù)陌翄?，肯笑出來，那這話可以翻譯成：“寫得很長很好??！”

賈老爺是個內(nèi)心詩書風(fēng)流，外表卻須做出嚴(yán)父儀態(tài)的好父親。為人算是正派的，對母親也是好的，只是偶爾對著寶玉，寵愛了，又不能丟了嚴(yán)父的夾子，只好一邊罵一邊傲嬌一下子。

許多父母都如此：覺得自己默默為孩子犧牲了許多，覺得孩子并未給予足夠的積極反饋。

而許多孩子也是，在成年后到自己擁有孩子前，普遍會低估，或者完全不記得，自己小時候不省心的程度。低估了父母因為自己，生活質(zhì)量被改變的程度。

相當(dāng)多數(shù)的親子糾結(jié)，都不是什么原則問題。

更多是雙方都沒施展同理心，都固執(zhí)己見，又不善于表達情感來軟化這點障礙。

老一輩覺得小一輩輕脫，小一輩覺得老一輩陳腐，于是，鬧僵了，說死了，溝通有障礙了。到最后，想表達一點親密，都出不了口了。走了極端，就是賈老爺這樣：要表達親密，都得靠罵的。

所以我覺得，賈老爺一定是回避依戀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