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李莊

田聞一

從模糊到清晰

印象中，最初的“李莊”，是居家不遠處那家素潔精致的小飯館名字。那時，逢年過節(jié)能由父母帶到“李莊”吃一頓，簡直就是奢侈?！袄钋f”標致性的一道菜是李莊白肉，選料和刀工都極為講究，肉片薄可透出人影，入口清香爽口，肥而不膩，咀嚼化渣，回味無窮，令人叫絕。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全民饑餓時期，我是一個正在發(fā)育長身體的少年，整天處于饑餓中。在四川大學上學的大姐就讀于重慶軍醫(yī)大學的未婚夫到成都來看望我們，他是現(xiàn)役軍官，有條件請我們?nèi)ァ袄钋f”吃了一頓。那天究竟吃了些什么，記不起來了，反正是吃飽了的。吃飽的感覺真好！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居家的寬巷子及附近，遠不像今天這樣燈火輝煌，四處黑影憧憧，片闃然，蕭疏迷離。唯獨“李莊”，明燈燦燦，溫馨溫暖，讓我久久不愿離去。就這樣，李莊刀劈斧砍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李莊就是成都的一座飯館。之后，長大了、漲知識了。這才知道，李莊是座川南巨鎮(zhèn)、名鎮(zhèn)、古鎮(zhèn);是上距宜賓下去南溪各25公里的長江上游最重要的水陸驛站。李莊歷史悠久、人文薈萃、山川秀麗、民風純樸熱情。李莊有九宮十八廟。它靜靜地依在長江邊上，像國畫大師張大千筆下一副濃淡相宜的水墨畫。

改革開放了，講究實事求是。我又才知道，李莊是抗戰(zhàn)時期我國四大文化中心之一（另外三地是成都、重慶、昆明）。1940年，日寇盯緊我上海同濟大學和中央研究院等多所頂尖文化科研單位，一路窮追猛打，圍追堵截、欲置于死地而后快。這些頂尖文化單位，千難萬險，長途輾轉(zhuǎn)遷陡到昆明，仍然難以安生。國民政府火速向離昆明最近的四川宜賓及宜賓一線好些地方發(fā)電征詢，希望這些地方能容納、接納、安置陷在昆明的這些頂尖文化單位?？墒牵徽髟兊降倪@些地方，有的婉拒，有的報以沉默。這時，絕對沒有人想到，在地圖上連名字都沒有的李莊，主動向困在昆明的同濟大等伸出援手。

1940年8月的一天，時任國民黨李莊區(qū)黨部書記的羅南陔，邀請張訪琴、張官周、羅伯希、宛玉亭、范伯楷、楊明武、李清泉、鄧云陔等鎮(zhèn)上所有聲孚眾望的鄉(xiāng)紳，到他羊街八號家中的植蘭書屋，開了一個要會。羊街八號寬敞明亮。面朝天井一排雕龍刻鳳的木質(zhì)窗欞上，鑲嵌著從西洋進口的紅綠玻璃一這是很少見的。僅從這一點上就不難看出，羅南陔總是先人一步，總是走在時代前面，總是能最先接受新鮮事物。早在“五四”運動后，他就積極探討救國救民途徑，1918年，他實業(yè)救國;在石板田鄉(xiāng)下辦“期來農(nóng)場”辦得風生水起，引很多本地和外地人士前去參觀學習，甚至讓后來當過國民革命軍政治部秘書長的南溪名人孫柄文，陪同時任瀘州城防司令、后來當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司令，新中國開國元勛的朱德也去參觀羅南陔的期來農(nóng)場、朱德對此贊嘆有加，后來同羅南陔有過多項合作。

一縷金色眩目的朝陽，帶著最初的燠熱，投進長方形天井，像一束燃燒的火炬，把天井四方照亮;并以逼人的氣勢波及開來，越過屏障似擁依在窗欞前茂密綠色植被、越過從房檐上垂掛下來的串串瀑布般綠得發(fā)黑的藤蘿，灑進“植蘭書屋”整潔的地板上;閃灼、跳躍、游移，編織出一個個夢幻般的圖案。屋的名紳，喝著涼茶、雖然個個搖風打扇，卻保持著讀書人、名紳們最基本的禮儀。這樣熱的天，他們大都穿的是盡可能涼快的綢緞寬袖長袍，而長袍的每一顆紐扣都扣得“巴巴適適”，包括上到衣領(lǐng)的風紀扣。羅南陔開宗明義拋出這天會議主題：“同濟大學等中國好大一批頂級文化科研單位被困在昆明，沒有人要、沒有人理，處于危難中;作為大后方的李莊，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急國家之所急，把同濟大學等這批中國的文脈請到李莊避難、讓其休養(yǎng)生息;讓大師們專心做學問，學生安心讀書！”

爭論，當然是有的。有人提出擔心，小一個李莊，要安置這一大批“下江人”（李莊人對沿海一帶來內(nèi)地人的統(tǒng)稱）談何容易？們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樣不具體，我們拿得下來嗎？他們來后，肯定要抬高當?shù)匚飪r。況且，這些人中，大都是國家高素質(zhì)頂尖人才，如果出了點問題，誰能負得起責云云。我不知在這個極重要的會議上，牽頭而且主張明確的羅南陔是否說過些“沒有國就沒有家”“皮之不存，毛將焉在"之類極富大義的話，講過這樣的大道理？但我相信，目光高遠，極富愛國情懷的羅南陔，這樣的意思肯定是表述了的，而且表述得淋漓盡致。最終，大道理管住了小道理，意見趨于一致：李莊歡迎！羅南陔在大家推舉下，起草并經(jīng)大家一致通過了著名的十六字電文：“同大遷川，李莊歡迎。切需要，地方供給?！庇谑呛芸欤恢恢惠d著同濟大學師生及眾多文化單位科研人員的大船，浩浩蕩蕩，沿江而來，陸續(xù)抵達李莊，得到了妥善安置。史載，當時作為中國戰(zhàn)時大后方偌大的四川省，共安置外省來川，其中又主要是沿海來川人員七百余萬，而小小的李莊最盛時安置一萬二千人。李莊的安置大體如下：

東岳廟——同濟大學工學院

禹王宮——同濟大學校本部

祖師殿——同濟大學校本部

王爺廟——同濟大學校本部

南華宮——同濟大學校本部

文昌宮——同濟大學校本部

張家祠——中央博物院籌備處

板栗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所研究所、北大文科研究所、人類體質(zhì)所

石崖灣、門官田——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

月亮田——中國營造學社

王家院子——金陵大學文科研究所

羅家祠堂——同濟大學高職工業(yè)學校

九宮十八廟住滿了，鎮(zhèn)上盛族羅氏、張氏、王氏的宗祠全部騰出來也住滿了。然而，眾多的人員還沒有得到完全安置。羅南陔等鄉(xiāng)紳走鎮(zhèn)串戶，見縫插針安排。李莊人也真仁義、家家戶戶門迎客，小小的李莊當時全鎮(zhèn)人口只有3000，卻在全盛時安置了“下江人”30000，真是奇跡。不僅如此，羅南陔見梁啟超的公子，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時在病中，為了給他提供一個盡可能好的居住環(huán)境，羅南陔要他的兩個兒子，帶上他們不愿去鄉(xiāng)下的妻兒老小，搬到很不方便的鄉(xiāng)下石板田居住，把家中整個前院的套房騰出來，給梁思永家和劉敦楨家住。而且，住就是幾年。梁思永又提出，希望德高望重的羅南陔出面，為他的同行，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考古組主任李濟落實一個好的住處，最好也在羊街。羅南陔義不容辭，去到隔壁羊街六號羅甫州家做通工作，讓李濟一家搬進去住。眾多的“下江人”終于安置下來了。

這下，如同戰(zhàn)士進人了作戰(zhàn)陣地，有了依托。而且，這些“下江人”中，好些都是大師，有很高的責任感自覺性。在李莊的六年，他們爭分奪秒，努力工作，創(chuàng)造了不少奇跡，在看不見硝煙的抗日戰(zhàn)場上，他們也在夜以繼日地抗戰(zhàn)。因為生活條件極其艱苦，又經(jīng)不斷長途遷徙，他們中，好些人的身體拖垮了，不少人得了肺病。而當時，哪個得了這種病，哪個倒霉，只能過拖、過熬。

李濟的兩個女兒得了這種病，貧如洗的大師徒喚奈何，他的兩個女兒，一個死在昆明，一個死在李莊。林徽因，梁思永也得了這種病。更糟的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服務(wù)的中國營造社是私立機構(gòu)，沒有國俸可領(lǐng)，窮上加窮。沒有辦法，梁思成只得將自己所有值錢的東西拿來變賣維生，其窘困貧窮難以想象。身體極度虛弱的林徽因，即使躺在床上，仍然堅持編輯和定期出版營造社學術(shù)水平很高的的學術(shù)刊物。李莊的冬天很冷，江風呼呼吹來，刀刮似的，他們的兒子梁從誡上學連鞋都沒有一雙，只能穿草鞋，腳凍傷了，以后長時間不好。艱難困苦，玉汝于成。這些絲毫沒有影響大師們的工作熱情和進取之心。梁思成后來出版即轟動世界的《中國建筑史》《圖像中國建筑史》英文版;還有被陳寅恪先生譽為“抗戰(zhàn)八年第一書”的董作賓編撰的《殷歷譜》;中央研究院幾個研究所同二撰寫的多部巨著與大批極有價值的學術(shù)論文，都是這個期間在李莊完成的。他們?nèi)玺斞刚f：“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別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了?！薄拔蚁褚活^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血。”這讓當時前去李莊考察的美國駐中國使館新聞處官員、漢學家費正清受到極大震動，深有感觸地說：“如果是西方國家的學者面臨這樣一種異常嚴峻的環(huán)境與貧困的生活，早就跑掉了。也就只有中國的學者能在抗戰(zhàn)中這樣的情況下忍辱負重，越挫越勇，取得了如此偉大的學術(shù)成果。這個成就與精神是中國知識界的光榮，也是人類的光榮?！?/p>

與此同時，同濟大學等又給李莊反哺一李莊用上了當時少有的電燈;擁有了從幼兒園到小學、初中、高中、研究生研究院一整套完整的教育體系;一大批平民子弟獲得了受到優(yōu)質(zhì)教育的機會，不少人成了專門人才。比如農(nóng)民出生的羅哲文，通過讀書一步步上去，最后考入營造社，并在梁思成的悉心指導下，成為中國古建筑研究專家;又比如本地后生劉淵臨，先是作董作賓的見習生，后來成為臺灣中央研究院的甲骨文專家;還有洪家子弟洪慰德，考進同濟大學土木系，過后成了建筑工程師……如羅南陔在向上級有關(guān)單位提交的一份報告中指出那樣：“該校（指同濟大學）遷來之后，對于地方文化、經(jīng)濟、衛(wèi)生各方面均裨益不小。”

小小的李莊一時聲名大震。期間，李莊發(fā)往世界任何地方的資料信件，只要寫上“中國李莊”四個字，都能寄到。同樣，世界任何地方，任何單位寄去李莊的信麗、函件，也能到。然而，很長一段時間，這樣的文章讀多了，我在得到極大滿足的同時，又有一種遺憾，覺得缺少一種來自李莊本身，從李莊本土寫起，有一種地火般往外噴涌的文章文字。這樣的文章出現(xiàn)了，這就是2018年四期《當代》以頭條位置發(fā)表的羅南陔的曾外孫女闞文詠撰寫的、長達17萬字的《李莊深巷里——羊街八號家族記憶》。該文在廣闊宏大的時代背景上，從羊街八號寫起，從羅南陔及他眾多的子寫起，從他寵大復雜的家族寫起，生發(fā)開來，洞燭幽微地、多側(cè)面生發(fā)展開，將我們帶回到那一段難忘的崢嶸歲月，引人人勝。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李莊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我最想了解現(xiàn)實的李莊，最想探尋羅南陔們的根還在不在？于是，我去了現(xiàn)實的李莊。

鐵馬冰河人夢來

我像一只空中飛翔的鳥，穿過風雨的夜，到達清亮的晨;我的心境也由晦暗轉(zhuǎn)為期望和欣喜。我是去年10月13日去李莊的。本來，從成都到宜賓最快捷的辦法是坐大巴，路上也就三四個小時;到了宜賓再轉(zhuǎn)李莊。然而那些天這段路上發(fā)生過多車相撞車禍，為了安全，我選擇火車，要坐五個小時。殊不知那天那趟火車晚點，慢得驚人，路走走停停，輕搖慢擺，從成都到宜賓居然走了七八個小時，到宜賓已是華燈初上。打的去李莊，約半個小時后進了莊。注意看去，細雨中的李莊很安靜，有種欲露還藏的神秘，車到魁星閣前停下，離我訂下的微雨軒酒店還有一段路，只能到此。抬起頭來，對面，矗立在夜空中的仿古建筑魁星閣如大鳥張開的羽翼，，上面紅紅綠綠的小電燈呼呼地閃灼盤旋，魁星閣就像一條要乘夜騰飛而去的龍。

剛進酒店，友人發(fā)來微信問詢，住下沒有？下榻的微雨軒能否看到長江？我哪能知道這些，外面又是風又是雨，也沒有心緒。我很快睡了，不意一直處于似睡非睡中，記憶深處的李莊一閃現(xiàn)眼前。那是中央研究院社會研究所所長陶孟和的妻子，本身也是個相當不錯的翻譯家的沈性仁得了肺病，病已深沉，虛弱不堪的她躺在床上，陶孟和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她瘦骨嶙峋的手，欲哭無淚。她百般安慰丈夫，陶孟和傷心欲絕，而毫無辦法。天亮之前，陶妻撒手而去。

一鍋清水里，兩尾小小的草魚憑著生命的本能，歡快地游動，一邊游一邊用嘴前兩根雷達似的觸須，在水中劃動，探觸，似乎想探清前面的吉兇。忽然，這兩尾精靈感受到了越漸加高的灼熱，開始扳命，瘋躥一這是梁思成得到當?shù)匾粋€醫(yī)生的土方子，據(jù)說是屢試不爽，他按方熬魚湯稀飯，給愛妻林徽因吃，以增加營養(yǎng)，增強她身體的抵抗力。隨著水溫升高，兩尾草魚在鍋里加速擺動，吐出滿口的涎。時候到了，梁思成揭開鍋蓋，用筷子先后挾起兩尾煮得皮開肉綻的魚，將魚刺剔出，將魚肉盡可能地刮到已然熬成雪白的魚湯里，將一小把酒米（糯米）淘也不淘直接下到鍋里，蓋上鍋蓋繼續(xù)熬、燉。當電燈亮起，魚湯稀飯熬好了，揭開鍋蓋，滿屋子彌漫著魚腥味和稀飯香味。梁思成將魚湯稀飯盛在一只品碗里，喜滋滋地端給從床上坐起來的林微因吃，林微因接在手中，喝了一口就差點吐了，魚湯酒米稀飯連鹽都沒有放一點，土腥味很重，她吃不下去?！皠e吐，別吐！”梁思成夸張地彎下腰去，用手接著，生怕魚湯酒米稀飯撒落了一點似的。他幽默地說“這可是寶貝，是用我一只金表并一雙新皮鞋換來的?！币舱婀苡?，如此稀飯林徽吃了幾次，身體明顯好了些，夜晚也能睡好了。好些個晚上，梁思成服侍林徽因睡下后，到隔壁一間屋去，偷偷穿上特制的鐵背心開始工作。他也因長期營養(yǎng)不良，患了嚴重的脊椎病，直不起腰來，只得穿這種鐵背心支撐身體，再用一個瓶子支撐下額。趴在桌上，對著一盞孤燈繪圖，推算公式、畫圖，夜已繼日。他和他的同仁們就是這樣以驚人努力工作，取得驚人的成績。

煎煎熬熬中，抗戰(zhàn)終于勝利了。來此六年的先生學者學生們開始陸續(xù)離開李莊南歸。1946年10月的一天，羅南陔送別了六年來又一批朝夕相處的大師們，回到家中的“植蘭書屋”，覺得心一下子空了，頹然坐在那把有明朝風韻的木質(zhì)圈椅上，閉上眼睛，陷入深長的思念中。這些天，他陸續(xù)送別了傳斯年、董作賓、李濟、陶孟和、李方桂、勞干、李霖燦、羅爾綱、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凌純聲、芮逸夫、夏鼐、馬學良、周法高、逯欽立、李光濤、董同穌等一這些人分別是歷史學、教育學、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建筑學等領(lǐng)域內(nèi)的領(lǐng)軍人物;還有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和某個方面領(lǐng)軍人物的童弟周、吳孟超、吳旻、守武、涂銘旌、唐有祺、吳式摳、盧佩章等。這些如雷貫耳的人物，如果不是抗戰(zhàn)，哪會來到籍籍無名的李莊！剛才，他去碼頭上送別的人中，有他珍愛的女兒羅筱蕖——她于兩年前嫁給了研究院的逯欽立;還有內(nèi)侄女張素萱，嫁給了研究院的李光濤。這時，他有種格外的不舍和心痛。

啊，這就六年了？六年前載著“下江人”的白色帆蓬大船一只只來，如今又一只只去，仿佛就在眨眼之間，“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那遠去的只只白色帆篷大船，像天上不慎跌落的云，卻又倏然遠去。猛然間，他驚醒過來，有些驚愕地注視著前面中式大書柜上那一張張他親自貼上去的“紙飛飛”。“紙飛飛”中，有些已經(jīng)發(fā)黃、甚至破損。那些“紙飛飛”可都是他親自用墨筆寫上去的，標記著同濟大學等眾多機構(gòu)在李莊各地的分布?，F(xiàn)在，眾多的紙飛飛還在，而人卻都不在了。他注意到對面那塊楠木楷書燙金紀念牌匾，那是同濟大學為了感謝他，復?；販埃徒o他的。上面的文字是：

“李莊為蜀南巨鎮(zhèn)，山川明秀，人文鼎盛……播遷茲土，得與地方賢達相過從深，自幸也。越明年，附設(shè)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校始入川，李莊巨宅足以應(yīng)學校之需要者，征用盡矣。士紳羅南陔以其祖集成公祠相假，且不受租金，附職師生始克弦誦不輟，誼至深厚也，附職借用羅公祠時歷兩稔，深感隆情，今當遷離，乞為文以資紀念，謹按。集成公諱其柏，鄉(xiāng)碩望，咸豐初助餉練團，保民衛(wèi)里，濟貧賜急，興學育才，遺澤至今民，猶為李莊人士所樂道。南陔先生熱心教育，協(xié)助地方，尤足以繼紹祖德而光耀羅氏也。我附職師生以抗戰(zhàn)勝利行將復員，滬濱萬里之東，必有長憶羅祠風月而悠然興感者矣。誦明不文，又焉得不彰其行，以為世勸，固不僅對其協(xié)助本大學之賢勞敬致私人之.申謝已也，是為記。

國立同濟大學校長?徐誦明?謹撰

國立同濟大學教授兼附設(shè)高級工業(yè)職業(yè)學校校長祝元青敬書（祝元青是后來電影《紅色娘子軍》中女主角吳瓊花的扮演者祝希娟的父親）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二月?轂旦”

就在我懷著繾綣之情載沉載浮時，一段暴風驟雨的歷史倉促來在我的眼前：愁云慘霧中，以羅南陔為首的為國家作了重大貢獻的名紳們，在極左思潮下，被全部鎮(zhèn)壓。羅南陔被鎮(zhèn)后，羅家人不敢去收尸，為他收尸的是他的三個佃農(nóng)，極為傷痛、悲哀。事后，有人問這三個佃農(nóng)及一些表現(xiàn)得很激進的農(nóng)民積極分子：“羅南陔、張官周、張訪琴這些人是不是罪大惡極，是不是該死，是不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們據(jù)實回答：“這些人不該死，這些人是大善人。不說其他，每年臘月三十，這些李莊士紳都無一例外地周濟窮人。窮人都可以在他們那里領(lǐng)到一大品碗白米?！薄耙淮笃吠搿笔侵府?shù)刈畲蟮耐?。于是有人又問：“既然這些人是大善人，不該死，你們作為當時的積極分子，為什么還要去公審他們，拿大棒打他們？”“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呀，因為當時的政策就那樣管起在。我們?nèi)绻浑S大流去公審他們，打他們，那么我們就是立場不穩(wěn)，我們也要遭起、籠起，而表現(xiàn)得越積極，越有好處……”原來如此！這就是階級斗爭的殘酷性和人在其間夾縫中游走的趨利性。

抗戰(zhàn)勝利前夕，窮途末路的日軍孤注一擲，一舉攻下貴州獨山，大后方四川一時吃緊。在“一寸山河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感召下，同濟大學師生涌躍報名參軍，報名人數(shù)達700百多人，最后應(yīng)征人伍者300多人，創(chuàng)歷史上高校之最。剛從同濟大學附中畢業(yè)的羅南陔最小的兒子羅尊芬也報名參軍。羅南陔對小兒子之壯舉極為贊賞。就在羅尊芬穿上軍裝，去瀘州國軍203師服役不久，日本投降了，抗戰(zhàn)勝利了。羅尊芬回到李莊，去宜賓師專讀書。解放后，他被分配到一個偏遠山區(qū)當老師，過后被打成右派分子。改革開放了，平反了，這時，羅萼芬老了，退休了。他本來住在南溪縣城，條件不錯，然而，他要回李莊去，這是為了時時感受父親羅南陔及羊街八號的氣息。他把家搬回李莊，在羊街文昌宮靠近原羊街八號的地方租了一間房住下來。這一住就直到他去世。那些年間，羊街好些老人都注意到，過早衰老的羅萼芬老人每天早早晚晚，都要蹣蹣跚跚地從消失了的羊街八號前過上過下好幾次。有時停下來，朝著里面凝想凝望、神情有點呆滯，他分明是想與這些羊街老鄰居們說上些什么，可人家問起時，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趕緊逃離，顯然，他是怕禍從口出。

很長一段時間，李莊的九宮十廟所有大門小門全都關(guān)閉，這就隱藏了曾經(jīng)的輝煌，李莊成了一座長江邊上逢二五八趕場的庸常小鎮(zhèn)。改革開放后，國門打開。有一天，有個日本代表團突然來在李莊參觀訪間，看得把把細細，專門問梁思成當初在李莊的方方面面。原來這批日本客人是從日本京都和奈良來的。他們來到梁思成.林徽因舊居，對照片上的梁思成連連鞠躬，熱淚漣漣，中喃喃有詞，備極感恩恭敬。原來二戰(zhàn)中，梁思成是盟軍方面文物保護委員會的要員，當日軍表現(xiàn)得困獸猶斗時，盟軍準備對全日本的重要城市進行空襲轟炸前夕，出于盡量降低對文化古跡的破壞方面考慮，盟軍高層征求梁思成意見。梁思成指出，若轟炸不可避免，京都和奈良不能炸。因為這兩座日本的古都，其建筑藝術(shù)價值很高。于是，京都和奈良才得以保存。那天，熟悉情況的羅萼芬和鎮(zhèn)上另兩個老人陪同日本客人參觀訪問。當這群日本客人得知，當時，梁思成的弟弟梁思永就住在羅萼芬家中時，他們一下對羅萼芬親熱起來，就像見到了恩人似的。

之后，又有國內(nèi)外記者、作家來李莊，找羅萼芬老人采訪。如此一來，李莊的文化抗戰(zhàn)故事不斷見報、成書、上電視。尤其是作家岱峻、岳南的《發(fā)現(xiàn)李莊》《李莊往事》相繼出版后，影響所及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2004年5月20日，年逾八旬的羅尊芬老人捧著剛出版的《發(fā)現(xiàn)李莊》一字一句看得非常認真，當他看到作者在后記里提到他一“羅萼芬老人說，寫一部李莊的書，是他多年的夙愿。因此，我的筆下也流淌著他的血汗”時，激動不已。這些話說到羅萼芬老人的心頭去了。當天晚上，羅萼芬老人丟丟心心睡了過去;第二天，當太陽透過窗欞照到他臉上時，發(fā)現(xiàn)他面帶喜色離開了人世。

一更二更又三更，到了五更剛合眼，我卻一下醒了，醒了就興奮、振奮。因為，想到這天上、下午，羅亞新羅中源父子要分別來陪我去參觀。天助我也！羅亞新是羅萼芬的兒子，羅中源是羅亞新的兒子，他們祖孫三代都是老師。這讓我想到，羅南陔當年就是相當重視本地教育。據(jù)了解，羅南陔的后人中，從事教育工作的不少，大約有二、三十人都當了教師。從這一點上，就不難看出，羅南陔的文脈遺風還在。

如愿以償李莊行

這天，我起得很早。步出微雨軒，早已風停雨過，空氣非常清新，讓我振奮。原來我下榻的微雨軒，天造地設(shè)般地坐落在長江邊上，像一葉被晨風鼓蕩著即將遠去的帆。扶欄細看，李莊這一段的長江江面廣闊，相當有氣勢。紅日像一個體態(tài)優(yōu)美輕盈，面容姣好、身著紅裙的仙女，體態(tài)婀娜地從眠床上冉冉升起，忽地騰起空中，撒下滿把金針，讓人不敢仰視。頓時，天地間一片光明。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李莊果然是個巨鎮(zhèn)，就城區(qū)面積以及城區(qū)的繁華繁榮來看，應(yīng)該不亞于一個縣城。

上午八點半，羅亞新老師準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一時，我有點恍惚，覺得與他似曾相識。他與我印象中頗深的他谷爺羅南陔長相舉止極為酷似。羅老師五十多歲，是本鎮(zhèn)一所小學的數(shù)學老師，個子適中稍瘦，動作穩(wěn)重，神情淳樸真誠，罕言寡語，臉上總是帶著真誠的笑意。按我的要求，他先帶我去看了看羊街、席子巷這些老街。這些老街全都隱藏在李莊深處。全都街道狹窄，而街道兩邊矗立的深宅大院，卻很有些貴氣，與狹窄的街道形成鮮明對比，有點不合比例。這些深宅大院都是過去的大戶人家，比如名紳羅家、王家的宅院……現(xiàn)在，這些大宅院，都留有過去抗戰(zhàn)文化深重的遺跡，因為在那個時期，里面都住過不少“下江”名人。大羅老師告訴我，羊街、席子巷這些老街是李莊最初的“核”，李莊就是傍著這些“核”一步步發(fā)展起來的。徘徊在狹窄幽靜的羊街上，我覺得羊街這個名字很形象，整體看來，羊街像一條彎來繞去的幽深的羊腸;又像一條干涸了的長長窄窄的小溪，朝向流經(jīng)李莊的長江傾斜;那條長長窄窄、坑坑凹凹的青石板道，就像一群“驚風火扯”的羊，踢踢踏踏跑過之后，留下密密麻麻細碎的羊蹄印。

我們在消失了的羊街八號門前徘徊良久。隨著大羅老師指引，我乎看到了那時梁思永一家住過的前院，看到了羅南陔的植蘭書屋……當然，現(xiàn)在這些都沒有了。原先宏闊而幽靜的羊街八號，于今蕩然無存。沒有了圍墻，里面住了二十多家人;這些人家又亂搭亂砌亂建;亂糟糟，成了個馬蜂窩似的大雜院。之后，他帶我沿著江邊大道一字排開的諸如同濟大學工學院舊址、張家祠內(nèi)的中央博物院等挨次參觀。他人緣好，沿途都有人羅老師羅老師地向他招呼問好。想當年，羅南陔在一帶活動時，受到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們的問候、尊重，定然遠勝于他的孫子;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們落到羅南陔身上的眼光，都是有重量、熱度的。參觀這些遺址時，管理人員因為我是羅老師帶來的客人特別關(guān)照。

到了梁思成、林徽因舊居，我觸電似地有了特別的感應(yīng)。時間還早，游人不多。管理人員告訴我，國慶期間，每天來梁、林舊居參觀的人數(shù)最多，最少都是上千人。他們拿出一張還沒有來得及展出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上，一個須發(fā)皆白而精神健旺、穿西裝的老者，與門前的梁思成、林徽因塑像合影——這個老人叫杜開哲，94歲了，是專門從臺灣來參觀梁、林舊居的。之所以如此，是老人當年與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同在成都附近的一個空軍部隊服役，杜開哲是飛機修理機械師，林恒是戰(zhàn)斗機駕駛員，他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戰(zhàn)友情。1940年，在保衛(wèi)成都的一次激烈空戰(zhàn)中，林恒壯烈犧牲，獻出了年輕的生命。這么多年，海峽彼岸的杜老一直沒有忘記林恒。有管理員的敘述，我細看林徽因的詩《哭三弟恒一三十年空戰(zhàn)陣亡》，這此有了更切近的體會。時間雖然過去了七十多年，但從這首詩中，我看到了那場慘烈的空戰(zhàn)，看到了林恒的壯烈犧牲;看到了姐弟情深，深受感染、感動。

林徽因、林恒姐弟福建人。他們不是出生于一般的人家，而是出生于官宦人家、書香世家、富裕人家。他們的父親林長民，民國初年留學日本，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回國后，一直是時代弄潮兒，當過福建師范大學的前身——福建政法專門學校校長。林長民，尤其愛國;后參加東北名將郭松齡反張作霖的兵變失敗，1925年11月24日鴕。林徽因這首懷念弟弟的詩很長，這里，擇要摘錄一些：

“弟弟，我沒有適合的時代語言，來哀悼你的死

因為你走得太早，太早了，弟弟，難為你的勇敢

機械的落伍，你的機會太慘

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的言語

算是詩來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發(fā)啞

你不會回來了，我知道

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

中國的悲愴永留在我的心底

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

讀林徽因這首詩，我另有一個突出的感覺：作家、詩人們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也是幸福的。在李莊的六年，林徽因除了她本身不可替代的工作，還寫了不少詩文，形象地記錄了李莊的許多;這是她有別于別的大師們的，獨特的“一個”。

下午，小羅（羅中源）老師開車送我上山，去到離鎮(zhèn)八九里遠的鄉(xiāng)下板粟坳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舊址參觀。一進門，一幅極富時代氣息的黑白大照片撲面而來，把我吸引住了。這是一張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時，在板栗坳召開慶祝大會時的照片。照片上，穿一領(lǐng)素潔長袍的羅南陔站在第一排左手第一位，顯示了他在李莊當?shù)氐牡匚缓捅蛔鹬?。他那張清癯的臉上帶著莊重，一副溫存和善的長者形象。此外，吸引我的是展廳里李光濤關(guān)于他婚事的“夫子自道”，讀來非常有趣?！胺蜃幼缘馈狈譃榘藗€小段，詳細記錄了他彼時彼地曲折幽微的心路歷程：

“1、香樟蘭，圓又圓。研究學問不值錢。來到李莊四年整，沒人問俺熱與冷。光身漢，下決心，娶個太太待俺親。2、山茶花，朵朵紅，三院學士最多情，摘一把茶花求婚去，第一個成功是逯欽立。3、山茶花，年年開，戴一朵茶花下山來，自從大橋會一會，李光濤相思苦難挨！4、拿起筆，寫封信，要給小姐通音訊，情書一束送上去，果然打動了小姐心。5、風吹竹葉顫簌簌，小姐在門前望情哥。嫂問姑，你在那兒看啥子，我看那長豐輪客人恁樣多。6、張打鐵，李打鐵，買點禮物送小姐，幾次下山等長虹，又怕人說是把衣料接。7、月亮光光，打水洗衣裳，洗得千干凈凈，穿著上倉房。倉房頭，有高樓，樓下歇，遇到張三姐，三姐咪咪笑，喜的光濤雙腳跳。一跳跳到板粟坳，三天三夜睡不著覺。、八月十五桂花香，十六月亮明光光，素萱光濤成婚禮，他們倆，花好月圓樂未央。